這是至剛被囚的第二個晚上了。
王爺和高寒並沒有虐待他們的俘虜,一日三餐,有酒有菜,床褥也非常乾淨柔軟。偶爾,王爺會進來試圖和他溝通,談談九年前那個捉拿雪珂、充軍亞蒙、下胎不成、送兒出府、強迫成婚……直到雪珂斷指的種種經過。王爺並不是一口氣說的,因為至剛那麼暴怒,那麼不肯面對「被囚」的侮辱,和「被欺騙」的悲憤,所以,往往王爺才說了一個起頭,就被至剛的一陣怒吼給吼回去了。王爺也不急,也不生氣,只是隨時進來講那麼一點點。但,講到第二天晚上,故事也講完了,至剛的火氣也被磨光了,當暴怒慢慢消去之後,至剛總算能咀嚼王爺說的故事了,他咀嚼出很多雪珂的悲哀,咀嚼出很多王爺的過錯,但更多更多的,是屬於自身的失落和悲痛!原來,「寒玉樓」的典故在此!原來,買雞血石的幕後是如此這般!可憐的羅至剛,卻一廂情願的在為自己編織美夢!雪珂到底和高寒幽會了多少次?他一遍一遍回憶,很多事都恍然大悟,然後,就被嫉妒折磨得心力交瘁。在這種情況下,對高寒,他恨之入骨,所有的思緒當中,絕對沒有絲毫同情高寒的心緒。
這天晚上,高寒走進了至剛的囚室。
「對不起!」高寒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中間有張桌子,上面放了茶水。「這兩天委屈了你。明天一早,你就可以回家了!我答應了令堂,毫髮無傷的讓你回家!」
至剛震動的瞪視著高寒。
「你們提出了什麼條件?」他吼著說:「我娘答應了什麼條件?」「我們希望……」高寒的聲音不疾不徐,眼底,有種深沉的悲哀,「用你來交換雪珂和小雨點!」
「我娘答應了?」至剛跳了起來,聲音陡的抬高了。「我娘答應了?是不是?我告訴你!」他指著高寒:「今天我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你不如殺了我,你留我一個活口,我只要一脫困,那怕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們找到!你們逃得了一時,逃不了永遠,我和你們永不甘休……」
「請不要激動,」高寒指了指椅子。「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我不聽你!我為什麼要坐在這兒聽你說話?」
「因為我們的希望並沒有達成!」高寒慢慢的說:「令堂只肯放小雨點,不肯放雪珂!而雪珂自己,居然也堅決的表示,只要小雨點能跟我走,她將留在羅家,實踐對你的諾言!」
至剛整個人楞住了,他身不由己的坐下,呆呆看著高寒。
「什麼?雪珂這麼說?」
「是!雪珂這麼說!」高寒緊盯著至剛。「她說的話和你說的很相似。她說,你要她的心願那麼強烈,如果她跟我們一起步,你會天涯海角追著我們,讓我們永無寧日!我想,雪珂對你,是非常瞭解的,所以,她自願留下,成為你的俘虜,你的人質,來換取我和小雨點、王爺和福晉的平安。這兩天,我們迫不得已,囚禁了你,你已經暴跳如雷,雪珂,卻自願被你囚禁終身!」至剛轉動著眼珠,心裡思潮起伏。他恨恨的看著高寒,仰了仰下巴說:「你希望我聽了你這些話會怎樣?放掉雪珂,讓她跟著你雙宿雙飛?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你破壞了我的婚姻,誘拐了我的妻子,侮辱了我的自尊,又把我騙到此處,用下三濫的手法拘禁我……你給了我這麼多恥辱,難道你還希望我成全你?哈哈哈哈!」他縱聲大笑起來。「雪珂不願跟你走,讓我告訴你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因為我和她畢竟做了八年夫妻!八年裡,點點滴滴,時時刻刻,我們相處的時間,一天加起來比你們當初一年加起來還要多!雪珂心中的你,不過是個海市蜃樓!而我,是真正存在的!是真正的『丈夫』!所以,當她終於有權在兩個男人中間選一個的時候,她選擇了我,而不是你!」高寒的臉色,變得像紙一樣蒼白。他那深邃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假若你確信如此,也果真是如此,那麼,雪珂的選擇就選對了!她等於選擇了她終身的幸福,而你,也給得起她終身的幸福!那麼,我也可以帶著小雨點,死心的去了。但是,萬一雪珂不是你所想的,而是我所想的,怎麼辦呢?」
至剛怔了怔。「哼!」他哼了一聲,揚起眉毛。「那也不勞你費心,雪珂是我的妻子,她的快樂是我的事,她的悲哀也是我的事!我根本用不著坐在這兒和你討論雪珂未來的幸福!反正,她的未來都是我的事!」「我想,」高寒忍耐的說,眼中的悲哀更深刻了。「我們用不著再來討論,雪珂是誰的妻子!現在,放在眼前的事實是,我們兩個,都要雪珂!」「而雪珂,她要的是我!」至剛勝利的大聲說。
「請你有時間的時候,從頭細想。從你們的新婚之夜,從斷指立誓,從小雨點出現……你一件件想過去!如果,你真能說服自己,我也無話可說,如果你不能說服自己。如果你發現,雪珂跟著你,確實是個悲劇,你能不能發一發慈悲,放了雪珂?」「呵!你說到主題了!」至剛怪叫著:「我不能!你根本不必做這種夢中之夢!我不會放掉雪珂的!她心中有我,我不放她!她心中沒我,我也不放她!你聽到了沒有?夠了沒有?反正我和雪珂,今生今世休想分手!」
高寒站起身來,默默的看了至剛好一會兒。
「你一定要一個心碎的、絕望的妻子嗎?看著雪珂受苦,就是你的勝利嗎?以後還有數十年的歲月,你忍心讓雪珂痛楚一生嗎?每天面對一個空殼似的女人,這樣,你會快樂嗎?」
「這些鬼話,全是你的假設!」至剛暴跳著。「雪珂已經選擇了我,這就是我的勝利!隨你怎麼說,我不會為你們感動的!我也絕不會放棄雪珂的!就算以後數十年歲月,她將痛楚過一生,這一生,也是屬於我的!」
高寒深深的抽了口冷氣,再看了至剛一眼,覺得再說任何話都是多餘,他默默的轉身出去了。
至剛看著高寒的背影,突然感到這背影上,載負著無盡的悲苦。他震動的坐在那兒,第一次體會到高寒這個人物的處境,其實,比他更可憐可歎!
一清早,雪珂就給小雨點穿上了那件剛出爐的新衣。衣服是用紅色軟緞縫製的,領口,袖口,裙擺都鑲著最精細的花邊。小雨點這一生,先跟著奶奶流浪,打零工賺生活費、推車、洗衣、趕雞趕鵝,什麼苦日子都度過。接著來羅家做小丫頭,更是粗細活兒都得做。所以,從有記憶起,就穿著粗短衣,布褲子,從沒和絲綢沾過邊。這時,穿了件繡花的衣裳,繫了條拖到鞋面的長裙,她簡直興奮得手足失措。對著鏡子,她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呼口大氣,那件漂亮衣裳就不見了。「來吧!」雪珂強忍著心中酸楚,對小雨點說:「有了新衣服,也該梳個漂亮的頭!」
她把小雨點的髮辮放鬆,用梳子小小心心,仔仔細細的梳著。梳了兩個髮髻盤在頭頂上,又找來一些髮飾,為她插在髮際,打扮完了,看了看,簡直是個小格格呢!翡翠在一邊含淚說:「這才是真正的小小姐了!小雨點呀!以後,別忘了你娘是怎麼疼你的!」小雨點困惑的抬起頭來,抱緊了雪珂。
「娘!今天我跟爹爹去,你也一起去,是不是?」
「不是的!我昨晚都跟你說清楚了,不是嗎?你跟爹爹去!我還要留在羅家做少奶奶呀!」
小雨點紛亂極了,實在弄不清楚,為什麼自己的娘,不跟自己的爹在一起,偏偏要當羅家的少奶奶?但,她也沒時間再去弄清楚了,羅老太出現在房門口,極具威嚴的問了一句:「小雨點準備好了嗎?我帶她去寒玉樓!」
雪珂心中輾過一股熱浪。
「老太太!」她哀求的喊著:「能不能允許我跟你們一起去?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小雨點了,好歹……讓我送她一程。」她熱烈的盯著老太:「行嗎?行嗎?」
老太看了看雪珂,又看看小雨點,心中一歎。
「一起去吧!」寒玉樓的門開了。王爺、福晉和高寒站在門內。羅老太,雪珂,翡翠牽著小雨點走了進來。「至剛呢?」羅老太冷冷的問。
「阿德已經去請了!」高寒說,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了雪珂一眼。表面上,寒玉樓很安靜,羅老太和王爺等兩批人也很鎮定。但是,實際上,這個早晨大家都很忙碌,羅家側院裡的人全部出動,而寒玉樓中,顯然也四面埋伏。所以,這間大廳裡雖然空蕩蕩的,靜悄悄的,空氣裡,卻有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情勢。大廳後面的門一響,阿德陪著至剛走出來了。「至剛!」羅老太激動的一喊:「你怎樣?你好嗎?有沒有傷著那兒?」「我很好!」至剛簡短的答了三個字,眼光就落在雪珂身上了。他往前一跨步,震驚的問:「你來幹什麼?」他又掉頭去看羅老太:「娘!你答應用雪珂和小雨點來交換我嗎?」
「沒有!」羅老太歎息的應著。「你的心事,我還不瞭解嗎?雪珂只是送小雨點一程而已,她要跟我們一起回家!」她轉頭盯著雪珂:「好了!我們把人都交清楚了,就該回去了!」
雪珂頓時心痛如絞。她蹲下身子,再緊抱了小雨點一下,就把她往高寒懷中推去。「去吧!」她低語:「去找爹爹呀!」
「爹!」小雨點嚷著,撲進高寒懷裡去了。
「好了!咱們走吧!」羅老太一拉至剛。
「走吧!」至剛一拉雪珂。
雪珂眼睜睜看著小雨點,再看高寒,又看王爺和福晉,眼中已淚霧模糊:「爹,娘!你們幫我向小雨點解釋,她太小,她什麼都不明白……」她又哽姻的轉向高寒:「亞蒙,要好好愛她,要好好照顧她,要給她一個溫暖的家……」
小雨點越聽越驚,突然間,她掙出了高寒的懷抱,飛撲回雪珂的懷裡。「娘!娘!」她急切的喊,淚水盈眶。「你既然是我的娘,為什麼還要去做羅家少奶奶呢?娘!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從小沒有娘,剛剛才知道你是我的娘,我不要跟你分開呀……」她又撲過去拉高寒:「爹!你叫娘不要走!你叫娘跟我們在一起……」說著,又奔向雪珂,氣極敗壞的:「娘!你真的是我的娘嗎?你不是騙我的嗎?小時候你不要我,為什麼現在又不要我……」
至剛用力拉了雪珂一把,暴跳的叫:
「這又是你們出的新花招,是不是?雪珂,你趕快跟我們走,再逗留一分鐘,我就不客氣了!」
「至剛!」福晉往前站了一步,淚眼模糊的說:「人家母女天性,這一刻,已經是肝腸寸斷,你也是有兒子的人,體諒體諒吧!」「至剛,」王爺接口,聲音裡已全是哀懇。「我當年諸多不是,鑄成大錯!我向你們羅家致上最高的歉意……你,成全了這一家人吧!」至剛大驚失色。他環室四顧,但見滿屋老小,一張張哀淒的臉,一對對含淚的眼,每人的眼光都投向自己。頓時間,他感到四面楚歌,腹背受敵。他驚愕的抓住雪珂的肩,激動的說:「雪珂,這是你的意思嗎?你的誓言,你的諾言都是虛假!你存心要欺騙我傷害我!如果是這樣,你就跟他們走!我不攔你,你心中沒有絲毫的慚愧,對我沒有絲毫的顧忌,你就跟他們走!」他對高寒小雨點用力指去。
「雪珂,」高寒急促的開了口:「你不要怕他,你不要受他的威脅,這一刻,你是要我們,你還是要羅家,你說吧!你選擇吧……」「娘!娘!」小雨點哭著,拚命扯住雪珂的手臂,往高寒的方向拉去:「我愛你呀!我要你呀!求求你跟我們一起走……」「雪珂!」王爺再也忍不住,大聲的說:「只要你一句話,爹是豁出去了!」「對!」福晉擦著眼淚:「不要再顧忌爹娘的安全了!爹娘反正已經老了!」小雨點撲到至剛面前,對至剛跪下就磕頭:
「我給少爺磕頭,求求你把我的娘還給我,為什麼一定要我娘做少奶奶呢?二姨太也可以做少奶奶呀……」
「好啊!」羅老太勃然變色:「看樣子,我們又中了圈套,你們以為只有你們有人手嗎?」她掉頭看門外。「老閔!老閔……」「停止!停止!停止!」雪珂承受不住四面八方逼過來的壓力;崩潰的抱住了頭。「請你們不要為了我,再大動干戈吧!也請不要逼我再作選擇吧!我知道,我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我帶給每一個愛我的人莫大的痛苦,包括我自己的女兒在內!那麼,讓我把這個痛苦的根源,一刀斬斷吧!」說著,她忽然從懷裡,取出一把預藏的匕首,在眾人的驚愕中,雙手握住匕首的柄,用力對自己當胸刺下。
「格格!不可以!」阿德從老遠飛躍過來,穿過好幾個人,落在雪珂面前,急忙去搶匕首。
「雪珂!」高寒慘叫,飛撲上前,雙手一托,正好托住雪珂倒下的身子。高寒和阿德,兩人都沒有來得及阻止那把匕首,雪珂用力之猛,匕首已整支沒入雪珂胸前,血迅速湧出,衣衫盡濕。「天啊!天啊!」高寒痛喊:「雪珂!你怎麼會這樣?老天啊!誰來救我!誰來幫我……」高寒伸手,想去拔匕首,卻不敢碰。至剛極度震驚的呆住了,只覺得身子搖搖晃晃的站不穩。雪珂竟預藏匕首!這匕首是家傳之物,銳利無比,也是當年雪珂斷指的那一把!雪珂居然帶了它來,那麼,她早知今日不能善了,已懷必死之心?至剛瞪視著那血,鮮紅的,不斷的湧出來……他彷彿又看到當年斷指的雪珂,滿臉堅決,義無反顧……天啊!這是怎樣的女子!
「娘!」小雨點哭得摔倒在地,福晉慌忙抱住小雨點,放聲痛哭,不住口的喊:「我的雪珂!我的雪珂呀!」
一時間,叫雪珂,叫娘,叫格格……各種呼喚聲,此起彼落,房裡亂成一團。雪珂就在一團混亂中,睜大了眼,看高寒,再看至剛,她拚命努力著,說:「讓所有的仇恨,跟著我的生命,一起消失吧!」她轉動著頭,眼光找到了小雨點,她的唇邊,浮起一個好溫柔、好美麗的微笑:「小雨點,奶奶告訴你,娘早就死了!你娘……苟且偷安了八年,現在要去找你奶奶……你再無牽掛,和你爹好好過日子吧……」雪珂說完,雙眼一閉,頭歪倒在高寒手臂裡。「娘!娘!娘……」小雨點慘烈的哀號,倒在福晉懷裡。「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啊……」她哭得暈死過去。
羅老太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此時,驀然醒覺,對門外大聲喊著:「老閔!老閔!快請醫生!」
至剛猛的直跳起來,往門外衝去。
「我去找吳將軍,他身邊的孟大夫,能起死回生呀!」他轉頭對高寒大喊:「抱穩她!讓她挺住!讓她挺住……不許讓她死……」他狂奔而去。王爺眼中,佈滿淚水,痛不欲生的跌坐椅中。
「孩子啊!」他喃喃的說:「我殺了你了!是我……殺了你呀!」翡翠撲通跪落地。「格格啊!如果你死了,我再也不相信,人世間有天理,有鬼神,有愛……」雪珂沉睡在一團濃霧裡,飄飄蕩蕩,晃晃悠悠,正飄然遠去。她的身子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輕得沒有絲毫重量,就這樣朦朦朧朧的,沒有意識的,飄遠,飄遠,飄遠……不知道要飄往何處,也不知道要飄多久。
似乎飄蕩了幾千幾萬年,雪珂忽然感到身子一沉,像是從高空筆直墜落,乍然間,全身都碎裂成無數碎片,而每個碎片都帶來尖銳的痛楚,使她脫口驚呼了:
「啊……」她以為她喊得好大聲,事實上,她的聲音細弱如絲。隨著這聲喊,她的意識有些清晰了,她努力吸了口氣,怎麼連呼吸都那麼難呢?她努力要睜開眼睛,怎麼眼睛像鉛一樣沉重呢?她蹙了蹙眉,努力的,努力的睜開眼。「她醒了!」一個興奮的聲音低語著。
「她醒了!」另一個聲音說。
「她醒了!」「她醒了!」「……」怎麼?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身邊嗎?為什麼呢?她終於睜開眼睛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小雨點。那孩子眼睛紅紅腫腫,雙手張著,想抱雪珂,卻不敢碰雪珂,嘴裡希奇古怪的在說著:「娘,你醒了!你不要再睡過去,娘,我好怕!我好怕!我怕你像奶奶一樣,睡著就不醒過來,娘,你不要去找奶奶,你有我呀!你有爹呀!你有外公外婆呀……我們大家都愛你呀,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哦!小雨點!哦哦!小雨點!哦哦哦!小雨點!她心愛的,心疼的,捨不得片刻分離的小雨點……她可憐的小雨點呀!雪珂想著,就想伸手去拭那孩子的淚,可是,她的手竟那麼無力,她根本抬不起手來……哦!她恍然明白了。她正躺在寒玉樓樓上的房間裡,她正在慢慢的「死去」。
第二個映入眼睛的是高寒,不不,不是高寒,是她在大佛寺誠心誠意拜過天地的丈夫——亞蒙。亞蒙看來,是那麼憔悴和悲苦!這個男人,她害了他!害他遠赴新疆做苦工,害他顛沛流離,害他妻離子散,害他失去老母,害他為情所苦……她轉開視線,觸目驚心,她居然看到了至剛!他也在!是的,這個男人,她也害了他!給了他那樣不幸的婚姻,帶給他那麼多的侮辱,使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驟然墜入痛苦的深井!她害了他!她再看過去,爹、娘似平驟然老了一百歲,哀淒而無助。再過去,羅老太在掉著眼淚,她哭了!雪珂震動之至,老太太,對不起!把你那平靜安詳的家園,攪成這樣一塌糊塗……但是,一切都將結束了!很快很快,一切都將結束!她再看過去,翡翠阿德默然肅立,雙雙拭著眼淚……翡翠,阿德!她心中掃過一絲祈盼:翡翠,阿德。
隨著雪珂的注視,滿屋子的人都開始振奮了。高寒僕在床邊,握緊了雪珂的手,激動的喊:
「雪珂!如果你聽得見我,請抓緊你的意識,不要讓它飛掉,不要讓它消失!我們已經為你請了最好的醫生,醫生說……醫生說……」「醫生說……你活不了!」至剛忽然插進嘴來,滿眼佈滿了血絲,臉色蒼白如紙,他也僕在床邊,他的頭和高寒的頭並排在一起。這,大概是這兩個男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為相同的目標而努力。「雪珂,我告訴你,」至剛強而有力的說著:「孟大夫是治刀傷槍傷的名醫,他已經取出了你胸前的匕首,也縫合了你的傷口。但是,他說,你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的流失,他盡了力。所以,現在我們無所倚靠,只有倚靠老天幫忙,還有就是你自己!你要求生,不要求死!活著,還有一大片天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活著,才能和你朝思暮想的人團聚呀!」這是至剛說的話嗎?雪珂牽動嘴角,真想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至剛,你放我了?你終於願意放我了?她張開嘴,努力又努力……「安靜!」高寒喊:「她要說話!她要說話!」「謝謝你,至剛。」雪珂終於吐出了聲音:「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你成全了我。」她微笑起來,慢慢的說了八個字;這八個字也是她這些日子來,柔腸百折,千回萬轉的思緒:「前夫有情,後夫有義!」至剛震動的跳了跳,淚水奪眶而出。
「雪珂,」他痛定思痛,悲不自已。「你還肯對我用一個『夫』字,一個『義』字!我不配啊!把你害到這種地步才肯放手,我不配啊!老天!」他用手痛苦的抱住頭。「為什麼人必須把自己逼到死角,才清醒過來呢!」他再抬眼看雪珂,看高寒。「雪珂,你從來沒有屬於過我,在你內心深處,始終只有一個丈夫!我醒悟得太晚了!」
「不晚!不晚!」羅老太不停的拭著淚。「雪珂,你要為我們大家的後悔,和大家的期盼而活著呀!」
「對啊!」王爺說,他終於和羅老太站在同一立場了。「孩子啊!你要努力活下去!否則,我的錯誤,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雪珂啊!」福晉緊摟著小雨點:「你聽到我們所有的人,這麼強力的呼喚了嗎?要活著,要活著呀……」
雪珂太感動了,是啊,要活著。她不想死了!要活著和小雨點團聚,要活著和亞蒙團聚,要活著和爹娘享受天倫之樂……過去生命裡失去的,要在未來的日子裡彌補,是的,要活著,要活著,要活著,要活著……她周邊的聲音,全匯為一股大浪:要活著!洶湧澎湃的聲音:要活著!天搖地動的吶減:要活著!但是,生命力似乎正在抽離她的身體,她又覺得自己往濃霧中隱去,整個身體都輕飄飄了。
「亞蒙!」她低喚。「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拉住我的手!」高寒緊握住了她的左手。
「小雨點!」她再喊。「娘!娘!娘!」小雨點痛喊著。
「你……也拉住我……」
小雨點慌忙握住了她的右手。
我的家人!雪珂心中呼喚著,努力維持住尚未飄散的意識。亞蒙和小雨點,他們終於緊緊握住她了!為了這份愛,她曾幾度三番不惜犧牲生命來交換!而今,她終於完完全全的擁有了!在這一剎那間,她感到自己的整顆心,都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所充實了!生或死都不再重要。她活過,她有過,她愛過……最重要的,她是這樣深深的「被愛」著!人生一世,追尋的不就是這個嗎?能這樣強烈的感覺著「愛」與「被愛」,這世界實在太美好了!
雪珂的眼睛慢慢閉上,心裡在歡欣的唱著歌,她握住亞蒙和小雨點的手,握得更緊更緊了——
全書完——
一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完稿於台北可園
一九九○年十一月五日修正於台北可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