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韓太太渾身顫抖,眼光發直:「死了?佩華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來了。「你們……鋸開了他,鋸開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她淒厲的慘叫:「你們謀殺了他!你們用鋸子……鋸開了他!你們殺了他,殺了他……」她的聲音恐怖的飄蕩在夜色裡。
韓永修直撲過來,用手蒙住韓太太的嘴,以免她驚醒左右鄰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聲說:
「不要叫!素潔,你聽清楚,佩華死於骨癌,鍾大夫鋸掉他一條腿,是想挽救他的命,醫生沒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經盡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認了吧!別再折磨佩吟了,我們雖然失去一個兒子,我們還有一個女兒呀!你怪佩吟,是毫無道理的,毫無道理的。佩吟怎能對佩華的死負責任呢?」韓太太掙開了韓永修的掌握,狂叫著:
「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為我疼佩華,她就嫉妒他……」「不要叫!」韓永修又去堵她的嘴。「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的偏心,反而怪罪於佩吟呀!佩吟從沒有嫉妒過佩華!她愛他,和我們一樣愛他……哎喲!」韓永修大叫:「你怎麼咬人?鬆口!素潔,你真瘋了?」
佩吟衝過去,不知何時,她已經滿面淚水。她流淚,是因為父親那幾句話,從小,父親就很少向她表示自己的愛,他嚴肅而正直,總好像和兒女有層距離。可是,他卻在這節骨眼裡說出了對她的愛,對她的憐惜。這,比母親那神經質的責備和冤枉更打動她。她哭了,情不自禁的哭了。現在,透過淚霧,她看到母親正一口咬在父親手指上,咬得又緊又重,好像要咬死父親似的。她大急,就撲往母親,倉促中,也顧不得方式對不對,就伸手去掰開母親的嘴,一面急聲喊:
「媽,你鬆口!媽,算是我幹的,你不要咬爸爸,算是我幹的……都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咬爸爸……」忽然間,韓太太鬆了口,像閃電一般,她舉起手來,反手就給了佩吟一個又重又大的耳光。佩吟冷不防被母親這重重的一擊,身子站不穩,就向旁邊摔了出去,她帶翻了床頭櫃,一陣唏哩嘩啦的巨響,床頭櫃上的玻璃杯和熱水瓶跌落在地上,打碎了,佩吟又正好跌在那些碎片上,只覺得手臂上有一陣尖銳的刺痛,就看到血從自己那蒼白的手腕上流了出來。同時,她聽到父親慘聲大叫:
「素潔!你要殺了我們唯一的女兒嗎?佩吟,佩吟!」父親的聲音裡帶著淚,帶著惶急,帶著說不出的恐慌、心疼,和焦灼。「佩吟──」佩吟慌忙從地上站起來,顧不得自己的傷口,她衝過去,一把抱住父親那白髮蒼蒼的頭,她搖撼著父親,竟像母親搖撼著嬰兒一樣。她一疊連聲的說:
「爸爸,我沒事沒事,只劃破一個小口子,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要急,真的,我沒事!」
韓永修驚魂甫定,他推開了佩吟,要察看她的傷口,佩吟順手拉起睡袍的下擺,纏住了手臂,不讓父親去看。她努力微笑著,轉頭去看母親。
經過這樣一陣驚天動地的亂鬧,韓太太似乎有些清醒了。她怔怔的坐在床上,怔怔的看著滿地碎片,又怔怔的看著佩吟,她露出一臉的惶惑和擔憂,忽然變得好慈祥,好溫柔,她怯怯的問:「怎麼了?佩吟?你摔傷了嗎?快過來,給媽媽看!哎喲,你流血了……」佩吟驚喜的看著母親,明知這種「慈祥」太不穩定,也不可靠,她仍然含淚的微笑了。
「沒什麼,媽。你再睡睡吧!我來收拾一下。」
她彎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韓永修攔住了她。
「我來吧!你最好去上點藥,包紮一下。今天早上有課嗎?」
「是的。」她看看表,糟糕!經過這樣一陣大鬧,已經都七點多鐘了,再不去趕公共汽車,早上第一節準會遲到。她慌忙站直身子,對父親歉然的說:「又不能給你弄早餐了,好在,阿巴桑就快來了,你讓她弄給你吃!」最近兩個月,她雇了一個上班制的阿巴桑,早上八點鐘來,晚上七、八點鐘回去,這得歸功於趙自耕那份高薪。
走到浴室、她打開睡袍,這才發現手腕上的傷痕又大又深,整個睡袍的下擺都被血濕透了。怕父親擔心,她不敢聲張,好在家裡紗布藥棉消炎粉都是現成的。她打開化妝鏡上的小櫥,取出紗布藥棉,自己胡亂的包紮了一下,再把睡袍上的血跡洗掉。這樣一弄,又耗費了好多時間,等她收拾乾淨,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都快八點鐘了。
匆匆忙忙的,她走往公共汽車站,天氣已經很熱了,台灣的夏天,太陽一早就升上了屋頂,夾帶著強大的熱力,照射著大地。佩吟被太陽這一曬,只覺得一陣頭暈眼花,眼睛前面金星亂冒。她抱著書本,不自禁的在電線桿上靠了靠,頭裡有些暈暈忽忽的。她還沒從那陣暈眩中恢復過來,就聽到一陣摩托車響,接著,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對她飛快的直闖過來,她大驚,要閃避,已經來不及了。看樣子今天是「禍不單行」,她正想著,那摩托車已經「吱呀」一聲緊急煞車,穩穩的停在她面前了。接著,一個年輕的、喜悅的聲音就叫了起來:「怎麼樣?嚇了你一跳吧?哈!把你臉都嚇白了,女孩子就是膽子小!」她用書本壓在胸口上,定睛一看,原來是虞頌超!應該猜到是他的!這些日子,他常常在早上和她「不期而遇」,他的建築公司就在這附近,他騎摩托車上班,只要稍微繞點路,就經過她家門口。有時他也會按她的門鈴,堅持用摩托車載送她一段。倒是她覺得坐在這個大男生背後,頗有些不自然,所以總是拒絕了。他也不在乎,推著車子,他常陪她走走聊聊。「淘氣!」她說,「你怎麼總是長不大?嚇了我好大一跳!」
「對不起!」他對她笑著,咧開大嘴,那笑容開朗而歡愉,陽光在他眼中閃爍。「你應該信任我的騎車技術,難道我真會撞你嗎?」他看看表:「你今天要遲到了。」「真的!」她有些急,不自禁的加快了腳步。往公共汽車站走去。「如果你還要等公共汽車,那你就遲到遲定了,來吧,讓我送你去學校,包管十分鐘內到達學校門口!」金盞花9/37
她看看他,有些猶疑,他跨在車上,不耐煩的一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車子上拉。
「上來吧,你別婆婆媽媽了!」他喊著。
「哎喲!」佩吟情不自禁的叫了起來,他正好抓在她的傷口上面,他那男性的大手握得又重又有力,她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怎麼了?」頌超的臉色變了,他鬆開她,攤開自己的手掌,他看到了血跡,迅速的,他拉過她的身子,一把擄起她沾血的衣袖,他立即看到那層層包紮而仍然透出血漬的紗布。他抽了口冷氣,還來不及說話,佩吟已把滿是冷汗的額頭抵在他胳膊上,她輕聲的,呻吟似的說:
「頌超,我快暈倒了。」
他跳下了車子,用一隻手扶住她,一隻手把車子停在路邊。立即,他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挽著她的腰,他用命令的語氣,急促的說:「上車去!我送你去醫院!」
「我還要上課……」她掙扎著說。
「上個鬼課!」他粗聲咆哮著。
她身不由己的坐進了車子,靠在靠墊上,覺得頭暈得厲害,四肢軟得像棉花,而傷口卻尖銳的疼痛著,痛得她的胃裡都在翻攪起來了。即使如此,她仍然很現實的想起頌超留在路邊的摩托車。「頌超!」她叫。「怎樣?」他那焦灼的眼睛在她眼前閃亮。
「你的車子,」她喃喃的說:「你忘了上鎖,會……會被偷掉。」「讓它偷掉!」他煩躁的說,聲音更粗了。
他在生氣嗎?她模糊的想。自己耽誤他上班了,他可能有很重要的公事,他的設計圖……那些設計圖也留在摩托車上了。她歎了口氣。「頌超,真對不起,耽誤你上班,」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計程車裡的冷氣使她舒服多了。「其實,我已經沒事了,你放我下車吧,你去上班,不用去醫院了。」
「你少說兩句話,行不行?」他頂撞著她,氣呼呼的。「怎麼弄傷的?」「摔的。」「你爸爸媽媽都不知道……」他忽然住了嘴,想起她家庭的情況了。她靠在車子中,閉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了。昨夜根本沒睡好,早上又沒吃東西,再加上這要命的傷口……怪不得她這麼軟弱,這麼疲倦……她真想有個地方,能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不止身體上的休息,還有精神上的休息;她累了,她好累好累。車子在一家著名的外科醫院門口停了下來。她昏昏沉沉的被他帶進醫院,一直到坐到醫生面前,她才想起身上沒帶錢,她轉頭看頌超:「頌超,我沒帶錢。」「我有。」他簡單的說,望著醫生打開那亂七八糟的紗布,皺攏了眉毛,他看到那深深的傷口,和那血污的紗布,覺得胃在翻騰。醫生抬頭看了他一眼:
「怪不得她疼成這樣子,裡面還有碎玻璃。」醫生說:「你去外面等一下吧,我們需要一點時間清理傷口,起碼要縫上十針……嘖嘖,可惜,手臂上會留一條疤了。」
他走出了手術室,想起她不可能再去上課了,翻開電話簿,他幫她打了個電話去學校請假,又打了個電話到建築公司給自己請了假。然後,他就呆呆的坐在手術室門口,呆呆的想著心事。足足弄了一個多小時,縫了十一針,取出了好幾片碎玻璃,又注射了消炎針和破傷風血清。終於,醫生把她送出了手術室,對虞頌超交代著:
「明天還要來換藥!一星期以後拆線,四小時吃一次藥,晚上如果不發燒就算了,發燒的話要打電話給我!」他留了電話號碼,藥丸藥片一大堆的藥。又對佩吟叮囑了一句:「好好休息,不要再碰到傷口,也不要碰水啊!假如發炎的話,那個疤就更大了!」頌超付掉了醫藥費,他們走出醫院,她的臉色依然蒼白,眉梢也緊蹙著。她一定很疼,頌超想,但她的忍耐力卻是第一等的。「我已經幫你請了假,」頌超說:「不要去擔心學校的課了。現在,讓我送你回家去休息吧!」
「啊,不。」她驚覺的說:「不行,我不能回家,我不要爸爸為我擔心。」她四面張望:「頌超,你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坐坐的嗎?我必須拖到下課時間才能回去。」
他看了她一眼,一語不發,他又叫了輛計程車。
十分鐘以後,他們已經坐在一家名叫「蘭心」的西餐館裡了。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裡,他和她對面對的坐著。這兒有非常舒服的沙發椅,非常幽暗而柔和的光線,非常雅致而高貴的情調。牆上有嵌磁的壁畫,畫著一個駕著馬車的女騎士。桌上有一個大玻璃杯,杯中盛著半杯水,水面飄著一朵紅玫瑰。佩吟軟軟的靠在沙發中,心裡迷迷糊糊的想著,自己多久沒有走進過這種地方了?最後一次進咖啡館還是和維之離別的前夕,維之用雙手捧著她的手,一再的發誓,一再的保證著:「頂多兩年,佩吟,不論我能不能拿到學位,頂多兩年,我一定回來!我離不開你,佩吟。想到以後生活裡沒有你,我簡直要死掉了!」兩年?他沒有回來。四年半了,他仍然沒有回來。他也沒有死掉,他活得好好的,娶了另外一個女孩子!一切山盟海誓,盡成虛話!什麼百年美景,全成幻影!愛情,愛情是什麼?愛情只是小說家筆底下用來騙人的東西!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面頰上癢癢的,有兩行淚水就這樣悄悄的滾落下來了。她注視著面前的咖啡杯,什麼時候自己面前有了咖啡呢?透過淚霧、咖啡、玻璃杯、蕩在杯裡的玫瑰……一切都那麼虛幻,那麼不真實。然後,她覺得有人坐到自己身邊來了,有隻手怯怯的,輕輕的握住了自己那只沒受傷的手,有個好年輕、好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憐惜的、溫柔的響著:「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吃一粒止痛藥?醫生給了我止痛藥,他說你會很疼的!」她驀然一驚,從一個久遠以前的夢裡醒過來了。睜大了眼睛,於是,她看到頌超已挨在她身邊坐著。他那對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呆呆的凝視著自己。這對眼睛裡有種她熟悉的光芒。若干年前,這光芒也曾在維之的眼睛裡閃亮過。她全身一震,真的醒過來了。「哦,頌超,」她吶吶的說,有些心慌,有些心亂,她試著要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把她握得牢牢的。「我很好,不怎麼疼,真的。」她再要抽出自己的手,他握緊了她。
「不要!」他啞聲說,臉紅紅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緊盯著她。「你為什麼要躲開我?為什麼不讓我接近你?為什麼要對我保持距離?」天哪!她心慌意亂的想,不要發生這件事!不要,不要,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她已經頭昏腦脹了,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是的,那傷口在疼,絞心絞肝的疼,她真的不能思想……。「頌超,你別糊塗!」她覺得喉嚨發澀,嘴唇發乾,她勉強的說著:「你那麼年輕,我一直把你看成我弟弟,你知道,如果佩華活著,也和你差不多大……」
「但是,我不是你的弟弟!」他很快的說,臉脹得更紅了,聲音裡帶著激動和痛楚。「你不過只比我大兩歲,這構不成任何距離。佩吟,別告訴我,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常常在你家門口等你。別告訴我,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那樣關心你。別告訴我,你從不知道我為什麼找盡了理由要接近你。我跟你說……」「不不……」她慌亂的掙扎著,用力擺脫了他,她的身子往後退,緊縮在沙發深處。「你不要嚇唬我!頌超!你還太小,你完全不瞭解你在做什麼。忘掉它!頌超,不要再說了,否則,有一天你長大了,成熟了,你會後悔你對我說了這些話!」
他盯著她,閉了閉眼睛,他用牙齒緊咬住嘴唇。他的身子往後退開了一些,保持了適當的距離。他那漲紅的臉變白了。立刻,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傷害了他!她刺傷了他!這使她更加心慌,更加失措,而在內心深處,有某種痛楚和傷口的疼痛混成了一片,使她額上冒出冷汗來了。她急切的看著他,急切的把發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急切的想解釋,想安慰他:「你看,頌超,你並不瞭解我什麼,我已經老了,老得配不上你……」「不要說了!」他打斷了她,帶著份孩子氣的任性和惱怒,他摔開她的手,而把雙手插在自己的濃髮裡,他用力的、輾轉的搖著頭,用受傷的聲音說:「我明白了,你根本看不起我,你認為我還是個孩子,沒有成熟,沒有長大,沒有思想和深度,你根本看不起我!」「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她急急的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不是這樣是怎樣?」他放下手來,緊逼著她問。他的臉孔在她面前放大,她的視線模糊不清,頭腦中更昏了。」你從沒有把我當一個男人看!我二十四了!大學都畢業了,軍訓都受過了!在上班做事了!但是,你認為我還沒有成熟,告訴我,」他提高了聲音:「怎麼樣就算成熟了?你和那個林維之戀愛的時候,他幾歲?他成熟了嗎?他長大了嗎?」
不要!佩吟心裡瘋狂般的喊著。不要提林維之,不要那麼殘忍!不要!睜大著眼睛,她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頌超,她模糊的想:就因為有林維之那一段,我才不能重蹈覆轍……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我多麼害怕「年輕」,而我又有「多老」了!「頌超,」她低低的,哀求似的喊了一聲。「止痛藥在什麼地方?我──」她誇張的吸著氣:「疼得快死掉了!」她有些慚愧,因為她用了一點手段。
這一招立即收了效,頌超手忙腳亂的在那一大堆藥包裡去找止痛藥,當他把藥片送到她唇邊,看她用冰水一口嚥下去,看她緊皺著眉頭忍痛,又看到她滿頭冷汗的時候,他後悔了,強烈的自責而後悔了!他不該提林維之,他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來表白自己,她又病又弱又痛,他卻挖出她心底創傷,殘忍的再加上一刀。他望著她,慌亂而心痛的望著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讓我休息一下吧!」她呻吟著,仰頭靠進沙發裡。「我們改天再談,行不行?改一天,等我──不這麼疼的時候,我現在已經頭昏腦脹了。」「是我不好!」他很快的說,眼眶紅了。「你對了,我根本沒有長大,我是個任性、自私、不知體貼的糊塗蛋!」金盞花10/37
她愕然的看他,在這一瞬間,竟有些為他心動了。
6
人生常有許多不可解的事情,往往,所有的「意外」會在同一個時期裡發生。對佩吟來說;母親的病態由「文」而轉變成「武」,還不算是太意外。早在母親發病初期,醫生就對佩吟和韓永修明白的表示過:
「如果你們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療,她的病只會越來越加重,先是有幻想,然後有幻視和幻聽,接著有幻覺……最後,她會變得很危險,打人,摔東西,胡言亂語……都是可能的。所以,你們應該理智一些,讓她住院治療。」
但是,韓永修並不理智,佩吟也不理智,他們無法排除對「瘋人院」的那種根深柢固的恐懼和排斥心理。何況,發病初期的韓太太絲毫都不可怕,她只是個心碎了的,柔弱而無助的老太太,整日幻想她那死去的兒子仍然活活潑潑的在身邊而已。這種幻想不會傷害任何人。然後,不知怎的,她聽到了自己可能被送進「瘋人院」的傳言,這才真正打擊了她。她忽然就「病」倒了,病得行動都要人扶持。醫生檢查過她,說她的身體上並無疾病,這種「重病」的「幻覺」也是精神病的一種。她開始哀求的對韓永修說:
「永修,看在二十幾年夫妻份上,你發誓,永遠不要把我送進瘋人院!」忠厚、誠摯、重感情的韓永修發了誓。從此,大家都不提要送韓太太住院的事情,韓永修辦了退休,除了著述以外,他把大部份時間都用在照顧病妻上。
可是,韓太太的病是越來越重了。不知從何時起,佩吟成為她發洩的目標,或者,每個人在精神上都有個「發洩」目標,正常人也會咀咒他事業上的競爭者、情敵、或是看不順眼的人。至於韓太太為什麼這樣恨佩吟,主要因為她本就重男輕女,而佩吟又是當初贊成佩華動手術的人。但,佩吟卻無法不為母親的「懷恨」而「受傷」。有次,她被母親逼急了,竟衝口而出的對父親說:「爸爸,我是不是媽媽親生的?我是不是你們抱來的?佩華才是你們的孩子?要不然,我大概是你年輕時,在外面生下的孩子吧?」韓永修愕然的瞪著她,她從沒看過父親那麼生氣。
「你在胡說些什麼?媽媽是病態,你要諒解她,難道你也跟著她去害『妄想症』嗎?」
一句話喚醒了佩吟的理智,她不能跟著母親胡思亂想。從此,她不再去找理由,只是默默的承受母親的折磨。
母親動武,她受了傷,這只能算是意料中的意外。但,頌超會在這個時候向她表白心跡,卻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不管她認識頌超已經有多少年,她眼裡的頌超一直是個孩子,是個弟弟。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心裡根本就沒有頌超這個人物。現在,頌超突然冒出來了,帶著他那份孩子氣的憨厚,近乎天真的熱情,來向她表白心事。這,把她整個的心湖都攪亂了。但是,即使這件事,也沒有林維珍的出現,帶給她的意外和震盪來得大。林維珍是維之的妹妹,比維之小了四歲。當佩吟在大學一年級的迎新晚會中認識維之的時候,維之在念大三,而維珍還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不過,即使那時維珍只有十七歲,她已經是個被男孩子包圍著的風頭人物。維珍在這方面和她哥哥很像:吸引人,能說會道,隨時都被異性注意和喜愛。維珍還更突出一些,她發育很早,綽號叫「小豐滿」。由這個綽號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段,十六歲她已經是個小尤物。
當佩吟和維之戀愛的那些年裡,維珍也正忙著享受她那早熟的青春,大部份的男孩子都只是她的獵獲物,她從小就不對感情認真,或者,在她那個年齡,她還不認識感情。她像一隻貓,喜歡捕捉老鼠,卻並不吃它們。她就喜歡把男孩子捉弄得團團轉。她的書念得很糟,高中畢業後就沒有再升學。一度,她迷上了歌唱,想當歌星,也上過幾次電視,無奈歌喉太差,又過份的奇裝異服(她不能不展示她的本錢),被衛道者大肆抨擊,又被新聞局取締。一怒之下,歌星不當了,轉而想演電影,沒多久,她就被香港一家電影公司羅致而去。在這段時間裡,維之大學畢了業,受完軍訓,他們簡簡單單的訂了婚,維之就出國了。維珍只在他們訂婚時,寄來一張賀卡,上面寫著:「願哥哥終身愛嫂嫂,願嫂嫂終身愛哥哥,
愛情萬歲!」收到賀卡那天,她和維之還笑了好久。因為,「愛情萬歲」是維珍正在拍攝中的一部電影,她寄賀卡還不忘記做宣傳。這部電影在香港票房並不好,在台灣遭受到「禁演」的命運,因為過份暴露。維珍的「星運」顯然不佳。等後來,維之出了國,又在國外結了婚,佩吟就和林家完全斷絕了關係。她已經有兩三年不知道維珍的消息了,偶爾翻翻電影畫報,也從沒有看到過維珍的照片。在佩吟的心中,甚至在她潛意識裡,她都不準備記住維珍這個人了。
但是,維珍卻突然出現了。
這是佩吟受傷的第二天,她很不舒服,傷口很痛,人也昏昏沉沉的。她應該繼續請一天假,可是,她卻怕父親懷疑,也不願請假太多,馬上就要大考了,她要給班上的學生總複習,所以,她仍然去學校上了課。
中午下了第四節課,她剛抱著書本走出教室,有個學生跑來對她說:「老師,有人找你!」她的心跳了跳,以為是頌超,因為頌超說過,今天中午要來接她去醫院換藥。但,當她對走廊上看過去,卻大吃了一驚。一時間,她根本沒認出那正對她打招呼的人是誰,因為,維珍燙了一個目前最流行的小黑人頭,化妝很濃,藍色的眼影和假睫毛使她的眼睛顯得又大又黑又深又亮又媚。一件大紅的緊身襯衫,半透明的,她從第三個扣子才開始扣,裡面居然沒用胸罩。細小的腰肢,繫著條寶藍色明艷的裙子。佩吟從不知道大紅可以和寶藍相配,可是,她穿起來,卻鮮艷而奪目,一點也不土氣和俗氣,反而充滿了熱力和媚力。
「喂!佩吟,」她迎著她走過來,笑嘻嘻的。「不認得我了嗎?」「噢!」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也微笑起來:「真的不認得了,你變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
「算了,別挖苦我了。」維珍笑著,跑過來,親切的挽住佩吟的胳膊,佩吟閃了閃,怕她碰到傷口,她的閃避,使維珍微微一楞。「怎麼?不願意我碰你啊?」她率直的問。
「不是,」佩吟勉強的一笑,挽起袖子,給她看手上的繃帶。「我這隻手碰傷了,有點疼,你到我右邊來吧!」
維珍真的繞到她的右手邊,挽住了她,好親熱好依賴似的,就好像她們天天見面一樣。她們一面往校門口走,她一面滔滔不絕的說:「哦,佩吟,你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變。只是比以前苗條了些,現在流行要瘦,你真有辦法。我是怎麼節食都沒用,瞧我還是這麼胖乎乎的。佩吟,你看我是不是太胖了?去三溫暖一下,不知道有沒有用?」
佩吟連什麼叫三溫暖,都弄不清楚。她笑笑,很坦白而真實的回答:「你是該胖的地方胖,該瘦的地方瘦,還要節食做什麼?」她盯著她。「你不是在香港拍電影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早就回來了!那個趙氏電影公司啊,專門拍鹹濕片,我能演什麼戲,天知道!不過是脫衣服罷啦!實在沒意思,我爸寫信給我說,你要再脫下去就別回家了,我想想也沒前途,就解除合約回來啦!」佩吟點點頭,她當然記得維珍的父親,他在政界做事,說實話,是個相當正直而清廉的人,只是一直不怎麼得意。
「還是解除的好,」她由衷的說:「那家電影公司的名譽也不太好。」「是呀!」維珍的聲音嗲嗲的,甜甜的,膩膩的。她倒不是出於造作,她一向說話的聲音就很女性,很媚人。她的身子更親切的靠近了佩吟,抱著佩吟的胳膊,她似乎想鑽到佩吟懷裡去。「說真的,佩吟,」她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說:「你和我哥哥怎麼會吹啦?」佩吟鎖起了眉頭,怕提其人,偏提其人。
「我也不知道,」她空空泛泛的說:「我想,他找到比我更適合於他的女人。」「算了吧!」維珍噘起了嘴,憤憤不平的。「那個女人好妖,好騷,好風流,真不知道哥哥是怎麼會鬼迷心竅去跟她結婚的!」「你怎麼知道?」佩吟一驚,心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跳動。「他們回來啦?」「沒有。」維珍說:「可是我看到了照片。對了!」她又笑起來:「哥哥還寫信問起你,我想,他一直沒對你忘情。我那個嫂嫂很凶,他們常常吵架。今年年初,我媽去跟他們一起住了三個月,回來之後,我媽長吁短歎的直提你……唉,佩吟,總之一句話,我哥哥對不起你,林家也對不起你。其實,你也不必因為哥哥另娶的關係,就和我們全家絕交,你明知道,爸爸、媽媽、和我都喜歡你。而且,說不定……」她拉長了聲音,聳了聳肩膀。「我哥哥會離婚,說不定……咱們還會成為一家人!」佩吟回頭盯著她。難道她忽然來找她,是為了幫林維之做說客嗎?她有些狐疑。想著維珍對她嫂嫂的評語:好騷,好妖……再看維珍,她咬了咬嘴唇,維珍也妖也騷也風流,或者,這是林家的特色吧!
「維珍,」她不願再談維之了,這名字永遠讓她心痛心酸,讓她難過而沮喪。「怎麼突然來找我?」她直接問。不相信她是單純來報告哥哥嫂嫂的消息的。
「哦!我……」她遲疑了一會兒,笑著。「你看,佩吟,我脫離電影公司之後,就每天閒在家裡,這實在不是個辦法,我總該找個工作,所以……」
「你要我幫你介紹工作?」佩吟有些失笑。「你總不是想當教員吧!」「當然不是。」維珍也笑了,挺坦誠的。「你看我這塊料,能為人師表嗎?」佩吟看著她,心想,這女孩還是滿可愛的。最起碼,她很有自知之明,也很能幽自己一默。
「那麼,我能做什麼呢?」佩吟問。「你明知道,我接觸的就是學校。」她們已經走到了校門口,維珍忽然說:
「我請你吃午飯好不好?我們邊吃邊談。」金盞花11/37
「我……」她猶豫著,抬起頭來,她就一眼看到,虞頌超正穿過馬路,對這邊大踏步而來。「我還要去醫院換藥,」她指指手臂。「給玻璃劃了個口子。你──」她注視著她。「就直說吧!要我怎麼幫你?」
「好吧,我直說!」維珍含蓄的笑著。「我聽說,你認得那個頂頂有名的大律師趙自耕?」
「哦。」她一怔。「是的。」
「你知道他有很多事業嗎?」
「噢,」她應了一聲,心裡有些煩躁,多年不來往,婚事已破裂,她以為林家的人和她已隔在兩個世界,誰知道,連她認識趙自耕這種事,維珍居然會知道,而且要加以利用了。「或者──他有很多事業,」她含糊的說:「我只負責給他女兒補習功課,對趙自耕,我並不熟悉。」
維珍正要再說什麼,虞頌超已經來到她們面前了。頌超希奇的看了維珍一眼,以為她是佩吟的同事,也不太注意,就直接對佩吟說:「你準備好了嗎?要去醫院了。」
佩吟望著他。「你沒騎車來嗎?」她問。
頌超笑了笑,一股傻呵呵的樣子。
「我說了,你不許生氣!」他說。
「怎麼啦?」佩吟不解的。
「車子丟了,被偷走了!」
佩吟急得直跺腳。「你瞧你!」她懊惱的說:「我跟你說了不能把車子丟在路邊上,跟你說了不能不上鎖,你就是不聽!那些設計圖呢?」
「當然一起丟了!」「唉!」佩吟歎了口氣:「都怪我不好。」「算了。」頌超若無其事的抬抬眉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很有錢啊?」佩吟瞪了他一眼:「圖呢?怎麼辦?你畫了好幾天了!」「所以,我一個上午就在重畫,忽然間,靈感全來了,以前解決不了的問題,一下子豁然貫通。我設計了一張最棒的圖,連老闆都說我有創意,幸好那張舊的丟了。我說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維珍輕輕的咳了一聲,眼珠骨溜溜的在頌超臉上身上轉來轉去。「佩吟,」她落落大方的說:「你不幫我介紹一下嗎?這位是……」「噢!」佩吟被提醒了。她看看維珍,再看看頌超。「頌超,我給你介紹,這是林小姐,林維珍。維珍,這是虞頌超先生。」
「哦,虞先生,您好!」維珍伸出手去,要和頌超握手。
「哦哦,林,林小姐!」頌超慌忙應著,伸出手去,頗不自然的輕握了一下維珍的手。他這才正眼打量林維珍,把她那嬌艷的面龐和她那誘人的身段盡收眼底,他更希奇了。「林小姐也在這兒教書嗎?」他一本正經的問。
維珍用手輕掩著嘴,一下子笑了出來。她那黑溜溜的眼珠帶著抹強烈的好奇,對頌超肆無忌憚的注視著。
「你看我像個老師嗎?」她問,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角兒也在笑,每個笑裡都媚態萬千而風情萬種。
「哦!」頌超傻傻的望著她。「那麼,你是……」
「我是佩吟的小姑子!」她用那甜甜膩膩的聲音,細聲細氣的說了出來。「什麼?」頌超嚇了一跳。
「我說,我是佩吟的小姑子!」維珍重複了一遍,笑意盎然,那大眼睛水汪汪的汪著無限春情。不知怎的,看得頌超竟有些耳熱心跳。「你問佩吟是不是?」她嬌滴滴的加了一句。
頌超掉轉眼光,疑惑的看佩吟。
「別聽她胡扯,」佩吟勉強的說。「她是林維之的妹妹。」
哦。頌超再看看維珍。原來佩吟和林家還保持著來往,怪不得佩吟會拒絕他呢!她還愛著那個林維之,她還等著那個林維之,她還期望著破鏡重圓的日子!儘管人家把她摔了,儘管人家已經移情別戀,她心裡還是只有那個林維之!他深深的看著維珍,想在維珍身上找出維之的影子來,為什麼那個男人如此迷人?「噢,」維珍忽然說:「我們是不是一定要站在這太陽底下談天?虞……虞什麼?」她問,盯著頌超。
「頌超。」他慌忙接口。「拜託別叫我虞先生!」
「我就是不想叫你虞先生呀!」維珍笑得好甜好媚好真誠。「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別生氣。頌超,你的名字取得很好,和你的人也正相配,又大方,又文雅,又很有男性氣概……」她一個勁兒的點頭。「我喜歡這個名字。」
頌超有些輕飄飄起來,什麼事比有個漂亮的女孩子來讚美你,更令你欣喜呢?畢竟,他只有二十四歲,畢竟,他有著人性最基本的弱點,畢竟,維珍是個非常嫵媚而明艷的女孩!「我知道,」維珍繼續說,看看佩吟。「你還要去醫院換藥,但是,吃了中飯再去換不是一樣嗎?這樣吧,我請你們兩個吃飯,說真話,我餓了!」
總不能讓女孩子請客,頌超慌忙說:
「我請!我請!我請!」
「你要請?」維珍溫柔的看著頌超。「那麼,我也不和你搶,誰教你是大男人呢!這樣吧,對面有家西餐館,叫『明燈』,氣氛好,環境好,價廉而物美。我們去吧!包管你們喜歡那地方!」就這樣,他們到了「明燈」。
真的,這兒確實氣氛好,環境也好,幽幽靜靜,雅雅致致的。佩吟有些奇怪,她在這附近教了好幾年書,也不知道有這樣一家餐廳。維珍倒好像對這一帶都瞭如指掌。侍者送上了菜單,頌超要維珍先點,她點了咖哩雞飯,點了咖啡。佩吟注意到,她故意挑了最便宜的東西點。於是,她也點了同樣的一份。「你們都在幫我省錢嗎?」頌超問。「怎麼不吃牛排?這菜單上特別推薦了他們的招牌牛排。」
「誰吃得下那種大塊文章?」維珍說,望著頌超,驚歎著。「除非你。你真結實,真壯。我喜歡你皮膚的顏色,紅中帶褐,好健康的顏色!我最受不了蒼蒼白白的男孩子!更受不了有娘娘腔的男孩子!你知道嗎?虞頌超,你很男性!」
佩吟帶著一種驚歎的情緒,聽著維珍的談話。她也帶著一份好奇,去看頌超的反應。頌超笑得很開心,傻呵呵的面帶得色。佩吟微笑了,靠在沙發中,她玩弄著桌上的火柴盒,心裡模糊的想:貓捉老鼠的遊戲又開始了。她瞭解維珍,維珍常常不為任何原因,而本能的去捕捉男孩子,目的只是滿足自己的征服感。尤其,她很可能認為頌超是佩吟的男朋友,她一向就有從別的女性手中「篡捕」男友的習慣。「篡捕」,這是橋牌中trump的譯音。頌超點了牛排,還點了杯紅酒,經過他一再要求,維珍也「同意」要杯酒,只是為了「陪他」喝。他轉頭問佩吟,佩吟笑著說:「你知道我從不喝酒,而且,酒對傷口也不好,是不是?」
「這倒是真的。」頌超同意了。
酒先來了,維珍對頌超舉杯,他們對喝著酒,談得十分開心,當維珍知道,頌超原來就是商業界名人虞無咎的兒子時,她就更加慇勤了。「我說呢,」她笑望著頌超。「我一看你,就覺得你的氣派不同凡響,舉止、風度、儀表……都是第一流的,原來你是名家子弟!」頌超顯然暈陶陶了,喝了幾口酒之後,他就更加暈陶陶了。維珍笑瞇瞇的看著他,眼底盛滿了崇拜和激賞。連在一邊旁觀的佩吟,都不能不承認,維珍確實是個非常具有誘惑力和吸引力的女人,她渾身的每個細胞,都是女性的,迷人的。而且,她明艷動人,像一朵盛開的花,像一簇燃燒的火。
佩吟靜靜的吃著她的午餐,心裡模糊的想,昨天還困擾著她的這個大男孩子,在她心湖裡擾動出無數漣漪的這個大男孩子,現在大概已經不是她的「問題」了。不知怎的,她對這種方式的「解脫」,竟有份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和一份淡淡的、幽幽的「失落感」。
她開始覺得傷口又在作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