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韓佩吟倚窗站著,望著窗外那一團雨霧。小院落裡的雜草又長起來了,這些日子,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情緒去整理這小院子。牆角的一棵扶桑花,在雨中輕輕的搖曳,那下垂的枝椏上,孤零零的吊著一朵黃色的花朵,給人一種好單薄、好脆弱的感覺。最怕這種天氣,最怕這濕漉漉的雨季,最怕這暮春時節,也最怕這寒意襲人的清晨。每一個新的一天,都只是舊日子的延續,如果生活裡沒有期待和新奇,她真不知道歲月這樣一日復一日的滾過去,到底為了些什麼。

    昨天收到了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帖子上有行小字:

    「佩吟,如果你膽敢不參加我的婚禮,你結婚時我

    們姐妹就全體不到!」

    虞頌蘅終於也要結婚了,讀中學時,她說過要抱獨身主義:「才不會嫁給那些臭男生呢!」如今,男生不臭了,男生將成為她終身的伴侶和倚靠。本來嗎,虞頌蘅今年也廿五歲了,廿五和十六七歲到底是個漫長的差距。所做所為所想所思都不會再一樣了。廿五歲!佩吟悚然一驚。兩年前,她參加過虞頌萍的婚禮,現在是虞頌蘅,下次該輪到誰?虞頌蕊嗎?不,頌蕊還是孩子,當佩吟和頌蘅高中同學時,頌蕊還在讀小學呢!可是,現在呢?頌蕊也念大學二年級了!時間,怎麼這樣快呢?她茫然的瞪著窗玻璃,心裡亂糟糟的想著虞家的三姐妹,她似乎全然沒有想到過自己。那玻璃上,被她嘴中所呼出的熱氣凝成了一團白霧,她看不清窗外的雨景了。下意識的,她抬起手來,在那窗玻璃的霧氣上寫下了一個數目字:「26」,26,她又寫了一個,再寫了一個,沒什麼思想,沒什麼目的,只是一再重複這個數字,直到母親的聲音在臥室裡尖銳的響起來:「佩吟!佩吟!」「噢!」她低應一聲,轉過身子,往母親房裡跑去。在走往母親房間的最後一剎那,她對自己的窗子再望了一眼,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26,這是她今年的年齡!

    一走進母親的房間,那股陰暗的、潮濕的,和病房中特有的藥味、酒精味、霉味就對她撲鼻而來。母親那瘦骨嶙嶙的手臂正支在床上,半抬著身子,直著喉嚨,不停的喊著:

    「佩吟!佩吟!佩吟!」

    「來了!來了!」她三腳兩步的跑到母親床前,用手扶住母親的肩膀,安慰的拍拍她的肩,一疊連聲的問:

    「怎麼了?媽?想下床走走嗎?要去洗手間嗎?我扶你去!」她彎下身子,在母親床下找拖鞋。

    「不不!」母親攥住她的手腕,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子,帶著種難言的恐懼和畏怯,顫巍巍的說:「有……有個人,在……在窗子外面偷看我。」又來了。佩吟心裡掠過一陣又無奈又無助的感覺。放開了母親,她徑直走到窗前,把窗子大大的推開,迎進一屋子涼涼的、帶著雨意的寒風。她看著窗外,母親的窗子朝著後院,院子裡鋪著水泥,空落落的,除了有條曬衣繩從兩面牆上拉在空中,橫跨了小院之外,院裡什麼都沒有。當然什麼都沒有。「沒有人,媽。」她從窗前折回母親床邊:「你瞧,窗子外面根本沒人,是你在做惡夢,你一定被惡夢嚇醒了!」

    「胡說!」母親煩躁而暴怒起來:「我根本沒睡覺,怎麼會做夢?我一夜都沒睡著,我睡不著。窗子外面有人,一個滿臉大鬍子的人。」滿臉大鬍子?佩吟吸了口氣,在他們家庭接觸過的人裡面,只有一個人是滿臉大鬍子:鍾醫生!給佩華開刀的鍾醫生!又來了!這永無休止的問題!這無法解除的心靈枷鎖!又來了。她微喟著搖搖頭:「那是幻覺,媽。」她的聲音空洞而無力,只是一再重複著:「窗外根本沒有人,什麼大鬍子小鬍子都沒有!你在幻想……」「我沒有幻想!」母親生氣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枯瘦的手用力拍打著床沿,惡狠狠的盯著佩吟,怒吼著說:「你和他們是一夥的,你也要謀害我!我知道,你安心要把我送到瘋人院去!你故意說沒有人,你這個不仁不義不孝的壞東西!我不要你!你走!你出去!去叫你弟弟來!叫佩華來!我要告訴佩華,只有佩華孝順我,體貼我,你去叫佩華來,你去!你快去……」佩吟憐恤的望著母親,心底擰結成了一團痛楚。她無言的後退,退向門邊,心裡憂傷的想著:人類,那麼聰明的動物,發明了各種科學,可以飛越太空,直達月球,卻沒有藥物能醫治心靈的疾病!她默默的後退,在母親的大吼大叫下後退,退到門邊,她和聞聲而來的韓永修撞了個滿懷。韓永修顯然是被吵醒的,他還穿著睡衣,正束著睡袍的帶子,嘴裡急急的問著:「怎麼回事?又怎麼了?」

    佩吟回頭,仰望著滿頭白髮的父親。怎麼?父親才只有五十五歲,就已經白髮蒼蒼了?歲月難道對韓家就特別無情嗎?她的眼光和韓永修的眼光接觸了,她搖了搖頭,哀傷的、輕聲低語了一句:「她又在犯病了,她要佩華!」

    韓永修的眉頭緊蹙在一塊兒了,他望著女兒,佩吟的臉色陰暗,眼神淒楚,她修長的細佻身材,看來竟像枝風中的蘆葦。青春呢?佩吟的臉上已沒有青春。這些年來,這個家像個吸取青春之泉的魔鬼,一點一滴的把青春的歡樂從她身上吸走。佩吟,她才只有二十幾歲呢,為什麼要為父母埋葬掉她的幸福?一時間,她對妻子臥病的同情還趕不上對女兒失去歡樂的歉疚。他伸手壓在佩吟的肩上,溫存的低問:

    「她又罵你了?」

    佩吟勉強的微笑了笑。

    「已經成為習慣了。」她說,又很快的加了句:「不能怪她,她在生病。」韓永修眼底的憐惜更深切了,這眼光觸痛了佩吟,她那麼瞭解父親,包括父親對自己的歉疚和愛憐,一時間,她很想撲進父親懷裡去,像童年時受了委屈般,撲在父親懷裡大哭一場。可是,現在不行了,父親肩上的負荷已經夠重了,她不能再去加重它。於是,她就努力笑得更坦然一些,故作輕快的說:「爸,今天你要照顧她了,我一整天的課,晚上,我還要去趙自耕家……爸,你聽說過趙自耕嗎?」

    「你是說──那個上次平反了一件冤獄的大律師趙自耕?很有名氣的趙自耕?」「是的。」「你去做什麼?」「找個兼差,咱們家這樣不行,媽媽需要人特別照顧,我想多賺點錢,請個阿巴桑來家裡,一方面照顧媽媽,讓您能專心著作,一方面也做做飯,讓我能多一點自由的時間。」

    「那趙自耕需要你做什麼?女秘書嗎?我並不太同意你放棄教書工作。你是個好教員。」

    「不,完全不是。他要請一個有經驗的中學教員,來教他的女兒,他拜託我們校長,校長推薦了我。如果工作成了,我白天還是教書,晚上才去。」

    「是家庭教師?」「是。」「他女兒多大?」「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十八九歲吧!因為她去年沒考上大學,她爸爸才要給她請家教……」

    「十八九歲?」韓永修驚歎著:「那豈不是和你差不多大?」

    「小多哩!爸,你糊塗了!」佩吟的笑容裡藏著落寞。「我都廿六了,已經好老了!」

    「老?」韓永修本能的一怔,這個字竟從佩吟的嘴裡吐出來?簡直是奇怪極了,他愕然的看著女兒,正要說什麼,屋裡已傳出一陣尖銳的呼喚聲:

    「佩華!佩華!你快進來!我聽到你的聲音了!佩華,你在花園裡幹什麼?不要一個勁兒唸書呀!眼睛都近視了!佩華!佩華!佩華……快進來呀……」

    韓永修咬了咬牙,放開佩吟,他快步的走進了臥室,直衝到老妻的床前。佩吟輕悄的往自己房間走去,她聽到父親的聲音,那樣蒼涼,那樣悲苦,那樣無奈,而又那樣真實的、誠摯的,也是「殘酷的」在說著:「素潔,你醒醒,求你醒醒吧!咱們早就失去佩華了!他死了,六年前就死了!你必須承認這事實,是鍾大夫給他開的刀,記得嗎?他在手術台上就死了!記得嗎?他只活到十七歲……」「胡說!」母親在尖叫著:「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不認得你們每一個人!為什麼你們要包圍著我?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佩華!我要佩華!我要佩華……」她的聲音變成了淒厲的狂叫:「我要佩華……」

    佩吟忽然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不自禁的用雙手緊緊的捂在耳朵上,想逃避這淒厲的呼喚。六年了!她呼喚了整整的六年了。但是,她如何喚得回一個早已死去的兒子呢?

    她衝回自己的臥房,很快的關上房門,似乎想把那淒厲的呼喚關在門外。站在房子中間,她慢吞吞的轉過身子,目光呆呆的瞪視著書桌,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作文本、周記本、習字簿……在那些小山似的作業本上,有一張刺目的紅帖子。虞頌蘅的結婚請帖。她費力的把目光從那請帖上移開,下意識的移向了窗子。

    那窗玻璃上的「26」居然還沒有化開,沒有消失。金盞花2/372

    趙自耕的家坐落在台北市郊。

    好不容易,佩吟總算找到了那幢房子,鏤花的大鐵門深掩著,夜色裡,隔著鏤空的鐵柵,她也可以看出花園裡那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情景,高大的樹木,穿花的小徑,撲鼻而來的素馨花香……挺不真實的,像小說中的「侯門」。佩吟還沒按門鈴,心已先怯了。只知道趙自耕是大律師,卻不知道他還是「富豪」。雨仍然在下著,佩吟撐著一把「陽傘」,花綢的傘面早就濕透了,傘外下小雨,傘內下毛毛雨,她的頭髮和衣襟,都沾著水霧,連鼻樑上和面頰上都是濕漉漉的。她在門外先吸了口氣,才鼓勇按了門鈴。

    先是一陣狗吠聲在迎接她,接著,有條灰黑色的大狼狗就直奔而來,縱身一跳,那高大而粗壯的身子就撲上了鐵柵,把佩吟嚇了好大一跳,本能的往後連退了兩步。那狗對她齜牙,門外的街燈,直射在它白森森的牙齒上,使她更添了幾分寒意。「不要叫!黑小子!給我下來!不許爬在門上!」

    有個很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黑小子」?原來這條狗名字叫黑小子,倒很別緻。然後,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走了過來,一把拖住了狼狗脖子上的項圈,把它硬拉了下去,抓牢了狗,他抬頭望著佩吟。

    「是韓小姐?」他問。「是的。」她很快的回答,注視著面前這張臉,一張很漂亮的、男性的臉,濃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樑,皮膚黝黑,有些像馬來人或印度人與中國人的混血。年紀很輕,大概不會超過三十歲。「請進!」那年輕人打開了鐵門,把那咆哮著的黑小子往後拉開。「趙先生正在等您。」他說,眼光溫和,態度有禮。使她懷疑他在這個家庭裡的身份,看樣子,他不像傭僕之類,卻也不像主人。她跨進了門,一面問了句:

    「請問,您是──?」「我姓蘇,叫慕南,我是趙先生的秘書。」他笑著說,那微笑和煦而動人。他的眼光相當銳利,似乎已看穿她所想的。「我也住在趙家。來吧,我給您帶路。」

    他拍了拍「黑小子」的頭,又說了句:

    「去吧!」就放鬆了手,那狗一溜煙就竄進了那花木扶疏的深院裡,消失在夜色中了。「別怕那隻狗,」蘇慕南說:「等你跟它混熟了,你會發現它比人更可愛,因為它不會和你鉤心鬥角。」她不自禁的深深看了他一眼。趙自耕的秘書?她沒料到趙自耕會用男秘書,她總以為,這些「成功」了的「大人物」,一定都有個「漂亮」的「女秘書」,而這女秘書的身份還是相當特殊的。跟在蘇慕南身後,她向花園深處走去,路面很寬,顯然是汽車行駛的道路,車道兩旁,全是冬青樹,修剪得整齊而劃一。冬青樹的後面,一邊是花園,一邊是竹林,花園中影綽綽的只看到繁花似錦,到底是些什麼花,就都看不清楚了。竹林很深,竹林後面,似乎還有亭台和花圃,夜色裡完全看不真切。但,這一切已很深刻的震撼了佩吟。她不自覺的聯想起自己家中的小花園,小得不能再小,小得像個袖珍花園,自己家還是殘留的日式房子,目前在台北市,這種日式房子已不多了,大部份都被拆除了蓋大廈。自己家還是公家配給的房子,父親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就落得這棟配給的日式小屋。在沉思中,她繞過了好幾個彎,然後她看到了那棟兩層樓的白色建築物。像座小白宮呢!她想。房子並不新,卻相當考究,台階和牆面,都是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她匆匆一瞥,也來不及細看,因為,她的心臟已經在咚咚咚咚的亂跳,她開始懷疑自己來應徵這個工作是智還是不智?怎麼也沒料到是這樣一個豪門之家的小姐!考不上大學。她一定是個被寵壞了的,刁鑽古怪,驕氣十足的闊小姐!要不然,就是個頤指氣使,任意妄為的小太妹吧!來當這種孩子的家教,她真能勝任嗎?走上台階,他們停在兩扇刻花的柚木大門外了。蘇慕南並沒有敲門,就直接把門推開,轉身對她說:

    「請進來吧!」她走了進去,在玄關處收了傘,蘇慕南很解人意的順手接了過來,幫她收進一個暗櫥裡。再推開一扇門,裡面就是寬敞而堂皇的大客廳了。蘇慕南對裡面說了句:

    「趙先生,韓小姐來了!」

    她走了進去,這才一眼看到,有個男人正坐在皮沙發的深處,一縷煙霧從沙發中裊裊上升,擴散在客廳中。房間好大,鋪著厚厚的地毯,奶油色。她不由自主的看看自己的鞋,濕濕的,曾經踩過雨水,她怕把人家的地毯弄髒了。她還來不及看清是否弄髒了地毯,沙發深處的那個男人已站起身來,面對著她了。她看過去。趙自耕,頂頂有名的大律師,活躍在商業界、司法界、及新聞界的人物。她心中本來對他有個模糊的想像:半禿的頭,矮胖的身材,圓鼓鼓的肚子,有銳利如鷹的眼光,尖酸刻薄的言辭……她看過一部名叫「情婦」的電影,裡面飾演律師的查爾斯勞頓給了她極深的印象,從此,「名律師」在她的心目中都定了型,全是查爾斯勞頓的翻版。

    可是,她眼前卻絕非這樣一個人物,她幾乎是驚愕的望著趙自耕,他好高,起碼有一八○公分!他好年輕,一頭又黑又濃又密的頭髮,有些亂蓬蓬的,頭髮下,他的臉型方正,戴著一副近視眼鏡,鏡片後的眼光是奕奕有神的。他看來文質彬彬而瀟灑自如。他穿得很考究,筆挺的西服褲,咖啡色。米色的襯衫,外面是和褲子同色的西裝背心,打著咖啡色有橘紅點點的領帶。他身材瘦長,背脊挺直,雙腿修長……他簡直漂亮得有點過了份!而且,他這麼年輕,看來只有三十來歲,怎麼可能有個考大學的女兒?一定弄錯了,這人絕不是趙自耕!

    當她在打量對方的時候,對方也同樣在打量著她。她不知道自己給對方的印象怎樣,卻很瞭解自己的穿著打扮都太寒酸了,只是一件簡單的黑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薄呢裙,准像個小寡婦,她想。「韓小姐,」那人開了口,聲音很悅耳,幾乎是溫柔的,但卻帶著種難以解釋的權威性。「請過來坐,好嗎?」

    她機械化的走了過去,幾乎忘記還有個蘇慕南了。但,當她回頭去看的時候,蘇慕南已經不在房裡了。她在沙發中坐了下來,趙自耕──如果他確實是趙自耕的話──也坐了下來,坐在她的正對面,他們仍然彼此直視著對方,毫不掩飾的打量著對方。「我以為……」她終於開了口,緊張已成過去,她的情緒放鬆了,因為,她幾乎可以斷定,這人絕不是趙自耕了。趙自耕的架子好大,先是秘書,現在又是誰呢?趙自耕的弟弟?親戚?家人?或是──兒子?「我以為趙律師要親自和我談。」她說。他眼底掠過一抹驚訝。

    「我是親自和你談呀!」他說。

    「你就是──趙律師?」她困難的問:「我的意思是說,那位名字叫趙自耕的律師?」

    「是的。」他微笑起來,很有興味的看著她。「我一出生,我父母就給我取名字叫趙自耕,怎麼?這名字有什麼不妥當嗎?」「不是名字不妥當,」她困惑的搖搖頭,「是你本人……」她嚥住了,覺得自己表現得好差勁,說的話全不得體,這人,居然就是趙自耕!「我本人?」他更驚訝了。「我本人有什麼不對嗎?」

    「你告訴潘校長,你要給你女兒請一個家庭教師?」

    「是的。」「你的女兒──她多大啦?」

    「十八歲!」「你瞧!這就是不對的地方!」她率直的說了出來:「你不可能有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除非你十幾歲就結婚了!你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名氣和事業,除非你十幾歲就當律師了!你太年輕,太年輕了!我一直以為,我要來見一個老頭子!」

    他深深的看她,那鏡片後的眼光,到這時才透露出一抹銳利,他似乎想看透她。「這是我一生聽過的最技巧的恭維話!」他說,微笑起來,那笑容中竟有種嘲弄的意味。「你一定非常需要這個工作,對不對?」她怔了怔,接著,她就覺得有股熱血直往腦子裡衝去,使她整個臉都發熱了!原來,他竟以為她在討好他,以為她說這篇話,是因為她急需一個工作!以為她是只搖尾乞憐的小狗?是個讒言媚笑的小人?噢,他確實是趙自耕!尖酸刻薄的言辭,永遠懷疑別人的天性,還有那種盛氣凌人的倨傲!

    她挺直了背脊。或者,她韓佩吟一無所有。貧窮、落寞、寒酸……大概都是她身上的標誌。但她一定有一樣東西,是這個傲慢刻薄的大律師所看不到的,那就是她秉承父親的那身傲骨!「你錯了,趙大律師!」她冷冷的開了口,重重的吸著氣。「我沒想到你對『年輕』兩個字那樣重視,那樣喜歡,你畢竟也只是個平凡的凡人!甚至是個俗人!讓我坦白告訴你,我確實被你年輕的外表所困惑。但是,你虛有一副年輕而漂亮的外表,卻有顆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她站起身來,直瞪著他:「抱歉,我佔據了你一些時間,別人和你談話大概是要付律師費的,我算佔了便宜了。我走了,你另請高明!」她轉過身子,不再看他,就大踏步往門口走去。

    「韓小姐!」他在她身後喊。

    她本能的停了停。「回過頭來,好嗎?」她不想回頭。可是,他聲音裡有一種魔力,有一種使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她竟如同被催眠般回過頭來了。於是,她看到他一臉的正經和嚴肅,那眼光溫和而深沉。

    「如果我傷了你的自尊,你罵還我這篇話也夠厲害了!」他說,靜靜的看著她。「我確實有顆蒼老、世故、多疑、傲慢,而且刻薄的心。這是我的職業給我的訓練!你稱它為職業病也可以。但是,你呢?什麼原因讓你在這樣年紀就如此尖銳和──」他頓了頓。「刻薄?」他微微抬起了眉毛。「你知道你的言辭有多麼鋒利和刻薄嗎?」

    她怔住了,然後,她的臉又發熱了。這次,不是為了激怒,而是為了羞慚。是的,這兩年來,她變得好尖銳,好容易生氣。或者,是家裡的低氣壓已經把她壓抑得太久了。她垂下了眼睛,忽然沮喪起來。金盞花3/37

    「對不起,」她喃喃的說,不自禁的發出一聲低歎。「我並沒有存心要發脾氣,我只是受不了別人的誤解和冤枉……」

    他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我們扯平了,好不好?」他問,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溫和,非常低沉,幾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又小心翼翼的加了句:「我──真的看起來那麼年輕嗎?」

    「是的。」「謝謝你。」他笑了。「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並不像外界傳言的那麼了不起,我確實是個凡人,而且是個俗人。」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心裡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他這句話是氣話還是真心話。因此,她沉默著。「我結婚得並不早,」收起了笑容,他一本正經的說:「我二十三歲結婚,二十四歲做了爸爸,現在,我女兒十八歲,你可以很容易算出我的年齡了。」他盯著她:「纖纖十歲那年,她媽去世了,幸好我母親一直和我住在一起,纖纖是奶奶一手捧大的。去年,她考大學落榜,我要她今年重考。說實話,她的成績很差,沒有一門功課好,我知道你教的是文史,我另外給她請了數理老師。那位老師每星期一三五晚上來,你──

    能夠在二四六晚上來嗎?」

    她仍然沉默著,心裡在飛快的轉著念頭。從踏進這個客廳起,她就有份不自在的感覺。她瞪視著趙自耕,不知怎的,她不喜歡這個律師,不喜歡他的「優越感」,也不喜歡他語氣裡那種「大局已定」的自信,好像她求之不得要接受這工作似的。而且,聽趙自耕的敘述,這女孩一定頑劣而難馴。自幼失母,又在祖母和父親的嬌寵下長大,每門功課都不好,可想而知,她是怎樣麻煩的女孩子。看樣子,接受這工作不見得會討好,說不定是自找苦吃。如果她聰明,恐怕還是不接受為妙。「對了,我忘了說一個要點,」趙自耕退到茶几邊,燃起了一支煙,噴出煙霧,他慢吞吞的說:「我提供五千元一個月的薪水,我知道你母親臥病在床,父親是公務員,因為你母親生病的關係,已經退休,你很需要錢用,所以,我出的薪水也比一般家教要高很多。」

    她愕然的瞪著他,眼睛睜得好大好大。

    「原來──你調查過我!」她抽了口冷氣,心裡的反感更重了。「你還知道些什麼我的事嗎?」她憋著氣問。

    「是的,你有個未婚夫名叫林維之,出國已經四年,你仍然在等他……」像被一根利針所刺,佩吟大大一震。他連維之都知道!他把她調查得一清二楚,她不像是來接受「家教」工作,倒像是來參加特務訓練一樣。她心裡反感已如潮水澎湃,再也控制不住了。「夠了,趙律師!」她冷冷的打斷他。「你白白調查了我,我不準備接受這工作,我要告辭了。恐怕,你只好再去調查另一個人了!」她往門口走去。「看樣子,我又傷了你的自尊了?」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著:「我並沒有安心調查你,所有的事都是潘校長告訴我的,她太喜歡你,欣賞你,所以生怕我不用你,才把你的情況告訴我。這也──犯了你的忌諱嗎?」

    她的手握住了門柄,她沒有回頭。

    「每個人都應該有他自己的隱私,你無權去刺探。」她嚥著氣說,林維之三個字撕痛了她每一根神經,觸動了她內心底層的隱痛。「你真不接受這工作?」

    「不接受。」她轉動門柄,然後,她聽到開門的聲音。奇怪,她沒有開門,是她身後有某扇門打開了。同時,她聽到趙自耕的聲音,揚著聲調在喊:

    「纖纖!你進來吧!你老爸把你未來的老師給得罪啦,看你自己能不能留住她!」她驀然回首,完全是出於好奇,她要看看這個被嬌縱壞了的女孩子是什麼樣子。於是,她完全呆住了。

    在客廳的一角,有扇門開了,那扇門後面顯然是間書房。現在,從那書房裡,有個少女盈盈然的走了出來。她的頭髮烏黑烏黑的,中分著,垂在肩上,幾絲髮絲拂在額前。她的面龐白皙,眼珠深黑得像暗夜的天空,閃亮如同燈下的鑽石,她纖細苗條,如弱柳迎風。那眉目清秀得像一張古畫裡的仕女圖。她腳步從容,行走間,輕盈得像腳不沾塵。她穿了件寬寬的、淺藍色的真絲襯衫,繫著條湖水色的長裙,整個人像一朵海裡的浪花,像凌晨時天空的第一抹微藍,那樣纖塵不染,又那樣美麗如畫,那樣亮麗,又那樣清新,那樣柔柔的、夢夢的、霧霧的……又那樣純純的、靜靜的、雅雅的……。天哪,世界上竟有如此動人的女孩!

    佩吟被迷住了。

    她從不相信,自己會被一個女孩迷住。可是,現在,她真的被一個女孩所迷住了。纖纖,她的名字取得真好,再也沒有另外兩個字可以做她的名字了。

    纖纖徑直走到她面前,停下來。她那清柔如水的眼睛裡盛滿了坦白、真摯、與說不出來的溫柔,靜靜的瞅著她。她的嘴唇好薄好薄,好小好小,她張開嘴來,聲音悅耳如出谷黃鶯,卻不雜絲毫做作,她輕聲說:

    「我會很努力很努力的唸書,只要你肯教我!」

    她迎視著纖纖的眼光,那眼睛裡逐漸湧起一種「我見猶憐」的乞求韻味。佩吟被「收服」了,她全面投降了。抬起頭來,她費力的把眼光從纖纖臉上轉向趙自耕。後者正專注的在研究著她的表情,立刻,她知道趙自耕已經在她臉上獲得了答案,因為,他微笑了,一種勝利的微笑。他問:

    「二四六晚上,行嗎?」

    她點頭。「七點到十點,會不會太長?」

    她搖頭。「那麼,下星期開始,我會派車接送你,所以,你不必為交通工具操心。」她再點點頭。垂下眼光,她和纖纖的眼光又接觸了,纖纖微笑起來,那笑容就像水面的漣漪,那樣輕緩而詩意的漾開,漾開,漾開……使她不知不覺的,被傳染似的,也微笑起來。金盞花4/373

    虞家是個人丁旺盛的家庭。

    說起來,再沒有人像虞無咎這樣幸福而成功的了。他是個商業界有名的人物,擁有一家龐大的電子公司,一個賢慧而善理家的妻子,還有四個優秀的兒女。這兒女順序是老大虞頌萍,老二虞頌蘅,老三虞頌超(唯一的男孩子),和老四虞頌蕊。如今,除了最小的女兒頌蕊還在讀大學之外,其他三個都已大學畢業。老大頌萍嫁給了政界一位要人的兒子黎鵬遠,老二頌蘅馬上要和一位在電視公司做事的年輕人何子堅結婚。老三頌超呢?頌超是家裡的寶貝,唯一的男孩,虞太太的心肝……按理說,生長在這樣一個既富有,而又都是女孩的家庭的男孩子,應該是被寵壞了的,被嬌縱的,無法無天的。但是,虞頌超卻是例外。

    虞頌超畢業於成大建築系,受完軍訓後,他並沒有利用父親的人事關係,就自己考進了一家建築公司。他秉承了父親對事業的狂熱,他工作得非常努力,存心要給建築公司一個良好的印象,來奠定自己事業的基礎。雖然,他好年輕,簡直是半個孩子,他並不能真正獨立,卻在努力「學習」獨立。

    這是一個熱鬧的晚上,全家都在為頌蘅的婚事商討細節,只有虞頌超,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裡。

    他正在燈下專心的繪製一張建築圖,他已經一連畫壞了四五張,這張不能再出毛病了。但是,這圖裡總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本來嘛,這是老闆給他出的難題,一共只有四十坪地,要建四層樓,還要「別緻」、「新穎」、「現代化」、「有創意」……。他已經絞空腦汁,畫出來的圖仍然像市政府建的市民公寓。他拿著比例尺,退後了一步,望著自己攤在桌上的建築圖,「要盡量利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空間」,這是老闆叮嚀過的。要命!說不定老闆有意刁難他,好請他走路。他用手搔搔頭,頭髮還沒長長,他不自禁的就忘了設計圖,跑到鏡子前面去看自己的短頭髮。真驢!真醜!真土!全世界的人只要一看他的那個半長不短的怪頭髮,就會知道他剛剛才受完軍訓的了,他想裝得成熟一點,都裝不出來。所以老闆經理和總工程師……都把他看成孩子。他那位同辦公廳的張工程師更妙,乾脆就用四川話喊他「娃兒」,弄得全辦公廳都叫他「娃兒」,「娃兒」竟變成他的外號了。這簡直是侮辱,他昂藏七尺之軀,堂堂男子漢,竟被稱為「娃兒」,只因為這頭土裡土氣的短頭髮!他正對鏡「顧影自憐」,房門忽然被衝開了,虞頌蕊像一陣風般的捲了進來,一疊連聲的喊著:

    「老三!老三!全家人都忙著,你一個人躲在屋裡幹什麼?老二要你去試男儐相的禮服,剛剛送來,快快快!哎喲……」頌蕊大驚小怪的嚷開了。「以為你在工作,結果你在照鏡子!讓我告訴你吧,隨你怎麼照,你也成不了美男子!」「老四,你給我住嘴!」頌超喊著,衝回到書桌前面。「你去告訴老二,我不當她的男儐相了,叫她另外請別人當吧!」

    「你開什麼玩笑?」頌蕊的眼睛瞪得骨溜滾圓。「衣服都是按照你身材量的,你又那一根筋不對啦?」

    「你瞧我這個頭髮!」他吼著:「丑成什麼樣子?我以為到她結婚的時候可以長長,誰知道它長得這麼慢!我不當了!不當了!」「胡鬧!」頌蕊跺腳。「你少娘娘腔了好不好?婚禮上大家都看新娘子,誰會去注意你的頭髮是三分長還是五分長!你再不出來,我撕了你的建築圖!。」

    頌蕊說做就做,從書桌上一把搶過那張建築圖,卷在手上,回身就往外跑。頌超大急,跟在後面就追,一面追,一面急吼吼的又喊又罵:「頌蕊!你弄壞了這張圖你當心我剝你皮!你還給我!我要交差的呢!你這個瘋丫頭,死丫頭,鬼丫頭,怪丫頭,莫名其妙的烏鴉頭……」他罵得順了口,就胡嚷亂叫的喊著。頌蕊只是充耳不聞,兩人這一追一跑,就跑到了大客廳裡。客廳裡黑壓壓的一屋子人,反正都是家裡人,頌超也沒看清楚有些誰,仍然追在頌蕊身後胡喊亂叫:「……莫名其妙的烏鴉頭,醜八怪的老鷹頭,壞心眼的小魔頭……」「隨你罵我是什麼頭,」頌蕊躲在沙發後面,露出她那張小圓臉來,笑嘻嘻的說:「我總沒有你那個土裡土氣的三分頭!」「我撕了你!」頌超又追。

    「喂喂喂!老三老四,你們幹什麼?」虞頌蘅從沙發裡站起來大叫。「你們也不瞧瞧清楚,家裡還有客人呢!老三!尤其是你,怎麼永遠沒有一點大人樣子!你站好,韓姐姐你總記得吧!」頌超慌忙站住腳步,定睛看去,這才看到韓佩吟正和二姐頌蘅、大姐頌萍坐在同一張長沙發上。佩吟揚著睫毛,正對自己很稀奇的看著,就像在看一個三歲大的小頑童似的。頌超這一下,可覺得尷尬極了。說真的,他對這個韓姐姐印象相當深,從小,大姐二姐的同學就在家中川流不息,誰也沒注意過他這個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只有韓佩吟,每次來總跟他打打招呼,聊聊天。有一次,他的作文怎麼也作不出來,那個刁鑽的國文老師,出了個古怪作文題目叫「蟬」。他就不知道「蟬」有什麼好寫的,拿作文本來問二姐頌蘅,被頌蘅一頓亂罵給罵了回去:「你不會寫,我怎麼會寫?我又不是生物學家!」

    當時,就是這個韓姐姐解救了自己,她拿過作文本,提起筆來,只有三十分鐘,就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如今,已不太記得那篇文章的內容,只記得韓佩吟引用了一首駱賓王的詩,其中有這樣幾句:「……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

    為表予心?」頌超自信全身沒有一個文學細胞,可是,很奇怪,他一直記住了這幾句詩。而且,還記得那篇文章竟被老師大為激賞,破了他生平的紀錄,給了他一個甲,還要他站起來朗誦給全班聽。害他結結巴巴的念得亂七又八糟,只因為心中有愧。這件事有多少年了?九年了?那時,自己念初三,韓佩吟和二姐頌蘅念高一。現在,頌超面對著佩吟,又尷尬,又驚奇。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佩吟了,自從他去台南讀成大,又去受軍訓。姐姐們的同學原就太多,佩吟不是唯一的。他幾乎已經忘記世界上有這麼一個人了。但是,如今重新面對佩吟,他仍然清晰的記起往日那個梳著學生頭,穿著中學制服,和自己親切談話的那個韓佩吟。只是,時間改變了很多東西,它使兩個姐姐從少女變成少婦,從虞家的人變成別家的人,使妹妹頌蕊從小女生變成大學生,從黃毛丫頭變成吸引人的少女。而韓佩吟呢?一時間,他有些恍惚,時間對虞家的人來說,像一把蘸著顏料的彩筆,不同的時間塗上不同的顏色,不管時光怎樣流逝,他們依然過得多采多姿。對韓佩吟來說,卻像一把雕刻刀,他可以看出那刀子怎樣深刻的在佩吟身上刻過,使她的眼睛深沉,使她的鼻樑挺直,使她的下巴瘦削,使她的嘴角堅毅……是的,那把刀子一定刻得很殘忍,可是,卻使韓佩吟從一個單純的女學生,變成了個耐人尋味的藝術品!

    「老三!」頌蘅喊著:「你怎麼了?發什麼呆?怎麼永遠愣頭愣腦的像個傻小子!」「我知道!」佩吟接了口,那略帶憂鬱的嘴角浮起了一個諒解的微笑:「他已經忘記我是誰了!頌蘅,你別為難他了,那個男孩子會記住姐姐的同學呢!」「噢!你錯了!」頌超衝口而出,走過去,他在她們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的眼光目不轉睛的停駐在佩吟的臉上。「我記得你,韓佩吟,你教過我作文;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你看!我連你教我的詩都還記得!」

    佩吟怔了怔。教他作文?好像有那麼回事,好遙遠好遙遠以前的事了!他看著面前這個大男孩子,嘴唇上面有沒剃乾淨的鬍子渣兒,額上有兩顆青春痘。短短的,參差不齊的頭髮,大而明亮的眼睛,笑起來一股憨憨的勁兒。嚴格說起來,他不是什麼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他的鼻子太大,嘴巴也大,身材夠高了,可是肩膀卻太寬了點,總使他帶著種「傻勁」,就像頌蘅說的,有股「傻小子」的味道。可是,他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生氣,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快樂,充滿了青春的氣息,這就使他那不怎麼漂亮的臉也變得充滿吸引力了。

    「韓佩吟,」那傻小子連名帶姓的喊著,率直中帶著魯莽:「你瞧,我兩個姐姐都結婚了,你是不是也結婚了?你的另一半呢?沒有一起來嗎?」「老三!」頌蘅喊著:「你怎麼連名帶姓的亂叫,一點禮貌都沒有!你應該叫聲韓姐姐才對!」

    「哎喲,少肉麻了!」頌超笑著喊:「咱們家的稱呼一向亂七八糟,從小就沒姐姐弟弟那一套,我叫你還叫老二呢……」「所以沒禮貌!」頌萍接口:「那天他居然衝著鵬遠叫黎大個兒!」黎鵬遠是頌萍的丈夫,確實是個大個兒。

    「怎麼?叫黎大個兒還是尊稱呢!」頌超嚷著,忽然大發現似的四面找尋,「哎,真的,老大,你的那位黎大個兒怎麼沒來?你當心,上次我聽到一些傳言,有關你那位黎公子的,說他在外面有那麼點花花草草的事兒……」

    「嗯哼!」一聲重重的哼聲從頌超身後響了起來,頌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他的大姐夫黎鵬遠正站在他身後,帶著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對他瞪著眼睛:「好吧,老三,你順口造我謠吧!你姐姐可會認真的。你說過了沒關係,我晚上要跪算盤珠子!」「你從那兒冒出來的?嚇了我一跳!」頌超嘰咕著:「造謠?」他低低自語:「我可沒造謠,有人親眼看見你和那個外號叫小……」黎鵬遠伸手狠狠的在頌超胳膊上擰了一下,笑著對頌蘅頌萍姐妹倆說:「還有什麼沒辦的事要我辦的,你們趁早交代,喜事、喜酒、禮堂,都沒問題,喜帖也都寄出了……」

    「咦,可奇怪了,」頌萍說,瞅著黎大個兒直點頭:「你怎麼變得這麼熱心起來了?想要轉移話題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嗎?用不著老三說,我也聽說了……」「別聽頌超亂蓋!」頌蘅的未婚夫──何子堅,也不知從那兒鑽出來了,急於要幫黎鵬遠解圍。「他說的是綽號叫小狐狸的那個電影明星胡美柔,那天我也在,為了幫小李的忙,小李要找胡美柔拍戲,我和小李一塊兒去談,在喜來登酒店的咖啡廳碰到了鵬遠,大家就一起坐了坐……」

    「哦,」這下子,輪到頌蘅接口了,她的眼珠轉了轉,盯著何子堅。「你別為了幫黎鵬遠掩飾,就露了自己的馬腳,我還不知道,你居然認識大明星胡美柔。你倒跟我說說清楚,這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的事兒?」

    「哈哈!」頌蕊在一邊拊掌大樂。「兩位姐夫,你們可有罪好受了!」「子堅,」鵬遠故意苦著臉,拍了拍何子堅的肩膀:「他們虞家姐妹,是出了名的難纏,我已經『一失足成千古恨』,當初年幼無知,誤入歧途,才走上了結婚禮壇。你呀,還有一個星期才結婚,我看,趁早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否則,受罪的日子可長著呢!」「不行不行,」何子堅慌忙搖頭。「我是下定決心,義無反顧!」「什麼叫義無反顧?」頌蕊問:「不要亂用成語!」

    「我才沒亂用成語,」何子堅轉向頌蕊:「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二姐結婚?」「為什麼?」頌蕊天真的抬起眉毛。

    「是因為──」何子堅拉長了聲音,慢吞吞的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啊哈!」頌超頭一個大笑起來。「真悲壯啊,何子堅!」他唱了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結婚兮不復還!」

    「該死!」頌蘅又笑又罵。

    黎鵬遠笑彎了腰,一面笑著,一面不知不覺的移到頌萍身邊,悄悄的挽住了她。頌萍也笑,笑得僕在黎鵬遠的懷裡,顯然,她已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忘了。

《金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