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不能呼吸了,而且,她已經氣憤得快失去理智了,她全身疼痛,每根神經都在痙攣。
她再也無力於掙扎,再也無力於思想,她大聲吼了出來:
「放開我!放開我!我根本沒有見到林維之,你少自作聰明!下午,是蘇慕南把我接走了,他帶我去了一個地方,蓮園!你該知道那個地方的!我見到了她,蘇慕蓮!我看到了你們的七彩蓮池!」她抽氣,冷汗和淚水在臉上交流,她用力呼吸,掙扎著說:「放開我!你……你……你使我……沒辦法透氣,我要暈倒了!」他突然鬆手,在極度的震驚下凝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聽覺。然後,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他的手顫抖著,她軟軟的躺倒了下去,頭枕在他的膝上。他伸手扭開了車內的燈,緊張的俯下身子察看她。她在突然明亮的光線下瞬著眼睛,發現他的臉距離自己只有一兩尺,他的臉色更白了。一時間,她想,要暈倒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了。
「佩吟!」他喊,嘴唇和臉色一樣白:「不要暈倒,求你不要暈倒!」他用手捧住她的頭,用他那漂亮的白西裝的袖子去擦她額上的汗。她在他那恐懼的眼神裡看出來,自己的臉色一定也壞透了。她那麼氣憤,那麼委屈,那麼沮喪,真想假裝暈倒一下,讓他去手忙腳亂一番。但是,她沒有。深深的吸了口氣,她說:「你最好把車窗打開。」
一句話提醒了他,他慌忙放下了窗子,初秋的夜風從窗口撲了進來,涼颼颼的吹在兩人身上。她用手遮住眼睛,那刺目的頂燈使她不能適應,更重要的,是她不願讓他看到她的狼狽,那濕潤紅腫的眼睛一定洩露了所有的感情。他把車燈關了,靠在那兒,他只是緊摟著她的頭,似乎不知該做什麼好。然後,那涼爽的空氣使兩個人都清醒了不少,他終於開了口:「你說,你去了蓮園。」
她不語。「根本沒有林維之那回事,是嗎?」他用力敲自己的腦袋。「我是個笨蛋,我走火入魔,胡思亂想!原來!原來……慕南一直在當間諜!那該死的蘇慕南!我要宰了他!」他忽然發動了車子。她驚跳起來。「你要到那裡去?」「我們去蓮園。」他說:「我要弄清楚,慕蓮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使你這樣生氣!」
「我不去蓮園!」她大聲說:「我再也不要去那個地方!」她伸手抓住方向盤,他只好緊急煞車。她盯著他的眼睛:「使我生氣的不是蘇慕蓮,是你!」她重重的呼吸:「你這個無情無義,用情不專,見異思遷的……的……的混蛋!」她還不太習慣於罵。「你既然能為她造一座蓮園,你為什麼不娶她?你是反婚姻論者?還是玩弄女性的專家?」
他看了她幾秒鐘,重新發動了車子。
「你又要去那裡?」她問。
「去我家。」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溫柔。「我們不能一直在車子裡爭吵,而且,你累了,你需要舒服的躺一躺,喝一點熱熱的飲料。」不要!她心裡在狂喊著;不要這樣溫柔,不要這樣關心,不要這樣細膩……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去贏得每一個女人的心,而她也同樣的落進陷阱,被他征服!不要!她心裡喊著,嘴裡卻沒發出絲毫聲音。她軟軟的仰靠在椅墊中,忽然就覺得筋疲力竭了,她累了,累了,真的累了。車子平穩而迅速的向前滑行,那有韻律的簸動使她昏沉。這一個下午,這一個晚上,她受夠了。她閉上了眼睛,倦於反抗,倦於爭吵,倦於思想,倦於分析,她幾乎要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停了。她覺得他用西裝上衣裹著她,把她從椅墊上抱了起來,她那麼滿足於這懷抱中的溫暖,竟忘了和他爭吵的事了。他把她一直抱進了他的書房,放在那張又長又大的躺椅裡。她並沒有完全失去思想,但她卻閉著眼睛不動。他細心的放平了她的身子,然後他走了出去。整座樓房都很安靜,顯然大家都已經睡了。一會兒,他折回來了,拿了條毛毯,他把她輕輕的蓋住,再拿了杯熱牛奶,他托起她的頭,很溫柔很溫柔的說:
「佩吟,醒一下,喝一點牛奶再睡。」
她迷迷濛濛的睜開眼睛,牛奶的香味繞鼻而來,她覺得餓了,不止餓,而且好渴好渴,她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喝光了那杯牛奶,他重新放平了她的頭。她躺著,神思恍恍惚惚的,她想,她只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後,再和他正式的談判。但,她越來越昏沉,越來越瞌睡了,她疲倦得完全無力睜開眼睛,她睡著了。最後的記憶是:他跪在她的身邊,用嘴唇輕輕的壓在她的額上。她是被太陽光刺醒的,她忽然驚醒過來,只看到窗玻璃上一片陽光,陽光下,有一盆金盞花,和一盆金魚草正在秋陽下綻放著,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在家裡,因為她的窗台上也有這樣兩盆植物。她坐了起來,眨動眼簾,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於是,她一眼看到,趙自耕正坐在她身邊的地毯上,靜靜的凝視著她,在他身邊,一個煙灰缸裡已堆滿煙蒂。他的眼神憔悴,下巴上都是鬍子渣,臉色依然蒼白,顯然,他一整夜都沒有睡。「醒了?」他問,對她勉強的微笑。「一定也餓了,是不是?」
不容她回答,他拍了拍手。立即,房門開了,纖纖穿著件銀灰色的洋裝,像一縷輕煙輕霧般飄進房間,她手裡捧著個銀托盤,裡面熱氣騰騰的漾著咖啡、蛋皮、烤麵包、果醬、牛奶……各種食物的香味。纖纖一直走向她,那姣好的面龐上充盈著笑意,眉間眼底,是一片軟軟柔柔的溫馨,和醉人的甜蜜。「噢,韓老師!」她輕呼著,把托盤放在躺椅邊的小茶几上,她就半跪半坐的依偎在她身邊了。拿起一杯咖啡,她熟練的倒入牛奶,放進方糖,用小匙攪勻了,送到她的唇邊來:「韓老師,你趁熱喝啊!」她甜甜的說著:「是我自己給你煮的,你嘗嘗好不好喝?煮咖啡也要技術呢!你嘗嘗看!」
她能潑纖纖的冷水嗎?她能拒絕纖纖的好意嗎?端過杯子,她喝了咖啡。才喝了兩口,纖纖又送上了一片夾著火腿和蛋皮的麵包。「這蛋皮也是我親自攤的呢!你吃吃看,一定很香很香的,我放了一丁點兒香蕉油,你吃得出來嗎?」
她只好又吃了麵包。當她把托盤的東西都吃得差不多了,纖纖總算滿意了。她回頭溫柔的看著父親,低聲問:
「爸,我也給你拿一盤來好不好?」
趙自耕搖搖頭,給了纖纖一個暗示。於是,纖纖端起托盤,準備退出房間了。但是,在她退出去前的那一剎那,她突然又奔了回來,低頭凝視著佩吟,用最最嬌柔、最最可愛、最最溫馨的聲音,很快的說了句:
「韓老師,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爸爸的氣?不過,你看在我面子上吧,你原諒他了,好嗎?你看,他已經瘦了好多好多了呢!他為了你,一個晚上都沒睡呢!」
佩吟的眼眶又濕了。纖纖不再等答覆,就很快的飄出了房間,細心的關上了房門。
房間裡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趙自耕。佩吟用雙手抱住膝,把下巴擱在膝上,她拒絕去看他。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很氣他一再利用纖纖來打圓場,卻又有些感激纖纖來打圓場。她覺得自己矛盾極了。「你睡夠了,」他終於慢慢的開了口。「我想,你會比較心平氣和了,不要奇怪你怎麼會睡得那麼沈,我在牛奶裡放了一粒安眠藥,因為,我必須要你有足夠的休息,再來聽我的……」他咬咬牙。「算是懺悔,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經軟化了,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在他的軟語溫存下軟化了。
「我不知道慕蓮對你說了些什麼?」他繼讀說,聲音誠懇,真摯,而坦白。「但是,我很瞭解慕蓮,她有第一流的口才,有第一流的頭腦,還有第一流的說服能力。她是非常優秀的,她很漂亮,有熱帶女郎的誘惑力,又有中國女人的穩重,有西洋式的放浪形骸,又有東方式的高貴文雅,她是個矛盾的人物!但是,她是絕對優秀的。所以,我迷戀過她,相當迷戀過她。」他頓了頓,她的眼光已經不知不覺的轉過來,和他的接觸了。他眼裡佈滿紅絲,眼光卻熱切而真誠。「佩吟,」他柔聲的低喚著。「你必須瞭解一件事情,我絕不是一個『完人』!纖纖的母親去世很早,風月場中,我也流連過。在慕蓮以前,我也有過其他女人,但是,我都沒有認真過,也沒有什麼固定的女朋友,逢場作戲的事,不可否認是有的。後來,我認識了慕蓮,坦白說,她捉住了我。四年前,我為她造蓮園。佩吟,你想想看,我如果不認真,我會用那麼多心機去造蓮園嗎?我實在不想深談這件事。不過,我知道假若我不說得很清楚,你是不會原諒我的。慕蓮美麗、迷人、聰明、能幹之外,她還是××航空公司派到台灣的女經理,她有錢,有才幹,蓮園的許多構思,事實上也是她的。她一個如此優秀的女人,往往不是被征服者,而是個征服者。同時,她也虛榮。假如她有一件狐皮大衣,她一定還要一件貂皮的……對男人,她也一樣。」佩吟定定的看著趙自耕了。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她低聲的,清晰的說:「不要因為她破壞了你,你就給她亂加罪名。」
「我還沒有卑鄙到那種程度!」趙自耕說,也定定的看著佩吟:「記住一件事,佩吟。人,並不是只有一種典型,慕蓮喜歡征服男人,只能說是她的某種嗜好,而不能算是她的『罪』。她是個自由女人,為什麼不能自由的交男朋友呢?慕蓮問過我,我們這個社會,允許男人尋花問柳,為什麼不允許女人廣交男友?我答不出來。可是,老實說,當我發現慕蓮除了我之外,還有別的男人時,我並不認為她犯罪,我卻完全受不了!所以,我不可能娶她,我畢竟是個中國男人,我不想戴綠帽子!」他停住了,燃起了一支煙。
「慕蓮,她絕不是一個壞女人,也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她只是忠於她自己,她想愛就愛,想要就要,想玩就玩。她把男女之情,也當成一種遊戲,而且玩得非常高段。她從不隱瞞我,也不欺騙我,甚至於,她還鼓勵我去找別的女孩玩,她認為我們彼此,都有享樂的自由。這種觀念嚇壞了我,她的外表那麼端莊高貴,行為卻那麼放浪不羈,我有時簡直覺得,她像一隻狐狸,卻披著貂皮,她玩狐狸的遊戲,卻高貴得像只純白的小貂。」「你在攻擊她,」她忍不住插嘴,為慕蓮而不平。「她不是那樣的,如果她鼓勵你和女孩玩,她也不會把慕南安排在你身邊,也不會找我去談話了!」金盞花30/37
「你有理。」他點點頭,注視著她的眼光卻更誠懇了,誠懇得讓人很難懷疑他。「她鼓勵我和別的女孩子玩,並沒有鼓勵我去『愛』別的女孩子!」「我不懂。」「她把遊戲和愛情分成兩件事,坦白說,在基本上,我必須承認,她仍然是愛我的。很多女人,能原諒丈夫在外面逢場作戲,卻不能原諒丈夫在外面有愛人。這一點,慕蓮也和一般女人相同。因此,她能笑談露露,她也不在乎雲娥……」他深抽了口煙,盯著她的眼光更深更柔更慚愧了。「露露是個舞女,雲娥是個年紀很輕的酒家女。我每次和慕蓮生了氣,我就常去找她們,因為她們有自知之明,她們是歡場女子,從不自命清高。她們小心翼翼的討好我,服侍我。露露風流,雲娥嬌柔,前者像隻狐狸,後只像只小貓,她們──
卻沒有披上貂皮的外衣!你瞧,佩吟──」他試著去拉她的手。「你使我越招越多了。先是慕蓮,再來露露,又有雲娥。你一定以為我是個色情狂!是個風流鬼!」
她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瞅著他。
「讓我對你發誓,雲娥也罷,露露也罷,都只是我生命裡的一些點綴,她們自己,也都知道只是我生命裡的點綴。在認識你以前,唯一真正在我心中佔著相當份量的,仍然只有慕蓮。慕蓮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毫不在乎雲娥和露露。直到你的出現,她才真正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我並沒料到慕南是她的間諜,雖然我用慕南當秘書,是受她之托,當時,只以為她怕我和女秘書『認真』。而慕南也實在是個不錯的秘書,但是──」他忽然咬牙切齒。「我以後再也不會用他了!他這個混蛋!」「你以為,如果他不帶我去蓮園,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慕蓮這件事了嗎?」她瞪著他:「你有一個情婦,是××航空公司的女經理,這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你──以前就知道?」他小心的問。
她點點頭。「你──卻沒問過我。為什麼?」
「我……我……我當時並沒有認為如此嚴重,」她的眼圈又紅了。「我早就聽過一些關於你的傳說,我想,你可能是……可能是……比較風流的那種典型。我認為,我無權也不應該去干涉你在認識我之前的事情。而且……而且……而且……」她低下頭,說不下去了。
「而且什麼?」他溫柔的追問。
「而且,我說過,我認為當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是應該連他的缺點一起愛進去的。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
做不到。」他舉起她的手來,輕吻她的手指。
「不要去『愛』這缺點,」他低語:「但是,『原諒』做得到嗎?」她低頭不語。他深深的歎了口氣。「你聽我說完吧!等我說完了,你再來定我的罪。好不好?」
她仍然不說話。「今年春天,」他繼續說了下去。「慕蓮忽然看上了她公司裡的一個空服員,那空服員姓程,叫傑瑞,只有二十五歲。程傑瑞是個相當傑出的年輕人,有活力,有幹勁,也非常漂亮。慕蓮是那麼老練,當然很容易就把這小伙子弄得服服貼貼,可是,人家只是個孩子,我為這事大為火大。她把我的發火當作吃醋,反而欣賞起來了。於是,我發現,慕蓮在內心深處,深恐青春流逝,而用征服比她年輕的孩子來證明自己的吸引力。這是可怕的!我再也受不了她,因此,我們的交往就越來越淡了……」「空服員?」她忽然若有所憶。「程傑瑞?我好像聽過這名字……那空服員後來怎樣了?」
「程傑瑞嗎?那是個聰明孩子,他拔腿得很快,他知道和慕蓮混下去沒有前途。聽說,他也交了其他的女朋友,這使慕蓮大為光火。你知道嗎?慕蓮還有一種極強烈的虛榮心,她可以摔別人,別人卻不能摔她,否則,她認為是一種奇恥大辱。她把那空服員開除了,這事鬧得整個航空公司都知道,你想,我能忍受嗎?」她注視著他。思索著。
「老實說,佩吟,我真不想告訴你這些。我不願──非常不願──去提慕蓮的缺點和過失,因為,她畢竟是我愛過的一個女人。我認為,在你面前去責難她是件很卑鄙的事!但是,今天我說這些,實在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讓你再誤解下去,更不能讓你認為我是個對愛情不負責任的男人,如果我有缺點,就是我對愛情太認真了……」
「是嗎?」她懷疑的問。
「是的。」他虔誠的答。「在認識你之前,我還不知道我認真到什麼地步。你的出現……噢!」他熱烈的握緊她的手,握得她發痛。「說真的,你絕沒有慕蓮的誘惑力和魅力。但是,你的清純,你的雅致,你那不雜一點風塵味的高貴。你談吐不凡,據理力爭。有時,像個不肯屈服的女鬥士,有時又像一朵空谷幽蘭。在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高貴!絕不是慕蓮用優雅的姿態,拿一杯藍花細磁茶杯的清茶,或握一杯高腳水晶玻璃的酒杯,談巴黎時裝,談倫敦濃霧,談荷蘭木鞋……可比。你,才能叫高貴,才能叫文雅,才能叫脫俗,才能叫美麗……我第一次瞭解,美麗兩個字,是從內在深處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僅僅在外表上!佩吟,我那麼深的被你吸引了,我那麼那麼認真了。噢,佩吟,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淚水又往她眼眶裡湧去,她咬住嘴唇。
「我疏忽了慕蓮的虛榮心,或者是,她還愛著我──我不太能確定,她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總之,這是我的疏忽,她能摔我,我不能摔她。我和你的戀愛,在一開始,絕不會引起她的注意,可是,後來,她知道我認真了,認真得一塌又糊塗了,認真得要談論婚嫁了。這使她受不了,所以,她會派慕南去找你。她安心要破壞這件事,她的說服力那麼強!她那麼雍容華貴,又那麼善於演戲。她……幾乎達到目的了,是不是?」他打了個寒戰,盯著她。「我應該早就把一切告訴你的。說真的,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不認為我和慕蓮的關係,或是雲娥的關係……是一種過失。現在,我知道了。」他悄然的低下頭去。「你知道什麼了?」她問。
「能讓我受傷的事,必然也能讓你受傷!」他輕聲說:「昨天下午,我真的以為你和那個林維之在一起,想到他可能擁抱你,可能吻你,我就嫉妒得要發瘋了!噢,」他抬起頭來,熱烈的看她,他那失眠的雙目又紅又腫又濕潤:「原諒我!原諒我!」他低喊著,更緊的握住她的手。「請你允許我埋葬掉我所有的過去!請你允許我為你而重生!」
淚水終於湧出了她的眼眶。
「可是……可是……」她喃喃的說著。
「可是什麼?」他問。「可是──你以後還是會認識別的女人,還是會喜歡別的女人,甚至於──你還是會去蓮園……而我,而我……」她淚流滿面,抽搐著:「我是個──很自私,很獨佔,很嫉妒的女人……」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光虔誠,他的聲音沙啞:
「如果我再去蓮園,如果我再到任何風月場所,如果我以後有任何對你不忠實的事情……我會被雷劈死,我會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我會……」
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倒進了他的懷裡。
「不說了!不說了!不說了!」她喊著:「我們都有『過去』,但是,都『過去』了!讓我們為今天、明天、和未來好好的活著吧!」她把面頰緊貼在他懷中,用手緊摟著他的脖子:「我真希望我能少愛你一點,那麼,我就不會這麼傻瓜兮兮了!」他把臉深深的埋進她的頭髮裡,眼睛濕濕的,他低歎著:
「你怎麼永遠這樣快?」
「什麼這樣快?」「你把我要說的話,搶先一步都說了!」
太陽升得更高了,從窗口斜斜的射了進來,他們緊擁在一塊兒,擁在一窗燦爛的陽光裡。
嶄新的一天來臨了,是晴朗的好天氣。金盞花31/3716
纖纖第一次出現在虞家,這當然又是虞家「驚天動地」的大事。別說大姐頌萍和大姐夫黎鵬遠趕回來了,二姐頌蘅和二姐夫何子堅趕回來了,連佩吟都被虞太太電話召來。整個晚上,虞家熱鬧得像是在過年,就差沒有放爆竹了。那一向被虞家三姐妹戲稱為「傻小子」的虞頌超,算是因纖纖而出了一次大大的風頭。纖纖是刻意妝扮過的,在奶奶和吳媽的雙重好意下,第一次去男家不能穿得太素,她穿了件淡粉紅色鑲銀花邊的洋裝,衣裳是最流行的寬鬆型,正好掩飾了她的瘦弱,而且增加了她的飄逸。長髮自自然然的垂著,髮際,戴了朵小小的粉紅色緞帶花。腰上繫著銀色的帶子。她不肯化妝,最後,只勉強的抹了點胭脂。儘管如此,她仍然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她坐在虞家那寬大的客廳裡,在滿屋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她就是那麼光彩奪目,那麼與眾不同,那麼自然而然的成為所有目光的焦點。
虞太太面對著纖纖,是越看越高興,越看越驚奇,越看越得意,再抬頭看看頌超,雖然「兒子是自己的好」,她也不能不承認,和纖纖相比,兒子硬是被比下去了。纖纖好脾氣的,溫馴的,不慌不忙的,從從容容的坐在那兒,只是笑,對每一個人笑。在淡淡的嬌羞中,仍然帶著種滿足的,歡欣的喜悅。她那麼天真,那麼稚嫩,竟連掩飾自己的感情都沒學會。「哦,纖纖,」虞太太熱烈的說:「咱們家的頌超是個傻小子,他假若對你有什麼不周到,你可別認真,你看到了嗎?咱們家的女人最多,聯合起來,一人罵他一句,就有他受的!」
「媽!」頌超抗議了:「人家纖纖是第一次來我們家,你就把我們家那群娘子軍搬出來幹嘛?我告訴你吧,纖纖是不會參加你們來欺侮我的!」他直望著纖纖,問:「纖纖,你會嗎?」
纖纖笑了,輕柔的說:
「我為什麼要欺侮你呢?」
「瞧!」頌超大樂。「我說的吧!」
「嗯,」大姐頌萍開始連連點頭,眼光就無法從纖纖臉上移開。「老三,你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大概是傻人有傻福!我才不相信你憑自己的本領,會追上纖纖,我看呀,八生是佩吟幫你的忙!」佩吟和趙自耕的戀愛,在虞家早已是個熱門的話題,佩吟自己,就被虞家三姐妹「審」了個詳詳細細,她常無可奈何的歎著氣說:「我看,你們三姐妹的好奇心,可以列入世界之最裡面去!」現在,頌超被頌萍這樣一說,可就急了,一面大呼冤枉,一面就衝著佩吟問:「是你幫忙的嗎?佩吟,你說說看!」「說實話──」佩吟坦白的說:「我只介紹他們認識,以後的發展,與我全然無關!」
「你們瞧!你們瞧!」頌超又得意了。「全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花招』,哈!」他忽然大笑,因為「花招」兩個字與事實不謀而合,他越想越樂,又抓頭,又笑,大發現似的嚷著說:「我這才知道,『花招』兩個字的典故從那兒出來的了!」他望著佩吟:「你是學中國文學的,是不是以前也有我這麼一個人,用『花招』贏得了美人歸……」
「噢,」頌蕊喊:「老三,你別樂極而忘形,什麼花招不花招的,我看你越來越傻乎乎的,真不知道纖纖看上了你那一點?」「你問纖纖好了!」頌蘅說。
誰知,頌超真的走到纖纖面前,坐在地毯上,他直視著纖纖,一本正經的問:「纖纖,我家的娘子軍都要知道,你到底看上了我那一點?你就告訴她們吧!」這一來,纖纖是不能不臉紅了。她羞紅了臉,低下了睫毛,用手卷弄著裙邊,嘴角還是含著笑,就不肯說話。佩吟看不過去,走過去,她在纖纖身邊坐下來,用手攬住了纖纖的肩膀,瞪著頌超,笑著罵:
「傻瓜,你也跟著你家的娘子軍起哄嗎?」
「可是,」頌超正正經經的坐著,倒是一臉的真摯和誠懇:「我並不是完全幫老四問,我自己也有些迷糊,我總覺得,命運未免待我太好,我真怕纖纖以後發現,我是一文不值的,所以,我也想問問她,到底喜歡我那一點!」「你真混哪!」佩吟說:「這種問題,你不會在私下和纖纖談嗎?一定要她在大庭廣眾裡招出來嗎?」
「大家都聽著,比較有人證!」
「有人證!」佩吟又氣又笑:「我看你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和趙家太接近了。」
「怎麼說?我聽不懂!」頌蘅問。
「有什麼不懂的,完全律師口吻嘛!」佩吟說。
大家都笑了,笑完了,頌蕊這家中最小的一個「小姑子」,就不肯饒掉纖纖,又繞到老問題上來,她逼視著纖纖,一疊連聲的問:「說呀!纖纖!我哥哥問你的問題,你還沒答覆呢!說呀!纖纖!」纖纖被逼不過,居然抬起頭來了,她臉紅得像剛熟透的蘋果,眼珠水靈靈而亮晶晶,閃爍著滿眼的純真。她不笑了,卻有個比笑容更溫柔更細膩更甜蜜的表情,罩滿在她的面龐上。她的臉發光,聲音清脆而溫柔,她說了:
「虞伯母,剛剛你們都說頌超是傻小子、傻瓜、傻乎乎的、愣小子、木頭人兒……一大堆。可是,你們沒有很瞭解我,韓老師是知道的,我只是樣子好看,其實,我才是好笨好笨的。很多好簡單的問題,我都不懂,說實話……」她悄然環顧室內的男男女女:「我連你們家的人,誰是誰都弄不太清楚,一定要多給我一些時間,我才會弄明白的。頌超──他對我好,他不像你們講的那麼傻,他是很聰明的!」她用又熱烈又崇拜的眼光看著頌超。「他懂很多東西,會很多東西,他可以在空地上造起高樓大廈,可以在荒地上造起玻璃花房,他懂得畫圖,設計,用腦筋去思想,他會打球、游泳、跳舞,做各種運動,他還知道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花草草……唉唉!」她輕歎著,認真的睜大眼睛:「你們怎麼能說他笨呢?他是我見到的最最聰明的人!而且,他那麼高大那麼強壯哪!他使我覺得自己很弱很小,有了他,我就好像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安全了,天塌下來,他會幫我頂著,地陷下去,他會幫我拔出來……他就是我所有的世界了!我不知道我看上他那一點,因為,他對我而言,不是『一點』,而是『全部』!唉唉!」她又歎氣,眼睛更亮更亮了:「我是不會說話的,我好笨,好不聰明,我說不清楚我的意思,虞姐姐,你們個個都好,都比我會說話,或者,你們會懂我的意思……」她重新盯著頌超,毫不掩飾,毫不保留,她坦率而熱切的說:「我只知道我愛他,愛他所有所有的一切,沒有他,我就不要活了!」
她說完了,一時間,整個房子裡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呆了,沒有人說得出話來,平日吱吱喳喳的虞家三姐妹,都像中了魔,只是瞪著纖纖發愣。虞太太眼眶紅了,眼睛濕了。虞無咎挑著眉毛,用一種嶄新的眼光去看他的兒子,似乎到此時才又來重估自己這寶貝兒子的份量。黎鵬遠和何子堅呆坐著,簡直無法把眼光從纖纖臉上移開。佩吟仍然靠著纖纖坐著,用瞭解的、激賞的眼光看著纖纖。她服了她了,事實上,她早就服了她了!纖纖看到自己的一篇話,把滿屋子的笑語都打斷了,她有些驚慌起來,有些失措起來,她的臉微微發白了,坐正身子,她悄聲問:「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頌超從她面前的地毯上跪起身子,他再也不管姐姐妹妹們會怎樣取笑,再也不管以後姐夫們會把他怎樣嘲弄,他一把就抱住了纖纖,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肩膀上,熱烈的低喊著:「你沒說錯!你一句話也沒說錯。只除了──你使我上了天,現在,你不給我搬梯子的話,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從天空上走下來。噢,纖纖!」他輕喚著:「讓我在全家人的面前起誓,我會用我以後所有的生命,來報答你這片深情!我會保護你,憐惜你,愛你!」室內又靜了一會兒,然後,活潑的頌萍首先跳起身子,拍著手,打破了室內那稍微有些尷尬的氣氛,她一疊連聲的喊:
「春梅!春梅,快拿香檳來!爸爸,對不起,我們要大開酒戒了,碰到這種事情,不喝香檳是絕對不行的!頌蕊,你去拿杯子!鵬遠,你也別呆站著,把咱們家的香檳酒統統收集過來!」一句話提醒了大家,立即爆發了一陣歡呼聲。頓時間,房子裡又忙又亂,大家穿梭著奔來跑去,香檳酒來了,杯子來了,頌萍趁混亂間,把那兀自抱著纖纖發呆的頌超緊揪了一把,這才把這傻小子從「天上」接回地下來了。他站起身子,也開始跟著大夥兒起哄,開香檳,倒酒,碰杯,一時間,屋子裡充滿了酒香,充滿了人語,充滿了笑聲,充滿了玻璃瓶與杯子相撞的叮噹聲。頌蘅也塞了一杯酒給纖纖,纖纖端著酒杯,悄悄的問佩吟:「韓老師,我可以喝酒嗎?」
「你可以喝,」佩吟笑著說,感動得眼眶也在發熱。「不止你可以喝,我也要喝!」於是,大家都碰起杯來,歡呼著,叫嚷著,彼此祝福著彼此,虞太太是忘形的把纖纖左抱一次,右抱一次。黎鵬遠三杯酒下肚,就開始長吁短歎起來。
「你怎麼啦?」頌萍問他。
他盯著纖纖看,纖纖的臉已經被酒染紅了,而且,感染了虞家上上下下的喜悅和祝福,她不能自已的笑著,笑得又甜蜜又溫馨,又醉態可掬。
「唉唉!」黎鵬遠歎著氣:「老三有這種艷福,實在是讓我不服氣,想當年,我黎鵬遠翩翩一少年,那一點兒不比老三強,只是一時失察……」「你再說!你再說!」頌萍著黎鵬遠叫。
黎鵬遠笑著一把勾住頌萍的腰,把腦袋倒到她肩膀上去,用京戲道白的聲調喊著:「小生已經醉了,娘子原諒則個!」
立刻,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纖纖何曾經歷過這種場面,也跟著大家笑不可仰。頌超拿著個酒瓶,不停的給每個人斟酒,他神采飛揚,儼然是個「男主角」。瓶子拿到佩吟面前,佩吟臉紅紅的用手蓋住杯口,笑著說:「我真不能再喝了!」「不行!」頌超笑著不依的。「佩吟,我要特別敬你一杯,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金盞花32/37
他話中有話,佩吟一笑,心照不宣,她讓他再斟滿她的杯子。頌蘅聽出語病,忽然啊呀一聲叫了出來:「老三!你完了!」「怎麼了?」頌超吃了一驚。
「你瞧,」頌蘅說:「你和纖纖的婚事是只等選日子了!而佩吟和趙律師的婚事也只等選日子了!等佩吟結了婚,纖纖就要叫佩吟一聲媽,而你呢?老三,你叫丈母娘,該叫什麼呢?」「噢,真的!」何子堅跟著太太起哄:「老三,你完了!你得叫佩吟─聲『媽』了!」
「我的天!」佩吟喊,帶著酒意,倒在沙發裡,用手輕拍著額。「我連纖纖,都不許她改口。何況你們虞家的輩份,從來就亂喊一氣,妹妹喊哥哥老三,弟弟喊姐姐老大……現在,居然跟我論起輩份來了!算了,算了,我看,將來頌超和纖纖生了兒子,說不定兒子叫頌超還叫老三呢!」
大家又笑。就不知道怎麼,虞家總有那麼多的笑聲,那麼多的笑料。在觥籌交錯,笑語喧嘩裡,虞太太也關懷的把佩吟拉在一邊,悄聲問:「真的快結婚啦?」「年底吧!」佩吟紅著臉說。
「你媽怎樣呢?」虞太太關心的:「她那個病──好些了嗎?」「奇怪,最近穩定多了,也不發脾氣,也不亂吼亂叫了,腦筋也清楚些了。我爸說,可能因為我的婚事,使她醒悟到自己是個母親,就暫時忘了佩華了。」
「哦,這倒是真的,」虞太太說:「說不定一辦喜事,沖它一衝,倒人給沖明白了!」她拍著佩吟的手背,由衷的說:「我非謝謝你不可,不管怎麼樣,老三這件喜事,都是你的撮合。」「不要謝我。」佩吟微笑著。「我覺得,一切都是天意!他們兩個的見面,本來就很偶然,是由一盆金盞花開始的……」她笑了,想著那個早晨,一個「傻小子」來告訴她一個故事,另一個「小公主」捧來了金盞花。「許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伯母,我相信命運。你呢?」
「我相信你會有個非常幸福的未來!」
那夜,他們喝酒一直喝到夜深,然後,趙自耕的電話來了,他對頌超笑著說:「你們虞家怎麼回事?我的女兒和我的未婚妻都在你們家,我這兒就太寂寞了!快把纖纖送回來吧,結婚後,再慢慢聊天去!」「是!我馬上送她回來!」
夜深人散,酒盡燈。頌超帶著滿胸懷容納不盡的幸福,駕著他那輛「跑天下」,先把佩吟送回家,再把纖纖送回家,他自己駕車回來的時候,除了無邊無際的幸福和歡樂以外,他實在沒有絲毫「不幸」的預感,直到他的車子停在家門口,正預備開到車房裡去,他在車燈的照耀下,忽然發現一個女人,正抱著雙手,斜靠在他家門口的柱子上,靜靜的瞅著他。
他嚇了好大一跳。如果他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外星人,一個怪獸,一個魔鬼,都不會讓他更加震驚,更加恐懼了。他望著她……那滿頭亂糟糟的小發卷,那相當美麗的大眼睛,那長而黑的假睫毛,那一件鮮紅色的緊身衫,那高聳而誘人的胸部,那黑絲絨的裙子……他立即關掉車燈,呆呆的坐在車裡,酒意都飛走了。
維珍走了過來,她身上那濃郁的香水味,就對他繞鼻而來,她扶著車門,注視著他。
「我能不能坐進車裡來,跟你講兩句話?」她溫和的說:「我想,我們總是朋友,對不對?」
他傻傻的打開了車門,讓她坐了進來。
「我打過很多電話給你,」她說,著他,眼睛裡閃著光,帶著某種看不見的威脅,靜悄悄的盯著他。「你辦公廳裡永遠說你出差了,你家裡永遠說你不在家……我知道,你這一向忙得很。又要蓋花房,又要陪人家闊小姐,而且,你好像準備要做新郎了。是嗎?」他低下頭,咬住嘴唇,覺得很慚愧。無論如何,他和維珍這一段,總是他不對。「我很抱歉,維珍。」他由衷的說:「我知道我很對不起你,不過,我們可以永遠做好朋友,是不是?」
「朋友?」她冷哼了一聲。「你是這樣對待朋友的嗎?不接電話?不見面?你像逃避一條毒蛇一樣的逃開我!」她聲音裡開始充滿了怨恨。「你知不知道,我來找過你,你家的女傭,看到我就說你不在。今晚,我已經來過一次,你們家燈火輝煌,笑聲連大門外都聽得到,可是,你家的女傭仍然把我關在門外。」他的心「怦」然一跳,暗道好險!萬一春梅放她進來了,萬一她和纖纖見了面,他真不知道後果會怎麼樣?他看著她,想捏造一個「不在家」的借口:
「其實,我真的不在家……」他勉強的說,由於根本不善於撒謊,他說得吞吞吐吐:「你聽到笑聲,可能是……可能是……我爸爸在請客……」她死死的盯著他,即使在那麼黯淡的街燈下,他也可以看出她眼裡的慍怒。「你不在家!」她沉聲說:「可是,你笑著出門,左擁右抱,先送一個回家,再送另一個回家……」
「你……你……」他吶吶的說:「你跟蹤了我!」
「沒有。我沒那麼大興致。」她聳了聳肩。「我看著你開車出門是真的,車上有兩個女人也是真的,我沒當場出來攔你的車,算是給你面子。我想,你總要回家的,我就在這兒等著你,看你預備給我怎樣一個交代?」
「交代?」他開始心慌意亂起來,這兩個字未免用得太重了,他緊張的注視著她,手心在出汗,他明白,他是惹了麻煩了。「你是什麼意思?維珍?」
「你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她問
「是的。」他傻傻的回答。
「趙自耕的獨生女兒?」
「是的。」「嗯,」她哼著:「你算釣著大魚啦!」
他的心又陡的一跳,他想起,佩吟警告過他,他是維珍的一條「大魚」。現在,她這種語氣,正和佩吟的話不謀而合。他從沒料到,人與人際的關係,可以用「釣魚」兩個字來形容的。而且,他覺得被侮辱了。他和纖纖的感情,被她這樣一說,變得好惡劣。「維珍,」他正色說:「我對你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是,請不要侮辱我和纖纖的感情,我對她是非常非常認真的,我愛她。」他忽略了人性,他太天真,永遠弄不清像維珍這種女人的心理。維珍的眉毛豎了起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她重重的呼吸,眼睛裡冒著火,她咬著牙說:
「你愛她?呃?」「是的!」他仍然誠實的回答。
「那麼,你預備把我怎麼辦?」
「你?」他一愣。「我是給你玩的,是嗎?」她惡狠狠的問,氣呼呼的問:「我想,你已經忘記福隆那一夜了?」
他閉了閉眼睛,用手指插進頭髮裡。福隆,他真希望這一生從沒去過這地方,真希望那只是個惡夢!
「維珍,」他的聲音變得軟弱而無力了:「你要怎樣才能原諒我呢?」「原諒?這不是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這是責任的問題!虞頌超,你又不是未成年少年,你要對你的行為負責任!記得嗎?那天我拒絕過你,記得嗎?我一直求你不要碰我,可是,你──你強──」「好好好!」他慌忙打斷她的話,生怕聽到更難堪的字眼,冷汗已經從他背脊上冒了出來。他想,他是碰到敲詐了!「說吧!」他咬牙:「你要我怎麼負責任?」
「你必須娶我!」她清晰而有力的說了出來。
他大驚失色,以為自己聽錯了,瞪著她,他問:
「什麼?」「你必須娶我!」她再重複了一遍,眼睛不看他,而冷幽幽的望著車窗外面。「因為──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坐在那兒,他頓時成為一座石像。不能思想,不能移動,而且,簡直不能呼吸了!金盞花33/3717
晚上,佩吟在趙家,她正和趙自耕在談論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自從開學以後,佩吟早上有課,只有下午和晚上,她才能和趙自耕在一起,因為佩吟家的簡陋,和她母親情緒的不穩定,所以總是佩吟來趙家,而非自耕來韓家。平常晚上,纖纖多半也不在家,最近,頌超正在教她跳舞,教她領略一些花花草草以外的人生,纖纖活得又充實又滿足。但是,今晚很意外,頌超人也沒來,電話也沒來,纖纖就失魂落魄的在客廳裡和奶奶玩「接龍」。而趙自耕和佩吟,就自然而然的避到書房裡去了。「我告訴你吧,十二月二十日結婚,我已經翻過黃歷,大好的日子。我這人是從不迷信的,為了我媽,也只好迷信一下,佩吟,你不能給我任何理由來拖了。你瞧,你才二十幾歲,再拖幾年也沒關係,但是,我已經老了,你總不要嫁個白髮老公公吧!」「別胡扯了!」佩吟咬著嘴唇,深思著。「我只是覺得太快,我還有些問題,現在已經十一月中了,一個月之間籌備婚禮……」「你根本不需要準備什麼,」趙自耕武斷的說:「服裝啦、禮服啦、首飾啦……我都在十天之內給你弄齊,我有專門的服裝店,到家裡來給你量身做衣服……我現在就打電話叫他們來,怎樣?」他說做就做,立即伸手去拿電話聽筒。
「不要孩子氣啦!」佩吟慌忙把手按在電話機上。「我考慮的不是服裝、首飾……這些事,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這些的,最好是公證結婚,免麻煩!」
「不不!」趙自耕固執的。「我要給你一個鋪張的婚禮,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娶了你了。但是,日子必須要訂了,我們還要租禮堂,印請帖,訂酒席,一大堆的事啦!喂!」他悄眼看佩吟,擔心而歉意的笑著:「你到底還有什麼問題,總不是為了蓮園的事還在生氣吧,你看,我已經把蘇慕南開除了,我已經向你解釋過了,而你……你也原諒過我了。」
「唉!」她歎口氣。「不是的!」
「那麼,到底是什麼?」他把她拖到懷裡來,正視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
「是……是為了我爸爸和媽媽,」佩吟終於輕聲的說了:「我在想,我嫁了,他們會……好寂寞。」
趙自耕看了佩吟好一會兒。然後,他用胳膊圈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裡,他誠摯而深思的說:
「我們──接他們一起住,好嗎?」
佩吟搖搖頭。「為什麼不好呢?」趙自耕柔聲問:「我們家房子那麼大,纖纖眼看也要出嫁了,把他們接來,你也放心,我媽也有個伴……」「唉,你知道行不通的!」佩吟低聲打斷了他。「難道你還不瞭解我爸爸嗎?他那麼孤介,他是絕對不肯住到女婿家來的,而且,我媽又是病病歪歪的,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翻天覆地的鬧一下……」「你媽不是已經進步多了嗎?我上次介紹去看你媽的朱大夫,不是說她已經穩定了,而且,她也不再恨你了。」
「朱大夫不能肯定說她已經好了。朱大夫說,她需要一種取代,取代她對佩華的愛,而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取代是什麼,或在什麼地方?朱大夫說,也可能,也可能……」她吞吞吐吐,而且臉紅了。「將來我……有了小娃娃,她就會好了。」她看到他在笑,就更羞澀了,立即繼續說:「她最近確實不恨我了,昨晚,她還拉著我的手腕,對著我手上的疤痕流淚……她知道是她弄傷了我的。我想,她忽然這樣母性,就是因為知道我快結婚了。她害怕,她很害怕失去我!她──」她歎口氣:「她還是愛我的。」「所以,」趙自耕正色說:「我們不要讓她失去你,我們接她一起住。」「我說了,爸爸不會肯,而且,還有奶奶……」
「我媽呀!我媽絕不會反對的!」
「我知道。但是兩個老人家住在一起,總會有意見不合的地方,我媽在病中,又不是很理性的。萬一……兩人間鬧點彆扭,我們兩個都為難,多少夫妻的失和,都不是本人問題,而是長一輩的問題。」趙自耕瞅著她。「想不到,」他沉吟的說:「你還是個婚姻專家呢!你說得也對,我辦過的幾個大家族的離婚案,爭產案,都是親屬關係鬧出來的。」「所以嘛!」佩吟微蹙著眉:「我不能接他們過來,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那麼,你要怎麼辦?」趙自耕有些急了。「你一輩子不嫁,守著他們?還是──要我『嫁』到你家去?」
佩吟抿著嘴角兒笑了笑,又歎了口氣,猶猶豫豫的開了口:「自耕,我有個辦法,就是……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不知道你……肯不肯?」
「你有方法?那你還不快說!」自耕催促著,挑起了眉毛。「一定行得通,也一定肯!你說吧,別吞吞吐吐!」
「自耕,你到過我家,我家那幢改良式的日式房子,事實上是公家的,而不是我爸的。現在,我爸已經退休了,公家又有意收回房子蓋公寓,所以,我爸那房子,是怎麼都住不長了。這些日子,我注意到,注意到……」她嚥了口口水,很困難的說:「你家隔壁的空地上,也蓋了好多新公寓,正在出售。我爸爸有一筆退休金,大概有三十幾萬……」
「好了!我懂了!」自耕打斷了她,笑了起來。「你也別提你爸的退休金了,明天就去看房子,我買一幢下來,把他們接過來住,這樣,你娘家夫家都在一塊兒,你隨時都可以回娘家,隨時都可以照顧他們,這不就行了。好了吧!我的小姑奶奶,你該沒問題了吧,十二月二十日,怎樣?」
「不忙,不忙。」佩吟說,「你還沒弄懂我的意思,如果爸爸知道這幢房子是你買的,他也不肯住的,他一生就不肯佔人一點點小便宜。所以,我提到爸爸的退休金,我已經問過那房子,要一百二十萬一幢,但是,可以分期付款,你去說服那房東,要他告訴我爸爸,第一期只要三十萬,其餘的可以分十五年或二十年付清,那麼,每個月只要繳幾千塊,我對爸爸說,我用教書的錢來付。事實上,你當然一次付給他。這只是用來說服我爸爸而已……至於,要你一下子拿那麼多錢,我想……我想……你不用給我什麼鑽戒啦,只要個白金的線戒就可以了!」他看了她幾秒鐘,她因為提出這麼「大」的「要求」而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