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一整天,還沒看夠嗎?」爾凱在說。
雅晴抬起頭來,悄眼看爾凱,一面從眼角找爾旋。
「奶奶,」她撒嬌的。「大哥總是和我作對……」
奶奶的身子驚顫了一下,她攬緊了雅晴。
「不會不會!」她急切的保證著。「有奶奶在呢!沒有人會和你作對了,大家都疼你,大家都愛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證下,驚覺到往日這家庭中曾發生過的「戰爭」。當時,不知奶奶是站在哪一邊?她注意到爾凱的神色陰暗了。而爾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顯然想把大家的注意力移開。「桑桑,你真懶,害得全家餓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後如果你還是這麼晚起床,對不起,我們要先吃了去上班。你只好跟奶奶一塊兒吃!」「誰要你們等我?」雅晴接口:「我寧願和奶奶一塊兒吃!」
「哦,不領情呢!」爾旋笑了。「老實說,桑桑,為了慶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都不上班,在家裡陪你!瞧!你的面子夠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經說,你們兩個都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發生,你們只好在家裡「靜以觀變」,好隨時做適當的掩護。大家走進了餐廳,紀媽把早餐弄得好豐盛,搾菜炒肉絲、螞蟻上樹、皮蛋拌豆腐、油炸花生米,外加醬瓜、肉鬆、乾絲、麵筋……等一大堆小菜,熱騰騰的稀飯在冒著蒸氣,滿餐廳都是菜香。桑桑挨著奶奶坐下了,爾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著雅晴,問:「桑桑,你還吃得來清粥小菜當早餐嗎?在國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麵包,或是沖杯牛奶?還是要杯咖啡什麼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裡有著真切的關懷與疑問。她心中又激盪過一陣溫柔的暖流,因為她知道,他這話並不是在問「桑桑」,而是在問「雅晴」。
「噢,不。」她懇切的說:「在國外,要吃這樣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夢都夢到紀媽的搾菜炒肉絲!我不要麵包,我吃得膩死了!」奶奶盯著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力集中視線,又憐又愛又惜又疼的看著她。
「晚上睡得好嗎?棉被會不會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沒有關好窗子?夜裡沒做噩夢吧?我們早上有沒有吵你?屋裡沒蚊子吧?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幾千幾百個問題呀!幾千幾百種摯愛呀!桑桑何幸,生在這樣的家庭;桑桑何不幸,離開了這樣的家庭!
「奶奶,」她嚥下一大口稀飯。「我什麼都好,睡得又香又甜,夢裡都是奶奶!」「馬屁精!」奶奶笑著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濕了。「既然這麼想奶奶,怎麼三年多了才回來!」
「人家在唸書嘛,在念那個鬼碩士嘛……」
「噢!」奶奶頓住了,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有些緊張的望著雅晴,小心翼翼的說:「你瞧,奶奶是樂糊塗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問你。桑丫頭──」她伸伸脖子,困難的、擔心的、艱澀的問了出來:「你這次回家,是──
度假呢?還是──長住呢?」
她迎視著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說:「我──一直沒有拿到那個碩士學位。」「呃,」奶奶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回去拿那個學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著。
「說大聲點,奶奶耳朵不行了,聽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膽的把頭湊近她。「我是說──」她提高了聲音:「去他的碩士學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了,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比家更好!那個學位……」「哎哎哎,桑丫頭,」奶奶如釋重負,眉開眼笑了。「什麼鬼碩士喲!奶奶從沒有要你當女學者呀,這下好了!這樣說,你是回家長住了?」「回家長住了!」她點著頭。
「雨蘭!紀媽!爾凱!爾旋!你們都聽到了?」奶奶環桌四顧,笑得像個小孩子。「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你們都聽到了?」她重複的問。
「都聽到了!」爾旋接口,他的眼光緊緊的落在雅晴臉上,語重而心長。「你說的,你會在家里長住了!我們都是證人。」
不知怎的,雅晴覺得爾旋似乎話中有話,他眼中的光彩那樣特別,她的臉竟然驀的發熱了。
接下來的一天順利極了,雅晴沒有出任何的差錯,奶奶一直開心得像個小娃娃。爾凱、爾旋、蘭姑、紀媽也都一塊石頭落了地,大家繃緊的情緒都放鬆了。空氣說有多融洽就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來了,大家說說笑笑的,一天就飛馳過去了。真好,當桑桑也不錯,雅晴簡直有些暈陶陶了,覺得眾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裡,還沒有當過這樣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臥房,因為奶奶拉著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才在蘭姑連哄帶騙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臥房裡,倚窗而立,可以看到花園裡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樹。掠過圍牆,還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沒料到這兒的視野如此廣闊,而風景又如此優美!昨晚自己「演戲」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沒發現這房間的優點。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聽著花園裡的蟲聲,湖畔的蛙鳴,看著天邊的一彎月亮,和那草叢裡螢火的明滅。多麼靜謐呀!多麼安詳呀!多麼溫馨呀!窗子大開著,從湖面吹來一陣陣涼爽的夜風,比冷氣還好。她深吸著那清涼的風,讓自己沐浴在那涼風裡,她的頭髮飛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離開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無睡意。走到書架邊,她想找本小說來催眠,書架上的書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譯小說:《飄》、《簡愛》、《塊肉餘生錄》、《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過的。有些現代台灣的文藝作品,她看了看書名,大部份也是她看過的。然後,她看到一疊樂譜,桑桑會彈吉他,桑桑會唱歌,桑桑愛音樂……她隨意的拿起一本樂譜,翻開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線譜,上面爬滿了小蝌蚪,這種小蝌蚪爬樓梯的玩意兒雅晴從小就弄不清,音樂老師有一次曾經指著她的腦袋罵她笨蛋。她放下了這本樂譜,翻了翻別的音樂書籍,有本書名字叫:《認識和弦》認識和弦?天知道什麼叫「和弦」?她不經心的拿了起來,隨手翻弄著,只看到一大堆的圖表,寫滿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頭霧水。正要放回原處,有張紙輕飄飄的落了下來。她拾起那張紙,打開來,是一張手抄的樂譜,卻是用簡譜寫的。這引發了她的興趣,她望著那歌曲的名字:
《夢的衣裳》夢的衣裳?這就是桑桑愛唱的那支歌了?當初她就覺得歌名古怪得厲害,卻也嫵媚得厲害。夢的衣裳!怎樣一件衣裳呢?她攤平了那張紙,開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青春是它的錦緞,歡笑是它的裝潢,柔情是它的點綴,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
把它仔仔細細的刺繡和精鑲。
每當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萬物都為我改了模樣,
秋天,我在樹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變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園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著吉他到處流浪,
只因為他眼中閃耀的光彩,
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間,在那一瞬間,
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
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認對文學詩詞歌賦都一竅不通。但是,不知怎的,她被這歌詞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飄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他,坐在梧桐樹下,清清脆脆,悠悠揚揚,委委婉婉的唱著:「……我有一件夢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為他的光芒而歡樂,
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
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樣一件夢的衣裳!如今,那披著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光的男孩呢?他可曾將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獻上衣裳的女孩已經與世長辭?雅晴握緊了那張歌譜,一時間,她想得癡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夢的衣裳!彈吉他的男孩和那件夢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個故事呀!她也陷進某種共鳴似的情緒中,驀然覺得自己在情緒上和那個已逝的桑桑確有靈犀相通的地方。夢的衣裳!她發現這四個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夢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編織而成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她這件衣裳,該披在誰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湧出一張臉孔:那年輕的、熱情的、堅決而又細膩的臉……天!是桑爾旋的臉呢!她甩甩頭,下意識的又走回窗前,注視著窗外的梧桐樹,蒼白的樹幹在月光下聳立著,心形的葉片搖曳在夜風裡。桑桑坐在梧桐樹下撫琴而歌,小鳥兒都停下來傾聽……她搖了搖頭,花園裡靜悄悄的,梧桐樹下空蕩蕩的。她側耳傾聽,有風聲,有樹聲,有蟲鳴,有蛙鼓……沒有吉他聲,也沒有歌聲。她走回床邊,倒在床上,手裡緊握著那張歌譜。
那夜的夢裡全是音樂,全是吉他聲,全是和弦,全是「夢的衣裳」!夢的衣裳11/306
接下來的好幾天,日子過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奶奶從早到晚的笑逐顏開。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這個,桑桑要吃那個,桑桑的房裡要有花,桑桑的小花貓要洗乾淨,桑桑的衣服要燙平,桑桑的被單要天天換……老天,難道這桑桑又是美食主義者,又有潔癖?當她悄問蘭姑時,蘭姑才笑著說:
「什麼潔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樹也能爬!這都是奶奶,她心目裡的小桑桑,等於是個公主。十二層墊被下放了顆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鬧得睡不著覺!」
不管怎樣,雅晴熱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個星期來,她除了和爾旋出去到附近的湖邊散散步,到小山林裡走走。她發現山上還有個小廟,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聽見鐘聲。幾乎就沒出過大門。當然,她和父親聯繫過了,趁奶奶睡午覺時,她和父親通過電話,父親笑得好親切好開心:「我以你為榮,雅晴,祝你好運!」
好運?我確實有好運!她想,有三個女人寵她,有兩個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陸家好了幾百倍!不生氣,不小心眼,不懊惱……每一個新的日子,是一項新的挑戰。每晚,她躺在床上,會對著天花板悄悄低語:
「我願意這樣子,我願意這種日子一直延續下去!」
有天下午,李醫生帶著他的醫藥箱來了。他是桑家將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認識了他。李醫生看到雅晴那一剎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臨考驗了,爾凱爾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訊保密得十分徹底,連李醫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廳中間,笑望著李醫生。
「您看!」她揚眉毛,瞪大眼珠。「是誰回來了?」
李醫生一怔,推了推眼鏡片。希望你的近視加深了,雅晴想著。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然,就有些散付這時代,又是電視又是書籍又是科學儀器,人類的眼睛最難保護。李醫生的視力一定不是很好,因為,他一下子就笑開了,在雅晴肩上輕拍了一下,他大聲說:
「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驕傲:
「你瞧,咱們的小桑桑變了沒有?」
李醫生一本正經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點兒,胖了點兒,外國食物營養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連聲的嚷:「什麼外國食物啊?都是奶奶、蘭姑、和紀媽三個人聯合起來餵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訴奶奶,有種病叫營養過剩症,她們再這樣強迫我吃東西,非把我喂出毛病來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著才開口。
「別聽她!」奶奶已經打斷了李大夫。「剛回來那兩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沒幾兩肉,你想,咱們家的孩子怎麼吃得來生牛肉、生菜、生豬排、生魚生蝦……的,外國人到底沒開化,什麼都吃生的!有次爾凱兄弟兩個強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還帶著血,八成剛從牛身上切下來的,我看得直噁心,一個月都不想吃肉!嘖嘖,」奶奶又搖頭又笑又歎氣:「想到桑丫頭在國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來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醫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對李醫生咧著嘴伸舌頭作鬼臉。
那天,李醫生給奶奶詳細檢查了身體。爾凱爾旋兩兄弟爭著送他出去,李醫生在大門外,對兩兄弟奇怪的說:
「怪不怪?她在進步!」
爾旋深吸了口氣。「並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療有時會造成奇跡!」
「是的。」李醫生深思的說:「桑桑比什麼藥方都好,到底是孝順孩子,她的碩士學位怎樣了?」
「放棄了。」爾凱答得流利。「奶奶和學位比起來,當然是奶奶重要。」他盯著李醫生,正色問:「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會好起來嗎?」「爾凱,」李醫生深深的看他,語氣鄭重而溫柔。「奶奶的整個身體,已經是一部老機器了,這麼些年來,這老機器已盡了它每一分力量,現在,每個螺絲釘都銹了都鬆了,馬達也轉不動了。對生命來說,新陳代謝,是找不到奇跡的。」
「那麼,」爾旋悲哀的問:「她還有多久?」
「上次我診斷她,認為不會超過三個月,現在,我認為,可能還有五個月。」「下次,你說不定會認為還有一年。」爾旋滿懷希冀的說。
「我希望如此!」李醫生感動的微笑著。「盡量讓她快樂吧!當了四十年醫生,我惟一省悟出來的道理,人生什麼都不重要,快樂最重要。」醫生走了。雅晴在爾旋兄弟兩個臉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這場戲有了代價!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熱烈而期盼的狂喊著:但願奶奶長命百歲,但願奶奶水遠不死!
戲是演得順利極了。只是,這天晚上,卻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誰也沒有料到的「意外」。
「意外」是由曹宜娟帶來的,雅晴相信,宜娟決無任何惡意,怪只怪她對桑桑的事瞭解得太少又太多,顯然爾凱很避諱和她談桑桑,宜娟對桑桑的過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寞和懷念中,一定又對宜娟談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愛好與特長。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廳裡東拉西扯,聽「桑桑」敘述她在洛杉磯「親眼目睹」的一場「警匪追逐戰」。她正說得有聲有色時,宜娟來了。近來,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穿了件寬鬆上衣,和一條緊身的AB褲。只是,因為她屬於豐滿型,不像雅晴那麼苗條,這打扮並不非常適合她,但足見她「用心良苦」。她進了門,笑嘻嘻的,手裡抱著一件又高又大的東西,是一個嶄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討好的、興奮的、快樂的笑著。「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來?奶奶和蘭姑都告訴過我,你的吉他彈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丟在美國沒帶回來,這些日子你也忙得沒時間出去買,我就去幫你買了一個!」她打開琴盒,心無城府的取出那副吉他,吉他上居然還用小亮片,飾上「S?S?」兩個字母,來代表「桑桑」。她舉起吉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室內空氣的緊張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面前去。「快,桑桑,你一定要彈一支歌給我們聽!唱那支《夢的衣裳》,好嗎?」雅晴僵住了。飛快的,她抬起睫毛來掃了爾旋爾凱兄弟兩個一眼,兩兄弟都又緊張又蒼白。她心中湧起一股怒氣,氣這兄弟兩個!他們該告訴她有關吉他和《夢的衣裳》的故事,他們該防備宜娟這一手。現在,這場戲如何唱下去?她生氣了。真的生氣而且不知所措了。掉頭望著奶奶,奶奶正微張著嘴,著了魔似的看著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對這事的反應。她急了,怔了,想向蘭姑求救,但是,來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桑桑!」她嫵媚的笑著,「拿去呀!你調調音看,不知道聲音調好了沒有!」「宜娟!」驟然間,爾凱爆發似的大吼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叫:「拿開那個東西!你這個笨蛋!」
這一吼,把雅晴給驚醒了。頓時間,她做了個冒險的決定,她只能「歇斯底里」的發作一番,管他對還是不對!她倒退著身子,一直往樓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偽裝,自己的臉色也夠蒼白了,因為,她的心臟正擂鼓似的狂跳著,跳得快從喉嚨口跑出來了。她開始搖頭,嘴裡喃喃的、吶吶的、不清不楚的喊著:「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不要吉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頭搖得更凶了,搖得頭髮都披到臉上來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頭,痛得逼出了眼淚,她哭著抓住樓梯扶手,尖聲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會彈吉他!我不會唱歌!我不會!我不會!我不會!拿開那個!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個向她撲過來的是蘭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聲的嚷著:「桑桑!小桑桑!沒有人要你彈吉他,沒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沒有吉他,根本沒有吉他!」她俯下身子,假裝要安定她,而飛快的附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演得好,繼續演下去!」
得到了鼓勵,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戲細胞都在活躍了,她把整個身子伏在樓梯扶手上,讓頭髮披下來遮住了臉,她似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奶奶,你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我不要彈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顫巍巍的過來了,她那滿是皺紋的、粗糙的手摸上了雅晴的頭髮,她的胳膊環繞住了雅晴的頭,她的聲音抖抖索索,充滿了焦灼、憐惜、心疼與關切的響了起來:
「我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寶貝兒,別要別哭我告訴他們!」奶奶含淚回視,怒聲吼著:「誰說桑桑要彈吉他?我們家永遠不許有吉他!紀媽,把那把吉他拿去燒掉!快!」
紀媽「噢」了一聲,大夢初醒般,從宜娟手裡奪下吉他,真的拿到廚房裡去燒起來了。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兒,像個石膏像,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她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雅晴的「戲」不能不繼續演下去,事實上,她也不明白該演到怎樣的程度再收場。她軟軟的在樓梯上坐了下來,身子乾脆伏到樓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裡嘰哩咕嚕的在說些她僅有的「資料」:
「我恨大哥!我恨大哥!沒有衣裳……沒有夢,我什麼都沒有……我恨大哥!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沒有……夢的衣裳……」她嗚咽著,悲鳴著,挖空心思想下面的「台詞」:「奶奶,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奶奶,我不彈吉他了,不唱歌了,自從到美國,我就……不唱歌了。我只有奶奶,沒有夢也沒有歌了……」好一句「沒有夢也沒有歌」,這不知道是哪本小說裡念來的句子。她心裡暗叫慚愧。而奶奶,卻已經感動得淚眼婆娑。她坐在雅晴身邊,用手不住撫摸她,不停的點著頭,不停的擦眼淚,不停的應著:「是啊!是啊!奶奶懂,奶奶完全懂!好孩子,寶貝兒,桑丫頭……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夢的衣裳12/30
雅晴仍然伏在樓梯上喘氣,桑爾旋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低頭望著雅晴,他簡單明駁乃擔?「奶奶,她受了刺激,我送她回房間去,她需要休息……把她交給我吧,我會和她談……放心,我會讓她平靜下來……」在雅晴還沒有瞭解到他要做什麼之前,N忽然被人從地上橫抱了起來。雅晴大驚,生平第一次,她躺在一個男人的臂彎裡。爾旋抱著她往樓上一步步走去,她暗中咬牙切齒,卻無能為力。從睫毛縫裡,她偷看爾旋,爾旋正低頭注視她,他的眼睛亮得閃爍而神情古怪。她迅速的再闔上眼。混蛋!她心中暗罵著,又讓你這傢伙佔了便宜了!她掙扎了一下,他立即把她更緊更緊的擁在胸前,在她耳邊低聲說:
「不要亂動,奶奶還看著呢!」
她真的不敢動了,躺在那兒,貼在他那男性的胸懷裡,聞著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氣息,她又有那種迷亂而昏沉的感覺,又有那種懶洋洋、軟綿綿的醉意。老天,這段路怎麼這樣長,她覺得自己的面孔在發熱,由微微的發熱逐漸變成滾燙了。她相信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熱力,因為……要命!他把她抱得更緊更緊了。終於走進了她的房間,他一直把她抱到床邊去,輕輕的,很不情願似的,把她放在床上。她正想從床上跳起來,他已經警告的把手壓在她身上。她只得躺著,側耳聽著門外的聲音。爾旋把一個手指壓在她唇上,然後,他轉開去,走到門口,他細心的對門外張望了一下,就關上了房門,而且上了鎖。他走回床邊。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瞪視著爾旋。
「很好,」她憋著氣說:「我們的戲越演越精彩了!」
「是的,越來越精彩了。」
他說,坐在床沿上。俯下頭來,他第二次吻住了她。
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血液都往腦子裡衝去。他的嘴唇濕潤溫柔而細膩,輾轉的壓在她的唇上。她的頭更昏了,心更亂了。理智和思想都飄離了軀殼,鑽到窗外的夜空裡去了。她不知不覺的抬起手來,環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不覺的把他拉向自己。不知不覺的用唇和心靈反應著他,好久好久,幾個世紀,不,或者只有幾秒鐘,他的頭抬起來了,他的眼睛那麼亮,他的臉孔發紅,他的呼吸急促……,她躺在那兒,仍然不想動,只是默默的望著他,靜靜的著他。在這一瞬間,她明白了。為什麼她會來桑園,為什麼她會去花樹,為什麼她注定在那個下午要遇到他,為什麼她甘心冒充桑桑……因為這個男人!命中早已注定,她會遇到這個男人!
爾旋用手指輕輕的撫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和她那尖尖的小下巴。「天知道,」他啞聲說:「我每天要用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太接近你!天知道你對我的吸引力有多強!天知道你使我多迷惑或多感動多震撼!你的機智,你的聰明你的善良,你的伶俐,你的隨機應變……老天!」他大大喘氣,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拉進了他的懷中。他用雙臂緊箍著她,而再度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片刻之後,他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前,她聽到他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聽著!雅晴,」他熱烈的低語。「你要設法距離我遠一點,否則,你不會穿幫,我會穿幫了!」
她多喜歡聽這聲音呀!她多喜歡聽這心跳呀!她多想就這樣賴在這懷裡,再也不要離開……噢,我們的合同裡沒有這個!噢……我卻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她悄悄的笑了,羞澀的笑了。原來,這就是愛情!原來,這就是讓桑桑寧可放棄生命而要追尋的東西……桑桑,她一震,理智回來了,思想也回來了,她趕快推開他,急促的說:「你還不下樓去!你會引起懷疑了!」
「我知道。」他說,卻沒有移動。
「你們害我差點出醜,知道嗎?你應該告訴我桑桑和萬皓然的故事,還有那支《夢的衣裳》!」
「我知道。」他再說,仍然熱烈的盯著她。
「什麼時候告訴我?」「改天。」他輕輕的拂開她面頰上的髮絲。緊緊的注視她的眼匯「答覆我一個問題!」他說。
「什麼?」「有一天,當你不需要當桑桑的時候,你還願意姓桑嗎?」
她轉開頭去,悄笑著。
「到時候再說!」「現在!」他命令的。「不!我不知道。」他溫柔的用胳膊摟著她。
「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連串的低哼著,有三分羞澀,有七分矯情。他的胳膊加重了壓力。
「你敢再說不知道,我就又要吻你了!」他威脅著。
「不……」他閃電般的用唇堵住她的嘴。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們飛快的分開了,他驚跳起來,她立刻躺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揮手叫他離開。爾旋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蘭姑正攙著奶奶,在門外探頭探腦呢。「她怎麼樣?」奶奶關懷的問。
「勸了她半天,總算把她安撫下來了。」爾旋說。
雅晴躺在床上,閃動眼瞼,想笑。她只好一翻身,把頭埋進枕頭裡去了。「我沒想到,隔了三年多了……」奶奶感歎著:「這孩子還沒有忘記萬皓然啊?」「噓!」爾旋警告的噓著奶奶。「拜託拜託,我的老祖宗,你可千萬別提這個名字!」
「哦,哦,哦,」奶奶結舌的:「我實在是個老糊塗了,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以後絕對不提。」她伸頭對床上張望,雅晴正在那兒不安靜的左翻騰右翻騰,天知道!你怎麼可能剛聽到一個男人對你示愛以後,還能靜靜的「裝睡」呢?「她沒有睡著啊?」奶奶問,一向耳朵不靈,怎麼偏偏又聽見了。
雅晴乾脆打床上一翻身,坐起來了。
「奶奶!」她叫。「喲!」奶奶立刻走了進來,坐在床邊望著她,伸手憐惜的摸她的面頰。「小桑子,你沒睡著呀!」
「奶奶,」她扭著身子,臉上紅潮未褪,呼吸仍然急促,情緒仍然高昂……奶奶,如果她姓桑,這聲奶奶可真是應該叫的啊!她想著,臉就更紅了。
「怎麼,」奶奶摸她的臉,又摸她的額。「好像有些發燒呢!爾旋,我實在不放心,你還是打個電話,請李大夫來給她看看吧!」「哎呀!」雅晴叫了一聲,打床上跳到地上來了。「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我沒事了!我只是……只是……」她轉動眼珠,噘起了嘴:「我剛剛好丟人,是不是?」她委委屈屈的問:「我一定把大家都嚇壞了,是不是?哎呀!」她真的想起來了。「宜娟呢?」「在樓下哭呢!」蘭姑說。
「哦!」她閃著眼睫毛,看著奶奶。「我……我並不想惹她傷心的!奶奶,我闖禍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奶奶拍撫著她的手。「不怪你,誰教她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送東西來?」
「奶奶!」雅晴不安的聳聳肩:「人家又不是惡意,我……我……」她認真的握緊奶奶的手,認真的看著奶奶,認真的說:「我不能再彈吉他了,奶奶。」她哀傷的說:「我受不了!我也……再不能唱歌了!」
「我懂我懂,」奶奶慌忙接口。「忘記這些事,寶貝兒!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她如釋重負。轉過頭去,她看到爾旋和蘭姑,蘭姑正對她悄悄的、讚美的含笑點頭。爾旋呢?爾旋那對閃亮的眼睛是多麼灼灼逼人啊!她轉開眼珠,依稀聽到樓下傳來宜娟的哭聲和爾凱的說話聲。爾凱有罪受了,她想。她聽到宜娟哭著在喊:「……你罵我笨蛋!你凶得像個鬼!誰知道你妹妹是神經病!」「你再叫!你再叫!」爾凱低吼著:「給奶奶聽到了有你受的!」「你家老的是老祖宗,小的是小祖宗,我不會伺候,」宜娟哭叫著:「乾脆咱們分手!」「分手就分手!」爾凱喊。
事情鬧大了。雅晴求助的看了蘭姑和爾旋一眼,就鬆開奶奶的手,衝出房門,直往樓下跑去。到了樓下,她正好看到宜娟衝出大門,她也往大門跑,一面直著喉嚨喊:
「宜娟!宜娟!不要生氣,宜娟……」
「讓她去!」爾凱在後面怒氣沖沖的喊。「不要理她!讓她去!」雅晴回過頭來,瞪視著爾凱。
「你瘋了嗎?桑爾凱!」她低低的說:「你還不去把她追回來?」「讓她去!」爾凱跌坐在沙發裡,用手痛苦的抱住了頭。「這是報應。我逼走桑桑,桑桑再逼走宜娟,這是報應。」
雅晴目瞪口呆的看著爾凱,這是演戲呀,難道你也演糊塗了?她張著嘴,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