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還有什麼喜悅能夠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還有什麼喜悅能比再見到父母更強烈?為了存心要給他們一個意外,我沒有打電報,也沒有通知他們。因此,直到我們按了門鈴,阿秀像發現新大陸般一路嚷了進去:
    「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二小姐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從樓上直衝下來,這才發現我們的歸來。他們站在客廳裡,呆了,傻了,不敢相信的瞪著我們。我衝了過去,一把抱住母親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著她,一疊連聲的喊著:「是我!媽媽,我回來了!是我!媽媽!」我再轉向父親,撲向他的懷裡。「爸爸,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天哪!」母親叫,用手揉著眼睛,淚水直往面頰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沒有做夢?」
    我又從父親懷裡再撲向母親。
    「媽媽,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親她,抱她。「媽媽,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哦!」父親喘了一口大氣。「你們怎麼這樣一聲不響的就回來了?」
    我又從母親懷裡轉向父親,摟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頰緊貼在他的面頰上。「哦,爸爸,」我亂七八糟的嚷著:「你一點都沒有老!你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你騙我!你根本沒有白頭髮!你還是個美男子!」「哦呀,」父親叫著,勉強想維持平靜,但是他的眼眶卻是潮濕的。「你這個瘋丫頭!雲帆,怎麼你們結婚了兩年多,她還是這樣瘋瘋癲癲的呀?」
    雲帆站在室內,帶著一個感動的笑容,他默默的望著我們的「重聚」。聽到父親的問話,他聳了聳肩,笑著說: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只怕再過十年,她還是這副樣子!」
    母親擠過來,把我又從父親懷裡「搶」了過去,她開始有了真實感了,開始相信我是真的回來了!握著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說:
    「讓我看看你,紫菱!讓我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哦!紫菱,你長大了,你變漂亮了!你又美又可愛!」
    「那是因為你好久沒有看到我的緣故,媽媽!我還是個醜丫頭!」「胡說!」母親喊:「你一直是個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親含淚笑著:「你也讓他們坐一坐吧,他們飛了十幾個小時呢!」
    「哦!」母親轉向雲帆了。「你們怎麼會忽然回來的?是回來度假還是長住?是為了你那個餐館嗎?你們會在台灣待多久?……」一連串的問題,一連串等不及答案的問題。雲帆笑了,望著我,他說:「我想,」他慢吞吞的說:「我們會回來長住了,是嗎?紫菱?或者每年去歐洲一兩個月,但卻以台灣為家,是嗎?紫菱?」哦!善解人意的雲帆,他真是個天才!我拚命的點頭,一個勁兒的點頭。「哦呀!」母親叫:「那有多好!那麼,你們先住在這兒吧,紫菱,你的臥房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簾,我們也沒動過,連你牆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畫兒,也還貼在那兒呢!」母親永遠稱我那些「藝術海報」為「亂七八糟的畫兒」,我高興的叫著:「是嗎?」就一口氣衝上了樓,一下子跑進我的屋子裡。
    哦,重臨這間臥室是多大的喜悅!多親密的溫馨!我走到窗前,撥弄著那些珠子,撫摸我的書桌,然後,我在床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呆愣愣的看著我那盞有粉紅色燈罩的小檯燈。母親跟了進來,坐在我身邊,我們母女又重新擁抱了一番,親熱了一番,母親再度審視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後,她握住了我的手,親暱的問:
    「一切都好嗎?紫菱?雲帆有沒有欺侮過你?看你這身打扮,他一定相當寵你,是嗎?」
    「是的,媽媽。」我由衷的說:「他是個好丈夫,我無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寵我,依順我,也——」我微笑著:「從沒有再交過女朋友!」「哦!」母親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來,低語著說:「總算有一個還是幸福的!」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驚覺的望著母親,把握著雲帆還沒有上樓的機會,我問:「怎麼?綠萍不幸福嗎?」
    「唉!」母親長歎了一聲,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撫摸著我已長長了的頭髮,她說:「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紫菱,他們相處得很壞。最近,他們居然鬧著要離婚!我不瞭解他們,我不瞭解楚濂,也不瞭解綠萍。現在,你回來了,或者一切都會好轉了。有機會,你去勸勸他們,跟他們談談,你們年輕人比較能夠談得攏,而且,你們又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母親的這番話使我整個的呆住了。楚濂和綠萍,他們並不幸福!他們處得很壞!他們要離婚!可能嗎?我默然良久,然後,我問:「他們為什麼處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親又歎了口氣:「反正,綠萍已不是當年的綠萍了,她變了!自從失去一條腿後,她就變了!她脾氣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鬧得不愉快,只好搬出去住,現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親忽然驚覺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樂糊塗了,幹嘛和你談這些不愉快的事呢?還是談談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問:「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嗎?」「什麼消息?」我不解的問。「你——」她又對我神秘的微笑:「有沒有了?」
    「有沒有?」我更糊塗了。
    「孩子呀!」母親終於說了出來:「雲帆不年輕了,你也該生了,別學他們老是避孕。」
    「學誰?」我紅了臉。「綠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實,他們如果能有個孩子,也不至於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們沒有避,只是一直沒有,我想,這事也得聽其自然的!」
    「回台灣後準會有!」母親笑著。「亞熱帶的氣候最容易懷孩子,你放心!」這談話的題材使我臉紅,事實上,我根本沒想過生兒育女的問題。但是,我的心神卻被綠萍和楚濂的消息擾亂了,他們不要孩子?他們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來,母親還在說著什麼,我已經聽不進去了。父親和雲帆及時走了進來,打斷了母親的述說,也打斷了我的思緒。父親笑著拍拍母親的肩:「好哦,你們母女馬上就躲在這兒說起悄悄話來了!舜涓,你還不安排一下,該打電話給綠萍他們,叫他們來吃晚飯!還要通知雲舟。同時,也該讓雲帆和紫菱休息一會兒,他們才坐過長途的飛機!」「哦,真的!」一句話提醒了母親,她跳起來:「我去打電話給綠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來了,不樂瘋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說:「叫綠萍來並不妥當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已經裝了假肢,」父親說:「拄著枴杖,她也能走得很穩了,兩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時間,她也該可以適應她的殘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麼?」我困惑的問。
    「她家裡經常炊煙不舉,如何招待你吃晚飯?」
    「哦——」我拉長了聲音。「他們沒有請傭人嗎?」
    「他們請的,可是經常在換人,現在又沒人做了。」父親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綠萍是個很難侍候的主婦!」
    我的困惑更深了,綠萍,她一向是個多麼溫柔而安靜的小婦人呀!可是……他們都在暗示些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越來越不安了。父親再看了我們一眼:
    「你們小睡一下吧!等一會兒我來叫你們!」
    「哦,爸爸!」我叫:「我這麼興奮,怎麼還睡得著?」
    「無論如何,你們得休息一下!」父親好意的、體貼的笑著,退了出去,並且,周到的為我們帶上了房門。
    室內剩下了我和雲帆,他正默默的望著我,臉上有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語:
    「這下好了,你馬上可以和你的舊情人見面了!」
    我倏然抬起頭來,厲聲的喊:
    「雲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刻的、嚴肅的、鄭重的表情,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清晰的說:「聽我說!紫菱!」我望著他。「是我要你的父親馬上找楚濂來,」他說:「是我要你今天就見到他們,因為你遲早要見到的!他們夫婦似乎處得並不好,他們似乎在醞釀著離婚,我不知道這事對你會有什麼影響,但是,我已經把你帶回來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著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要冷靜,你要運用你的思想。同時,我要告訴你,我永遠站在你的身邊!」
    我注視著他,然後我把頭依偎進了他的懷裡。
    「為什麼你要帶我回來?」我低問。
    「我要找尋一個謎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說:「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你想家了。」抬起頭來,我再注視他。
    「雲帆!」我低叫。「嗯?」他溫柔的看著我。
    「你說你永遠站在我身邊?」
    「是的。」「我也只想告訴你一句話。」我由衷的說。
    「是什麼?」「我是你的妻子。」我們相對注視,然後,他吻了我。
    「夠了,」他低語:「我們都不必再說什麼多餘的話了,不是嗎?」他摸摸我的面頰。「現在,試著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說,「我猜想綠萍他們馬上會來,而且,我要到廚房去找媽媽說話——我不累,真的。」
    他點點頭,微笑著。「最起碼,你可以換件衣服吧!我很虛榮,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來容光煥發!」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該穿那一件衣服?」我們的箱子,早就被阿秀搬進臥室裡來了。
    半小時後,我穿了一件鵝黃色軟綢的長袖襯衫,一條鵝黃色底有咖啡色小圓點的曳地長裙,腰上繫著鵝黃色的軟綢腰帶。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頭髮,我長髮垂肩,纖腰一握,鏡裡的人影飄逸瀟灑。雲帆輕吹了一聲口哨,從我身後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個迷人的小東西!」他說。
    對鏡自視,我也有些兒眩惑。
    「媽媽說得對,」我說:「你改變了我!」
    「是你長大了,」雲帆說:「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幾分成熟,你渾身散發著誘人的光彩!」
    我的臉發熱了,用手指頭刮著臉羞他。
    「你少『情人眼裡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也就夠了!」他又話中有話。我瞪了他一眼,無心去推測他話裡的意思,翻開箱子,我找出帶給父親母親的禮物,由於回來得太倉促,東西是臨時上街去買的,幸好雲帆是個闊丈夫,在需要用錢的時候從未缺少過,這也省去許多麻煩。我給父親的是兩套西裝料,都配好了調和色的領帶和手帕。給母親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著東西,我衝下了樓,高聲的叫著爸爸媽媽,母親從廚房裡衝了出來,看著那披肩,她就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擁著那軟軟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淚,一面說:
    「我一直想要這樣一件披肩。」
    「我知道的。」我說。「你怎麼知道?」母親含淚望我。
    「我是你的女兒,不是嗎?」我說。
    於是,母親又一下子擁抱住了我,抱得緊緊的。
    父親看到禮物後的表情卻和母親大不相同,他審視那西裝料和領帶手帕,很感興趣的問:
    「這是誰配的色?」「雲帆。」我說。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裝呢?」「也是他,他喜歡打扮我。」
    父親掉頭望著雲帆,他眼底閃爍著一層欣賞與愛護的光芒,把手壓在雲帆的肩上,他說:
    「我們來喝杯酒,好嗎?」
    我望著他們,他們實在不像個父親和女婿,只像一對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白,他們是彼此欣賞,彼此瞭解的。禮物被捧上樓去了,我又挑了一個小別針送給阿秀,贏得阿秀一陣激動的歡呼。我再把給綠萍和楚濂的東西也準備好,綠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一套精緻的袖扣和領帶夾。東西剛剛準備妥當,門鈴已急促的響了起來,雲帆很快的掃了我一眼,我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但是,我的心卻跳得比門鈴還急促。綠萍,綠萍,別來無恙乎?楚濂,楚濂,別來無恙乎?首先走進客廳的是綠萍,她拄著枴杖,穿著一件黑色的曳地長裙,長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卻遮不住她的殘缺,她走得一蹺一拐。一進門,她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輕盈苗條已成過去,她顯得臃腫而遲鈍。我跑過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叫著說:
    「綠萍,你好?我想死你們了!」
    「是嗎?」綠萍微笑著望著我,把我從頭看到腳,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想我還是想楚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後,我看到了楚濂,他站在綠萍身後,和綠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來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睛卻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帶著灼灼逼人的熱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紫菱,你在國外一定生活得相當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隻剛出浴的天鵝!」他說,毫不掩飾他聲音裡的讚美與欣賞。也毫不掩飾他的眼睛裡的深情與激動。
    「哈!」綠萍尖銳的說:「醜小鴨已經蛻變成了天鵝,天鵝卻變成了醜小鴨!爸爸,媽!你們注定了有一對女兒,分飾天鵝與醜小鴨兩個不同的角色!」
    雲帆大踏步的走了過來,把我挽進了他的臂彎裡。
    「紫菱!」他說:「不要讓你姐姐一直站著,她需要坐下來休息。」「是的,」我應著,慌忙和雲帆一塊兒退開去。
    「雲帆!」綠萍尖聲說,臉上帶著一份嘲弄的笑。「我雖然殘廢,也用不著你來點醒呵!倒是你真糊塗,怎會把這只美麗的小天鵝帶回台灣來!你不怕這兒到處都布著獵網嗎?你聰明的話,把你的小天鵝看看緊吧!否則,只怕它會拍拍翅膀飛掉了!」「綠萍!」楚濂蹙著眉頭,忍無可忍的喊:「紫菱才回來,你別這樣夾槍帶棒的好不好?」
    「怎麼?」綠萍立即轉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卻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勸我妹夫保護我的妹妹,這話難道也傷到你了嗎?」「綠萍!」楚濂惱怒的喊,他的面色蒼白而激動,他重重的喘著氣,卻顯而易見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馬上發作。
    「哎呀,」雲帆很快的說,笑著,緊緊的挽住我。「綠萍,謝謝你提醒我。其實,並不是在台灣我需要好好的看緊她,在國外,我一樣提心吊膽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麼熱情!我就為了不放心,才把她帶回來呢!」
    「雲帆,」我勉強的微笑著。「你把我說成了一個風流鬼了!」「哈哈!」雲帆縱聲大笑。「紫菱,我在開玩笑,你永遠是個最專一的妻子!不是嗎?」
    不知怎的,雲帆這句話卻使我臉上一陣發熱。事實上,整個客廳裡的這種氣氛都壓迫著我,都使我透不過氣來。我悄眼看綠萍,她正緊緊的盯著我,於是,我明白,她什麼都知道了!楚濂一定是個傻瓜,會把我們那一段告訴她!不過,也可能,楚濂沒有說過,而是她自己體會出來的。我開始覺得,我的回國,是一件完全錯誤的決定了。
    父親走了過來,對於我們這種微妙的四角關係,他似乎完全體會到了。他把手按在綠萍的肩上,慈愛的說:
    「綠萍,坐下來吧!」綠萍順從的坐了下去,長久的站立對她顯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阿秀倒了茶出來,戴著我送她的別針。於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綠萍和楚濂的禮物。奔上樓去,我拿了禮物下來,分別交給綠萍和楚濂,我笑著說:
    「一點小東西,回來得很倉促,沒有時間買!」
    綠萍靠在沙發中,反覆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CHANELNO.5」,她臉上浮起一個諷刺性的微笑,抬起眼睛來,她看著我說:「紫菱,你很會選禮物!CHANELNO.5!有名的香水!以前瑪麗蓮夢露被記者訪問,問她晚上穿什麼睡覺?她的回答是CHANELNO.5!因此,這香水就名噪一時了!可惜,我不能只穿這個睡覺!紫菱,你能想像一個有殘疾的人,穿著CHANELNO.5睡覺嗎?」
    我瞠目結舌,做夢也想不到綠萍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聲的叫:
    「綠萍!人家紫菱送東西給你,可不是惡意!」
    綠萍迅速的掉頭看著楚濂:
    「用不著你來打抱不平!楚濂!我們姐妹有我們姐妹間的瞭解,不用你來挑撥離間!」「我挑撥離間嗎?」楚濂怒喊,額上青筋暴露!「綠萍!你真叫人無法忍耐!」「沒有人要你忍耐我!」綠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盡可以走!你又沒有斷掉腿,是誰拴住你?是誰讓你來忍受我?」
    「綠萍!」母親忍不住插了進來。「今天紫菱剛剛回來,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團聚在一起了,你們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後再吵,何苦要在這兒大呼小叫,破壞大家的興致!」
    「媽媽,你不知道,」綠萍咬牙說,「楚濂巴不得吵給大家聽呢!尤其是今天這種場合!此時不吵,更待何時?是嗎?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煩,是嗎?楚濂?」
    楚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他的手握著沙發的靠背,握得那麼緊,他的手指都陷進沙發裡去了。他的呼吸劇烈的鼓動著胸腔,他啞聲的說:
    「綠萍,我看我們還是回去的好。」
    「哈!」綠萍怪叫:「你捨得嗎?才來就走?」
    「好了!」父親忽然喊,嚴厲的看著綠萍和楚濂:「誰都不許走!你們吃完晚飯再走!要吵架,回去再吵!你們兩個人維持一點面子好嗎?」「面子?」綠萍大笑。「爸爸,你知道嗎?我們這兒就是一個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裡子,即使裡子已經破成碎片了,我們還要維持面子!」
    「綠萍,你少說兩句行不行?」父親問。
    「我自從缺少一條腿之後,」綠萍立即接口:「能運用的就只有一張嘴,難道你們嫌我做了跛子還不夠,還要我做啞巴嗎?」「跛子!」楚濂叫,他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了。「我為你這一條腿,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你後悔嗎?」綠萍厲聲叫:「你還來得及補救,現在紫菱已經回來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綠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話。我驚愕的望著他們,於是,我的眼光和楚濂的接觸了,那樣一對燃燒著痛楚與渴求的眼光!這一切的事故擊碎了我,我低喊了一聲:「天哪!」就轉身直奔上了樓,雲帆追了上來,我們跑進臥室,關上了房門。立即,我坐在床頭,把頭撲進手心中,開始痛哭失聲。雲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雙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該帶你回來!」
    「不不!」我說:「我為綠萍哭,怎麼樣也想不到她會變成這樣子!」我抬眼看著雲帆。「雲帆,人類的悲劇,就在於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呢?」他深深的凝視著我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我用手攬住他的頭,直視著他的眼睛。
    「我知道,雲帆,我們要留下來,在台灣定居。同時,要幫助綠萍和楚濂。」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
    「你在冒險,只怕救不了火,卻燒了自己。」他低語。「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下來,」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這場火!」

《一簾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