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荔說得出,做得到,當天,她就住進了一家女子公寓。她打了電話給父母,第二天一早,父母就雙雙趕來了。朱培德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他做事一向有紀律,有果斷,有計劃,而且一絲不苟。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生出一個像丹荔這樣的女兒!天不怕,地不怕,帶著三分瘋狂,三分野性,三分稚氣,還有三分任性,和十足的熱情!這女兒自從嬰兒時代起,就弄得他束手無策。她有幾千幾萬種詭計來達到她的目的,包括撒嬌撒癡,裝瘋賣傻,她全做得出來。朱培德明知道她是手段,就拿她無可奈何!至於朱太太呢,那就更別提了。丹荔早就摸清了母親的弱點,眼睛一眼,她就可以硬逼出兩滴眼淚來,淚汪汪的對母親一跺腳,來上一句:
「媽!我活著是為什麼?活著就為了作你們的應聲蟲嗎?如果我不能為自己而活,你還不如把我裝回你肚子裡去!」
這是撒賴,她從小就會撒賴。可是,她撒賴時的那股委屈勁兒,可憐勁兒,使朱太太的心臟都絞疼了。還能不依她嗎?從小,就沒有任何事情,父母兩個可以拗得過她的!
現在,在這公寓裡,又是老把戲的重演。朱培德和太太,苦口婆心的想把她勸回日內瓦。她呢,坐在床上,雙手放在裙褶裡,睜大了眼睛,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我不回去!說什麼我也不回去!」
「丹荔,你這次的任性實在也太過份了吧?」朱太太說:「你想想,現在又不是剛開學,你到哪裡去學音樂?什麼學校會收你?」「我去××學校學鋼琴!」
「那根本不是學校!」朱培德生氣的喊:「那是一家補習班,說穿了,就是個野雞學校!你真要學鋼琴,犯不著跑到羅馬來,我給你請家庭教師,在家裡專門教你!」
「我不要!」丹荔拚命搖頭。「我就要待在羅馬!」
「好吧!」朱培德簡單明瞭的說:「別再對我玩花樣,也別找什麼學鋼琴這種借口,正經八百的,那個男孩子叫什麼名字?」「什麼男孩子?」丹荔裝傻。
「你上次在羅馬碰到的那個男孩子!你和他瘋了一個禮拜的男孩子!」朱培德大聲說。
「他嗎?他叫陳志翔!」
「他是做什麼的?」「留學生!他在××藝術學院學雕塑!」
「××藝術學院?他家裡做什麼的?」
「我沒問過。」「你是為他來羅馬的嗎?」朱培德銳利的問。
「我沒這麼說。」丹荔逃避的回答。
「好吧!」朱培德咬咬牙。「你現在去把他找來,我必須和他談一談!」「現在嗎?」丹荔看看手錶。「他不會來的!」
「什麼意思?」朱培德蹙緊眉頭。
「現在他正在上課,你想教他犧牲上課,跑到這兒來嗎?」丹荔搖頭。「他不可能的!他是個書獃子!」
「你的意思是說,你喜歡了一個書獃子?」朱太太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也不完全是書獃子,」丹荔說:「也是個畫呆子,還是個雕刻呆子!」「你是說——」朱太太越聽越驚奇。「他反正是個呆子!你為了這個呆子,跑到羅馬來?」
丹荔閉緊了嘴,不說話。
朱培德注視著女兒,半晌,他決斷的說: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
「爸爸!」丹荔仰起頭來,眼光裡已充滿了懇求。「你知道我一向都有分寸的,你知道我不會出錯的,你也知道我不會認真的,你何必一定要見他呢?」
「我知道嗎?」朱培德哼了一聲。「我看,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也別多說了,馬上收拾東西,跟我回日內瓦去!那個呆子假若真對你有感情,他會到日內瓦來找你的!」
「他才不會呢!」丹荔說:「他連請一小時假,都不會肯的!還去日內瓦呢!」「那麼,」朱太太說:「這樣的男孩子,你還要他做什麼?你別傻了!我看,人家對你根本沒什麼,你就死心眼跑到羅馬來,豈不是不害羞?丹荔,你又漂亮又可愛,追你的男孩子一大堆,你總不會為這個呆子發呆病!趁早,跟我們回瑞士!」「一定要回瑞士嗎?」丹荔問。
「一定要回去!」朱培德說,煩躁的。「丹荔,你理智一點,我有一大堆工作丟在那兒,我必須趕回去處理!你不要給我增加煩惱好不好?」「如果一定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丹荔賭氣的站起身子,胡亂的把衣櫃裡的衣服往床上丟。「回去的第一件事,我就自殺!」「丹荔!」朱太太喊:「少胡說。」
「什麼胡說!」丹荔板著臉,一本正經的。「不自由,毋寧死!」朱培德啼笑皆非的看了看太太。
「瞧!都是你把她寵的!越來越胡鬧了!」
「是我寵的?還是你寵的?」朱太太頂了回去。「從她小時候,我稍微管緊一點,你就說:讓她自由發展,讓她自由發展!自由發展得好吧?現在,她要自由了,你倒怪起我來了!」
丹荔悄悄的看看父母的神色,然後,她就一下子撲過去,用手勾住了父親的脖子,親暱的把面頰倚在父親的臉上,柔聲的、懇求的、撒嬌撒癡的說:
「爸,你是好爸爸嘛,你是世界上最開明的爸爸嘛,你是最瞭解我的爸爸嘛!全天下的爸爸都是暴君,只有你最懂得年輕人的心理!瞧,我都二十歲了!你總不能讓我永遠躲在父母的懷裡,我也該學習獨立呀!你二十歲的時候,不是已經一個人到劍橋去讀書了嗎?祖父也沒追到劍橋去抓你呀!」她在父親臉上吻了一下,又對他嫣然一笑。「爸,你常說一句成語,什麼自己呀,不要呀,勿施呀,給人呀!……」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朱培德糾正著:「什麼自己呀,不要呀!你的中文全丟光了!」
「哦!」丹荔恍然大悟似的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嗎?我怎麼記得住呢?誰有爸爸那麼好的記性嗎?中文英文都懂那麼多!」她用手敲敲頭,像背書似的喃喃自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能再忘記這兩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朱培德忍不住笑了。「好了,丹荔,別跟我演戲了!」他笑著說:「我看我拿你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你決定要在羅馬住下去了,是不是?」
「嗯。」「你準備『獨立』了!」朱培德睨著女兒。「那麼,也不用我給你經濟支援吧!」丹荔揚了揚眉毛,噘了噘嘴。
「我也可以自己去做事,只要你忍心讓我做。」她說:「對面那家夜總會就在招考女招待!是——」她拉長了聲音:「上空!」「丹荔!」朱太太叫,也笑了。「我看我們是前輩子欠了你的!真奇怪,就想不通,怎麼會生下你這麼個刁鑽古怪的女兒來!」朱培德決心妥協了。「好了!丹荔,你要住下就住下吧!學鋼琴就學鋼琴吧!錢呢?我這兒有的是,你拿去用,我可不願意你用那個男孩子的錢!我知道讀那家藝術學院的,都是些有錢人家的風流子弟!丹荔,你心裡有個譜就好了!」
丹荔抿了抿嘴唇,不說話。
「丹荔,你仍然堅持不願我見見這男孩子嗎?」
「爸,」丹荔垂下了睫毛。「你知道我的個性,現在你見他,未免太早了。而且,你……你那麼忙。他呢?他也忙。」
「忙得沒時間來見我,只有時間見你?」
「培德!」朱太太喊:「你也糊塗了,人家見你女兒是享受,見你是什麼呢?好了,我也不堅持見他,咱們這個女兒沒長性,三天半跟人家吹了,我們見也是白見。」
「可是,」朱培德說:「女兒為了人家跑到羅馬來,這個人是什麼樣兒我們都不知道。」
「你們見過的嘛!」丹荔噘著嘴說:「上次來羅馬,在博物館裡畫『擄拐』的那個人。」
「擄拐?」朱培德搜索著記憶。依稀彷彿,記得那個高高壯壯,長得挺帥的男孩子。「擄拐?我看,他正在擄拐咱們的女兒呢!」一句笑話,就結束了父女間的一場爭執。於是,就這樣決定了,丹荔留了下來,朱培德夫婦當天下午就飛回了瑞士。到底是受西方教育的,朱培德夫婦對女兒採取的教育方式是放任而自由的。晚上,在這公寓裡,當這一幕被丹荔繪聲繪色的講給志翔聽的時候,志翔反而不安了,他微蹙著眉頭說:
「小荔子,我倒覺得我應該見見你父母。」
「為什麼?」「告訴他們,我並不想『擄拐』你。」
「可是——」丹荔睜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我卻很希望你『擄拐』我!」「哦,小荔子!」志翔熱烈的叫。「你真不害臊!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坦白,這樣熱情的女孩子!」
「愛情是需要害臊的嗎?」丹荔揚著睫毛,瞅著他。「你以前的女朋友,都很害臊的嗎?」
「信不信由你,」他說:「你是我第一個女朋友!我的意思是說,第一次戀愛。」「真的嗎?」她問,眼光迷迷濛濛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第幾個男朋友?我指的也是——戀愛。」
他用手壓住她的嘴唇,臉色變白了。
「不用告訴我!」他說:「我並不想知道!」
她掙開他的手,坦率的、誠摯的看著他。
「信不信由你,也是第一個。」
「是嗎?」他震動了一下。「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有很多很多男朋友!」「沒有一個認真的。」「是嗎?」「是的。最起碼,沒有一個能讓我從瑞士跑到羅馬來!」
「並不包括有沒有人讓你從羅馬跑到瑞士?或巴黎跑到漢堡?或香港跑到歐洲?……」
「你……」她抓起手邊的一根皮帶,對他沒頭沒臉的抽了過去。「你以為我是什麼?全世界跑著追男人的女人嗎?你這個忘恩負義、沒良心的大傻蛋!你欺侮人!你……」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床上,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小荔子,總有一天,我要見你的父母,我逃不掉的,因為我要你。」她輕顫著。「如果你對我真有心,等你放暑假的時候,你跟我一起回瑞士去見他們。現在,你們見面是不智之舉,因為你們都沒有心理準備。」「暑假?」他愣了愣。暑假有很多事要做,暑假有很多計劃,暑假還有威尼斯之旅,暑假要去打工……
「我知道沒辦法讓你拋棄你的功課,」丹荔體貼的、屈服的說:「我只好遷就你。有什麼辦法?也算——我命裡欠了你的!」暑假?暑假還是個未知數呢!志翔怔著,面對丹荔那張已經委曲求全的臉,他卻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