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又是一個新的學期,又是一個新的年度,書培進入大二了。大學生活總是那樣的,可忙可閒,因人而異。但,大多數的青年,經過一段漫長的苦讀時期,好不容易進入了大學,就會整個放鬆了自己,他們在追求知識之餘,更充分的要享受他們的青春,享受他們的驕傲,享受他們剛剛獲得的自由。因而,在他們這個年齡,都是最自負、最剛強、最任性,而最歡愉的。大二是個精華的時期,新生時代的生疏和羞怯已成過去,未來前途的壓力還沒有來到,他們是真正在享受著「生命」了。陳樵辭去了一個家教,他也在充分享受「生命」了。摟著他的「長髮飄飄」,他站在校園裡,接受了書培還給他的兩千元,他笑著問:「你發財了嗎?中了愛國獎券?」
「是采芹,她找到了工作,兩個人賺錢當然就夠用了。」書培說。特別強調了「兩個人賺錢」這一點。對於采芹那高薪的收入,他一直覺得頗有壓迫感。
「噢,喬書培!」長髮飄飄開了口,她的名字叫何雯,是外文系之花,因為有一頭特別漂亮的長髮,曾經被一家廣告公司看中,要她去拍「洗髮精廣告」,被她拒絕了。但是,從此,「長髮飄飄」的綽號就不脛而走了。她從大一就和陳樵來往,最近,兩人已進入相當「白熱化」的階段,從陳樵嘴中,她當然也知道了喬書培的故事。「聽說你有一個『望霞閣』,我們今天下午蹺課,去你的『望霞閣』中玩玩好不好?」
書培怔了怔,還來不及說話,陳樵已經大聲附議:
「好啊!我早就想見見你那位青梅竹馬了。蘇燕青也說了幾百次,要去你的小閣樓拜訪拜訪,咱們去找蘇燕青,大夥兒撞了去。到你家去鬧一個下午!」
「這……」書培有些猶疑,今天采芹是晚班,六點前就要出門,而且,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如果大批人馬登門拜訪,不知她會不會手足失措?「這……」他吞吞吐吐的:「采芹今晚要上班……」「少這這那那的了!」陳樵敲著他的肩膀:「你就是找出幾百個借口,咱們還是要去!難道你那位殷采芹是見不得人的?為什麼要把她藏起來?……」
「是啊!」何雯接了口:「喬書培最不夠意思,躲躲藏藏,閃閃爍爍,一點男兒氣概都沒有!」
「我知道,」陳樵又接口:「喬書培是瞧不起我們,他的小天地,不容許閒雜人等闖進去!人家是大藝術家,生怕我們這些俗人蠢物,弄髒了他那纖塵不染的『望霞閣』,所以呵,我看,何雯,我們不要不識相了。」
「好了好了!」喬書培舉起手來:「我投降,我投降!你們不怕爬樓梯,受得了小屋裡的熱氣,就跟我來!不過,我先去福利社買點瓜子牛肉乾,既然有貴客降臨,我就得準備一番!」「你免了吧!」何雯笑著說:「這些東西讓我和蘇燕青去準備,你只要帶我們去就行了。你等在這兒,我找蘇燕青去!」她笑著轉身,飛跑而去。「我在這兒看著他,」陳樵嚷著說:「你們快去快來!別忘了也買點汽水啤酒!」「我去買!」喬書培說。
「你給我站著。」陳樵拉住了他,著他笑。「我不要讓采芹以為來了一批蝗蟲,何況,你才還完債,能有多少錢去採辦吃的!」「我有,我有!」喬書培慌忙說,一面伸手到口袋裡去掏著,采芹已經上了兩個月班了,家裡一下子就好像「富有」起來了。如果不是采芹上班需要新裝,他早就可以把所有的債務都還清了。陳樵壓住了他的手。「算了,誰要你炫耀財產啊!你別嚕囌了!」
就這樣,三十分鐘後。喬書培已帶著陳樵、蘇燕青、何雯等一行人,嘻嘻哈哈的爬上了四層樓,大家懷裡都抱著大包小包的零食、瓜子、牛肉乾、話梅、餅乾、汽水、啤酒……應有盡有,一路上你推我擠,又笑又鬧,雖然只有四個人,倒好像來了千軍萬馬似的。大家「更上一層樓」,走上了陽台,就人人眼前一亮,陳樵忍不住,就吹了一聲響響的口哨。
在那陽台上,「日日春」正燦爛的盛開著,花團錦簇,五顏六色,那小小的花朵形成了一片花海,把那幢孤獨的小木屋圍繞在花叢中。從樓梯口到小屋正門,用「日日春」的花盆兩邊排列,中間空出了一條小徑。而花海之中,還間或有一兩盆綠色植物,有的像芭蕉,有的像棕櫚樹,在那兒亭亭玉立的站著。小屋的窗子大開著,靜悄悄的垂著綠條紋的帆布窗簾,微風過處,窗簾就迎風招展……好一個世外桃源!
喬書培首先往小屋內衝去,打開大門,他揚著聲音,大喊著:「采芹,快來!有客人來了!」
采芹正在廚房裡忙,晚上要上班,她生怕喬書培不吃晚飯,自從采芹上晚班之後,他就常常忘了吃晚飯,他說他已經不習慣於一個人去館子裡吃飯了。所以,采芹燉了一鍋牛肉湯,又在忙著洗菜切菜,想在上班前把晚餐做好。她雙手濕淋淋的,衣服上還沾著菜葉子。聽到一大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聲音,又聽到喬書培這一叫,她不知怎的,就大吃一驚而心慌意亂起來。慌忙洗乾淨手,拂了拂散亂的頭髮,扯下了圍裙,她還來不及弄清爽,書培又在喊了:
「采芹!快來迎接客人啊!我最要好的同學都來了!采芹,你在那兒?」她整理著衣裳,手足失措,卻不能藏在廚房裡不見人啊!深吸了口氣,她心裡有些慌,有些亂,有些急,有些怯場,有些羞赧……這個書培啊,怎麼預先不給她一個通知呢?她也可以把自己打扮整齊一些呀!不能再遲延了,硬著頭皮,她迎了出去。一走到「客廳」,她就更加心慌意亂了。迎面看到的,就是那個有小酒窩的「好美麗好美麗」的小姐,一頭短髮,一對銳利而明亮的眼睛,充滿了好奇,直率的,坦白的,緊迫的盯著她。似乎想一眼就把她看得透透的,而她覺得,她也真的被這對慧黠的眸子看得透透的了,因為她只有那樣淺淺的內容,像盆淺淺的水,是禁不起這樣「聰明」的「大學生」來透視的。「采芹,」書培走過來,一把用胳膊攬住了她,那男性的胳膊是多麼強韌而有力啊,像個堡壘似的圈住了她,她覺個那「卜通」、「卜通」亂跳的心臟穩定多了。「我給你介紹,這是蘇燕青,我就在她爸爸那兒工作,你知道。燕青的學問才好呢,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品學兼優……」
「得了,喬書培,」燕青瞅著他笑。「那兒跑來這麼多客套和虛偽?你少肉麻了!」喬書培笑了,轉向陳樵和長髮飄飄:
「這是何雯,外文系的系花,也是我們陳樵兄的……」
「喬書培!」何雯凶巴巴的喊了一聲。
「怎麼了?」喬書培用手直抓腦袋,一股傻呵呵相。「我今天連介紹人都不會了,到處碰釘子!采芹,咱們學校是有名的,男生傻,女生凶。而傻男生老被凶女生統治,有些陰陽顛倒……」「你可是例外啊!」陳樵笑著說,緊盯著采芹看。她怯生生的站在那兒,唇邊帶著個幾乎是「可憐兮兮」的微笑。脂粉不施,荊釵布裙,皮膚又白又細,眼珠又黑又深,身材纖細苗條,如玉樹臨風。那副含羞帶怯的模樣,卻相當「楚楚動人」。「啊哈,」他爽朗的怪笑著:「喬書培,怪不得你看不上我們學校的凶女生,原來你家裡藏著這樣個嬌滴滴!」
蘇燕青輕哼了一聲,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斜睨著喬書培,點點頭說:「我看,咱們女生雖然凶,男生可不傻,尤其你這位姓喬的大藝術家,可決不傻!」她回頭直視著采芹,睜大了眼睛問:「喬大嫂,你說是不是啊?」
采芹的臉驀然通紅,連脖子都紅了,頭一低,她匆匆忙忙的說了句:「你們大家坐,我去倒茶!」
說完,她轉身就往廚房衝去。陳樵在後面直著脖子喊:
「喬大嫂!你別忙,咱們自己吃的喝的統統帶了!」
她衝去廚房,聽到書培正在那兒用埋怨的語氣,低低的說著:「搞什麼鬼?陳樵?叫她采芹就得了,什麼喬大嫂?」
「,喬書培,」是蘇燕青的聲音:「你不要指桑罵槐。怎麼啦?不能叫她喬大嫂啊?那麼,喬太太如何?直呼名字,我可不習慣。」「不習慣嗎?」喬書培答得敏捷:「蘇小姐,你請坐。何小姐,你也坐。陳先生,你別站著啊!咱們家椅子不夠,大家席地而坐吧!」「哇!」蘇燕青怪叫著,似乎在喬書培肩上敲了一記。「你這人真是越來越狡猾了!簡直是只──不折不扣的黃鼠狼!」
大家哄然一聲,都大笑了起來。采芹站在廚房裡,呆呆的啃著手指甲,可不能這樣躲著不出去啊。她振作了一下,沖了四杯茶,用托盤托著,慢吞吞的走了出去。
她回到客廳裡的時候,陳樵和何雯早已席地而坐,打開了帶來的大包小包,瓜子牛肉乾啤酒汽水……等又吃又喝的,一副「賓至如歸」的樣子。蘇燕青卻握著一把瓜子,呆呆的站在窗前,面對著喬書培給采芹畫的一張畫像出神。那畫像是喬書培最近畫的,是張油畫,依然以彩霞滿天為背景,有小窗,有窗台,窗台上有朵紫色的小花。天空是橙紅與絳紫組成的,窗台也染上紫色的光芒,小花也鑲著發亮的金邊,而她──采芹半側面的依窗而立,穿了件淺紫色的襯衫,鼻尖、眼底、發上……都被彩霞染成了金色。整個畫面,是由發亮的金橙色與紫色組合的,帶著種奪人的韻味與說不出來的美。蘇燕青抽了一口氣,回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喬書培:
「一個畫家畫不出這幅畫,」她低聲的說:「只有一個愛人才畫得出來!因為,你不止要用筆和技巧來畫,你還要用心和感情來畫!」采芹微微一震,那些茶杯和托盤碰得叮噹作響。她的心為這幾句話而振奮了,而歡暢了,而像鼓滿了風的帆。她的臉孔也發著光,眼睛也閃亮了。可是,當她放下茶杯,抬起頭來,一眼看到蘇燕青凝視著喬書培的那種眼光時,她眼底的光芒就又隱沒了。她看到書培在深思的盯著蘇燕青看,低語了一句幾乎聽不清楚的話,彷彿是:
「你總能探測到我的內心深處去,是不是?」
為什麼他們兩個要站在一邊說悄悄話?為什麼他們的眼神間充滿了對彼此的欣賞與默契?她收起托盤,轉身又要往廚房走,何雯一把拉住了她:
「采芹──我就叫你採芹,好嗎?」
「好。」她柔順的說,微笑著。「你不要忙東忙西的,坐下來,」何雯說:「跟我們大家一塊兒聊聊啊!」她好奇的把她從頭看到腳。「你告訴我們,你和我們這只漂亮的黃鼠狼是怎麼湊合到一塊兒的?他對你好嗎?他有沒有欺侮過你?你要小心他啊!他們藝術系的,你知道,沒一個是好東西!」
「喂喂喂,」陳樵說:「你是怎麼回事?頭一次來,就要離間人家夫妻感情嗎?」「才不是呢!」何雯嘰嘰喳喳的,像只多話的小鳥。「因為我喜歡采芹啊,我一看她就喜歡啊。所以要好心好意的提醒她呀!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藝術系的寶貝事兒,那個小趙和對面的藥房西施談了一年的戀愛,什麼海誓山盟都說過了,結果怎樣?說變心就變心了,還對我說,什麼藥房西施沒深度啦,沒學問啦,沒靈性啦……」
「嗯哼!」陳樵重重的咳了一聲。「何雯,你吃瓜子好嗎?」
喬書培從窗邊折過來了,他看著何雯笑。
「你又在為藥房西施抱不平了?其實,你罵小趙也罵得過份了一點,你不瞭解真正的情形。他們根本就不該在一起的,一個錯誤的開始,不一定要有一個錯誤的結合,對不對?」
「你又知道了?」何雯問。
「我知道。」蘇燕青也走了過來,席地而坐,她嗑著瓜子,那兩排牙齒又白又細巧,她的手指秀麗而修長,小指上戴著個鑲小碎鑽的戒指,是個S字母。「小趙跟我很詳細的談過,他倒是有意要娶藥房西施的,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看電視,一個要看台語連續劇,一個要看檀島警騎,看電影,一個要看淚的小花,一個要看狂沙十萬里,看小說,一個要看文藝,一個要看武俠……這都還沒關係,最主要的,小趙的朋友她插不進去,她的朋友小趙插不進去……」
「而且!」喬書培接口:「那藥房西施對藝術實在是一竅不通,小趙幫她畫的像,她說沒有照片好看!」
「哈!」陳樵忍不住大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還有件絕事呢,有次小趙畫了一張人像,完全用黃顏色油彩畫的,那藥房西施看了半天,對小趙一本正經的說:『看樣子是黃膽病!』」
「哈哈!」何雯大笑了起來。蘇燕青也大笑起來,喬書培和陳樵也笑個不停。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笑聲,滿屋子都是歡愉。采芹聽著他們笑,看著他們那一團歡樂和融洽的樣子,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多餘,覺得自己完全不屬於這個團體。她不知道小趙是誰,她也不知道藥房西施是誰。她悄悄的站起來,想起廚房裡正在燉的肉了,再看看室內的客人,看樣子他們會留在這兒吃晚飯,看樣子得去準備點菜……她輕悄的離開了客廳,溜進廚房。這次,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離開,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采芹在廚房內,把所有能夠做的菜都搬了出來,洗著、切著、煮著、燉著,一面側耳傾聽著客廳裡的笑語喧嘩。這屋子很小,廚房和客廳又相連著,他們的談話都清清楚楚的傳了進來。小趙和藥房西施的故事過去了,他們又談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學生的「師生戀」,然後,是位害癌症的同學的募捐問題,然後,是中文系與外文系學生的出路問題……由這個問題,演變成何雯和蘇燕青的一次「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的激烈爭執。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亞、拉馬丁、但丁、愛倫坡……以及一些采芹根本聽不懂的名字和名詞。中文系的蘇燕青把蘇軾、杜甫、白居易及冷門的袁去華、范大成、賀鑄、李之儀的詞倒背如流。采芹以一種驚奇的感覺去聽蘇燕青談詩詞,只因為她自己也死K過一陣中國文學,而自認還稍有所得。但是當她聽到蘇燕青所談的,才驚覺到自己的蒙昧與無知。尤其,在蘇燕青談到她也熟悉的那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時候。
「模仿文學是自古就有的,人有模仿的本能,所以並沒什麼不好。蘇軾的一首:『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就被人模仿爛了。魯直有過句子:『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直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簡直就是套用蘇軾的模子……」
「這句子套得並不好,」是喬書培在插嘴。「套得好的,還是後來的『我欲騎鯨歸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時真。笑拍群仙手,幾度夢中身!』還有點瀟灑的韻味,至於『穿花尋路』畢竟太風花雪月了一些。怎樣也趕不上原有的『我欲乘風歸去』的豪邁!」「噢,」蘇燕青由衷的感歎著:「畫畫的,你幾時又去研究起蘇軾來了?」「哦,」喬書培答得直截了當:「作詩的,我這是前天從你老爸的文學評論裡讀來的,我現買現賣,你用不著大驚小怪!」
「現買現賣?」蘇燕青著嘴。「現買現賣也要有底子啊!怪不得爸爸把你當寶貝!」「啊哈!」陳樵笑拍著手,幾杯啤酒喝下來,他就有些輕狂放蕩,得意忘形起來:「你們一個唱,一個和,一個誇,一個贊,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陳樵!」蘇燕青叫著:「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拿我尋開心沒關係,可別忘了,我們這只黃鼠狼已經不是流浪一匹狼了,人家可有太太的……」
「太太?」陳樵直著喉嚨說:「喜酒還沒喝,怎麼就有……」「陳樵!」這次,是何雯在喊了,即時阻止了陳樵下面的話。「你這人原來喝啤酒也會喝醉,真是怪事!」
「才不怪呢,說來說去都是你不好!」陳樵說。
「怎麼是我不好?」何雯希奇的問。
「就因為你在我面前,我才這麼容易醉,別說喝啤酒,就是喝白開水也會醉!」「好啊!」蘇燕青大樂。笑得格格格的,一邊笑,一邊似乎在推揉著何雯。「為這幾句話,你該請客吧,何雯!否則,我到全校宣揚去……」「他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何雯喊著。
「我是狗嘴,你是象嘴,」陳樵在裝瘋賣傻:「讓我看看你的象牙在那兒?啊呀,糟糕!」他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喬書培,你們說,兩隻象怎麼接吻?豈不是鼻子碰鼻子,牙齒碰牙齒?」大家哄然大笑了起來,滿屋子都被笑聲充滿了。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盤盤的炒好,把電鍋裡的飯也煮好,把湯也燉好,看了看手錶,五點半了。她必須飛快的化妝,飛快的換衣服,飛快的去上班了。她在臥室裡化好了妝,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紗襯衫,一件深紫色的長裙,長髮中分,披在肩上。她盈盈然的走了出來,站在「客廳」裡:「書培,」她溫柔的說:「晚飯我都做好了,在廚房桌子上,你們餓了的時候就吃吧。我不陪你們了,我要趕去上班。」
陳樵瞪著她,眼睛都亮了,他響響的吹了聲口哨。
「哇!」他坦率的叫著:「喬書培,怪不得你為她神魂顛倒,她美得像朵彩霞!」蘇燕青也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上班?」她懷疑的問:「怎麼晚上上班?」
她準以為我是個舞女!采芹想著,臉上就淡淡的浮起一抹紅暈。她還沒說話,喬書培走了過來,把手溫和的壓在她肩上,從背後輕輕的攬住了她,低聲說:
「不能請一天假嗎?一定要去嗎?」
她回頭看他,仔細的、深深的看他,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你真要我留下來?」她悄聲低問:「假若──我留下來對你很重要,我就去打個電話請假,或者──關若飛可以代我表演。」「關若飛?」喬書培怔了怔:「誰是關若飛?」
「另外那個彈電子琴的人啊!」
「女孩子叫這種名字,真怪。」
「他不是女孩子,他是男的。」
「也有男人彈電子琴?」
「當然,這不是女孩子的專業啊。關若飛是第一流的,他每天要跑三個地方呢!」她凝視他,再一次問:「真要我留下來嗎?」
他想了想,終於搖了搖頭,放開了她。
「算了,你去吧!」她暗中咬緊了牙,心底,像海浪似的捲起一陣失意的波濤。留我,書培!為什麼不留我?為什麼不留我?她飛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陳樵和何雯,喬書培和蘇燕青,他們像是天造地設的兩對,他們有共同的興趣,共同的談話材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水準……她勉強的擠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很快的說了句:「大家再見!」就翻身走出小屋,關上門後,她還可以聽到室內的對白,蘇燕青在問:「她去什麼地方?」「她在一家餐廳表演電子琴。」書培的聲音淡淡的。
「餐廳?那不是很雜嗎?」何雯在說。
「哇,她真漂亮!」陳樵依舊在讚不絕口:「說真的,她比那個藥房西施漂亮一百倍,書培,你千萬別讓小趙看到她,否則就麻煩了!」「我看已經有麻煩了,」何雯尖聲說:「你怎麼不去追啊?」
「我這隻狗,」陳樵說:「還是配你這隻大母象算了!」
滿屋又是一片笑聲。笑得無憂無慮,笑得天翻地覆。采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彩霞正在天際緩緩擴散開來,她忽然覺得眼睛裡充斥了淚水,那些彩霞都變得模模糊糊了。用手提著裙擺,她只想趕快逃開那些笑聲,逃開那小屋裡的青春和歡樂。她快步的走下了樓梯,投身到台北市的車水馬龍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