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四日。
韓青一早醒來,就發現門縫裡躺著一個白色信封,他跳起身子,顧不得梳洗,就拾起那封信來。信封上娟秀的字跡,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寫的。已經每天見面了,為什麼她還會寫封信來,為什麼?難道——又有了變化?他心跳停止了三秒鐘,不信!不可能!他迅速的拆開信封,打開信箋。於是,他看到了一封好奇異的信:——
印象中的你——一張稚氣的臉孔彷彿永遠都只有十
八歲,頭頂上閃爍著光亮的髮絲。嘴唇厚嘟嘟的,就
像是三歲的小女孩,偷擦媽媽的口紅,想要把自己
扮得成熟一樣可笑,配合著一對大大亮亮的眼睛嗯,
戴上頂長長的假髮,一定是個可愛的洋娃娃——
最喜歡坐在一角,欣賞你談話的姿態,充滿了自信
與自負——最欣賞你難能可貴的赤子之心——
最佩服你絕佳的記憶力,以及你對人生和生命的深
刻看法,絲絲縷縷,讓人驚歎!——
最不喜歡你吃醋或傷心的樣子,可是偏偏都是我的
錯,總是糊里糊塗的拿醋給你當點心吃——
最讓我驚訝的,是你永遠知道我需要什麼——
最讓我討厭的一句話是:看醫生去!——
最喜歡聽到你說「這實在不算什麼」的豪語!——
最高興看到你談起你的艷遇,又故意炫耀的加上一
句「亂煩的!」說得跟真的似的——
最不喜歡看你穿窄褲管的長褲——
第一次發覺你好傻好傻,是你告訴我,你已四餐沒
吃了,就為了我家的電話壞了——
第一次發覺我好傻好傻,是跟你合照了一張照片,就
為了個兩面都刻了「壹圓」的正面銅板——
心中最不忍的一次是在海邊,聽你談「麻雀」怎麼
飛的故事——你最惹我生氣的一次,是整個暑假像瘋子似的去打
工,故意置我於不顧——
最喜歡看你的一身搭配,是一件深咖啡色襯衫,外
加一條微泛白的藍色牛仔褲!——
最喜歡看你的眼神,那麼純真,那麼誠摯!——
最喜歡聽你說話,那樣滔滔不絕,充滿智慧——
最,最,最……太多的最字,實在寫不下了。總之,
最喜歡你那些「最」字!——
給韓青——鴕鴕寫於認識週年
哦!多麼可愛的一封信箋!多麼可愛!他把信紙貼在胸口,好一會兒,只能虔誠的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然後,他的思想恢復了,他的神志清醒了,他的心臟雀躍了,他的每個細胞都在歡笑了。認識一週年!該死,十月二十四日!他一直以為她忘了這個日子!他曾為這日子準備了一件小禮物,但是,和她這封信比起來,那小禮物就太微不足道了。
他「沖」進浴室,閃電般梳洗。然後,從衣櫥裡翻出那件深咖啡色襯衫和微泛白的牛仔褲,穿好了,望著鏡子,梳梳那會「閃光」的髮絲,會「閃光」?哇,鴕鴕的眼睛有些問題,改天該帶她去看看眼科醫生,不不,她最討厭看醫生!不過,鏡子裡的髮絲實在沒什麼閃光,他搖搖頭,對著鏡子笑了。他再「沖」到房門邊,要下樓去借電話打給鴕鴕,雖然才九點十分,管他呢!即使是她母親接到電話,他也不管了,也不顧了。打開房門,他正要「沖」出去,卻慌忙站住腳,驚愕的睜大了眼睛鴕鴕正捧著一束花,笑吟吟的站在房門口呢!
「先生,」鴕鴕裝出台灣國語來,眼睛亮閃閃的,聲音清脆脆的說:「剛剛有位小姐,叫我送花來給你,她說要先把信封從門縫裡塞進去,然後站在這裡等你開門,她說我不可以先敲門,一定要站在這裡等。所以,先生,我已經等了……」她看手錶:「四十七分又二十八秒鐘了!」
噢!鴕鴕!他忘形的把她一把抱了起來,她高舉著花束,怕他把花朵弄壞了。他抱著她轉,抱著她跳,抱著她又叫又嚷:「瘋鴕鴕!傻鴕鴕!你怎麼可以在門口站這麼久!你不知道我會心痛嗎?瘋鴕鴕,傻鴕鴕!你怎麼可以寫那麼動人的信給我,你會讓我得意忘形呢!瘋鴕鴕,傻鴕鴕,你怎麼可以這樣可愛,這樣玲瓏剔透,這樣詩意又這樣迷人啊!」
鴕鴕笑著,被他轉得頭昏昏的,她卻笑得好開心好快樂。一面笑,一面說:「放我下來,傻瓜!讓我把花插起來!這種大日子,非要插一束花不可!你這間小屋,也實在太單調了,真需要一些鮮花來點綴點綴呢!」他把她放下來,兩人到處找花器,最後,只找到一個插筆的筆筒。裝了水,她插著花,一面插,一面說:
「這兒有十二朵花,代表我們的十二個月,其中有甜有苦,有歡樂有傷心,但是,十二個月裡都有愛,都有愛!所以,我就買了十二朵玫瑰花!」她說得多麼好聽!他凝視她,今天的她,多麼漂亮,多麼煥發。她穿了件鵝黃色襯衫,綠色燈芯絨長褲,加了件綠色滾黃邊的小背心,就像一朵嬌嬌的小黃玫瑰,被嫩嫩的綠葉托著;如此清新,如此美麗,如此青春!唉!生命是多美好呀!青春是多美好啊!他忍不住擁她入懷,吻她,又吻她。
「我也有東西送給你!」他說:「只是,和你的禮物比起來,我的這件東西就太庸俗了。」
「是什麼?是什麼?」她好奇而喜悅的叫著。「快拿給我看!」
「等一下,」他說:「你吃過早餐嗎?」
「還沒有。」「好,我們先出去吃早餐,吃完東西,回來再拿給你!」「不要!」她扭著身子。「我要先看。」
他把她往門外拉去。「我餓了,走!我們去吃豆漿油條!」
他們去巷口的豆漿店裡,叫了油條,叫了小燒餅,他一面吃,一面看著她說:「在今天,認識一週年的紀念日,我能不能要求你幾件事呢?」「要聽聽看是什麼要求。」
「不會故意刁難你的,你知道我從不刁難你的。」
「好,你說!」「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尤其你的胃。」
「好。」她柔順的。「不許吃冰的東西!」「好。」「不許吃辣的東西!」「好!」「不許空肚子去上課!」
「好!」「不許半夜看書到天亮!」
「好!」「不許淋雨!」「好!」「不許為了和弟弟妹妹吵架就不吃飯!」
「好!」「要快樂的生活!」「好!」「要常常笑!」「好!」「要嫁給我!」「好!」鴕鴕一說出最後一個「好」字,就發現上當了。因為韓青一連串說的都是些不很重要的事,在這個快樂的日子裡,盡可以大方的去依順他。誰知他忽然冒出一句「要嫁給我!」她答得太順口了,「好」字已衝口而出,這個字一出口,韓青可樂壞了!他揚著眉,笑得那麼神采飛揚,整個臉上都綻放出光彩來。他的手伸到桌面上,壓住了她的手,鄭重的、欣悅無比的說:「一諾千金啊!再無反悔啊!」
「不行不行!」她笑著嚷:「你這人有點賴皮,你故意讓我上當……」「噓!」他噓著,阻止她說下去。「人類相愛,就要互許終身,這是彼此對彼此的付出,難道,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滿意……」「有啊!」她順口喊。「是什麼?」「你太瘦了!」她亂找原因。不過,那時的韓青,確實很瘦,暑假的瘋狂工作把他的體力消耗了太多,那時,他只有五十四公斤。「太瘦了?怎麼辦?」他瞪著她。「要多胖你才滿意?」
「六十公斤。」「六十公斤?」他算了算,回頭就對那老闆說:「給我拿十個糯米飯團來!」「你要幹什麼?」鴕鴕睜大眼睛問。
「吃啊!不吃怎麼能胖呢!」
說著,他就真的開始狼吞虎嚥的吃起那糯米飯團來。她睜大眼睛看他,故意不去阻止他,看他要如何收場。那知,他左吃一個飯團,右吃一個飯。伸長了脖子,就那樣一個又一個的塞進去。她看得自己的喉嚨都代他噎起來了,自己的胃都代他脹起來了,當他去吃第六個的時候,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抓住了他的手,叱罵著說:
「你這個神經病!你準備噎死啊!如果你噎死了,我嫁給誰去?」一句話就讓他靈魂都出了竅,心都快飛上天了。他不吃了,只是看著她傻傻的笑。
然後,他們回到了小屋裡,他鄭重的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小首飾盒,打開來,裡面是個純金的、鏤空雕花,手工非常樸拙,非常古老的一個戒指。
「這是我給你的!」他慎重的說。
「哦!」她驚呼著。「戒指!這……這……這豈不太嚴重了嗎?你去訂做的嗎?你把錢都去訂了這戒指嗎?這……這……」他拿起她的手,把戒指套在她中指上,不大不小,剛剛正好。她掙扎著,想脫下來。他握緊了她的手,虔誠的、鄭重的、溫柔的、深刻的一直看進她眼睛深處去。他一個字一個字,懇懇切切的說:「這不是我買的戒指,這是個很舊很古老的東西,它是我外公送我外婆的禮物,外婆又把它送給了我母親。當我來台北時,母親怕我沒錢用,把這戒指給了我。這些年,我窮過,我苦過,我當過手錶,當過外套……就是沒有賣掉這戒指。它並不很值錢不是鑽石,不是紅寶,只是個製造得土土的、拙拙的金戒指,但它有三代之間的愛。我把它給你,不敢要求你什麼,只是奉獻我所能奉獻的;我的未來、我的生命,我全部全部的愛。你能脫下來嗎?你能不要嗎?你能拒絕嗎?」
「哦!韓青!」她低喊著,抬眼看他,眼睛又濕了。「你怎麼能對我這麼好?你怎麼能這樣愛我?我覺得我的缺點好多好多,我虛榮,我善變,我任性,我倔強,我又愛哭……我……我……」他用唇堵住了她那囁嚅著、輕顫著的唇。她情不自已,就全心震顫著去接受這吻了,她的雙臂挽住了他的頸項。他閉上眼睛用整個心靈去體會這個「愛」字,用整個心靈去「吻」她。他們站立不住,滾到了床上,他繼續吻她。十二朵玫瑰在空氣裡綻放著甜甜的香味。甜甜的,甜甜的,甜甜的……如蜜,如酒,如香膠,帶著令人暈眩的魅力。他的頭有些暈,他的心怦怦跳著,他的神思恍惚,他的身體和心靈都在強烈的感受著那個「愛」字。於是,不止於唇與唇的接觸,他吻她的眉心,吻她的睫毛,吻她發熱的面頰,吻她翹翹的鼻尖,吻她那有個「小鴕鴕」的耳垂,吻她修長的頸項,吻她頸項下的那個小窩窩……然後,吻把什麼都攪熱了,吻把什麼都融化了,吻把什麼都突破了。禮教,尊嚴,傳統……一起打破。終於,在他們認識的一週年這天,他們那麼相愛,那麼相愛,那麼相愛……他們奉獻了彼此,從心靈,到肉體。並深深去體會到,世界上最深切最密切最真切的愛,就是在靈肉合一的那一剎那。十二朵玫瑰花綻放著芬芳,甜甜蜜蜜溫溫柔柔的芬芳。充塞在室內,充塞在空氣中。收音機裡,正播著一支英文歌:HowDeepIsYuor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