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她一身紅衣,仿如烈火一般燃燒著。
孟九知道她的心情不好,因為她平常並不喜穿艷色,可心情不好時,卻總會倔強地選擇濃烈的色彩,彷彿用色彩告訴他人: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把委屈和軟弱都藏在華美的顏色下。
她的眼中也有兩簇小小的火焰燃燒著,寂寞清冷的竹館因此而變得溫暖,他多麼渴望能把這樣的溫暖留在身邊,可他不能。
這樣的女子,來去如風,燦爛似火,生命璀璨若朝霞,他希望她永遠明麗地活著,能擁有最完美的幸福,生命中不要有一絲陰翳。
他問她:“想要一個家嗎?”她回答他:“想要,想要一個熱熱鬧鬧的家。”他也想要,可是他給不了她。
她眼中熾熱的火焰,不知是恨是愛,她扭斷竹笛的剎那,他的心也喀嚓碎裂,她望著他的沉默,眼中的一切都熄滅死寂。
她恨他一句話都不肯說嗎?
可她是否知道,他怕只要一開口,他就會選擇自私地留住她,不計後果地留住她。
紅影冉冉消失在牆頭,他用盡全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張口。
心痛至極,喉頭一股腥甜湧出,他俯身咳嗽起來,點點殷紅的鮮血濺落。
落在他的白衣上,仿若白雪紅梅,落在門側的一個竹箱上,好似綠竹紅花。
本就重病在身,此時又痛徹心扉,他的體力再難支撐,索性扔了枴杖,靠著門框坐下。
捧過竹箱,用衣袖一寸寸仔細地擦拭乾淨剛才濺落的鮮血,卻毫不在意自己唇角仍有的血跡。
一方方絹帕,一日日情思。
她比他所知道的,所想的,做得更多,走得更遠。
一字字讀下去,他的心若火一般燒著,他的身子卻彷彿置身冰窖。他究竟擁有過怎樣的幸福?
天邊已經初露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他卻一無所覺,心仍舊沉浸在黑暗和絕望的幸福中。
“……臉有些燒,連人還沒有嫁,竟然就想孩子的問題。自問自己如果我這一生都不能有孩子呢?想了許久,都沒有定論,但看到屋外已經只剩綠色的鴛鴦籐時,我想我明白了,生命很多時候在過程,不是每一朵花都會結籽,但活過,怒放過,迎過朝陽,送過晚霞,與風嬉戲過,和雨打鬧過,生命已是豐足,我想它們沒有遺憾……”
他的身子驀地顫顫發抖,急速地咳嗽起來。臉上卻一掃剛才的黯淡絕望,眉目間竟罕有的神采飛揚。
一直病著的身體忽然間充滿了力量,他拽過枴杖站起,一面急急向外走著,一面大叫:“來人,立即備馬車。”
東邊的紅日半吐,半天火紅的朝霞,絢爛奪目,宛如她的笑顏。他望著朝霞,又是喜又是心疼。玉兒,玉兒,我終究還是看低了你,傷你已深,但我會用一生來彌補過往之錯,從此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有半點傷心。
馬車還未到落玉坊,就已經聽到亂哄哄的聲音。
紅姑立在園子前大罵守門的人,“一個個全是豬頭,你們都是死人呀!居然什麼都沒有看到?”
天照跳下馬車,挑起簾子。
紅姑望見天照立即收了聲,上前恭敬地給天照行禮請安。
天照笑讓她起身,“這位是家主,石舫舫主,想要見玉坊主。”
這個皓月清風、芝蘭玉樹般的少年居然就是名震長安的石舫舫主?
紅姑愣愣望著車內的孟九,太過震驚,竟然忘了行禮。天之驕子的霍去病好似驕陽霓虹、寒梅青松,本以為和玉兒已是人間絕配,可不曾想人間還有這般人物,皓月比驕陽,芝蘭較寒梅,竟難分伯仲。
一貫溫和的孟九此次卻有些急不可待,不等天照點醒紅姑,就說道:“我想先進去見玉兒。”
紅姑眼中帶了淚意,恨恨地道:“我也想見她,想把她找出來罵一頓、打一頓才解恨,她已經趁夜離開長安,還說什麼再不回來。”
孟九心中巨痛,又劇烈咳嗽起來,好一會兒仍不見停。玉兒,見了帕才真明白你的心思,真懂了之後,才知道自己傷你有多深。
天照趕著問紅姑:“她留什麼話給你了嗎?說去哪裡?”
“給我的信裡只說回西域了。她還有一封信留給霍將軍,本來讓我晚十天半個月才送到霍府,我一怒之下今天一大早就送了過去。不知道那封信裡是否會具體說回了哪裡。”
天照聽完,揮手讓紅姑退下。
孟九想說話,可剛張口,又是一陣咳嗽。
天照知他心意,忙道:“小玉不會騎馬,她若回西域必定要僱車,我立即命人追查長安城的車馬行,放鴿子通知西域的‘蒼狼印’和沙盜都幫忙尋找,石伯可以知會他以前的殺手組織幫忙尋人。九爺,小玉既然回了西域,我們還能有找不到的道理?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你先養好病,否則這個樣子讓小玉見了,她心裡肯定又要難受。”
孟九垂目思量了一瞬,淡淡道:“知會西域各國的王宮,讓西域各國出兵尋找。”
天照心中震驚,九爺雖然幫助過很多西域國家,可一直盡力避免牽扯太深,對方一意結交,他卻常拒對方於千里之外,西域各國巴不得能賣九爺人情,不說九爺手中通過生意遍佈大漢的情報網絡,以及西域的龐大勢力,單九爺設計出的殺傷力極大的兵器就讓西域各國渴求不已。九爺如此直接的要求,西域各國定不會拒絕,看來九爺這次對小玉是志在必得,只是如此一來,微妙均衡的局面被打破,欠下的人情日後又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天仍暗著,霍去病已穿好戎衣,整裝待發。
“你告訴她今日我要出征的消息了嗎?”
“老奴親自去落玉坊轉告的玉姑娘。”
霍去病立在府門口,默站了良久。東邊剛露一線魚肚白時,他心中暗歎一聲,看來她還是寧願留在長安。
收起百種心緒,翻身上馬,清脆的馬蹄聲剎那間響徹長安大街。
兒女情先暫擱一旁,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專心打這場滿朝上下都冷眼看著的戰役。
上次他以八百驥突入匈奴腹地,大獲全勝。可朝中諸人並不心服,認為不過僥倖得勝,就連皇上也心存疑慮,不敢真正讓他帶大軍作戰。
李廣輾轉沙場一生都未真有建樹,不能封侯,而他一次戰役就名滿天下,十八歲就封侯,讓太多人嫉恨和不服氣。
此次給他一萬兵馬,皇上既想驗證他的實力,也是為日後帶重兵做鋪墊。只有勝利才能堵住朝中文武大臣的反對聲音,即使皇上也不得不顧忌朝中眾人的意見。
霍去病心裡早已認定自己的勝利,或者更準確地說,“失敗”二字從未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
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除了……
想起那個狡慧固執的女子,霍去病不禁蹙了蹙眉頭,瞟了眼落玉坊的方向,原本冷凝的臉上忽露了一絲笑意。
不,沒有“除了”。霍去病的生命中沒有不可能的事情,更何況是她?
一日疾行,晚間剛要休息時,八百里加急信件送到。
不是軍務,卻是陳管家派人送來的信件,霍去病心中一動,急急拔開竹筒。
“……當你看到這方錦帕,應該已經是幾個月後,得勝回朝時……花開花落,金銀相逢間,偶遇和別離,直面和轉身,緣聚和緣散,一籐花演繹著人生的悲歡聚合。這次我選擇的是轉身離去。此一別也許再無相見之期,唯祝你一切安好……”
他眼中風雲突起,暴怒心痛都匯聚在心頭。玉兒,你又一次騙了我!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錦帕,嘴角緩緩勾起了一抹冷意澹澹的笑。這是她給他的第一封信,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封。
他驀地站起,對著帳篷外的侍從吩咐:“讓軍營中最快的兩匹馬從今晚起好好休息,隨時待命。”
玉兒,你會比狡詐迅疾的匈奴人更難追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