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被宦官拖放到一旁。
拖動的人動作粗魯,觸動了傷口,她痛極反清醒了幾分。
隱約聽到一個人吩咐準備馬匹用具,設法不露痕跡地把她押送到地牢,拿什麼口供。
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大火,她眼前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燦燦的。
在紛亂模糊的人影中,她看到一抹影子,疏離地站在一片火紅的世界中。
四周滾燙紛擾,他卻冷淡安靜。
風吹動著他的衣袍,他的腰間……那枚玉珮……若隱若現……隨著火光跳躍……飛舞而動的龍……
因為失血,雲歌的腦子早就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識地掙扎著向那抹影子爬去。
努力地伸手,想去握住那塊玉珮,血跡在地上蜿蜒開去……
距離那麼遙遠,她的力量又那麼渺小。
努力再努力,掙扎再掙扎……
拼盡了全身的力量,在老天眼中不過是幾寸的距離。
宦官們正在仔細檢查屍身,希望可以搜查到證明刺客身份的物品,然後按照於安的命令把檢查過的屍體扔到火中焚化。
於安勸了劉弗陵幾次上車先行,這裡留幾個宦官善後就行,可劉弗陵只是望著大火出神。
在通天的火焰下,於安只覺皇上看似平淡的神情下透著一股滄楚。
他無法瞭解皇上此時的心思,也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之前要急匆匆地執意趕去長安,如今卻又在這裡駐足不前。以皇上的心性,如果說是被幾個刺客嚇唬住了,根本不可能。
再三琢磨不透,於安也不敢再吭聲,只一聲不發地站在劉弗陵身後。
大風吹起了他的袍角,雲歌嘴裡喃喃低叫:「陵……陵……」
她用了所有能用的力氣,以為叫得很大聲,可在呼呼的風聲中,只是細碎的嗚咽。
聽到悉悉挲挲聲,於安一低頭,看到一個滿是鮮血和泥土的黑影正伸著手,向他們爬來,似乎想握住皇上的袍角。
他大吃一驚,立即趕了幾步上前,腳上用了一點巧力,將雲歌踢出去,「一群混帳東西,辦事如此拖拉,還不趕緊……」
雲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身子翻滾間,她終於看清了那抹影子的面容。
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只覺心如被利箭所穿,竟比胸口的傷口更痛。
還未及明白自己的心為何這麼痛,人就昏死了過去。
劉弗陵望著大火靜站了好半晌,緩緩轉身。
於安看皇上上了馬車,剛想吩咐繼續行路,卻聽到劉弗陵沒有任何溫度的聲音:「掉頭回溫泉宮。」
於安怔了一下,立即吩咐:「起駕回驪山。」
可剛行了一段,劉弗陵又說:「掉頭去長安。」
於安立即吩咐掉頭。
結果才走了盞茶的工夫,劉弗陵敲了敲窗口,命停車。
於安靜靜等了好久,劉弗陵仍然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決斷。
於安第一次見皇上如此,猜不出原因,只能試探地問:「皇上,要掉轉馬車回驪山嗎?」
劉弗陵猛地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隨手點了一個身形和自己幾分像的宦官:「你扮作朕的樣子回驪山,於安,你陪朕進長安,其餘人護著馬車回驪山。」
於安大驚,想開口勸誡,被劉弗陵的眼鋒一掃,身子一個哆嗦,嘴巴趕忙閉上。猶豫了下,卻仍然跪下,哀求劉弗陵即使要去長安,也多帶幾個人。
劉弗陵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沒有人會想到,朕會如此輕率。剛才的刺客應該不是衝著殺朕而來,現今的局勢,你根本不必擔心朕的安危,倒是朕該擔心你的安危,走吧!」
於安對皇上的話似懂非懂,騎馬行了好一會,才猛然驚覺,皇上的反反覆覆竟然都是因為那個還沒有見面的竹公子。
皇上擔心自己的反常行動會讓竹公子陷入險境,所以想回去,可又不能割捨,所以才有了剛才的失常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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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風吹得凶,可七里香的老闆常叔睡得十分香甜。
夢到自己懷中抱著一塊金磚,四周都是黃燦燦的金子,一品居的老闆在給他當夥計,他正瘋狂地仰天長笑,卻突然被人搖醒。
以為是自己的小妾,一邊不高興地嘟囔著,一邊伸手去摸,摸到的手,骨節粗大,又冷如冰塊,立即一個哆嗦驚醒。
雖然榻前立著的人很可怕,可不知道為什麼,常叔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窗前站著的另一人身上。
只是一抹清淡的影子,可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明珠般讓人不能忽視。
常叔本來驚怕得要叫,聲音卻一下就消在口中。
天下間有一種人,不言不動,已經可以讓人敬畏,更可以讓人心安。
來者深夜不請自到,情理上講「非盜即匪」。可因為那個影子,常叔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
榻前的人似乎十分不滿常叔對自己的忽視,手輕輕一抖,劍刃擱在了常叔的脖子上。
常叔只覺一股涼意沖頭,終於將視線移到了榻前的人身上。
來人斗篷遮著面目,冷冷地盯著他,「既非要錢,也非要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常叔眨巴了下眼睛。
來人將劍移開幾分,「竹公子是男是女?」
「女子,雖然外面都以為是男子,其實是個小姑娘。」
「真名叫什麼?」
「雲歌,白雲的雲,歌聲的歌,她如此告訴我的,是不是真名,小的也不清楚。」
常叔似看到那個窗前的頎長影子搖晃了一下。
拿劍逼著他的人沒有再問話,屋子內一片死寂。
好久後。
一把清冷的聲音響起:「她……她……可好?」
聲音中壓抑了太多東西,簡單的兩個字「可好」,沉重得一如人生,如度過了千百個歲月:漫長、艱辛、痛苦、渴盼、欣喜……
早就習慣看人眼色行事的常叔這次卻分辨不出這個人的感情,該往好裡答還是往壞裡答才能更取悅來人?
正躊躇間,榻前的人陰惻惻地說:「實話實說。」
「雲歌她很好。兩位大爺若要找雲歌,出門後往左拐,一直走,有兩家緊挨著的院子,大一點的是劉病已家,小的就是雲歌家了。」
劉弗陵默默轉身出了門。
於安拿劍敲了敲常叔的頭,「好好睡覺,只是做了一場夢。」
常叔拚命點頭。
於安撤劍的剎那,人已經飄到門外,身法迅疾如鬼魅。
常叔不能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哆嗦著縮回被子,閉著眼睛喃喃說:「噩夢,噩夢,都是噩夢。」
來時一路都是疾馳,此時人如願尋到,劉弗陵反倒一步步慢走著。
在皇上貌似的淡然下,透著似悲似喜。
於安本來想提醒皇上,天已快亮,他們應該抓緊時間,可感覺到皇上的異樣,他選擇了沉默地陪著皇上,也一步步慢走著。
「於安,老天究竟在想什麼?我竟然已經吃過她做的菜,你當時還建議我召她進宮,可我……」可我就是因為心生了知音之感,因為敬重做菜的人,所以反倒只想讓她自由自在。還有甘泉宮,居然是我下令將她趕出了甘泉宮,難怪於安後來怎麼查探,都查不出是誰在唱歌。
劉弗陵的語聲斷在口中。
於安沒有想到多年後,會冷不丁再次聽到皇上的「我」字,心中只覺得酸澀,對皇上的問題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當皇上還不是皇上時,私下裡都是「我、我」的,一旦想搞什麼鬼把戲,就一臉哀求地叫他「於哥哥」,耍著無賴地逼他一塊去搗蛋。嚇得他拚命磕頭求「殿下,不要叫了,被人聽到了,十個奴才也不夠殺。」
為了讓殿下不叫「哥哥」,就只能一切都答應他。
後來就……就變成「朕」了。
一個字就讓母子死別,天地頓換。
一切的溫暖都消失,只餘下了一把冰冷的龍椅。
雖然華貴,卻一點不舒服,而且搖搖欲墜,隨時會摔死人。
「她在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在公主府中,我們只是一牆之隔,甘泉宮中,我們也不過幾步之遙。在這個不大卻也不小的長安城裡,我們究竟錯過了多少次?」劉弗陵暗啞的語聲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深深的無奈。
於安不能回答。
此時已經明白雲歌就是皇上從十二歲起就在等的人。
已經知道雲歌在皇上心中佔據的位置。
這麼多年,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下來,他將一切都看在眼內,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皇上的堅持。
白日裡,不管在上官桀、霍光處受了多大委屈,只要站在神明台上,眺望著星空時,一切都會平復。
因為降低賦稅、減輕刑罰觸動了豪族高門的利益,改革的推行步履維艱,可不管遇見多大的阻力,只要賞完星星,就又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因為上官桀、霍光的安排,皇上十三歲時,被逼立了不到六歲的上官小妹為皇后。
可大漢朝的天子,因為一句諾言,居然到現在還未和皇后同房,也未曾有過任何女人。
二十一歲的年紀,不要說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應該不小了。
若是平常百姓家,孩子已經可以放牛、割豬草;若是豪門大家,孩子已經可以射箭、騎馬,甚至可以和兄弟鬥心機了。
因為關係到社稷存亡,天家歷來最重子裔,先皇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歲,即使沒有娶正室,也都會有侍妾,甚至庶出的兒女。
可皇上到如今竟然連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過。
皇上無法對抗所有人,無法對抗命運,可他用自己的方式堅守著自己的諾言。
於安擠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老天這不是讓皇上找到了嗎?好事多磨,只要找到就好,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劉弗陵的唇邊慢慢露出一絲笑,雖還透著苦澀,卻是真正的欣喜,「你說得對,我找到她了。」
說到後一句,劉弗陵的腳步頓然加快。
於安也不禁覺得步子輕快起來。
到了常叔指點的房子前,於安剛想上前拍門。
劉弗陵攔住了他,「我自己去敲門。」卻在門前站了好一會,都沒有動。
於安輕聲笑說:「皇上若情怯了,奴才來。」
劉弗陵自嘲一笑,這才開始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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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心中有事,許平君一個晚上只打了幾個盹。
身旁的劉病已似乎也有很多心事,一直不停地翻身。
雖然很輕,可因為許平君只是裝睡,他每一次的輾轉,許平君都知道。
直到後半夜,劉病已才入睡。
許平君卻再躺不下去,索性悄悄披衣起來,開始幹活。
正在給雞剁吃的,忽聽到隔壁的敲門聲。
她忙放下刀,走到院子門口細聽。
敲門聲並不大,似怕驚嚇了屋內的人,只是讓人剛能聽見的聲音,卻一直固執地響著,時間久到即使傻子也知道屋內不可能有人,可敲門聲還一直響著,似乎沒有人應門,這個聲音會永遠響下去。
許平君瞅了眼屋內,只能拉開了門,輕輕地把院門掩好後,壓著聲音問:「你們找誰?」
劉弗陵的拳頓在門板前,於安上前作了個揖,「夫人,我們找雲歌姑娘。」
雲歌在長安城內認識的人,許平君也都認識,此時卻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你們認識雲歌?」
於安陪著笑說:「我家公子認識雲歌,請問雲歌姑娘去哪裡了?」
許平君只看到劉弗陵的一個側影,可只一個側影也是氣宇不凡,讓許平君凜然生敬,遂決定實話實說:「雲歌已經離開長安了。」
劉弗陵猛然轉身,盯向許平君:「你說什麼?」
許平君只覺對方目光如電,不怒自威,心中一驚,趄趄趔趔倒退幾步,人靠在了門板上,「雲歌昨日夜裡離開的長安,她說想家了,所以就……」
許平君張著嘴,說不出來話。
剛才被此人的氣宇震懾,沒敢細看。此時才發覺他的眼神雖和病已截然不同,可那雙眼睛卻……有六七分像。
於安等著許平君的「所以」,可許平君只是瞪著皇上看,他忙走了幾步,擋住許平君的視線,「雲姑娘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許平君回過神來,搖搖頭。
於安不甘心地又問:「夫人可知道雲姑娘的家在何處?」
許平君又搖搖頭,「她家的人似乎都愛遊歷,各處都有屋產,我只知道這次她去的是西域。」
劉弗陵一個轉身就跳上馬,如同飛箭一般射了出去。
於安也立即上馬,緊追而去。
許平君愣愣看著劉弗陵消失的方向。
回屋時,劉病已正準備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這麼早就有人來?」
許平君低著頭,忙著手中的活,「王家嫂子來借火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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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色朦朧,一直追到天色透亮,只聞馬蹄迅疾的聲音。
風漸漸停了,陽光分外的好,可於安卻覺得比昨日夜裡還冷。
如果是昨日就走的,現在哪裡追得上?
皇上又如何不明白?
兩邊的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一路疾馳,早已經跑出長安。(已經過了驪山。)
日頭開始西移,可劉弗陵依舊一個勁地打馬。
一個老頭背著柴,晃晃悠悠地從山上下來。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著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經凶險萬分。
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髮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著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幹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幹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著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傅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幹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揀過來,遞給老頭。
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一個人出來揀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饑!你養著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閒著,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著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得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乾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作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著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著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著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呆呆地看著老頭的背影。
一會後,於安才回過神來,「皇上,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著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不禁長吁了口氣,「皇上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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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玨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盡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玨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借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
面容透著疲憊,眉間鎖著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玨跪拜,就對孟玨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清淡,可語氣間是勿庸置疑的真誠。
孟玨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著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皇上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點了點頭,命孟玨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麼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麼?」
孟玨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皇上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麼罪名?」
孟玨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孟玨,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麼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玨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皇上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玨起身恭送劉弗陵:「謝皇上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皇上,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玨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循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玨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慾望的人會想要的,皇上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布『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玨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玨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玨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玨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范蠡,就收復了越國,皇上如今……賀喜皇上!」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麼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皇上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著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宦官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餚,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著自己解謎品餚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著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刮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乾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著瑰麗的星空。
於安暗歎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後,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覆覆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宦官在前面打著燈籠,於安跟在後面。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暗啞,「皇上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皇上,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黯淡下來。
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宦官縮在屋簷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裡離開長安……昨日夜裡?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皇上對宦官笑鬧不悅,立即跪下:「皇上,奴才□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裡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宦官將聊天的宦官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宦官正是昨日夜裡追孟玨和雲歌的人,「回稟皇上,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麼。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倒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麼回事?」
「回皇上,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著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裡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制。」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暗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皇上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麼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著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麼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裡,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裡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著:「皇,皇上,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裡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繫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皇上,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裡。」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繡著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著調料?他緊緊拽著荷包。啞著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麼?」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著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瀰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裡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麼?
於安近乎蚊鳴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裡,還專門拿了氈墊……」
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裡,受著「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裡裹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髮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了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麼都擦不乾淨。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著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蕩一蕩。
他握著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