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半私語

大清早,劉病已起床未久,正和許平君吃早飯,就有個陌生人上門找他。

「請問劉病已劉爺在家嗎?」

聽到來人說話,劉病已心中,自劉弗陵來後,一直繃著的弦喀喇喇地一陣轟鳴,該來的終是來了。

他忙放下碗筷,迎到院中,「我就是。」

七喜笑著行禮,劉病已忙回禮,笑說:「一介草民,不敢受公公大禮。」

七喜笑道:「劉爺好機敏的心思。我奉於總管之命來接你進宮,馬車已經在外面候著了。」

許平君聽到「進宮」二字,手裡的碗掉到地上,「光當」一聲,摔了個粉碎。

劉病已回身對許平君說:「我去去就回,水缸裡快沒水了,你先湊合著用,別自己去挑,等我回來,我去挑。」

許平君追到門口,眼淚花花在眼眶裡面打轉,只是強忍著,才沒有掉下。

劉病已深看了她一眼,抱歉地一笑,隨七喜上了馬車。

許平君扶著門框無聲地哭起來,心中哀淒,只怕他一去不能回。

屋裡的孩子好似感應到母親的傷心,也哭了起來,人不大,哭聲卻十分洪亮,許平君聽到孩子哭聲,驀地驚醒,她不能什麼都不做地等著一切發生。

進屋把孩子背上,匆匆去找孟玨。

這是她唯一能求救的人。

馬車載著劉病已一直行到了宮門前的禁區,七喜打起簾子,請劉病已下車步行。

劉病已下車後,仰頭看著威嚴的未央宮,心內既有長歌當哭的感覺,又有縱聲大笑的衝動。

顛沛流離十幾年後,他用另外一種身份,卑微地站在了這座宮殿前。

七喜十分乖巧,在一旁靜靜等了會,才提醒劉病已隨他而行。

宮牆、長廊、金柱、玉欄……

每一個東西都既熟悉,又陌生。

很多東西都曾在他午夜的噩夢中出現過,今日好似老天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證明他那些支離破碎的夢,是真實存在,而非他的幻想。

往常若有官員第一次進宮,宦官都會一邊走,一邊主動介紹經過的大殿和需要留心的規矩,一則提醒對方不要犯錯,二則是攀談間,主動示好,為日後留個交情。

今日,七喜卻很沉默,只每過一個大殿時,低低報一下殿名,別的時候,都安靜地走在前面。

快到溫室殿時,七喜放慢了腳步,「快到溫室殿了,冬天時,皇上一般都在那裡接見大臣,處理朝事。」

劉病已對七喜生了幾分好感,忙道:「多謝公公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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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椒房殿。

前來覲見皇后的霍光正向上官小妹行叩拜大禮。

小妹心裡十分彆扭,卻知道霍光就這個性子。不管內裡什麼樣子,人前是一點禮數都不會差。

她是君,他是臣。

所以她只能端端正正地坐著,如有針刺般地等著霍光行完禮,好趕緊給霍光賜座。

霍光坐下後,小妹向兩側掃了一眼,宦官、宮女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小妹嬌聲問:「祖父近來身體可好,祖母身體可好,舅舅、姨母好嗎?姨母很久未進宮了,我很想她,她若得空,讓她多來陪陪我。」

霍光笑欠了欠身子:「多謝皇后娘娘掛念,臣家中一切都好。皇后娘娘可安好?」

小妹低下了頭。

先是宣室殿多了個女子,緊接著霍府又被人奏了一本,這個節骨眼上,這個問題可不好答。祖父想要的答案是「好」,還是「不好」呢?

與其答錯,不如不答,由祖父自己決定答案。

霍光看小妹低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一直不說話,輕歎了口氣,「皇后娘娘年紀小小就進了宮,身邊沒個長輩照顧,臣總是放心不下,可有些事情又實在不該臣操心。」

「你是我的祖父,祖父若不管我了,我在這宮裡可就真沒有依靠了。」小妹仰著頭,小小的臉上滿是著急傷心。

霍光猶豫了下,換了稱呼:「小妹,你和皇上……皇上他可在你這裡……歇過?」

小妹又低下了頭,玩著身上的玉環,不在意地說:「皇帝大哥偶爾來看看我,不過他有自己的住處,我這裡也沒有宣室殿佈置得好看,所以沒在我這裡住過。」

霍光又是著急又是好笑,「怎麼還是一副小孩子樣?宮裡的老嬤嬤們沒給你講過嗎?皇上就是應該住在你這裡的。」

小妹噘了噘嘴,「她們說的,我不愛聽。我的榻一個人睡剛剛好,兩個人睡太擠了,再說,皇上他總是冷冰冰的,像……」小妹瞟了眼四周,看沒有人,才小聲說:「皇上像塊石頭,我不喜歡他。」

霍光起身走到小妹身側,表情嚴肅,「小妹,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小妹咬著唇,委屈地點點頭。

「小妹,不管你心裡怎麼想,皇上就是皇上,你一定要尊敬他,取悅他,努力讓他喜歡你。皇上對你好了,你在宮裡才會開心。」

小妹不說話,好一會後,才又點點頭。

霍光問:「皇上新近帶回宮的女子,你見過了嗎?」

小妹輕聲道:「是個很好的姐姐,對我很好,給我做菜吃,還陪我玩。」

霍光幾乎氣結,「你……」自古後宮爭鬥的殘酷不亞於戰場,不管任何娘娘,只要家族可以幫她,哪裡會輕易讓別的女子得了寵?何況小妹還是六宮之主,霍氏又權傾天下。現在倒好!出了這麼個不解世事、長不大的皇后,本朝的後宮可以成為歷朝歷代的異類了。

小妹怯怯地看著霍光,眼中滿是委屈的淚水。

小妹長得並不像父母,可此時眉目堪憐,竟是十分神似霍憐兒。霍光想到憐兒小時若有什麼不開心,也是這般一句話不說,只默默掉眼淚,心裡一酸,氣全消了。

小妹六歲就進了宮,雖有年長宮女照顧,可畢竟是奴才,很多事情不會教,也不敢教,何況有些東西還是他特別吩咐過,不許小妹知道,也不希望小妹懂得的。

小妹又沒有同齡玩伴,一個人守在這個屋子裡,渾渾噩噩地虛耗著時光,根本沒機會懂什麼人情世故。

霍光凝視著小妹,只有深深的無奈,轉念間又想到小妹長不大有長不大的好處,她若真是一個心思複雜、手段狠辣的皇后,他敢放心留著小妹嗎?

霍光不敢回答自己的問題,所以他此時倒有幾分慶幸小妹的糊里糊塗。

霍光輕撫了撫小妹的頭,溫和地說:「別傷心了,祖父沒有怪你。以後這些事情都不用你操心,祖父會照顧好你,你只要聽祖父安排就好了。」

小妹笑抓住霍光的衣袖,用力點頭。

霍光從小妹所居的椒房宮出來。

想了想,還是好似無意中繞了個遠路,取道滄河,向溫室殿行去。

滄河的冰面上。

雲歌、抹茶、富裕三人正熱火朝天地指揮著一群宦官做東西。

雲歌戴著繡花手套,一邊思索,一邊笨拙地畫圖。

抹茶和富裕兩人在一旁邊看雲歌畫圖,邊唧唧喳喳。你一句話,我一句話,一時說不到一起去,還要吵幾句。

雖然天寒地凍,萬物蕭索,可看到這幾個人,卻只覺得十分的熱鬧,十二分的勃勃生機。

椒房宮內,雖然案上供著精心培育的花,四壁垂著長青的籐,鳳爐內燃著玉凰香,可肅容垂目的宮女,陰沉沉的宦官,安靜地躲坐在鳳榻內,自己和自己玩的皇后,讓人只覺如進冰室。

霍光在一旁站了會,才有人發現他,所有人立即屏息靜氣地站好,給他行禮問安。

霍光輕掃了他們一眼,微笑著,目光落到了雲歌身上。

雲歌看到霍光,暗暗吃了一驚,卻未顯不安,迎著霍光的目光,笑著上前行禮。

霍光笑道:「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不俗,老夫真沒看走眼。」

雲歌只是微笑,沒有答話。

霍光凝視著雲歌,心中困惑。

自雲歌在宣室殿出現,他已經命人把雲歌查了個底朝天,可這個女孩子就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沒有出身、沒有來歷、沒有家人,突然就出現在了長安,而且從她出現的那天起,似乎就和霍府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先是劉病已,逼得他不能再假裝不知道;緊接著又是孟玨,女兒成君竟然要和做菜丫頭爭孟玨。一個孟玨攪得霍府灰頭土臉,賠了夫人又折兵,還拿他無可奈何。

她搖身一晃,又出現在了劉弗陵身旁。雖然不知道皇上帶她入宮,是真看上了她,還是只是一個姿態,無聲地表達出對霍氏的態度,用她來試探霍氏的反應。可不管她是不是棋子,霍氏都不可能容非霍氏的女子先誕下皇子,這個女子和霍氏的矛盾是無可避免了。

霍光想想都覺得荒唐,權傾朝野、人才濟濟的霍氏竟然要和一個孤零零的丫頭爭鬥?

也許把這場戰爭想成是他和皇上之間力量的角逐,會讓他少一些荒唐感。

…………

雲歌看霍光一直盯著她看,笑嘻嘻地叫了一聲:「霍大人?」

霍光定了定神,收起各種心緒,笑向雲歌告辭。

霍光剛轉身,雲歌就繼續該做什麼做什麼,沒事人一樣。

富裕看霍光走遠了,湊到雲歌身旁,期期艾艾地想說點什麼,又猶猶豫豫地說不出來。

雲歌笑敲了一下富裕的頭,「別在那裡轉九道十八彎的心思了,你再轉也轉不贏,不如不轉。專心幫我把這個東西做好,才是你的正經事情。」

富裕笑撓撓頭,應了聲「是」,心下卻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知道以後的日子經不得一點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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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溫室殿。

劉病已低著頭,袖著雙手,跟著七喜輕輕走進了大殿。

深闊的大殿,劉弗陵高坐在龍榻上,威嚴無限。

劉病已給劉弗陵行禮,「陛下萬歲。」

「起來吧!」

劉弗陵打量了他一瞬,問道:「你這一生,到現在為止,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最想做的事情又是什麼?」

劉病已呆住,來的路上,想了千百個劉弗陵可能問他的話,自認為已經想得十分萬全,卻還是全部想錯了。

劉病已沉默地站著,劉弗陵也不著急,自低頭看折子,任由劉病已站在那裡想。

許久後,劉病已回道:「我這一生,到現在還談不上有什麼最快樂的事情,也許兒子出生勉強能算,可當時我根本分不清楚我是悲多還是喜多。」

劉弗陵聞言,抬頭看向劉病已。

劉病已苦笑了下,「我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是做官。從小到大,顛沛流離,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深知一個好官可以造福一方,一個壞官也可以毀掉成百上千人的生活。見了不少貪官惡吏,氣憤時恨不得直接殺了對方,可這並非正途。遊俠所為可以懲惡官,卻不能救百姓。只有做官,替皇上立法典,選賢良,才能造福百姓。」

劉弗陵問:「聽聞長安城內所有的遊俠客都尊你一聲『大哥』,歷來『俠以武犯禁』,你可曾做過犯禁的事情?」

劉病已低頭道:「做過。」

劉弗陵未置可否,只說:「你很有膽色,不愧是遊俠之首。你若剛才說些什麼『淡泊明志、曠達閒散』的話,朕會賜你金銀,並命你立即離開長安,永生不得踏入長安城方圓八百里之內,讓你從此安心去做閒雲野鶴。」

劉病已彎身行禮,「想我一個落魄到鬥雞走狗為生的人,卻還在夜讀《史記》。如果說自己胸無大志,豈不是欺君?」

劉弗陵剛想說話,殿外的宦官稟道:「皇上,霍大人正向溫室殿行來,就快到了。」

劉病已忙要請退,劉弗陵想了下,對於安低聲吩咐了幾句,於安上前請劉病已隨他而去。

不一會,霍光就請求覲見。

劉弗陵宣他進來。

霍光恭敬地行完君臣之禮後,就開始進呈前段時間劉弗陵命他和幾個朝廷重臣仔細思考的問題。

自漢武帝末年,豪族吞併土地愈演愈烈,失去土地的百姓被迫變成無所憑依的流民。此現象隨著官府賦稅減輕有所好轉,卻還未得到根治。

若不想辦法治理土地流失,這將會是漢朝的隱患,萬一國家在特殊情形下,需要提高賦稅應急,就有可能激發民變;但如果強行壓制豪族,又可能引起地方不穩,以及仕族內部矛盾。

霍光結合當今邊關形勢,提出獎勵流民邊關屯田,和引導流民回鄉的兩項舉措,同時加大對土地買賣的管制,嚴厲打擊強買霸買,再特許部分土地壟斷嚴重的地區,可以用土地換取做官的機會,慢慢將土地收回國家手中。

採用柔和政策壓制豪族,疏通辦法解決流民,調理之法緩和矛盾。霍光的考慮可謂上下兼顧,十分周詳。劉弗陵邊聽邊點頭,「霍愛卿,你的建議極好。我朝如今就像一個大病漸癒,小病卻仍很多的人,只適合和緩調理,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和田千秋辦,不過切記,用來換田地的官職絕不可是實職。」

霍光笑回道:「皇上放心,那些官職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做官的人整日忙著玩官威。」

劉弗陵想了會又道:「朕心中還有一個人選,可以協助愛卿辦理此事。」

田千秋是木頭丞相,凡事都聽霍光的,所以霍光對田千秋一向滿意,但皇上心中的另一個人?

霍光打了個哈哈,「皇上,此事並不好辦,雖然是懷柔,可該強硬的時候也絕不能手軟,才能有殺一儆百的作用。地方上的豪族大家往往和朝廷內的官員仕族有極深的關係,一般人只怕……」

劉弗陵淡淡說:「此人現在的名字叫劉病已,大司馬應該知道。」

霍光眼內神色幾變,面上卻只是微微呆了一瞬,向劉弗陵磕頭接旨,「臣遵旨。只是不知道皇上想給劉病已一個什麼官職?」

「你看著辦吧!先讓他掛個閒職,做點實事。」

霍光應道:「是。」

霍光本來打算說完此事,提示一下皇上,宮裡關於皇上何時臨幸皇后的規矩,可被劉弗陵的驚人之舉徹底打亂了心思,已顧不上後宮的事情,先要回去理順了劉病已是怎麼回事情,「皇上若無其它事情吩咐,臣就回去準備著手此事了。」

劉弗陵點點頭,准了霍光告退。

霍光剛走,劉病已從簾後轉了出來,一言未說,就向劉弗陵跪下,「臣叩謝皇上隆恩。」

劉弗陵看了眼於安,於安忙搬了個坐榻過去,讓劉病已坐。

「病已,剛才大司馬對此事的想法已經闡述得很明白,如何執行卻仍是困難重重,此事關乎社稷安穩,必須要辦好,朕就將它交給你了。」

劉弗陵十分鄭重,劉病已毫未遲疑地應道:「皇上放心,臣一定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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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聽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隻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裡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於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裡慌張撞到了哪裡,劉弗陵忙說:「想聽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面呆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裡。」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麼?我聽到你們說什麼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麼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只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麼獨特,要麼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制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聽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玨請求覲見。」

雲歌一聽,立即站了起來,「我回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只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面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宦官進入殿門的孟玨,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面。

只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回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碰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面無表情。

孟玨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只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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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回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裡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麼弄到了這麼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麼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回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麼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暱,只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只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衝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髮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髮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麼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面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面的世界,裡面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只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後面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面痛苦:「你都聽了我那麼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歷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回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只手在上面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呆,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只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裡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只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髮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麼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麼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裡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麼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拼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麼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噘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只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只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后,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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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只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麼。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只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只怕「屍骨零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麼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於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雲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