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生死之賭
秋荷再三勸說,江小樓只是抬起頭看著屋頂,神色平靜。
一隻微小的黑色蜘蛛,正吐出一根細細的游絲,輕巧纏繞在屋簷之上,然後它緩緩爬行過去,接著吐出另一根。整個過程搖搖欲墜,十足危機,卻又穩紮穩打、極有耐心。當它把四周的框架都搭好後,便開始一點一點為自己的獵物布下天羅地網。
「這種機會可不常有,多少銀兩也沒有性命重要!」
「你可想清楚,只要交了銀子就能出去了!」
「喂,我在跟你說話——」
不管秋荷說什麼,江小樓都根本聽不見的模樣,只是專注地看著那一隻小小的蜘蛛布線、撒網、捉蟲、吞吃入腹。
乾脆利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秋荷氣結,恰在此時,牢門外突然有人叫道:「江小樓,出來!」
所有的囚犯都有屬於自己的號碼,唯獨江小樓沒有,因為她既沒有經過正規的審判,也不是真正的犯人。她沒有看秋荷一眼,逕直走出了牢門,接著被人一路帶出去。他們不知何時走出了陰森的囚室,進入衙門後院一間裝修奢華的雅室。
雅室內,一名紫衣男子言笑晏晏地望著她,薄唇輕啟:「這兩日,呆著如何?」
江小樓面上未見驚訝,神色淡然:「侯爺如此善解人意,特地將我送到這裡來,小樓自然過得很好。」
蕭冠雪注視著她,像是在審視她是否撒謊,最終他發現,對方的面上十分平靜,絲毫沒有憤怒的意思。一個向來錦衣玉食的美人淪落到青樓,又被送到這種可怕的監獄,說是萬劫不復也不為過,她居然一概都能忍耐下來,果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江小樓不理會他,只是端起旁邊的茶壺要倒茶,然而她的手腕昨天彎曲太久,此刻倒茶的手隱隱發抖。蕭冠雪微笑著,竟伸手壓住她白皙纖細的手腕。
江小樓挑眉望著他,他卻不動聲色地一笑。
原本顫動的水流變得平穩,順暢地注入杯中。蕭冠雪看向江小樓,神色溫存:「這麼說,你還得謝謝我。」
江小樓冷冷一笑,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蕭冠雪默默注視著她,雖然樣子十分狼狽,卻也難掩朱顏玉貌,尤其那一雙美目,不笑含情,動人心魄,足以叫世上任何一個男子為她動容。
不可否認,她是個十分特別的女人。
蕭冠雪似乎也有了一絲迷惑動搖,他的手下意識的撫上她的臉:「國色天香樓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虛傳。」
江小樓輕佻峨眉,眼中不知不覺流露出厭惡。
他卻似乎十分著迷的,留戀著她細嫩光潔的皮膚,口中笑著道:「明明恨透了我,卻還能保持如此平靜,氣魄不俗,忍功不俗。江小樓,明知道鬥不過我,你接下來又要怎麼翻身?」
蕭冠雪一雙狹長的眸子裡,有一種獨屬於美男子的風韻,那種帶著嫵媚的英氣叫人心頭顫動。
江小樓望著他,眼底寒芒閃過,面上卻笑了:「侯爺怕我?」
怕?蕭冠雪這輩子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人人都知道他狠毒,知道他殘忍,誰也不敢靠近他,所有試圖反抗他的人都死路一條。他不需要親人,不需要愛人,更不需要朋友,他成功的時候不要人來褒獎,歡樂的時候不要人來分享,悲傷的時候更不要人來安慰,壓根沒有這種需求的他是沒有感情、沒有弱點的,眼前這個小小女子居然敢說他怕她?
哈,她還真是什麼都敢說,滑天下之大稽。
從前他怎麼沒發現她身上有這麼可愛的特質,實在是太可愛了些,可愛到近乎愚蠢。
他一挑眉,收回目光:「能在國色天香樓脫穎而出,那是你的運氣,整死了金玉,又詐死騙過蔣澤宇,算你有點小聰明……如今,你是想用激將法,保住一條小命?」
江小樓心頭劃過一絲冰涼,面上卻笑著道:「怎麼,侯爺知道我用激將法,所以不肯上當?」
蕭冠雪心頭微微一動,這個江小樓,明明身處絕境卻心比天高。國色天香樓本是一潭沼澤,進去了就別再想幹乾淨淨地出來,可她不但成功除掉了自己的對手,還平平安安地退了場。可以想見她比天底下絕大多數柔弱女子都聰明得多,也膽大得多,若非他早算一步棋,只怕此人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不錯,她此刻就是在用激將法,但她把握準了他窮極無聊的心思,篤定這場遊戲他一定會繼續玩下去——蕭冠雪喜歡聰明人,更喜歡在懸崖絕壁上還能保持冷靜聰明、審時度勢並且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的人——江小樓果然不負所望。
江小樓面上神色輕鬆,心底卻是把蕭冠雪此人盤算了一遍又一遍,他出了名的心性殘忍、喜怒無常,絕非好相與的人。但這樣的人並非沒有弱點,他表面上無所畏懼,事實上卻恐懼無聊的生活,只要讓他撞見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他就非要把有趣變得無趣不可。只要她開口求饒,立刻就會變得和芸芸眾生一樣——無趣、無聊,那樣她才真是離死不遠了。更何況,梁慶以為蕭冠雪對她別有心思,所以不敢起殺心,這權勢滔天的紫衣侯,她正好拿來做擋箭牌。
這麼好的機會送上門,她怎能不利用?
「我和朋友開了賭局,如果你能逃出生天,我就放過你。如果逃不出去,千刀萬剮。」蕭冠雪瞇著眼,一雙狹長眼睛光彩內斂,漫不經心地轉動著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侯爺是賭我成還是敗?」江小樓唇瓣噙了笑,勾人魂魄。
她此刻的衣衫滿是污漬,看起來黯淡髒污。可是再難看的衣裳映襯著她的濃郁黑髮、潔白皮膚,都會顯得明亮三分。
陽光透過雅室薄薄的窗紙照進來,她的眸子似秋水澄澈,妖嬈嫵媚。
眸子如此妖嬈,偏偏卻清澈如水,似天邊晚霞,有一種叫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美麗。
「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蕭冠雪審視她片刻,笑容中有一種舒漫的輕狂,轉身離去了。
回到監獄之後,原本喋喋不休的秋荷已經被悄悄帶走,只剩下空蕩蕩的囚房。可憐的秋荷,從執行這個任務開始,就不知道自己的脖子已經掛在了刀鋒上。
蕭冠雪並不怕江小樓逃跑,因為這監獄的鐵欄十分牢固、無法摧毀,監獄的院子裡每隔幾步便會有胥卒,監視著通往外界的所有通道。如果想要從監獄裡出去,必須通過三道檢查的關口,只要有半點試圖越獄的表現,立刻就會被當場處死。
如果她是一個男人,一定能有辦法從這裡衝出去,哪怕十年、二十年,但她不是強壯的男人,她只是一個身體十分虛弱的女子,而且,她沒有十年、二十年那麼長,她只有十天。十天是一個賭注,關於她性命的賭注。現在她感到一種怨憤,如果老天爺給她一副強壯的身軀,她一定能找到最快的方法出去,而不是連走一步路都要喘息不已。
一抬頭,蜘蛛絲不知為何斷了一根,那蜘蛛正在鍥而不捨地吐出新絲,一點點地把空洞補上。一隻小小的昆蟲不明所以撞上了蜘蛛網,拚命掙扎卻無法逃脫,蜘蛛有條不紊地向它而去。
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既然一次不成功,那便重頭再來。江小樓收回目光,腦海中迅速地盤算著,隨即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臂,彷彿陷入了沉思。在這樣沉靜的思考中,她如同一尊雕像,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外面有人在監視著她。
病入膏肓,恰恰是一種機會。她這樣想著,不覺沉思起來。病情過重便必須要轉移牢房,至少她能夠尋找到更有利的時機。
當天送飯來的時候,江小樓只是躺在薄薄的床板上一言不發,哪怕胥卒把喉嚨喊破了,她也毫無反應。胥卒不以為意,一頓不吃餓不死,這牢裡多得是用絕食威脅的人,只要餓了這人就得屈服。她完全想錯了,江小樓整整一天滴水不沾,只是躺在床板上彷彿一個死人。胥卒有些害怕,她知道這裡頭關押的是很重要的人,並不敢怠慢,趕緊把這件事匯報給了嚴鳳雅,他立刻跑過來看,發現江小樓雙目緊閉,臉色發白,膚色近乎透明,除了仍舊有呼吸之外,壓根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他心頭一凜。
當江小樓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嚴鳳雅就在她旁邊大聲呵斥:「你以為這樣就行了?不老實認罪你這一輩子也別想出去!」
江小樓的眼睛動了動,神智很清醒,身體卻沒有力氣。
「還不快起來吃飯!」嚴鳳雅有些掩飾不住的惱怒,如果眼前這個人死了,第一個要吃排頭的人就是他。
胥卒在旁邊附和著,不停的催促。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語氣恬淡:「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爬不起來。」
她並非危言聳聽,因為在水牢裡待了一夜,她渾身躁熱,四肢酸痛,身體熱度已高得完全感覺不到囚室裡冷徹骨髓的寒氣。她明確的告訴他們,不吃東西不是為了和他們對抗,只是因為她沒有這樣的胃口和心情,甚至也提不起力氣爬起來了。
胥卒悄悄地向嚴鳳雅道:「大人,剛才我檢查過,她身上好些舊傷口被冷水一泡都裂開了,不少地方開始流膿,十分噁心,如果傷口繼續惡化,她可能會死的。」
胥卒沒有說謊,更沒有誇大事實,江小樓本來只有半條命,必須好好調養、精心呵護,可他們卻為了逼供將她丟入水牢,使得她身上的許多傷口因為泡水太久而浮腫、膨脹,疤痕無法跟得上皮膚脹大的速度而只能崩裂,很多地方都變成一道道口子,膿血不停往下淌,膝蓋以下的部位因為泡水最久,所以腫得很厲害。
嚴鳳雅惡狠狠地瞪了胥卒一眼,又盯著江小樓看了好一會兒,梁慶沒有得到答案,蕭冠雪同樣得不到她的認輸,這場戲就絕對不能落幕,所以江小樓不能死,必須好好活著!不得已,他氣哼哼地:「那就叫大夫來!快去,務必不許她死!」
胥卒的動作很快,迅速請來了一位姓傅的年輕大夫。
囚犯一旦被關進監獄,不僅會遭受種種非人的凌辱、折磨,而且生命也根本得不到保障,常常因獄中的酷刑或虐待致死。這種情況在監獄裡比比皆是,不足為奇。雖然大周法律對虐待和隨意處死囚犯的行為嚴令禁止,凡典獄官吏濫用刑訊等導致囚犯死亡的,以故意殺人罪論處,但事實上這些規定往往只是一紙空文。
若是尋常犯人死了,大多數都是以病亡論處。可江小樓不是,蕭冠雪不是好性子,嚴鳳雅若是敢用這種陳腔濫調來糊弄,怕是不出兩天也得跟著病亡,這就是他同意請大夫的原因。監獄裡當然沒有配備專門的大夫,但對於特別重要的病人卻可以花錢出去請,只是江小樓的身份特殊,對外一律封鎖她的消息,所有人都以為國色天香樓的桃夭早已死了,卻不知道她被秘密關押在這裡。所以這回請來的傅朝宣,醫術十分高明,還是專門為梁慶治病的大夫,絕不會向外透露機密。
年輕的傅大夫不僅有祖傳醫術,而且長得非常俊美,要說女子過於美貌是禍水,這位傅大夫更是禍水中的禍水。他因為去京城一富豪家中看病,結果被這家小姐看到,頓時覺得這大夫長得太俊俏了,一時動了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家人把他搶進了府。僕人給他頭上插了花,然後說我們家小姐看上你了,現在就成婚,你就別走了。面對如此生猛的場面,傅朝宣當天晚上趁著外面喧鬧辦喜事就爬出了牆,一路奔逃回家。那家人還是不肯放棄,非要鬧著上門搶婚,好在傅大夫聲譽卓著、人人皆知,一時引得群情激奮,眾人對那戶人家群起而攻之,這才能夠徹底擺脫。
此刻,傅朝宣一路走進來,引來無數人眼光。他個子高挑眉眼舒朗,眼神清亮風采奕奕,的確是個出眾的美男子。
「傅大夫,請你幫她看一看,務必不能讓她斷氣!」嚴鳳雅趕緊說道。
「那就開門吧!」傅朝宣立刻這樣說。
「不必開門,把她挪到鐵欄旁邊來就能看病了!」嚴鳳雅阻止道。
「不開門怎麼搭脈!不搭脈怎麼對症下藥?純屬胡鬧!」年輕的傅朝宣明顯不吃對方這一套。
嚴鳳雅有些不耐煩了:「哎呀,你看著情況隨便開點藥方就行了,反正只要人不死,又不是非得治好!」
傅朝宣一聽,頓時皺起眉頭:「我從來只問如何治好病,不知道怎麼拖延人不死的法子,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說完轉身就要走。
嚴鳳雅頓時急了,正要上去攔著,卻突然瞧見梁慶走了過來。他一身官府,文質彬彬的模樣,臉上帶著笑容道:「傅大夫,裡面關押的是重犯,不讓你進去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並沒有別的意思,不要生氣。」
傅朝宣對梁慶一向很信服,當下和顏悅色地解釋道:「梁大人,大夫的職責是救人性命,裡面不管關押著什麼樣的犯人,哪怕她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我也不可能昧著良心馬馬虎虎的應付。你們讓我來看病,卻又不讓我進去,這病真是沒法子看——」
梁慶對傅朝宣像是很尊重,當即道:「鳳雅,立刻開門讓傅大夫進去。」
「梁大人……」嚴鳳雅一臉的彆扭,他知道傅朝宣對治病很有一套,梁慶很看重他,所以也不敢多言,只好吩咐胥卒去開門。
江小樓明明聽見了一切,卻一直保持著十分的安靜。直到她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前面的一人腳步很輕,動作沉穩,而另外一個人卻明顯帶著些踟躕和不耐煩,走過來的速度很慢。
傅朝宣看清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一愣,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會是一個滿臉橫肉、一臉凶相的可怕女人,卻沒想到江小樓身形瘦弱,容顏清麗。
她的目光正關注在他的身上,不由自主讓他心頭一跳。
這樣的臉,實在是個天生的美人。
梁慶似乎看出傅朝宣的困惑,指著江小樓說道:「傅大夫,這個女子長得是很漂亮,可她卻不是一個秉性善良的人。過去她曾經有未婚夫,但在未婚夫移情別戀後她立刻對新人痛下殺手。她最擅長用這張極為漂亮的臉來誘惑男人,很多人都受不住這樣的勾引犯下錯誤,現在你要為她治病,將來每天都可能見到她。也許她會用同樣低賤的招數來勾引你、誘騙你。傅大夫,你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被她這張如羊羔一樣純善的面孔給欺騙了,否則你也會和別人一樣死在她的手上。」
「我不會的,」傅朝宣輕輕蹙起好看的眉頭,他本來是上門為人看病,可那些年輕的姑娘卻因為看中他而想方設法陷他於不義……搶婚的事情不止一次,所以他如今很厭惡女人,尤其是花言巧語、心藏不軌的女人。年輕可愛的少女本來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可當她們心懷不軌、意圖欺騙男人的時候,就會變得無比招人討厭。
「她是一個很惡毒的女人,千萬別被她的外表欺騙了,不管她向你說什麼話,千萬別信。」梁慶是一隻老狐狸,他很審慎地觀察著傅朝宣,確定他的確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才放下心來。
「替她好好治病吧,畢竟還沒有審訊,不能叫人死在這裡。對了,診治完別忘記開我的藥方,你的藥總是很有效。」梁慶這樣說道,對旁邊的嚴鳳雅使了個眼色,只吩咐胥卒留下,便帶著其他人退了出去。
江小樓把剛才梁慶說的話全都聽在了耳中,不覺好笑。聽聽,這個世界是多麼的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秦家背信棄義奪人錢財他不管,紫衣侯殘忍自私草菅人命他也不管,偏偏打死了她的大哥江晚風,現在還要逼著她交出江家的財產。
像對待秦家人一樣,她無比憎恨梁慶,因為他是殺死大哥的直接兇手,更有甚者,是他揭開了她真實的個性——過去的很多年裡,她一直按照父親的希望生活,做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閨秀,做一個賢良淑德的未來媳婦,可這個世界如何回報她的?
事到如今,她一定要做點什麼來回報這位高高在上的京兆尹,比如撕裂他的心臟、叫他在爛泥地裡掙扎呻吟……無數的主意在她的腦海中瘋狂的碰撞、旋轉。當聞到年輕大夫身上濃濃的檀香味道時,她突然回憶起梁慶剛才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瞬間,她想到了一個計劃,
一個非常有趣的計劃。
胥卒上前把她扶著坐了起來,然後道:「把手伸出來!」
她很聽話地伸出白皙的手腕,此時此刻,她眼底的仇恨之火早已熄滅,變得無比溫柔,無比順從,甚至帶著淡淡的微笑:「大夫,謝謝你為我診治。」
文雅,有禮,聲音溫和,語氣矜持,處處顯示出一個年輕小姐的溫柔與禮節。
這絕對不像是個意圖謀殺別人的殺人犯,倒像是個不幸淪落的無辜女子。
傅朝宣並不看江小樓的面孔,因為這張臉實在是太具有誘惑力了,他心中暗暗想著,梁大人說的沒錯,眼前這個女人是一隻狡猾的狐狸精,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並且能夠非常有效果的將它作為利器來對付男人。問題的關鍵在於,哪怕明明知道這一點,他也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抵擋這樣美麗安靜的目光。
江小樓一直注視著這個年輕俊美的大夫,她的眼光隱隱帶了一絲微笑。
他一直低著頭診脈,壓根都不肯抬起頭來看她一眼,看來他是十分相信梁慶的,而且梁慶剛才說過,要他去開藥方……
江小樓輕輕歎口氣。
「你受傷很嚴重,所有的傷口都潰爛了,還有許多水泡,如果不想辦法把膿血擠出來,你真的會死的。」
江小樓只是道:「如果大夫覺得骯髒,我可以自己來。」
傅朝宣對這樣的小瞧顯然十分不悅,他的臉孔微微一沉,口氣極端厭惡地說:「誰告訴你說大夫會嫌棄自己的病人?再說你連動一動都很困難,能自己來嗎?!」
「可麻煩你,我心中不忍。」她再次這樣說道。
傅朝宣冷冷地道:「我只是盡到自己的本分,如果你以為光憑著漂亮的臉和花言巧語就能勾住我,那你就想錯了,恐怕你還得多費點心思。」
他年輕的面孔看起來很古板,一副溫文爾雅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江小樓從他的身上看出了些微的神經質,如此看來,他很明顯對她產生了警惕之心。
胥卒從牙縫裡嘰咕說:「大夫,您盡快看診吧,我還得去巡視別的牢房!」
傅朝宣不客氣地道:「我在看病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多嘴多舌,你要去就去吧,人在這裡還能飛了不成?」
胥卒對眼前這位年輕大夫無可奈何,只能關上牢門走了。
江小樓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人如今是一塊冰、一尊雕塑,可她很快會融化他的,只要找到合適的突破口。
傅朝宣只是按部就班的診脈,然後取出銀針冷冰冰地吩咐道:「不是要自己來嗎,我教你怎麼治療。先用銀針挑破水泡,擠出膿血,一定要清理乾淨,不然傷口發了炎你的病情會加重。」
江小樓看著他一絲不苟地處理完手臂上的傷口,便點點頭:「剩下的我自己來吧。」
她是病人,卻也是個女子,按照道理來說大夫看病不分男女,可傅朝宣對於這種喜歡耍陰謀詭計的女人沒有興趣,所以壓根就不願意多跟她接觸,以免她又動什麼歪腦筋。於是他便遞給她用火烤過的銀針、消炎的藥水還有包紮的乾淨布條。因為腿泡在水裡,傷口最嚴重,所以她輕輕挽起褲腳,露出潔白的皮膚,上面紅腫的水泡觸目驚心。
傅朝宣皺了皺眉頭,把咬在口中的木塞遞給江小樓,然而對方卻向他搖了搖頭,隨後便低下頭,用銀針挑破了一個水泡,盡可能快的將膿血擠了出來,整個過程雖然痛苦無比,她卻沒有呻吟痛罵,更沒有撒嬌賣俏,甚至沒有向他多說半句話的意思。
按照常理講,她如果想要博取男人的同情,現在可是最好的機會。可是江小樓卻異常安靜,只垂著長長的睫毛,低頭做自己的事,壓根沒有別的意思,這讓全身拉起警報、肌肉緊繃的傅朝宣有點困惑。
他並不知道,從他進來開始,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江小樓都看在眼睛裡,並且不易察覺地對他進行了分析和審視。她的表情很安靜,大腦卻在急速運動,迅速擬定了一個合適、精巧的方法。通常情況下,女人的武器便是眼淚,但江小樓認為每一滴眼淚都是有用的,不需要浪費在一個對你起了戒心的人身上,因為根本沒有作用。可他只要是一個人,就一定會有弱點,有突破口。哪怕他無堅不摧,銅牆鐵壁,找到了突破口,就等於掐住了他的軟肋。
傅朝宣當然看見江小樓那雙水靈靈的眸子與溫柔的笑容,她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個殺人犯。她的身上血跡斑斑--在監獄裡一定受了極大的苦楚。他越發不安,皺緊眉頭。
消炎的藥水是特別配製的,灑上去令傷口更加疼痛,江小樓臉色不由變得蒼白,額前劉海微微垂下。不知道是受了什麼蠱惑,他不由道:「還是我來吧。」
她抬起頭,衝著他笑:「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傅朝宣心口微滯。
花言巧語的女子,能忍得住這種痛苦?
但梁大人是不會說謊的,他這樣想著,神色又變得冰冷,看江小樓把水泡都挑破了,他便收回了銀針,淡淡道:「藥水和布條都可以留給你,明天我來換藥。」
江小樓目送著年輕的大夫離開,嘴角浮現起一絲微笑。
這一晚她終於能安然入睡,夢中她捏緊了梁慶的咽喉,割斷了他的喉管,這甜蜜的夢境使得她睡得很香甜。
十天,已經過去了第一天。
頭頂上的蜘蛛網被風吹散了,蜘蛛再一次吐出綿長的細絲,在風中搖搖晃晃。
第二天,傅朝宣如約而至。這一次他帶來更多的藥物和布條,因為他知道她需要這些。江小樓不等他要求,便自己接過了藥水,預備解開原先的傷口換藥。傅朝宣站在一旁,盡職盡責地盯著她,那眼神與其說是在看著病人,不如說是在監視。
她的外袍早已劃破,一束青絲灑落,額角隱隱微汗,面上泛出紅潮,怎麼看都是一個柔弱的女子。
她一抬頭,便能從他眸子裡能看清他情緒的變化,但她只是繼續低下頭,沉默地解下布條。
「你不太會處理。」他看著她略顯笨拙的動作,終究想到自己是一個大夫,以治病救人為己任,儘管充滿了厭惡,他還是不得不盡責地半跪她的身邊,道:「傷口這幾日不能再沾水。」
她苦笑道:「這恐怕由不得我……」
他眉頭一皺,道:「我會告訴他們。」
她垂下眼睛:「多謝你,不過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多說什麼,因為他們只想要保住我的性命,並不希望我康復,我的性命對他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
傅朝宣有些不高興:「如果繼續泡水或者受刑,就會要了你的命!我不想浪費自己的心血。」
他的確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夫,而具有責任感的人也一樣具有同情心,只要良心未泯,對她的處境就十分有利,江小樓只是微笑著再次道謝。
從看到她開始,她說的最多是謝謝,而不是幫幫我,可憐我——如果她真的這樣說,傅朝宣連理都不會多理她的,他厭惡那樣總是楚楚可憐的女人。傅朝宣冷漠地看了她一會兒,心裡這樣想著。
他的十指已經熟練地解開了布條,一層層揭開,直到最後兩層,血肉和布條已經糾纏不清,理不下來,撕下來的時候傅朝宣都覺得頭皮一緊。
她卻強忍著疼痛,額頭冷汗滾滾:「大夫,請你動作快一點。」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冷冷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臉上充滿了鄙夷之情。
江小樓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你咎由自取,早從你殺人的時候就該預料到今天的下場。」
「我沒有殺人。」她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只是這樣平靜的回答。
他繼續灑藥粉,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抬起頭,一對眼睛灼灼逼人,明擺著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沒有殺人怎麼會被關押在這裡?至少你也是意圖想要謀殺別人!你知道我救活一個病人需要多久,可你想也不想就因為一點私怨要殺死別人,你這樣的女人,死不足惜!」
很顯然,他對於自己要治一個殺人犯的事實十分厭惡,卻因為大夫的天性不得不接下這種活,所以十分憤慨。
江小樓聞言,淡淡一笑置之:「你看過杜七娘那齣戲麼?」
這齣戲說的是被拋棄的農家女子杜七娘奔波千里、狀告負心人鄭如玉的故事,故事膾炙人口、流傳多年,人人皆知,但江小樓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傅朝宣有些不解。
「當然看過,那又如何?」
「這位拋棄糟糠的鄭公子其實影射的是前朝丞相鄭浩。」江小樓娓娓道來,聲音婉轉。
傅朝宣微微驚訝,面上有了點興趣。
江小樓繼續說下去:「他當年在京城為官時,經常有同鄉、同窗來投,謀取官職,他多次接待,並勸以刻苦攻讀以求仕進。後因來投者日多,難於應付,於是囑總管一律謝絕。家住均州的同窗胡生昔日與他進京赴考時,曾贈與大批錢財,結果上京求助之時,卻遭到不明真相的鄭家總管一口回絕,胡生心生不忿,回到家鄉後特意召集一群落魄文人,將一些陞官發財、忘恩負義而拋妻滅子之事全都捏造在鄭浩身上,編成杜七娘,並且到處演出。當演到鄭浩家鄉的時候,鄭家人十分憤怒,曾經組織家中僕人當場砸了劇團衣箱,並將戲子痛打一頓以至於死傷數人,演出被迫停止……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被記載於當地誌中。」
「是嗎?」傅朝宣愣住,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說這故事根本是杜撰出來的,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污蔑鄭浩。」
江小樓唇邊露出笑意,慢慢地道:「鄭浩年輕的時候,官員趙和因為官清廉,敢於直言而得罪權貴,被奸黨捏造罪名投入監獄。鄭浩當時不過是個普通學子,又與趙和素不相識,卻聯絡同窗百名,聯名上疏,步行赴京為趙和訴冤請願。京兆尹衙門不肯處置,鄭浩便印發揭貼,申明真相,最終趙和冤案得以昭雪,官復原職。這件事一時震動朝野,鄭浩之名,天下傳揚。」
傅朝宣冷笑道:「這世上沽名釣譽之輩太多了。」
江小樓掃視他一眼,便垂眸而笑:「鄭浩的妻子張雅君出身書香,兩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詩書相伴,琴瑟相和,無比恩愛,可惜五年以後,張雅君病了。關於她所患的疾病,我在文獻中沒有找到相關記載,只知道經過大夫的治療後,病情並沒有好轉,在當年就去世了。那一年,鄭浩才二十七歲。他當上丞相之後,很多人都勸他再娶個妻子,還有人送給他美妾,然而他卻一概加以拒絕,並且終身不娶。他只是孤身一人,從二十七歲開始,帶著妻子留下的獨子度過了一生。他的心裡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位置,其他的女人永遠不能夠替代。如此癡情,天下又有幾人?」
傅朝宣聲音飄忽:「說的如此肯定,彷彿你親眼看見似的,若這個故事真的這麼動人,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江小樓微笑,平和地道:「我曾經看過鄭夫人親手繡的佛經,在佛經上,還有一首鄭浩懷念妻子的詩文,足可證明這件事是真的。一個人可以裝三年,裝十年,可一輩子呢?一輩子的情真意切,能作假麼?」
「你是在告訴我,你跟鄭浩一樣被人冤枉,受了很久的冤屈。」他一針見血地道。
「不,我只是在告訴你,道聽途說未必屬實,你有眼睛、有耳朵,為什麼不親自看一看、聽一聽?這監獄是什麼地方,梁慶又是什麼人——」
傅朝宣一愣,旋即緊張地看看門口,胥卒巡視到這裡,正向裡面警惕地瞟了一眼,等胥卒走了,傅朝宣才低聲說:「你如果要讓我相信你,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此時胥卒又走了回來,他故意拔高喉嚨大聲說:「你慣常會花言巧語,我不聽你這些胡言亂語。」
江小樓瞧見他緊張的模樣,幽靜的眸子裡仿若瀲灩波紋微蕩,只是垂下眼睛,笑了。
傅朝宣越發困惑,在他眼裡,江小樓是個奇怪的人,她總是對眼前的一切無所謂,就連傷得這麼重也不畏懼。明明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卻總是溫柔可親、和氣有禮,身邊的環境和人卻什麼都沒辦法影響她。她從來沒對自己獻過慇勤,但一舉一動卻富有魅力,除此之外,她真的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笑容又有一種叫人信服的力量。
哪怕他再厭惡她,也不得不承認她腹有錦繡,談吐風雅,是個很容易讓人心動的女子。
傅朝宣走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江小樓一眼。江小樓望著他,誠懇道:「大夫,可不可以替我帶一本佛經。」
帶佛經,在這種時候?他怔住,足足半刻都說不出話來,隨後猛然醒悟過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小樓看著他的背影,淡淡一笑。
十日的賭注,已經是第二日。
蜘蛛在新網上爬來爬去,翹首以盼。
第三日,傅朝宣果然來了,因為胥卒發現江小樓的高燒未退,便又請他來重新開藥方。他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佛經。
他將佛經遞給江小樓,道:「你這樣的人,也信佛嗎?」
不,當然不信,如果天上真的有佛,為什麼不懲惡揚善,為什麼要眼睜睜看著好人受冤,江小樓心頭冷笑,面上卻微笑道:「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好,父親曾經送我去庵堂修養過一年,在那裡我跟著師傅們吃齋念佛,已經習慣了身邊帶一本佛經。」
傅朝宣盯著江小樓,像是在忖度她的話是否可信。
江小樓當然沒有說謊,她的確在庵堂生活過一年,還曾經親手抄寫過佛經,供奉在佛祖面前,但從出事之後,她便再也不會碰這種沒用的東西了。佛祖太忙,沒辦法庇佑每個人,她必須靠自己。
傅朝宣靜靜望著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一個信奉佛祖的人,始終壞不到哪裡去。
在重新診脈、開了藥方之後,傅朝宣發現江小樓已經翻開了佛經。那纖細的手指認真地摩挲著佛經上的每一個字,帶著深深的眷戀。大多數時候她在默誦著佛經,的確是背誦出來的,因為她幾乎沒有低頭看過,也許她只是試圖從佛經上尋找一種平靜,而非是真的需要。就像是他手腕上套著的這一串佛珠,只是一種象徵,信仰的象徵。
開好了方子,他又看了一會兒,並不打擾她,無聲無息地走出去了。
十日的賭注,三天過去。
蜘蛛捕捉了一隻飛蛾,卻因為意外而飛走了,仿若白忙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