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將計就計
那婦人點頭道:「是,從進城開始,那些人到處驅逐我們,我們只好東躲西藏,一直也要不到什麼東西,孩子自然熬不住。」她一邊說,一邊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酈雪凝悄悄別過臉去,江小樓歎了一口氣,這些人從遼州進入京城,官府並不歡迎他們,又因說話帶著遼州口音,身份未明,大多數人都不肯收留,只能四處流浪。大人倒是還能忍受,可憐了這麼小的孩子,小小年紀跟著父母流離失所。酈雪凝明明不忍望,卻還是不自覺地看著那孩子的小臉,長長的睫毛染了淚光,臉上神情尤為複雜。
江小樓見她如此,自然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孩子,心頭一頓,便開口道:「傅大夫,應當還有救吧。」
傅朝宣沉思了一會兒才道:「先用熱米湯餵下去,我再開兩副藥,等明天早上看看情況。如果能醒過來,那就沒有大礙。」
婦人連忙跪下給傅朝宣叩頭:「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傅朝宣親自扶她起來,溫言道:「你不要謝我,要謝就謝這兩位小姐,是她們有善心,才會替孩子請大夫。」
這對夫妻皆轉過頭來,拚命向著江小樓和酈雪凝叩頭不止,直把額頭都磕出血來。
江小樓吩咐小蝶:「請姚掌櫃安排一個房間讓他們休息,一應需要都供足了。」
婦人不到三十卻已經頭髮花白,額頭眼角留下深深紋路,望著江小樓,訥訥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不忍再看他們臉上縱橫交錯的痛苦,淡淡道:「好了雪凝,咱們也該回去了。」
酈雪凝點點頭,她們與傅朝宣一同出門,酈雪凝知道傅朝宣似有話要講,故意拉著小蝶走快一些,先上了車。
江小樓見她這樣欲蓋彌彰,不由搖了搖頭。
傅朝宣深知酈雪凝是一個聰慧的姑娘,只是臉色微紅:「今日我以為你受了傷,一路直奔過來,幸好你沒事。」
江小樓頓了頓,才微笑:「一切都好,多謝掛心。」
傅朝宣聽了這話,一時不由啞言,看著江小樓,目光愣愣的,不知道應當說什麼才好。
江小樓早已明確拒絕了眼前的人,並不希望繼續給他留下不切實際的希望,態度雖然溫和卻表現得很客氣:「今天的事情,多謝你了。」
傅朝宣皺了皺眉頭:「醫者父母心,縱然不是你來請我,我也一定會到的。」
江小樓笑了笑,道:「如此,我就不再言謝了,我會派人送你回去。」
傅朝宣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神色帶了一絲僵硬:「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向你表白過,所以你才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就這樣讓你不喜?」
江小樓目光很平靜:「傅大夫為什麼這樣說,我從無此意。」
傅朝宣胸腔起伏著,忍了又忍,終於沒有忍住:「既然不是,為什麼再不登門?若非我主動去謝家,根本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是不是?」
江小樓知他話中含義,眸子卻盈盈照人:「我的病已經好了,不再需要勞煩傅大夫。」
傅朝宣一愣,隨即才醒悟過來,她是在提醒他,他們的關係僅止於此,無法再進一步。
江小樓的心中,是他無法進去的地方。所以她一直拒絕,可他的心又向誰訴說?
想到這裡,他唇色發白,聲音早已走樣:「既然如此,算我自作多情,我還以為我們終究是朋友,不至於如此疏離,誰知你卻完全只把我當成一個大夫!」
江小樓不卑不亢,十分真誠:「傅大夫,你不要多想,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的朋友。」
江小樓從始至終沒有給過他希望,她也直言不諱這一點。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不甘心,若是她肯給自己一個機會,結局也許會不同。傅朝宣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戀戀不捨,終究才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也該走了。若有什麼事,直接讓小蝶去藥堂裡找我。」
江小樓點頭,目送傅朝宣離去。剛一上車就聽見酈雪凝道:「你瞧,傅大夫心中一直有你。」
江小樓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我已經向他把話說個明白,糾纏又有何意義?」
酈雪凝幽幽歎息一聲,眸子帶著無限惋惜:「真是個傻丫頭,人家對你一片真心,你卻一再錯過,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江小樓坦然自若,神情卻無一絲悔意:「傅大夫並不適合我,這一點我早就向你說過了,以後就別再白費心思,我和他是永遠也走不到一起去的。」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酈雪凝凝眸注視著江小樓的側臉,心中似有疑慮:「小樓,你剛才有沒有覺得——那對夫妻有些奇怪。」
江小樓眸光晶亮,嫣然一笑:「我以為雪凝是菩薩心腸,很容易就會被人蒙蔽,原來你也看出了不對之處。」
馬車越走越快,簾子微卷,飄渺的燭火在酈雪凝瑩白的面孔籠罩上一絲淡淡的陰影,她沉吟道:「剛開始那對夫妻一直沉默寡言,隱沒在人群裡,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後來發現那孩子生病的時候,我卻瞧見那女人抱著孩子的手臂上佈滿被鞭打的痕跡……剛剛我一直在想,他們是受到士兵的驅逐才受傷,還是另有其他緣故。」
江小樓微笑:「既然心存懷疑,你為什麼還要收留他們?」
酈雪凝毫不猶豫:「為了那個孩子。不管兩個大人有什麼不對勁,孩子的確是生病了,如果把他們拒之門外,等於斷了那孩子的生路。你不也是如此,明明是熱心腸,卻總是要擺出黑臉。」
江小樓笑容淡去:「我沒有你那樣好的心腸,收留這些人——自然有我的用意。」
酈雪凝一怔,奇怪道:「什麼用意?」
江小樓慢慢道:「他們來自遼州,誰家鋪子都不去乞討,偏偏要到我的門口,不論掌櫃如何驅逐都死活不肯離開。孩子生了病,表現出一副無比可憐的模樣,非要留到明天早上……這麼多巧合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知道,巧合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
酈雪凝面上湧出一絲悲涼,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可不論是什麼樣的原因,都不應當成為隱瞞與欺騙的借口,如果善心被人無故利用,哪怕鐵石心腸,也要千瘡百孔……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和酈雪凝剛到博古齋,掌櫃便告訴他們:「孩子的高燒已經退了,那對夫妻要領著孩子前來叩謝。」
江小樓道:「讓他們進來吧。」
很快,那對夫妻抱著孩子走了進來,一進門便向他們叩頭:「多謝小姐!多謝小姐救了我孩子一條性命!」
江小樓輕輕掃了兩人一眼,神色如常道:「既然孩子的病已經好了,你們倆人即刻上路吧。」
夫妻對視了一眼,男子滿眼忐忑地開口道:「小姐大慈大悲菩薩心腸,救了我兒子一命,這等恩情我們還沒有回報,怎麼能就此離開。若是小姐不嫌棄,我們夫妻……就留在這鋪子裡!不要工錢,小姐賞口飯就行,保證一定什麼活都能幹。」
江小樓低垂著眼睫,並不言語。小蝶領會了她的意思,開口道:「你這話說的倒是奇怪,我要請人,請什麼人不好,非要請流民,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那男子心裡發急,趕忙道:「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哎呀,我笨嘴笨舌的,也不會說話,我們夫妻不是想要賴在這裡不走,只是想要報答您的恩典……哪怕做牛做馬,我們也願意!」
婦人連連擦著眼淚,嘴唇顫抖:「你就老實說吧,不要在小姐面前說謊話!小姐,我們急著找棲身之所,是因為這孩子的病沒有完全康復。如果現在就上路,怕被風吹雨打,反倒送了他一條小命!小姐,你就好人做到底,收留了我們!我們吃的也不多,還能幫您幹活!」
婦人的話顯然實在得多,也可信得多。
姚掌櫃聞言,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對夫妻,男人長手長腳、有把力氣,女人也不是弱不禁風的……他想了想,便小心道:「小姐,我瞧著倒是可行,看他們兩個收拾乾淨了也還有個人樣,鋪子裡正好缺人手。反正他們也不要工錢,給口飯就行,哎,你們可不能反悔,回頭又來要錢,那可不行!」
姚掌櫃算盤打得精,現在請一個夥計的費用要遠遠超過流民,不少人家悄悄收留了這些人,只給飯不給工錢。這原本是極為刻薄的,但早已成為常態,掌櫃瞧見他們樣子老實,便動了這份心思。
酈雪凝看了江小樓一眼,眼下淚痣搖搖晃晃,像是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江小樓看出對方內心的矛盾,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們就留在鋪子裡,跟著掌櫃做事。以後這孩子完全康復了,你們要走要留都隨便,我絕不勉強。」
女人摟緊了孩子,眼淚流了下來,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半個字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叩頭。
姚掌櫃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粗黑的面孔露出笑意:「王恆。」
王恆做事十分利落,招呼客人也很是靈活,沒多時就成為了掌櫃的好幫手,而那女子除了照顧孩子以外,大多數時候都幫著做雜事,手腳勤快,乾淨整齊,連挑剔的姚掌櫃也挑不出絲毫的毛病。
等到江小樓問起的時候,姚掌櫃滿臉帶笑:「小姐,這一回咱們做好事可真是有好報,這兩個人來了之後,鋪子的大半活計都叫他們頂了去,依照這種情形發展下去,過段時日完全可以辭退一兩個夥計。」
江小樓若有所思道:「既然姚掌櫃喜歡他們,便將他們長久留下來吧。」
有了江小樓的首肯,王氏夫妻便在這鋪子裡留了下來。鋪子是做古董生意的,王恆認認真真跟著掌櫃做事,不管粗活重活,也不管旁人推三阻四,只要是掌櫃的吩咐他一概照辦。江小樓每次都默默觀察著王恆,而對方發現江小樓的視線,往往回以憨厚的一笑。從頭到尾,他表現得像是一個感恩圖報的人,沒有半點異常舉動。
這天,一個老者來到當鋪。他頭帶厚厚的氈帽,手裡拄著枴杖,長長的外套一直遮蓋到下擺。進鋪子後,他從背囊裡掏出一個木匣,小心翼翼地對掌櫃說:「這是我傳家之寶,請你給鑒定一下,中意就留下吧。」
掌櫃聞言便立刻接過去,打開木匣,發現裡面是一隻青玉漁樵耕讀圖山子,青玉質地,表面有薄薄的一層桔黃色玉皮,以浮雕技法琢刻出群山、蒼松、亭台,近處兩個漁夫正在忙於編魚筐,遠處半山腰松樹下樵夫彎腰捆柴,亭台上還有一儒士手持書卷,山子依玉料隨形巧雕,層次分明,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珍品。姚掌櫃滿臉驚訝,立刻追問道:「老人家,這東西從何而來?」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祖傳之寶,說是兩百年前敬宇帝當年送給恩師的壽禮,價值千金,若非遇到了特殊情況,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賣的。」
「老人家,你貴姓?」
「我姓嚴。」老人平靜地說道,神色中卻隱隱透出一股隱士的傲氣。
姚掌櫃端詳他半天,手指忍不住在玉皮上摸索著,心中暗暗思忖,漁樵耕讀圖是敬宇帝為恩師嚴子陵特地製作。嚴子陵曾經因為機緣巧合做過敬宇帝的老師,敬宇帝當了皇帝後多次請他做官,都被他拒絕。他隱於山林,垂釣終老。漁,字面涵義是捕魚之意,另一層涵義為謀取。魚吞食了魚餌,就被釣鉤釣住了,人拿了俸祿,就得服從於國君。這幅圖含有深刻的寓意,百年來十分出名。看這老人雖然衣衫平凡,但談吐氣質不俗,再看手中玉質也十足溫潤,十之**是真的。他心中打定主意,問道:「多少?」
老人道:「一千兩。」
姚掌櫃微笑起來,若此物為真,轉手就可以賣出三千兩,這老人八成不知道行情。他捻著鬍鬚,沉吟道:「這個……出價太高,我只怕做不了主。」
「那就找能做主的人來!」老人傲氣地道。
姚掌櫃正準備進去請示江小樓,順便立陳此物為真,正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王恆卻抓住了掌櫃的衣袖,把他拉到一個無人的地方,道:「掌櫃,您還是先等一等,再看看!」
姚掌櫃皺眉:「為什麼?」
王恆有些忐忑:「這東西……好像不是真的。」
姚掌櫃滿臉不快:「你懂什麼!才跟了我幾天,好日子不想過了是吧!」
正要嚴厲斥責,卻聽到江小樓的聲音響起:「王恆,你為何這樣說?」
姚掌櫃聽到這聲音,有些不安地鞠躬道:「小姐,您別聽這混賬胡說八道,我在這裡看了多少年,手裡經過不知多少東西,從來沒有走眼的時候啊!」
江小樓卻不看他一眼,只是和氣道:「王恆,你說說看。」
姚掌櫃沉了臉:「小姐,這塊玉料世所罕有,天下難求,如果能夠低價購得再高價賣出,一定能大賺一筆。但你遲遲不定主意,人家隨時變了心意,咱們反而流失了一筆大生意!到時候您可別怪我!」
王恆卻是並不著急,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塊玉,仔細端詳了半天,才道:「姚掌櫃,你瞧瞧,這壓根不是真玉,只有外面一層玉皮,裡頭的卻是假的……跟真的山子有天壤之別,價格也很懸殊。」
「胡說八道!你這是說我眼瞎了嗎?!我能看不出來這東西真假?」姚掌櫃的臉上已經露出一種氣急敗壞的神情。
江小樓卻格外平靜地道:「請那位老人家來。」
姚掌櫃看她一眼,心頭一凜,挺直了腰板出去請來了老人。
老人滿臉的不耐煩:「你們到底出多少價錢?」
姚掌櫃心頭冷笑,故意把匣子推給他道:「對不起,本店概不收假貨。」
老人大怒道:「什麼假貨,我交給你們的,可是祖傳之寶!」
王恆額頭上冒出一絲冷汗,卻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這的確是假貨。」
江小樓淡淡道:「口說無憑,王恆,若是你有證據,不妨說說看。」
王恆咬牙,終究說了實話:「從前在遼州的時候,村子裡便有這樣的玉匠,他們把劣質石料放在調好的東西裡煮,去除各種雜質、雜色,然後充色,打磨拋光,幾道工序下來,原本很差的石頭改頭換面,成了足以亂真的上好翡翠和山子,身價倍增。就這塊山子,根本不是玉石原料,而是染綠色的白色石頭,就是用普通的白石加工好的……」
「你血口噴人!」老人怒到極點,「你看這舊皮,是一天兩天能做好的嗎?」
王恆面上湧出一絲畏懼,卻還是繼續說道:「這……這個也能做,不過就是用砂紙打磨,想法子做舊,再塗上一層蠟,又亮又滑……」
老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盯著王恆像是盯著仇家。他指著玉器說:「一定是你們起了黑心,把我的寶貝給調了包!」
王恆眼睛卻一眨不眨:「老人家你送來的東西做工精緻,咱們一夜之間根本沒辦法仿出來,你若是非要胡鬧,咱們去官府評理去。」
聽了這話,原本殺氣騰騰舉起枴杖要打人的老人放了手,勉強擠出笑模樣:「好,算你們厲害!」說完也不等姚掌櫃開口,他便立刻帶著匣子走了。
見到老人離去,姚掌櫃這才後怕地拍了拍胸脯,道:「連我都差點著了道兒,你可真是有能耐!」
王恆憨厚地笑道:「這玉器……我們村子有好多人在仿,還有大商人千里迢迢來收購,我家也有學做過一兩件,卻因為手藝不到家交不出貨,不得已只能回去種地……見得多了,也容易分辨,若說書畫這些我是一竅不通,只有玉器……還能撞點大運。」
姚掌櫃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輕人,果然有前途。」說完,他對江小樓賠罪道:「小姐,都是我的不是,今天老眼昏花,竟然沒能瞧個真切!」
江小樓目光如水,在他面上淡淡拂過:「老馬失蹄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姚掌櫃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等他們二人離去後,一直在屏風後的酈雪凝才走出來,問江小樓道:「你看明白了嗎?」
江小樓面上的笑意愈見深濃:「看明白了。」
酈雪凝卻充滿困惑:「這事兒……我越瞧越不對勁,這個王恆,看起來憨厚老實,做事也勤快認真,今天還幫咱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應該是個靠得住的人,可我心裡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王恆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勁的,但就是太正常了,酈雪凝覺得他隱隱透著一種古怪。
江小樓卻淡淡道:「遼州出產玉石,很多人都去購買,可每年產量有限,便出現了許多仿玉,仿得好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當年我父親曾經提起過,越是窮鄉僻壤,越藏著做假玉的大師傅,一定要格外小心這種東西,買不好就會傾家蕩產。王恆所說的一切,都對得上……」
酈雪凝臉色蒼白,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讓他們離開吧,也好過惹出什麼是非來。」
江小樓神情極為幽靜:「即來之則安之,都已經把他們收留下來了,現在再趕他們走——不覺得太晚了嗎?這對夫妻,我另有用途。」
雪凝不由擔心這舉動過於冒險:「我心裡總是惴惴的,也許這不是個好主意。」
江小樓冷笑:「進了我這鋪子,就別想輕易離開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是為何而來。」
月底算賬的時候,江小樓特意封了一個大紅包給王恆,王恆十分高興地對著她千恩萬謝。江小樓表現出對王恆的信賴,並且提出要留他下來,長久在鋪子裡做個夥計。見成功取得了江小樓信任,王恆明顯鬆了一口氣。
當天晚上,江小樓特意擺了一桌酒席,把鋪子裡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姚掌櫃喝了幾杯酒,不多時便滿面通紅,興致極高。
江小樓微笑道:「我接手這家鋪子只有一個月,可是利潤卻比上月長了兩成,這都是各位努力的結果。按照道理說,我應該感到十分高興,可惜……」說到這裡,她的目光環視所有人一圈,笑容慢慢淡去:「可是昨天我去求了一卦,道長說我今年命犯小人,博古齋藏有禍患。」
姚掌櫃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眾人一片嘈雜的議論之聲。
江小樓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王恆的身上,王恆也強作鎮靜看著江小樓,身子卻不由有些發抖。
姚掌櫃心頭警醒,連忙道:「小姐,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笑道:「我的意思,姚掌櫃不清楚嗎?這鋪子有人吃裡扒外,不按規矩辦事——」
姚掌櫃嚥了一口唾液,強自鎮定:「這——不至於吧?」
江小樓突然揚聲:「王恆,你怎麼說?」
王恆憨厚的面孔變得震驚:「小姐……我、我可不知道。」
所有人都秉住呼吸,神色異樣地望著這一切。難道小姐說的人,就是王恆?!
江小樓垂下的睫毛投落兩道陰影,顯得格外靜謐:「從你進了鋪子,也有大半個月了吧,難道就什麼都沒發現麼?」
王恆的腦門上已經湧出豆大汗珠,手指瑟瑟發抖,幾乎連腿腳都開始發軟。
江小樓道:「這個人吃著我的飯,拿著我的銀兩,卻和外人串通起來欺騙我,你們說,我該不該把他揪出來?」
眾人都看向了王恆,王恆幾乎都不敢抬起頭,只覺得後背全都濕透了。
「來人,把他綁了!」江小樓揚起臉,纖長的手指直直向當中一人。
王恆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一下子抽空了,眼前發黑,心跳如鼓。然而下一瞬間,姚掌櫃驚叫起來:「小姐!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是剛剛接手鋪子不假,可也還輪不到你和別人聯手耍詐來騙我。什麼玉中珍寶,不過是你想要從中牟利。姚掌櫃,你太讓我失望了。」
江小樓擺了擺手,僕從立刻把五花大綁的姚掌櫃押了出去。
王恆差一點當場嚇得跪倒在地,幸好他及時穩住,看著姚掌櫃被押出去,他才鬆了一口氣。
江小樓看著旁邊一位管事道:「從今日起,由馬管事代掌櫃一職。」
馬管事,不,現在的馬掌櫃沒想到喜事從天而降,滿臉喜色地感謝江小樓信任。
宴會到了如今,眾人都是身上發毛。這位新主子,眼睛可不揉半點沙子,姚掌櫃這回可是栽了……江小樓倒了一杯酒,遙遙相祝:「我敬各位。」
王恆是最後一個端起酒杯的,他的手哆哆嗦嗦,酒液一個勁兒的往外撒,旁人沒察覺到什麼,而江小樓卻笑了。
人們慢慢散去,江小樓卻揚聲道:「王恆,你留下。」
王恆背影一僵,在眾人疑惑和探尋的眼神中留了下來。江小樓撫摸著冰涼的杯沿,語氣溫柔道:「來這麼久了,可還習慣麼?」
王恆訥訥地道:「托小姐的福,一切都好。」
江小樓哦了一聲,又道:「八日前這鋪子裡有人出門悄悄買了火油,用銅罐埋了藏在後院樹下,昨天夜裡趁著大家睡著了,他又去院子裡把那些東西都給挖了出來,你說——他這是要幹什麼呢?」
王恆心裡恐懼早已無限膨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道:「小姐饒命!」
江小樓臉上只有漫不經心:「饒命?你犯了什麼錯,需要我饒命。」
王恆滿面驚恐地看著她:「小姐,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只求您不要為難我的妻子和孩子,我願意領罰,要殺要剮隨便你!」
江小樓明眸似星,已經笑出了聲:「瞧你說的,我又不是殺人不眨眼,怎麼會殺你剮你。」
王恆被這溫柔的嗓音駭得心底冰涼:「我是要在鋪子裡放火,小姐怎麼會饒了我?」
江小樓歎了口氣,道:「是啊,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跑來鋪子放火。」
王恆臉色沉沉,瞳孔緊縮,卻是咬住了牙,一言不發。就在這個時候,王恆的妻子突然撲了出來,她一把抓住王恆的肩膀,嘶聲道:「小姐對咱們這麼好,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來?」說完,她一邊激動地捶打王恆,一邊淚水滿面。
江小樓望著,不露聲色:「當初雪凝收留你們的時候,我心中就存有疑慮。但雪凝卻相信好心有好報,世上還是感恩圖報的人多。可惜她錯了,原來熱心腸捂不熱白眼狼,我對你們感到很失望。」
王妻聞言猛然抬起頭來,牙齒幾乎把嘴唇咬得出血:「我告訴你,什麼都告訴你!我們是從遼州逃過來的,從前他是被抓去給皇上修園子——」
江小樓坐直了身體:「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王恆死死垂下頭去,握緊了拳頭。女人不得不繼續往下說:「陛下要翻修遼州的行宮,征發能工巧匠,苦苦折騰了兩年,耗費資財無法計算,園林也才修了一半,見到這種情況,負責修園子的官員著急了,便把遼州的貧民都給抓去,算是各家的徭役……但那些監工不是人,他們要從康河飲水造池,硬生生逼著四百多人挖渠,等到河道暢通,一陣冷水襲下來,人就被活活淹死了……那麼多人,也只有我們逃回來。可是村裡也有人看著,我們沒法再住下去。小姐!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再不走,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了!」說完,她當著江小樓的面,脫去了自己的上衣,瘦骨嶙峋的身體佈滿了鞭痕,最長的竟有兩尺多長,依舊泛著殷紅的血印。
女人眼淚打濕衣襟:「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幹活挨打,再幹下去早晚會被他們折磨至死,我們只是想要有條活路!」
當朝皇帝為政尚算清明,可遼州距離京城太遠,維修行宮的命令一下,就成了各地官員斂財的契機。
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旁邊靜靜望著的酈雪凝見到這種情況,輕輕歎了一聲。苛政猛於虎,沒有想到遼州有這樣橫徵暴斂的官員。良久,她終究忍不住開口:「既然你們是逃難而來,又為何進了這個鋪子,到底是誰指使你們?」
女人不敢言,只是哀哀痛哭。這時,王恆擦了一把眼淚,猛地站了起來:「你們二位都是好人,這事情既然已經被揭穿了,我也不會再隱瞞,全都告訴你們吧!那天我們夫妻倆好不容易才逃進了城,帶著孩子四處乞討,大多人家都是冷血心腸,我們走了三天三夜,也沒有人肯施捨飯,後來……」
講到關鍵處,王恆繼續咬牙道:「後來我們遇到了一輛華麗的馬車,馬車裡的夫人指點我往博古齋來,只要在說話的時候故意露出遼州口音,引起你們的同情,就一定會收下我們,她還說只要照她的吩咐做,事成之後會給我一百兩銀子,讓我們夫妻再找一個地方重新生活。」
江小樓笑了:「一百兩就能讓你在我的鋪子裡放火,未免太輕賤了。」
王恆滿面愧悔:「是我財迷心竅,孩子病的很重……我也是走投無路。小姐,要怎樣處置都好,我絕沒有二話,只是她和孩子到底是無辜的,她一直勸著我不要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也一直猶豫,那邊催了我好多回,我就是不敢動手,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若非是你們幫忙,我兒子等不到那一白兩,就一命嗚呼了。」
江小樓凝眸望著他,良久才道:「小蝶,去拿兩百兩。」
小蝶動作迅速,很快取來銀票。王恆滿是震驚,看著江小樓道:「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神色平和:「我不打你,也不罰你,我給你兩百兩,你們可以好好生活。」
王恆愣愣看著她,完全傻了。
女人連忙道:「不敢,不敢!您這是要做什麼?」
江小樓長出一口氣:「不是白給,你們必須替我辦一件事。」
王恆看著銀子,又看了看酈雪凝,把心一橫:「小姐的吩咐,王恆不敢不從!只要把我這妻子安頓好了,您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酈雪凝主動上前,扶著那女人離開了屋子。
江小樓道:「可考慮好了,這事情很危險,丟了性命也是可能的。」
王恆早已經把心定了,他咬牙道:「小姐,我什麼都不怕。原本昧著良心作惡是為了銀子,現在有了這些銀子,他們娘倆就能過上好日子,殺頭我也願意。」
江小樓道:「那麼,一切要按照我說的辦,絕不可有半點差池。」說完她吩咐小蝶道:「把東西拿出來還給他。」
不一會兒,裝滿火油的銅罐被拎了出來。王恆一見,大驚失色道:「這……這是……」
第二天一早,聽說酈雪凝身體不適,江小樓丟下事情特意去看望。剛走進屋,便見到酈雪凝正披著衣裳要從床上坐起來,江小樓連忙按住她道:「既然不舒服,為什麼不請大夫?」
酈雪凝笑著道:「不過是老毛病,有些沒睡好,何必驚擾傅大夫,讓他太費心,我過意不去。」
江小樓盯著她,責怪:「這是什麼話!傅大夫本來就是看病的大夫,如果所有的病人都像你這樣,他豈不是要沒有生意做了?」
酈雪凝強打精神,眼底帶笑:「傅大夫每天過來為我看診,還不是為了見你。這病又不是診一日兩日,還不把他的腿給跑斷了。」
江小樓一怔:「你既然什麼都這樣通透,為何不肯好好保重自己,非要讓我擔心。」
酈雪凝笑了笑,卻突然咳嗽了起來,咳得臉上微微發紅,掩住胸口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用帕子掩住口,微微氣喘道:「真的只是一點小毛病,你手頭事情太多,現在也該出發了,不要因為我耽擱了。」
就在這時候,懷安扯開大步拚命往畫樓趕,到了台階下,廊下伺候的婢女將他攔住,懷安氣喘吁吁,心裡著急得不得了,但又不好壞了規矩直接闖進去,只能大聲道:「快去告訴江小姐,出大事兒了!」
婢女聽完,立刻腳步匆忙走了進去,面色惶急:「小姐,大少爺身邊的懷安跑回來,說是博古齋走水,外面刮的又是東北風,連帶著旁邊的鋪子都燒起來了,火勢很大!」
江小樓一愣,隨即立刻起身:「走!」
一路上,江小樓坐著轎子,飛快地向博古齋的方向而去。剛下轎子,仰頭一看,整個天空都像是被燒紅了,爍爍的亮,晃人眼睛。人們都相互招呼著往博古齋的方向跑,一道道身影不停地晃動、重疊,如同鬼魂一般亂舞。
博古齋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味,濃濃的直刺鼻子,鋪面如同一條巨大的火龍,從下而上整個燒著了。火團一個勁往上衝,發出辟辟啪啪的巨響,整整三層店面黑煙翻滾,火光閃爍,很快便燒得只剩下歪歪斜斜的骨架,不時便有一塊殘骸倒下來,騰起一片烈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熏得發黑,面面相覷。掌櫃和夥計們叫著、喊著、哭著,拍著大腿跺腳,還有些人直直站著,完全被火光鎮住了。馬掌櫃看到江小樓,連聲哭喊道:「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就著火了。」他滿面黑灰,整個人頹喪到了極點。
這火勢實在太大,不要說博古齋,就連周圍的無數間店舖都受到了波及。風刮在臉上是火熱的,地上到處是飄動的燃燒物,火星滿空飛舞。因為是早晨著的火,又有人巧合地目睹了一切的發生,警告及時,所以沒有人被困在火中,可鋪子裡的東西卻都留在了火場。不少人手中拿著水桶,拚命想要從火舌的肆虐下救出這些店舖,然而他們沒有辦法阻止這熊熊燃燒的火勢。
整條街像是被火點著了,一家接著一家,接連受到了重創。
從始至終,江小樓只是靜靜地望著這一幕,臉上並沒有憤怒的神情,更沒有天塌下來一般的恐懼,她只是望著,眼神專注,異樣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