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陰厲人生

    江小樓從石橋上穿過,沿著杉樹林慢慢往前走便踏入院子。院中有一棵百多年的大香樟,樹幹足足兩三個人才能合攏抱住,旁邊則是一座花圃,裡面種植的都是罕見的草藥,花圃四周怪石林立,見石不露土,富有意趣。窗外翠竹一片,十分幽雅。
    一身短衫的懷安正在門口候著,瞧見江小樓進門趕緊迎上去:「公子正在等您。」
    江小樓略一點頭,便越過他推門進去。
    謝連城正坐在桌前,似是剛剛沐浴過,眼眸水潤潤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皂角的淡淡清香,卻也難以掩飾屋子裡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此刻他的面色已經恢復如常,眼中再無一絲頹唐之色,唇畔帶著淺淡的笑意:「回來了。」
    他像是已經猜到她去了哪裡,去幹什麼——這個人實在是太聰明,聰明得叫人害怕。
    江小樓面上只是雲淡風輕:「公子好些了嗎?」
    謝連城眼底泛起一絲複雜的恍惚神情:「我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礙,是他們太多大驚小怪了。母親——還好嗎?」
    江小樓笑容展開:「淨空師太一切平安,她讓我替你帶個問候。」
    謝連城深吸一口氣,眸色深深:「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些人為什麼要殺我了。」
    江小樓的心陡然一跳,口中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淨空師太認為這是因為你參與到我的事中,破壞了自己的誓言。」
    她不知道自己在隱約期待些什麼,但她知道心臟一瞬間躍動的剎那,帶來一種異樣的感受。
    謝連城良久注視著她,目光中劃過一絲漣漪,層層染染過後卻又恢復了平靜:「那些人找上我是早晚的事,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不必放在心上。」
    「若是無關,淨空師太不會那樣說,她不是隨隨便便會冤枉我的人。公子這樣幫我,值得嗎?」這樣的疑問無數次盤旋在唇畔,明明一直想要問出口,卻從來沒有吐露出半個字。於是那疑問慢慢沉澱在血液之中,讓她的全身不由自主為了抑制住問出口的衝動而輕輕戰慄。然而不論心頭是怎樣想法,她的面孔卻是那樣平靜冷淡,波瀾不興。
    謝連城明明讀懂了她內心的想法,面上卻是神色平淡:「值不值得都是我自己來判斷,不用別人來評判。」
    江小樓說不出心頭瞬間瀰漫上來的感情究竟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麼,只是一個念頭閃過,原本強烈想要知道的理由突然變得無關緊要了。俊美絕俗的翩翩公子,從第一次認識到現在,他已經救了她三次,然而他從未挾恩望報。江小樓已經習慣了算計的人生,她付出某些東西,然後得到更多,這就是等價的利益交換,可當一個人不向她開口,甚至處處隱瞞自己的作為,她突然覺得有些迷惘。
    眼前這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他一直隱藏的秘密,又會是什麼?
    第二日一早,江小樓再次來看望謝連城的時候,客房卻是空無一人,甚至連懷安都不見蹤影。太無先生趕來,立刻十分惋惜地道:「謝公子已經走了。」
    「走了,他去了哪裡?」
    「這……」太無先生面露難色,似乎有些猶豫,「我勸他把傷養好,可他卻是執意不肯,不知究竟有什麼急事,竟能讓他立刻拋下這裡的一切就走。哎,這個孩子我也看不明白。」
    江小樓仔細思索片刻,輕輕歎了一口氣,如果他是因為不願意再摻和這些繁雜的事務中去,她希望從此之後他能有一個平安的人生,切莫再受自己的牽累。
    於是,她用極低的聲音說:「先生費心了。」鄭重地向太無先生道了謝,她便走了出去,沒有絲毫猶豫。
    與此同時,一輛外表極為樸素的烏棚馬車停在了宮門口,懷安從馬車裡探出頭去瞅了一眼全副武裝的皇宮護衛,又回過頭看了一眼謝連城,臉上滿是躊躇:「公子,你真要這麼做嗎?」
    謝連城唇畔的笑意很淡,聲音卻很沉靜:「命運是無法躲避的,我必須直面自己的人生,不管前方有什麼在等著我。」
    懷安心頭惶急,下意識地搓著手,直到手心發燙為止:「可是公子,咱們都已經躲了這麼久,現在突然跑到皇宮裡來,萬一被有心人瞧見才叫真危險啊!」
    聽他這樣說,謝連城的笑意更深,神情卻越發平靜,單手取出一隻玉龍遞給他,這玉龍通體碧綠,頭部似馬頭,龍角似馬鬃,龍眼炯炯有神,腹部卻似蛇腹,全身伴以火雲紋,顯得獨具特色。龍頭部有一隻小小的孔眼,原先應是穿以繩子掛在脖子上的。
    懷安攥緊了手中玉龍,不得已跳下了馬車,一步一步的向御林軍走去。當他走到宮門口,面對著那凌厲的寒光之時,他將手中的玉龍出示,冷聲道:「我家公子求見陛下。」
    御林軍對視一眼,幾乎以為這少年瘋了,可待他們看清楚玉龍背後「敕造寶平十年」字樣的時候,所有人的表情就變了。
    皇宮裡,皇帝看見那隻玉龍,一瞬間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是他,真的是他!快讓他進來!」
    一路從外面緩緩走入大殿,滿眼皆是重簷覆頂,漢白玉的台階上雕刻著雙龍戲珠,兩端則是五福和八仙。大殿前面的月台三面都是高大的石圍欄,十八根望柱頭上的石獅形態各異。走入永安宮的外殿,觸目可及的便是七十二根大柱子,柱頂皆有一條描金蟠龍,它們口中倒垂的軒轅鏡反射出太陽的光芒,把整個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掐絲琺琅雙鶴香爐口中緩緩噴出龍檀香,令人恍如置身仙境一般。皇帝看著門口出現的年輕人,一時竟然激動得有些哽咽,不敢置信地從寶座上站起身來:「像,像,真是太像了!」
    他的記憶瞬間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是一個十分寒冷的夜晚,他慢慢走進了一個荒蕪的院子。門半開半掩,他在門口站了良久,終於推門進去。門後一片晦暗,既沒有取暖的火盆,也沒有伺候的宮女。他心頭只覺說不出的刺痛,卻還是一步步挨著到了床邊。床上的人蜷縮在散發出陰沉氣味的被褥裡,呼吸很重很重,猶如破舊的風箱。
    他聞到一種很難形容的味道,像是梅雨天濕冷的空氣,又像是紅燭燃盡的晦澀氣息,不,這是死亡的氣息。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床前,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更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床上的人原本背向外躺著,突然似發現了什麼,吃力地翻過身來。
    黑暗中,他與那曾經撼動天下的人對視了。
    一時之間有驚濤駭浪般的恐懼襲上他的心頭,讓他幾乎下意識地落荒而逃。
    對方卻只是輕輕一笑,笑聲像是極為輕蔑:「原來是你呀。」
    那聲音帶著極度的沙啞與疲憊,卻是與他記憶裡的一樣深刻入骨,他在瞬間沒辦法發出聲音來,仿若自己又變得無足輕重,變得可悲可憐。他咬牙瞪著那個瘦的幾乎皮包骨頭的人,明明是那麼不堪一擊,馬上就要死去的人,自己為什麼如此害怕?!
    「你會是個好皇帝的。」不待他發難,床上的人突然靜靜地開口道,隨後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原本泛出死白的面孔浮現異樣的潮紅。
    想到無數次在睡夢裡徘徊的過去,皇帝的眼底閃過一絲晦澀。他看著從光明中走過來的人,一顆心卻不知為什麼如同浸在油中,滾燙的,沸騰的,眼眶莫名奇妙就變得無比酸痛……
    「你來了,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回來的。」皇帝聽見自己這樣說,那聲音無比蒼茫、悠長,幾乎不像是從自己的喉嚨裡發出來的……
    慶王府
    赫連勝神色冷峻坐在花廳裡,臉色格外陰沉。他以公務繁忙為由滯留衙門,可那日早晨房中的銅鏡卻突然一下子摔得粉碎,當時他就隱約察覺這不是什麼吉兆,果然很快便有家人來稟報他,說順姨娘掉進糞坑裡淹死了。匆匆趕回王府,還未進門便撞見清元郡王赫連泰,被他好一頓嘲笑,赫連勝的心彷彿被一隻鐵手攥緊了,幾乎痛得無法呼吸。
    躲避不見面,只因為此事必須冷靜處理,越是求情越是糟糕,原本打算時過境遷再替順姨娘求情,卻萬萬料不到對方居然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左萱正好步進花廳,瞧見他正在那裡坐著,不覺面色微沉,逕直從他身邊越過。
    「站住,你去了哪?」
    赫連勝一開口,左萱便停住了腳步。轉頭望著他,似笑非笑:「再過幾日就是王爺的五十整壽,我奉王妃之令要準備王爺的壽筵。」
    「母親剛死,你還有心思去幫別人準備壽筵,你可真有閒心啊!」赫連勝俊朗的面容一片鐵青,字字句句幾乎是從齒縫裡蹦出來的。
    左萱心頭一股火氣直衝上來,幾乎便要發怒,然而她很快想起江小樓的囑咐,強行壓下了這口氣,只是矜持地彎起唇畔:「王府之中只有一個王妃,我的正經婆婆也就一個,王妃如今身體康健,我勸夫君還是謹言慎行,切莫落個詛咒嫡母的罪過。」
    赫連勝怒氣再難抑制,猛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幾乎震得茶盞抖了抖:「左萱,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明知道我說的是順姨娘!」
    「哦,原來說的是順姨娘,那夫君也不該口口聲聲母親二字。王府終究是個有規矩的地方,若是讓人聽見只怕得笑話夫君你不知道輕重。一個奴婢是生是死又有什麼要緊,難道咱們還要為她守孝不成?」左萱字字句句皆是輕描淡寫,隱含的嘲諷之意撲天蓋地而來。
    「你住口!」赫連勝額頭青筋暴起,猛然站了起來,一下子揚起手掌,眼看便要重重落下。
    左宣揚起臉望著他,一雙眸子亮的驚人,聲音更是無所畏懼:「打呀,衝著臉打!你這一巴掌打下去,我正好有借口可以與我父母說道說道!」
    赫連勝的手指一下子攥成拳,骨節暴突出來,隱約發出格格的響聲,盯著她的眼神越發陰沉:「我提醒你一句,夫妻本是同林鳥,災難來臨你真能獨自單飛?身上已經烙下了安華郡王妃的烙印,不管走到哪裡別人都不會忘記你的身份!」
    他說得不錯,左萱的確是安華郡王妃,這個事實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左萱挑高了眉頭:「夫君啊,只要能看見你倒霉,看見你痛苦,我哪怕不吃飯、不喝水,也會天天高興的睡不著!」
    聞聽此言,赫連勝突然桀桀怪笑了起來,他的面容原本十分俊美,可是當這古怪的笑容在他臉上出現,一下子讓他的面孔變得陰森可怖。憑借他的相貌和才華,花費那麼多心思娶一個脖子上長瘤的千金,圖的是什麼?不就圖左家的地位,圖左大學士的權勢!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落入這種不尷不尬的境地,在朝中人人都認定他不過是慶王的庶子,仗著親娘受寵,被抬舉了兩回便不知高低,分明都從門縫裡把他看扁了!如今那些人知道順妃失勢,一時之間各種議論都起來了,原本奉承的現在全成了烏眼雞,一個個明裡安慰,背後卻是無限嘲諷。平日裡就陰陽臉的,更巴不得在他脊樑骨痛快踩上一腳。最該幫著他的妻子,不是冷嘲熱諷就是怒容滿面,他這娶的到底是什麼貨色,過得又是怎樣憋屈的日子!此時的赫連勝完全想不到他當初是如何對待左萱,只把一切的罪責都怪在了對方身上。
    他目光極度凶狠:「你馬上回去學士府,告訴你那父親和大哥,若是再教唆著人擠兌我,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我父兄不過是為我抱不平罷了,更何況你若是行得正坐得直,還怕誰擠兌你?」左萱每隔幾日就會回去哭訴,惹得左家人極度憤慨,三不五時給赫連勝一點警告,很顯然他把這全都當成了刻意針對,分明是心胸狹隘。
    赫連勝滿面鐵青,幾乎惡狼一般盯著左萱,然而慢慢地,他的神情發生了變化,語氣也軟了下來:「萱兒,我們到底是夫妻,我現在的情形很不好,你就不能放下隔閡與成見為我著想嗎?江小樓生性狡詐,最擅長揣摩人的心思,她對你好是在利用你,她想要離間我們夫妻之間的關係,藉以達到對付我的目的。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我倒下了,接下來你要如何自處?你是學士府的千金,你父親那個老古板是絕不會同意你再嫁的,你必須好好守著我,只有我仕途順暢你才能有尊榮可享。好,過去的一切都怪我不好,是我太寵愛那兩個賤婢才會惹怒了你,從今後我定會改過自新,一心只疼寵你一個人。」
    左萱吃了一驚,她從未見赫連勝服過軟,更沒見他向自己低過頭,任何時候他都是那樣不可一世,彷彿迎娶自己是紆尊降貴。
    見對方一言不發、神情異樣,赫連勝隱約感到大有機會,竟撲通一聲,直接跪倒在青石地面,他盯著左萱,面色無比鄭重:「愛妻,是我忘記對你的承諾,忘記你我的夫妻之情,一日日變得昏聵無能,胡作非為,離經叛道,以至於夫妻不和,感情疏離!是我罪孽深重,是我沒有人性,現在只求你給我一個悔過的機會,莫要就此捨棄我!」
    他一邊說著,嗓音已經變得無比嘶啞,手指都在不停的顫抖,聲音裡也像是帶著連聲的哽咽。左萱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他卻猛然扣住對方的手,兩行濁淚緩緩流下,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只要你幫助我渡過難關,從今以後我一切都聽你的!」
    左萱盯著他看了良久,一直沒有說話,赫連勝越發涕淚橫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由不得人不信任……她心頭微微一動,面上有些不忍心道:「你先起來。」
    「不,你若是不肯原諒,那我就長跪不起!」
    左萱臉色微微發白,全身的血液彷彿都直衝到了頭頂,良久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慢慢道:「好,我原諒你,先起來。」
    赫連勝這才起身將左萱攬入懷中,當他的脖子無意中靠上對方頸項的時候,立刻感受到了那塊小瘤,不由自主泛起噁心,然而他面上的笑容卻越發溫和親熱:「你肯原諒我就好了,我們夫妻二人同心協力,又怕什麼事兒不成?」
    赫連勝安撫好了左萱便出了門,直奔丹鳳郡主的秋霞院。院子裡一條青石板路,兩邊遍植海棠,花蕾紅艷,胭脂點點,曲曲折折,層疊鋪展,有如漫天紅霞。尋常海棠雖然美艷卻無香氣,然而這些海棠花不但十分艷麗,更兼香氣撲鼻。此刻已是冬日,海棠卻違背自然規律而怒放,可見是用了極稀罕的法子保存下來。婢女見他進來,連忙畢恭畢敬地請安,他冷冷問道:「小姐呢?」
    婢女連忙道:「小姐在屋子裡。」
    赫連勝冷哼一聲,快步走了進去。一把掀開藍底彩繡丹鳳朝陽簾子進了屋,房間裡光線明亮,赫連笑正坐在繡繃之前精心繡著什麼。
    「你還有心思刺繡?」赫連勝聲音一下子冷了八度。
    聽了這話,赫連笑嚇了一跳,抬頭見到是他,心頭暗叫晦氣,卻也連忙起身迎接:「二哥,你怎麼來了?」
    赫連勝平日忙於外務,輕易不會來到這個院子。他唇畔笑容極冰,語氣也不復與左萱說話時候的虛情假意,直白道:「我不過是來看看自己的妹妹,不可以麼?」
    他走到繡繃前,低頭撫摸那紅色提花織錦緞,前襟的位置大片海棠花妖嬈地盛放著,每朵花的中間都嵌著圓潤耀目的珍珠,領頭和袖口都是極為奢華的水紋。靈針繡、釘珠繡、盤金立體繡、上下扭針繡……幾乎是可以想到的刺繡方法都被靈活地運用到了這嫁衣之上,可見繡出嫁衣的人有多麼用心,幾乎是傾注了全部的心血。
    「這嫁衣可真是漂亮得緊,聽說上面的珍珠都是慶王妃親自送來的。」
    「是,這珍珠色澤圓潤,顆顆飽滿,而且大小都一樣,著實是很難得的……」赫連笑聲音裡帶著一絲心滿意足。
    「多日不見,妹妹認賊作母的本事見漲啊!」赫連勝的手指摩挲著那精緻華麗的繡品,神色不陰不陽地道。
    赫連笑聽他說話有些不對,面上的笑意頓時淡了:「二哥這是什麼意思?」
    赫連勝眼底染了一層濃濃霜色:「親娘死得那麼慘,你卻能臉不紅心不跳地接受仇人的饋贈,還好端端坐在這裡繡嫁妝,真等你做了皇子妃,只怕更想不起我這個兄長了吧!」
    赫連笑心頭一跳,眼圈刷的一下就紅了,她望著赫連勝,哀聲道:「二哥,你切莫這樣說——」
    赫連勝越瞧那怒放的海棠越是來氣,竟然直接抽出腰間匕首,猛然在那繡繃之上劃了一通。原本已經快要完成的嫁衣,立刻變得絲線凌亂,七零八落。
    赫連笑瞬間尖叫一聲,猛地撲過去抱住他的手腕,手指用力無比,竟攥得指節發白:「二哥,不要,不要啊!這嫁衣我整整繡了一年,整整一年啊!你生氣打我罵我都可以,怎能毀掉我的心血!」
    赫連勝猛然轉過頭來,一雙陰鷙的眼睛盯著她道:「我只是要告訴你,縱然你成為三皇子妃,也不能改變咱們庶出的身份!」
    「庶出又如何!二哥,如今我出嫁在即,千萬不能再出什麼岔子!」赫連笑望著被毀的嫁衣珠淚滾滾,一把鬆開赫連勝,將嫁衣扯來抱緊了,一副心疼到了極致的模樣,口中已經有了怒意。
    「你就想到你自己!」赫連勝幾乎是疾言厲色,「你不知道娘是怎麼死的嗎?她掉進了糞坑,滿身都是髒污!給她收屍的時候,鼻腔、嘴巴甚至肚子裡都是糞便,可想而知我的內心有多痛!她是咱們的親娘,難道你就可以做到無動於衷,整日裡只想著嫁人?」
    赫連笑摟著嫁衣心如刀絞,她的這件嫁衣光是花樣便選了上百種,為了尋到合適的珍珠,她幾乎費盡了心思,好容易才從慶王妃處尋到一百零八顆大小一致的寶貝珠子,配上自己精心設計的繡工,整整繡了一年的時間才能完成,出嫁的時候穿起來定然是美艷出眾,令人傾倒,可轉眼之間這件付出無數心血的嫁衣就化為了錦繡灰燼,她的心頭簡直都在滴血。然而赫連勝是她的親哥哥,她心頭含恨不已,面上卻不敢當面頂撞,只是哀淒無限:「娘自己一招不慎便滿盤皆輸,又怪得了誰!若我現在冒然動手,只怕王妃反倒會以我不守閨訓為由出手干擾婚事!從小打大我都知道自己是個庶出的,為了能出人頭地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後來父親好容易為我尋來了這門姻親,眼看著我就要美夢成真,二哥怎麼能壞我大事!」
    赫連笑雖是慶王的親生女兒,可畢竟是庶出。順如意不知道花了多少手段才好容易讓慶王去向皇帝求了這門婚事來。赫連笑高攀了三皇子,簡直是日思夜想著出嫁那一日。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會誠惶誠恐、小心翼翼,生怕有人在結骨眼上與她搗亂。若害她嫁不成三皇子,誰又為她的下半生負責?
    赫連勝一時氣結:「縱然如此,你就可以為了自己不顧親娘的仇恨?」
    「我哪裡說過不報仇,只是現在是關鍵時刻,我們為了今天不知花了多少時間,怎麼可以就此放棄?二哥,你是世上最瞭解我的人,為了得到今天的地位與權勢,你甚至娶了一個那樣的女人,今日又怎麼能來指責我呢?」赫連笑眼睛通紅,淚水盈盈,把衣襟都給打濕了。
    赫連勝一時啞然,瞪著她說不出話來。
    赫連笑見對方面色青白,顯然也是氣得狠了,心頭微微一動,長長的睫毛垂下,越發見得楚楚可憐:「二哥,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切莫再怪責我了。咱們是一母同胞,嫡親的兄妹,怎能互相怪責,反倒讓別人佔了便宜?」
    赫連勝不再多言,只是慢慢坐了下來,臉上的怒氣也逐漸消退。
    赫連笑見機,便立刻溫柔道:「二哥來得匆忙,還沒有用膳吧?」說完,她向婢女使了個眼色:「還不快去準備!」
    婢女很快拎著一隻食盒進來,然後輕手輕腳地將裡面的菜色端出來。赫連勝一瞧,金絲芋球,百合蘆薈,糖醋藕片,金針川蓀,素什錦,唯一的一盤葷菜裡面只有寥寥幾根肉絲,看起來十分寡淡。
    赫連勝面色陰沉下來:「這是怎麼回事?」
    赫連笑流露出委委屈屈的神情:「二哥真以為王妃對我好麼,那不過都是表面功夫,做給人家瞧的!你都在外面用膳所以不知道,王妃說順姨娘性喜浮華,奢侈度日,各院子都應以她為鑒,削減開支,我自然首當其衝……只是這委屈也沒處訴啊!」
    飯菜擺在桌上,赫連勝一筷子都沒有動,他只是聽完赫連笑的訴說,慢慢站起身道:「牆倒眾人推,真乃千古名言。」
    赫連笑輕輕歎息著道:「二哥明白就好,等我出嫁之後,我定能左右三皇子,到時候……」
    「不,太晚了!」原本冷靜睿智的赫連勝,心頭已經有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呼哧呼哧地噴出熱氣、迸發火星。
    「二哥,你到底想要做什麼?」赫連笑故意轉移了赫連勝的怒氣,卻敏銳發覺對方神情的變化,心頭湧起一絲不安。
    赫連勝的笑容慢慢浮現在唇畔,那笑容是如此詭譎,叫人難以直視:「妹妹,我有個法子讓江小樓身敗名裂,從此後徹底滾出慶王府。沒了她的支持,王妃不過就是個泥捏的菩薩,明白了嗎?」
    赫連笑看見赫連勝滿目陰沉,不由自主心中緊張起來。
    看到她面色發白,赫連勝卻微笑起來:「陛下最喜歡聽戲,尤愛那些色藝雙絕的戲子,宮中的王昭儀、趙美人無一不是如此,所以父親也特意選了一個戲班子,從各地尋來美貌女子細心教養,只等著這些女子被送進宮中得到陛下寵愛。其中有位叫做墨玉的姑娘,正值豆蔻年華,明慧照人,還有一把天生的金嗓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經紅遍大江南北,她被父親重金買來,成為戲班子裡最耀目的明珠。而且父親早已稟報過陛下,半月後就會送戲班子入宮,憑借墨玉的本事,一定能夠得到陛下的寵愛——」
    赫連笑越聽越是心驚膽戰,不明白赫連勝為何突然提起墨玉這個人。
    赫連勝望著自己的妹妹,笑容更深:「你放心吧,斷不會連累你的婚事,我不過是趁著父親壽誕,好好送江小樓一份大禮!」
    時間一閃而逝,很快到了慶王生日。王府門前車馬喧鬧,人來人往。為了替王爺慶賀壽辰,府中所有的門廊都燃起紅色燈籠,燈芯特意製成富貴牡丹的紋樣,灌進香油後點燃,一時整個王府都是紅光耀目,亮如白晝。
    侍從按照慣例,先是在大門口放了一串長鞭,接著開始把各式各樣的煙花搬出去。隨著一聲聲清脆的響聲,剎那間銀光飛上天空,一時如同漫天花雨,照亮了天際。一道火焰剛要燒完,又是一道紅光發出嗖的一聲,轉眼騰空而起,一道道煙花幻化出亭台樓閣、鮮花朵朵,分明比瑪瑙更紅艷,比珍珠更耀目,比寶石更絢爛,構成了一幅海市蜃樓的圖景。
    慶王妃一身華服站在走廊之下,笑著指給江小樓看:「這是鳳穿牡丹,那是泡打燈,還有玉落銀盤!」
    江小樓抬眼望去,整個天際都被煙火照得通明,火樹銀花,絢爛之極。
    「母親,這煙花真是漂亮啊!」她不由自主讚歎道。
    「是安華郡王一手準備的,」慶王妃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慢慢沉了下來。
    江小樓漆黑的眼瞳被這絢爛的煙花照亮,目光慢慢轉到了對面廊下的一對父子身上。慶王正站在男賓中間,臉上全都是滿足的微笑,而一身錦衣的赫連勝長身玉立,面帶笑容陪在身側。
    今天是慶王壽辰,皇帝一大早便將他召去,賞賜了很多的禮物,還親自題了一塊牌匾給他,如此一來慶王心頭更加喜悅。此刻見赫連勝站在自己身邊,一派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模樣,慶王先是微微點頭,再看一眼遠遠躲在人群後面的赫連岳,分明一副瑟瑟縮縮的模樣,面色又沉了下來。身為王府世子的赫連岳,實在是太令人失望了。如果赫連勝是王妃所出,如今早已成為名副其實的世子,何至於……
    赫連勝瞧見慶王臉色,卻是故作不知:「兒子有壽禮要送給父親。」
    「哦,什麼禮物?」慶王笑容變得越發欣慰。
    站在不遠處的清元郡王赫連泰聞言,面上慢慢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最近府中的事情他全都看在眼中。先是順妃被一貶再貶,再是江小樓春風得意,如今安華郡王明顯坐不住了,好,這齣戲唱得越熱鬧他心裡越是歡喜。最好攪他個天翻地覆,驚天動地!
    赫連勝當眾取出一隻錦匣,恭敬地送到慶王手中:「父親請看。」
    匣子裡面裝著一顆夜明珠,打開匣子的瞬間眾人只覺眼前一亮,便紛紛圍攏上來。赫連勝微笑著介紹到:「此珠可以從中間一分兩半,合攏則會變成一個圓球。分開時整顆珠子透明無光,如果合攏——」說完,他主動伸出手將一分為二的珠子合攏在一起,誰知原本尋常的夜明珠在合攏後旋即發出一道綠光,竟然瞬間照亮了百步之內的物體。
    慶王笑開了花,大聲道:「好,好,果然是件寶貝!」
    眾人紛紛稱讚赫連勝有心思,赫連勝滿臉謙虛謹慎的笑容,完全沒有露出得意的模樣。江小樓瞧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
    「最近安華郡王夫婦似乎不像從前那樣劍拔弩張了——」慶王妃當然也注意到了那邊的動靜,下意識開口道。
    「是啊,母親說得不錯,也許是安華郡王悔改了,所以取得郡王妃的諒解。畢竟天底下的女子所求的不過是一樁好姻緣,如果浪子回頭……」江小樓話說了一半,長長的睫毛眨了眨,唇畔的笑容變得越發深了。
    後園,墨玉領著婢女悄悄從院子裡出來,此刻前院人聲鼎沸,主子們都在前面招待客人,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住在偏院的女戲子悄悄跑了出來。她一路帶著婢女走到花園,瞧見假山邊上的那座涼亭裡,一個高大健壯的男子正獨自坐著,正是明月郡主身邊最得力的護衛楚漢。
    楚漢跟著江小樓日子久了,平日裡也不和任何人交往。沒事的時候只是坐在涼亭,悄沒聲息地如同一尊石菩薩。這個位置最為有利,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出入花園和內宅的人全部都要從他眼皮子底下過。從前他也不明目張膽地出現,只是悄悄在暗處藏著,有王府護衛不服氣,暗中偷襲他,誰知剛剛躍上牆頭,便被他隔著三丈遠,一口茶水噴得重重摔下來,險些把腰都給折斷了。事情出得多了,江小樓便吩咐楚漢乾脆坐在顯眼的地方,不管是刺探的還是切磋的,都可以直接上來過兩招。時間長了,眾人越發明白這健壯漢子的武功非同尋常。
    四下裡十分寂靜,所有的婢女僕從都去了前院招呼客人,墨玉目光筆直地盯著楚漢,唇畔幽幽一笑,一摸髮髻,立刻露出吃驚的神情,趕忙吩咐婢女道:「我剛才好像丟了一根玉簪在湖邊,趕緊替我回去找找!」
    那婢女一震,趕緊應道:「是,奴婢這就去!」
    墨玉見婢女匆匆離去,面上笑容越發幽艷。她徑直拾階而上,一路緩緩而行,剛走了兩級台階,突然故意腳下一滑,哎呀一聲叫喚起來。楚漢聽到這聲音自然十分吃驚,手握腰刀便衝出涼亭,見一個美貌女子倒在台階之下,面色微微一變:「發生什麼事?」
    墨玉梨花帶雨,眼眸幽幽:「我的腳……腳崴了。麻煩這位大哥把我扶到涼亭裡,我的婢女馬上就到了——」
    外面的宴會正進行到關鍵之時,眾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王學士還趁著慶王高興,主動詢問明月郡主的婚事。原本眾人也不會考慮江小樓這樣出身商門的女子,但她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睞,一切就大不一樣了。
    慶王聽別人提起江小樓,倒也沒有從前那般討厭,最近姜夫人在他耳邊吹了不少風,讓他隱約覺得自己從前似乎錯怪了江小樓。不過是一個商門女子,又能有多深的心機,她進門既然能替自己照料好王妃的情緒,讓這家中風平浪靜,那也沒什麼值得過於苛責的,所以當王學士提起江小樓的婚事時,他不禁笑道:「這事我還得回去和王妃商量商量,你們都知道,她如今可對這孩子寶貝得緊,怕是不捨得!」
    王學士聞言不由大笑:「是啊,王爺還是和王妃商量商量,這明月郡主生得如此美貌,又得到皇后娘娘的青睞,她的婚事定然不可草率!」
    這一說倒提醒了慶王,他連忙迎合道:「對,她畢竟經常出入宮廷,皇后娘娘很喜歡她,將來她出嫁,娘娘怕是要親自主婚啊!」
    眾人聞言不禁眼中放光,安皇后雖然並無所出,可陛下對她敬重有加,安氏又是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族。能和皇后娘娘搭上線,真是想都想不來的好事。從前就有人因為娶了皇后身邊的宮女而魚躍龍門,引來無數羨慕嫉妒,更別提江小樓還有個郡主的封號。當然,真正的豪門權貴嫡出之子絕不會選擇她這樣的妻子,那些庶出麼……為利益計,娶她倒是一門划算的婚事。於是和慶王上前拉關係的更多,詢問江小樓身世性情的也更多,幾乎讓慶王應接不暇。
    從始至終,赫連勝只是靜靜坐著聽眾人說話,唇邊含著滿滿的笑,目光筆直地穿過人群,望向慶王妃身邊的江小樓,漆黑的瞳孔裡帶著幾絲陰厲。
    江小樓,你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
《娼門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