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大將裴宣
「連城,過去我一直聽皇祖母說起你,卻始終沒有機會與你見面,今天雖然不是正式的場合,但咱們也算是遇上了,不如到太子府來,我有意與你長談一番。」
醇親王眼瞳深邃無底,叫人看不清他心底究竟在想什麼,語氣也是無比平和:「殿下,明日我定然造訪。」
太子含著親切的微笑,攜著美貌的太子妃登上車駕而去。
醇親王站在台階上目送著太子的車駕遠去,直到那馬車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身後有人輕聲我弄到:「你真的要去太子府嗎?」
江小樓站在門口,清麗嬌艷的面上被紅燈籠映出淡淡的暈紅,眼裡的神情十分認真,一陣風吹來,拂過她的髮梢,帶起烏黑的髮絲,讓獨孤連城不由自主想到滿塘的荷葉,繁華綺麗中卻又露出一絲動人心扉的清澈。
獨孤連城笑容非常清淡:「既然人家誠心相邀,我若不去豈非不識抬舉。」
江小樓定定望住他良久,才極快地笑了一下:「太子心胸狹窄且無容人之量,你若去了怕是沒命歸來。」
「你是擔心太子會對我下手?」一切與他的性命相關,獨孤連城臉上的神情卻雲淡風輕。
江小樓笑容漸漸染上了一絲沉鬱:「你的身份實在特別,希望你死的人只怕有如過江之卿,想想那天的刺殺——可是非得將你置諸死地的狠勁兒。」
獨孤連城微微勾起嘴角,眼底忍不住含了一絲笑:「我沒事,謝謝你的關心。」月光照在他俊美的臉上,那一雙深潭似的眸子閃爍著動人的光澤:「既然是我選擇的命運,我就不會逃避,就像你一樣,如果別人讓你放棄報仇,你會答應嗎?」
江小樓微微愕然,然後,便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是,你說得對,這是各人的命運,誰能阻擋命運的腳步?但我希望,你別那麼輕易被太子打倒,難得有一棵大樹可以乘涼,你要活得長長久久、健健康康。」
獨孤連城心口猛然緊縮了一下,已忍不住笑起來,笑容如同宛轉流動的春風:「好,我答應你。」
太子府
夜色越發深沉,八寶琉璃盞高高懸掛,五彩的光芒透著窗欞照進來,整個大殿一片亮堂堂的。窗外斜斜伸出一株白梅,比雪色更加耀眼。一隻飛蛾撲進了大殿,一下子撞在灼燒的紅燭智商,瞬間燃成灰燼。
太子面色陰沉地捧著手中茶盞,眼裡有著奇異的冰寒。
太子妃唇上淡淡補了口脂,顯得紅潤客人:「殿下是因為醇親王而覺得不高興?」
太子微微歎息,語氣十分緩慢:「愛妃應該很清楚醇親王的來歷,父皇對他如此愛重……這人留在朝中只會引來無盡麻煩。」
太子妃面上卻是一派不以為然的淡淡笑意:「殿下,您是太子,是大周未來的天子,何必與他一個小小的親王計較。陛下既然接納了他,您也應當擺出一副寬容的模樣與他來往,一方面寬父皇的心,另一方面也顯示您的高義。」
太子擰起眉頭,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你哪裡知道輕重!」
窗外的風一聲大過一聲,白梅的枝葉不斷發出沙沙的聲音,猛烈地拍打著窗欞,彷彿有人馬上就要闖進來。
「殿下莫非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太子妃的耳上戴著長長的碧玉耳墜,幾乎把她的半邊臉都映出淡淡的綠光。
太子抬頭看了一眼容色端莊的太子妃,自從謝瑜死後,太子倒是對正妃親近了幾分。畢竟那些不過是一時寵愛的小妾,只有太子妃才是他榮辱與共的妻子。
「這事我只向你說起,切不可向外提起,明白了嗎?」
太子妃難得見太子神色如此鄭重,濃暈的眼睫眨了眨,語氣格外認真:「太子放心,您的秘密我怎敢洩露出去。」
高燃的紅燭彷彿帶著一層寂靜的火焰,在太子的眼底熊熊燃燒,轉瞬卻又恢復成一派空寂的色彩,彷彿他的神志已經飛出了屋子,不知飄向了何處,而他的聲音也顯得格外幽深:「記得那一年,我在皇祖母的宮中玩耍,失手打碎了一隻她最心愛的玉瓶,恰好聽聞外面有腳步聲,我心中很是害怕,於是便悄悄地藏了起來。當我藏在塌下之後,才發現是皇祖母和父皇進來了。當時他們談了很久的話,很多都模糊了,只記得皇祖母問父皇說,你何以能得天下?父皇說,這是因為祖宗和太后的恩德與福音。我原本昏昏欲睡,只覺無趣,可皇祖母卻反駁他說,你能夠得天下,只是由於德馨太子將皇位讓給了你。若非是他死的早,皇位豈能到你手中?」
太子妃聞言不由眼皮一跳,她沒有想到太子竟然會將過去的一切記得這樣清晰,德馨太子是曾經的儲君,縱然他文武雙全,眾望所歸,卻因為身體孱弱,還是在沒即位之前就去世了,所以這皇位才能輪得到當今聖上。按照這樣來說,皇太后的話半點沒錯。
太子眼底像是浮了一層薄冰,語氣也染了寒氣:「後來父皇便連連稱是,緊接著太后又說要父皇吸取教訓,並且要將皇位歸還給德馨太子的兒子。」
這話一說,仿若有一把銀刀子猛然刺入心扉,太子妃立刻站了起來,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失聲道:「殿下!」
太子眉頭似是不經意地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把面孔轉向了她,面色在紅燭的映照下光影明滅,陰晴不定:「太子妃害怕了?」
太子妃只覺得滿身華服珠鈿不停地向下沉去,明明使勁了力氣站著,卻總是克制不住整個身體都在抖動,五臟六腑彷彿被一隻鐵手緊緊攥住,讓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竟然有這種事,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事!
太子臉上的神色淡淡的,眼底的幽暗含著無盡的惱恨:「如果害怕,就不必聽下去了。」
「殿下,我不怕。」太子妃強行壓住體內驟然升起的冰寒之氣,咬著一口銀牙,僵冷的手指卻撫在自己心口,竭力克制住身體的顫抖。
太子輕輕地笑了,神色中似有一絲淡漠的嘲諷:「父皇說德馨太子並未留下子嗣,如何繼承皇位?皇祖母反問他,若有朝一日德馨太子的兒子回來了,他又當如何,可會誅殺對方,永絕後患。父皇說——」
「陛下說什麼?」太子妃的紅唇微微抖著,張張合合,發出的聲音卻細如蚊蚋。
「朕接人之位,再要殺人之子,朕不忍心。」太子眼眸中暗流洶湧,寒氣浸透了眉梢眼角,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椅柄,隱隱可見指節發青,似要生生捏碎一般。
太子妃的心瞬間沉了下去,所有人都說皇帝謀殺了自己的兄長,恐怕連皇太后心中也是這樣認為,所以才會有此一問。這麼多年來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敢問,更加沒有人敢提,太子殿下今日卻是毫不猶豫地全都說出了口,讓她一時心驚膽戰之餘竟沒有立刻回答。
「殿下,成者王侯敗者寇,不管這皇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還是從別人手裡篡奪而來,天下人都已經認他為主,而且子承父業天經地義,既然如此,殿下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哈,從前我當然沒什麼好擔心的,可到了今日我才發現還有一顆毒瘤,日日夜夜燒著我的心!當年的德馨太子,也就是我的皇伯父,他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卻都不幸夭折,所以我以為皇祖母的話只是為了告誡父親,珍惜皇位得來不易。可是後來我才發現,原來皇伯父當年還有一個遺腹子。」
「是如今的醇親王——」太子妃頓時明白過來,然而話一出口就自覺失言,趕緊將剩下的話全都嚥了回去。
太子輕輕點了點頭:「不錯,從前秦思想要借我之手除去謝家,我便順水推舟向父皇建言,反倒遭到冷遇,那時候我才開始懷疑謝家有特別之處。經過我的仔細調查,才發現那個遺腹子一直以謝連城的身份生活在謝家,被當成商人的兒子撫養長大。原本我看他並不涉足政事,父皇也不允許我動他,所以預備等上一段時間再除掉這個毒瘤,可後來發現獨孤連城一直在暗中調查太子府,他的身邊也聚集著一些秘密勢力……所以我派了一批刺客想要殺了他,卻沒有想到他福大命大居然逃過一劫,甚至主動進宮見駕。父皇看到他願意拋棄商人之子的身份,自然十分高興,便立刻給了他醇親王的封號,還將京城最豪華的府邸賜給了他。」
太子妃隱隱壓抑著心頭的涼意,語氣卻是極盡溫柔:「殿下,您如今已經是儲君了,陛下不會因為當初的一句戲言——」
「不是戲言!」太子突然打斷了她。
太子妃一愣:「您是說——」
太子眉端漸漸舒展開來,彷彿漫不經心:「明天獨孤連城就會來到太子府,希望你可以好好招待他。」
太子妃隱約明白了什麼,漆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太子雖然文武雙全,卻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尤其不能容忍任何人對他皇位的覬覦。他對待自己的親兄弟尚且無比提防,更何況是醇親王——趁著對方羽翼未豐的時候先想方設法除掉,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太子妃輕輕歎息了一聲:「殺是不仁,不殺是不智,殿下不能殺也不能不殺,實在是個兩難的局面。」
「不仁不義,總好過留下禍根!」太子話鋒一轉,聲音像冰磚一樣,一字一句的砸了過來,擲地有聲。
慶王府,一大清早便落了一場薄雪,雪花繾綣而落,猶如一簇一簇的情絲,緩緩落入碧青的湖水中,泛起淡淡漣漪,卻又很快一圈圈散開去,再也了無痕跡。紅梅在窗外怒放,幽幽的冷香撲面而來,赤紅的花瓣如同雲彩一般舒展開來,越發襯得葉子濃密青翠。
站在窗前的江小樓轉過頭來,耳畔的明月璫輕輕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了一下:「你說什麼,他真的去了太子府?」
楚漢垂眸,回稟道:「是,公子去了太子府。」
江小樓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她在屋中下意識走了幾步,卻又重新坐回桌前,手中捧起一本書,剛剛翻了兩頁,啪地一聲又反叩在桌上,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樣。
楚漢猶豫地道:「小姐,是不是擔心公子——」
江小樓歎息一聲,道:「太子心胸之窄非一般人所及,我早已告誡過他想方設法推掉這場局,他卻偏偏不肯,真是固執得很。」
「小姐,若今日公子不去赴約,從今以後就再也別想在皇室立足,人人都會認為他是個膽怯之人,甚至連一場尋常的宴會都不敢參加。」楚漢是個男子,他可以理解謝連城必須赴約的理由,「更何況,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他應當不會公然對公子動手,留下把柄給後世。」
江小樓一時愕然地望著楚漢,旋即卻輕笑起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當今陛下已經登基為帝,哪怕他的兒子是個傻瓜,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會被人如同月亮一般高高捧起。從成為皇帝的那一刻起,他的一切錯誤都將被抹殺,他將沒有任何過失,也不會有任何人敢於指責他,所有的人都必須俯首臣稱,三跪九叩。誘惑如此之大,任何人都會不惜一切代價的,就如當今的陛下——」
江小樓無法忘記那場刺殺,更加無法忘記獨孤連城所受的傷,所以她敢肯定太子今天一定會有所行動。她細細思索了片刻,突然舉步想外走去。
「小姐,您去哪兒啊?」小蝶吃了一驚。
江小樓頭也不回地道:「今天晌午皇后娘娘約了慶王妃飲茶,我也會陪著王妃入宮。」
「小姐,您不是說不去麼,王妃都要出發了,現在準備哪裡來得及?」小蝶追出院子,卻已經不見江小樓的影子了,她不由轉過頭來瞧著楚漢,一時面面相覷。
太子府
獨孤連城被侍從引著從旁門進入院子,眼前是一棵老梅,偃仰屈曲,獨傲冰霜,轉過老梅便是一條抄手遊廊,地面皆用青紅白三色鵝卵石鑲嵌而成,廊柱上則是松、竹、梅、鵲圖案,整個環境映著雪景越發幽靜。婢女們清一色的白裙紅襖,身姿窈窕,鴉雀無聲,瞧見他過來,齊齊屈膝行禮。
太子正背著手觀賞牆上新掛上去的字畫,聽見腳步聲便回過頭來,面露笑容,語調親切地道:「醇親王到了,來,瞧瞧我這幅畫。」
獨孤連城看了一眼,那是一幅芍葯牡丹圖,花園裡開滿了雍容華貴的牡丹,原本構成了整幅圖的主角,偏偏卻有大朵大朵的芍葯花鋪天蓋地的盛放,顏色鮮艷,色澤濃麗,幾乎壓過了牡丹的耀目風姿。
獨孤連城故作不覺:「果真是一幅好畫。」
太子含著別有深意的笑,道:「你我本是堂兄弟,雖然從前未曾見過面,我卻是知道你的……如今父皇恢復了你的爵位,我心裡其實很高興,因為皇室宗親又多了一名成員,我的親人便也又多了一個。所以今天我特地在府上設宴,算是為你接風洗塵,希望你不要推辭。」
獨孤連城的目光仍舊停在那一幅奇異的畫上,眼神卻是出奇的清亮沉靜:「太子殿下實在有心,連城銘感五內。」他說的話十分客氣、謙卑,態度卻是不卑不亢,毫無誠服之意。
太子妃一直在窗外窺伺,看到的便是面前一幕,一個年輕的錦衣公子正側身站著,太子不停地說著話,他卻只是偶爾應上一句半句,雪後初晴,明亮的光線透過窗格落在他的面上,越發襯得那雙眸子猶如幽深的潭水,唇邊笑意淺淡,太子妃心頭微凜,這份深沉寧靜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只怕假以時日,真當是太子大敵。
太子妃身份尊貴,性情高傲,旁人絕無可能獲她多瞧一眼,然而今天瞧見這等風姿如玉的美男子,她尚且覺得心神一蕩,原本勃勃殺機瞬間如同春風般化為無形——站在太子身邊的這個人實在太過出色,出色到連仇敵都不忍下手。當日從慶王府出來,因為天色太暗,太子妃並未看清獨孤連城的形容,此刻才陡然明白為何太子對他如此提防,甚至遠遠超過三皇子等人——她眉心的結越糾越緊,原本想要勸阻太子不要輕舉妄動,免得給其他人留下攻訐的把柄,今日看此人風姿絕俗,心機深沉,她便立刻改變了主意。
獨孤連城必須死,在他還未成氣候之前。
此刻,太子吩咐身邊侍從道:「傳膳。」
侍從走到門口,對侍立在遊廊裡的婢女道:「太子殿下傳膳。」
太子妃快步趕到偏殿,安排好了無數珍饈美食,然後靜靜等著那兩人進來。待太子和獨孤連城一前一後進入正殿,太子妃去了心頭冷意,蘊起滿面笑意:「見過醇親王。」
獨孤連城目光沉靜,不過微微致意。陽光映出他濃密烏黑的長眉,襯得那張俊美的面孔越發動人心魄。
太子微笑道:「這桌菜都是為你特意準備的,你久離京城,想必還沒有嘗過京城名菜,來,今日我們開懷暢飲,不醉無歸。」太子掃了太子妃一眼,太子妃手中執起一隻別緻精巧的青玉鴛鴦酒壺,親自為他斟上一杯酒,神色溫婉:「請王爺先滿飲此杯。」
獨孤連城的目光緩緩落在酒壺上,隨後眼睫輕輕抬起,太子妃猛然對上那雙清亮幽深的長眸,只覺心頭撲通撲通猛跳不止,手上瞬間一抖,竟不知不覺將酒液傾倒了出來。
「哎呀,怎麼如此大意!」太子一時心頭怒氣,幾乎迅速站了起來,卻又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面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勉強道,「瞧你,怎麼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反倒讓我的兄弟笑話了!」
他口口聲聲我的兄弟,一派無比親熱的模樣。
太子妃的臉色有些許的變化,突然意識到獨孤連城就在對面,很快便又恢復如常,柔聲道:「從前只覺父皇的兒子們一個個都是蘭芝玉樹,俊雅非凡,今日得見醇親王才發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獨孤連城微微一笑,心裡早已一片雪亮,面上卻是不露聲色,露出靜靜聆聽的神情,然而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掃向了門口,眼底似乎隱隱流動著一絲期待的神情,卻是一閃而逝,很快便再也尋不見了。
恰在此時,太子府管事飛奔而至,額頭冷汗涔涔:「稟太子,皇后娘娘有禮物送到!」
太子定睛一瞧,一眼認出管事身邊站著的皇后身邊最得寵的黃太監,心裡不由咯登一下,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黃太監從懷中取出一個明黃色的錦盒,雙手高舉過頭奉上,太子上前接過,打開錦盒,裡面是一枚印章。他盯著那太監,冷聲問道:「母后可有口諭?」
「稟太子,娘娘說這枚印章乃是一件舊物,請殿下仔細看清楚。」
太子聞言便定睛一瞧,待看清印章上的刻字時,心頭陡然一跳,渾身瀰漫起一陣寒意。他認出了這個印章是屬於誰的,而皇后派人送來印章,分明是知道獨孤連城在他這裡,警告他不許輕舉妄動。太子咬緊了牙關,那杯酒裡面裝的是慢性毒藥,喝下去後不會立刻發作,但是半月後卻會讓人不知不覺死在睡夢之中。這本來是一則好算盤,縱然將來有人懷疑到他的頭上也拿不出證據,偏偏皇后送來了這印章,也送來了對他的警告。
是啊,他怎麼會忘記,皇后是獨孤連城的親姨母,她又怎麼會坐視不管?!既然自己的盤算已經被對方看破,再動手的話只會引來皇后勃發的怒氣,三皇子一直汲汲營營想要爭取安家的支持,自己前門打跑了虎後門迎來了狼,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
他在心底長歎一聲,吩咐人給了打賞,便又重新回到酒桌上來,看見太子妃手中的酒盞,面色卻是一沉:「這是誰備的酒?今日醇親王到訪,怎能拿這等俗物來糟蹋,快去換陶然酒!」
太子妃心頭一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吩咐婢女將酒杯酒盞全都換了下去。
獨孤連城看在眼中,面上依舊只是一派平靜之色,眼底卻慢慢浮起一絲笑意。這笑意極深,極濃,幾乎是抑制不住的喜悅從內心散發出來,令他整個像是煥發了光彩一般,變得越發風神俊美。
太子妃坐在他的對面,將他的一切神情都看在眼中,心中頓起狐疑,這獨孤連城是瘋了不成,為何突然不自覺流露出喜悅之色……
太子重新落座,面上的笑意未曾有絲毫改變:「今日請你來,主要是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結果落在了母后宮中,好在她剛才派人給我送來了。你瞧,這枚印章乃是當年皇伯父親自所刻,他文武雙全,才華橫溢,可惜天命不久,英年早逝,留下的遺物大多已經散失,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一枚印章,據傳是當年他親手所刻,現在物歸原主,希望你會喜歡這份禮物。」
獨孤連城的手指慢慢移向了那枚印章,俊逸的臉上出現一絲心滿意足的笑容:「殿下好意,連城心領了。」
待獨孤連城翩然離去,太子才砰地一聲,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功虧一簣,實在是太可惜了!」
太子妃面色沉凝,猶自回不過神來,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的聖旨到了,急召太子入宮見駕。太子心頭猛然如墜冰窟,不敢再有絲毫抱怨,匆匆換衣後入了宮。
太子剛進入御書房,便迅速跪倒在地:「兒臣奉詔來到,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冷眼瞧著他:「起來吧,什麼萬歲不萬歲,朕沒有被你氣死就已經是萬幸了。」
聽了這明顯帶著怒氣的話,太子連忙叩首:「請父皇息怒,兒臣如果有錯,情願您重重懲罰,也切莫傷了龍體。」
皇帝突然起身,劈頭蓋臉地罵道:「少在朕面前裝腔作勢,這些年來你們兄弟之間互相拆台,只顧培植各自勢力,又拚命拉攏朕身邊的臣子,如此勾心鬥角、百般算計,為的不就是朕的這把龍椅嗎?朕還沒死呢,你們一個個就這樣急切,哪怕朕死了也沒法放心把天下交出來!」
太子心頭漫過一陣寒意,只是躬身伏了下去,一副唯唯諾諾、十分惶恐的模樣。
皇帝額頭上冒出一根青筋,神情也是格外猙獰:「為了保全你的顏面,我一直隱忍不發,可你現在越來越過分,竟然敢毒殺醇親王,你以為朕已經老糊塗了,什麼都管不了嗎?身為太子,本該一心勤勉從政,心無旁騖,你呢?卻整日裡沉迷女色,培植黨羽,跟你的兄弟們一樣都是沒用的廢物,非要把朕的天下鬧得烏煙瘴氣才好!」
太子叩頭不止:「兒臣謹遵父皇聖諭,絕不敢有絲毫違背啊,不知何人在您面前挑唆,請您務必不要聽信這等讒言!」
皇帝冷笑一聲:「別再裝腔作勢了,你今天把連城邀到你府上去,敢說不是為了殺他?」
太子狠狠咬牙:「父皇這樣說兒臣實在無地自容,我這麼些年來在京中謀劃只是為國效忠,就因為言語坦直、性情率真,所以招致了某些人的猜忌,他們是在父皇面前詆毀兒臣啊!至於您說我要殺醇親王,不錯,這兒臣並不否認,但我也是為了父皇考慮,絕無半點私心!」
「什麼叫為朕考慮,朕讓你去殺害自己的堂弟麼?」
太子伏在地上,涕淚橫流:「醇親王身份特殊,外面更是流言紛紛,他對父皇難道沒有絲毫怨恨嗎?兒臣這麼做的真正目的是要保護父皇你啊!」
皇帝卻更加暴怒:「你那點小心思朕能不知道嗎?如今你儲位已經穩固,父皇不會輕易易儲,你何必這樣擔心?更重要的是,醇親王跟你們這些小人不一樣,他對皇位根本沒有覬覦之心,他只希望可以在京中安穩的過日子罷了!」
「父皇,兒臣只是怕……」
皇帝在椅子上坐定,口中長歎一聲:「現在各地風平浪靜,百姓安居樂業,你身為太子更應該做好榜樣,可是你卻總是在背後施展鬼蜮伎倆,全沒一點太子的風範!若你繼續如此死不悔改,就不要怪朕無情了!」
太子聽了這番話,一時驚恐到了極致,立刻連滾帶爬地撲了上去,指天發誓道:「父皇,兒臣再也不敢違背您的意思,定會好好照顧醇親王,再不與他為難!」
皇帝很明白太子的性子,豈是一句話就能痛改前非。可太子畢竟是他的親生兒子,皇位不傳給他又傳給誰?醇親王再好,畢竟非他所生,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彌補,卻引起了太子的嫉妒之心,越想越是頹喪,只是冷淡地道:「其實你的三弟比你更加機靈決斷,只不過朕一直認為身為太子應當以寬厚仁德為本,而不是看誰更聰明,比誰更能幹。記住,這世上多得是比你更聰明,比你更強大的人,但朕不會選擇別人,因為你是朕挑中的太子,是朕最器重的兒子,沒有人會比父親更愛你,可是朕希望你不要用自己愚蠢的行為把這份慈愛給消磨殆盡,切莫讓朕失望。」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太子深深垂下頭去,掩住了眸子裡的深沉恨意。
馬車在慶王府門前停下,因慶王妃還得去赴安王妃的宴,唯獨江小樓先下了車,迎面卻見到了獨孤連城,她下意識地微笑了一下,旋即卻又斂了笑意,故作平淡地道:「看來太子殿下膽子很小,居然沒敢動手,放過如此良機,真是太可惜了。」
獨孤連城臉上的笑意不由自主深了兩分:「我一直不知,原來明月郡主在背後告黑狀的本事也這麼厲害。」
江小樓臉色微微沉了下來:「看來我真是多管閒事,應該讓你喝下毒酒,我也省了爭辯這口氣。」
獨孤連城看著她,眼底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愛憐的神色,卻又很快化為雲淡風輕的促狹:「你是真的為了我擔心嗎?」
江小樓愣了片刻,身形卻如一陣風掠過他的身畔:「我不過是怕失去一個好盟友罷了。」
擦身而過的瞬間,獨孤連城聞到一陣清幽的香氣,如同清純的梔子花,只覺心神微微一蕩,心臟猝不及防地猛然跳動了一下,不由無聲地輕笑起來,神色是壓根掩也掩不住的歡欣。
江小樓頓住腳步,目光轉了回來:「你笑什麼?」
獨孤連城輕輕笑著,好容易才以拳抵在唇畔掩飾笑意,嘴角依舊忍不住上揚,漸漸的,他卻又斂了笑意,正色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江小樓不覺挑眉,不甚在意地道:「什麼事?」
獨孤連城的聲音很慢,很鄭重:「大將軍裴宣——即日便會回京。」
江小樓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彷彿沾了露水的蝴蝶之翼,帶了一絲隱隱的冷嘲:「你說的是真的?」
獨孤連城定定看著對方的身影,明明是柔弱的女子,骨子裡卻無比倔強,他的語氣很溫和,卻帶著一絲警醒:「現在人已經到了麗州,不日就會進京。半月後陛下在宮中的宴會,他定然會出席。」
大將軍裴宣乃是當朝的一個傳奇人物,凡是出征無有不勝。據說他少年時候曾經夢入龍宮,龍王熱情款待他,並且喚出兩個年輕女子,皆是美貌無匹、身段窈窕,卻一個滿面笑容一個微有怒色。龍王告訴他,這兩名女子任由他挑選,甚至可以一併帶走。然而裴宣性情高傲,最心儀冰雪美人,便只要了那個微有怒色的女子,出了門之後那女子便盈盈拜倒:「方纔郎君若並取兩女,則文武兼備,勢不可擋,日後出將入相,貴不可言。但因只取奴婢一人,異日只能成為一個名動天下的武將。」
裴宣陡然從夢中驚醒,枕畔便多了一本兵書。後來,他果真入伍從軍,成為一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猛將。因為他戰功彪炳,未及而立之年,便已經被冊封為上將軍。不止如此,陛下還將心愛的壽春公主嫁給了他。可惜壽春公主身體孱弱,出嫁不到一年,便因為難產而香消玉殞,這位將軍也就從一個駙馬爺淪落為炙手可熱的鰥夫。
這個人江小樓永遠不會忘記,因為當年正是這位將軍,將自己轉手賣入國色天香樓。所以他的歸來,實在是一個很重要的訊息。
獨孤連城端詳著她的神情,細細思索片刻,才道:「看來——你的仇人又多了一個。」
江小樓眼底壓抑著一絲淡淡的冷笑,只是揮了揮手,無所謂地道:「虱子多了不癢,這話雖糙,可是卻很有道理。」說完,她便從容地進了慶王府。
獨孤連城看著看著江小離去的背影,不覺微笑起來。
當事人都不怕,別人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流光飛逝,轉眼到了宮中盛宴的這一日,因為恰逢慶元節的花燈會,所有人家都是張燈結綵,各州特地獻上品色不同、大小各異的花燈,皇帝命令將所有的花燈都放入護城河。到了傍晚時分,岸上、水中的花燈次第點燃,遙相呼應,將整個京城裝點為燈的海洋,街頭觀燈看火人們摩肩接踵,幾乎把整條大街都堵住了。
慶王府的馬車早已提前出發,此刻順利地入了宮。江小樓跟在慶王妃身側,腳下金絲提花紅氈筆直地鋪入大殿,外面冷風橫空急來,縱然身上披著厚厚的大髦,依舊無法阻擋刺骨的寒冷,然而大殿內卻是燃著上百盞明燈,亮如白晝,溫暖如春,剛一進去便感覺到微微汗意,江小樓褪下大髦,隨著慶王妃落座。她在行動之時,碧色裙衫微微搖曳,流蘇上的玉鈴叮叮作響,清脆動聽,越發顯得清麗絕俗,嬌艷動人,一時引來眾人側目。
宮女立刻捧了紫檀托盤來上茶,一陣撲鼻的香氣,正是最上等的雲上峰。江小樓緩緩品了兩口茶,旁邊的赫連慧卻笑道:「小樓,你瞧那邊那位公子,一直在盯著你瞧,你認識他麼?」
江小樓目光順著她所說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俊美絕倫的年輕男子正坐在燭火之下,一身近似於月牙的銀色長袍,袖口用玄線繡出雲紋,墨綠色的玉冠,面孔如最細膩的羊脂白玉,眉目比女子還要濃麗十分,正是顧流年。不過他的位次坐得較遠,顯然是身份不夠高貴。江小樓收回了目光,將茶盞放在桌上,微瞇起眼,語氣十分恬淡:「不認識。」
顧流年原本正望住江小樓,卻見她的目光轉開,心頭有些許的失落,誰知她的目光最終穿過人群,落在了醇親王獨孤連城的身上。
恰巧獨孤連城也正望著她,江小樓觸碰到了對方的眼神,卻霍然垂下頭來,埋藏了不可捉摸的心情。月光明亮如水,透過淺淡的窗格落在江小樓的身上,越發顯得眉目如畫、光彩照人。然而這兩人的對視看在顧流年的眼中,頗有些不是滋味,他不知道這新晉的醇親王怎麼會和江小樓攪和到一起去,但對方眼中那種奇異的感覺卻是他無法忽視的。心頭微微一沉,他的目光便顯得有些冷峻。
恰在此刻,大將軍裴宣在太監的引領之下走入殿中。
江小樓聽到唱諾,已然冷冷地望了過去。
裴宣一身極為簡單利落的烏衣,並未束起髮冠,反倒任由身後的發如墨色的泉水流瀉下來。身為大周最出色的青年將領,他本該有一張稜角分明、充滿陽剛氣息的面孔,然而恰恰相反,他姿質風流,儀容秀麗,性情卻若梨花瑞雪,淡漠冰冷,五官彷彿經過老天精心的雕琢,化為一尊完美的玉像,絕無一絲一毫的瑕疵,卻冷漠得沒有一絲人氣。
江小樓輕輕垂下了眼,喃喃自語:「裴宣,你還是老樣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