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一鳴驚人
赫連笑像是不經意地道:「這些傷心的事,父親就不必提了,女兒也準備了一些小吃,要送來給父親品嚐。」說完,她便將身邊婢女手中的食盒接了過來,輕輕打開,如意糕、百合蓮子、棗泥糕等一碟碟擺放著,皆是精緻的小吃。
慶王仔細一瞧,其他倒也常見,唯有一道葡萄乾配鮮胡桃,是把無核的葡萄乾放進了胡桃裡,再澆上現磨的葡萄汁,聞起來香氣撲鼻。
赫連笑顯得格外溫順體貼:「我先用蜜把葡萄浸了,再把鮮胡桃砸開,把裡頭帶色的一層嫩皮剝掉,這才放入葡萄並且澆上汁,味道很好,父親嘗嘗吧。」
慶王略略點頭,面上不禁浮起笑意:「你果真有心了。」
赫連笑眼眸笑盈盈的:「這都是女兒應盡的孝道。」
其實赫連笑聰明伶俐,嘴甜手巧,慶王素來很喜歡她。再加上她做事八面玲瓏,很會見廟燒香,對待所有人都是一副體恤親和的模樣,格外博人好感。但近來翩翩經常在慶王面前說丹鳳郡主的不是,久而久之,慶王便也疏遠了她。今日裡見她如此溫和熨貼,想到自己到底虧欠於她的母親,心中就浮起了一絲懷念,語氣也和軟了許多:「你放心,你如此聽話懂事,父親不會虧待你的。三殿下的事,父親會替你另想辦法,縱然這門婚事不成,也不會叫你枯老家中。」
說到枯老家中四個字,赫連笑的面皮抖動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慶王當年有一個小妹妹,說起來算是她的姑母。論身份、論地位,那都是金枝玉葉。據說當年老太后也特別喜歡她,封她為榮敏郡主,這可是郡主裡最高的品級了。皇家素來有指婚的習慣,老太后愛管閒事,就把這位榮敏郡主指婚給了寧王府的南史郡王。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可惜好景不長,還未等到郡主風光大嫁,那位郡王就染病死了。榮敏郡主算是望門守寡,又無兒無女。老太后十分可憐她,經常接她入宮去住,免去她孤寂。
這位榮敏郡主,赫連笑是見過的,高高的個兒,細瘦的身材,雖然長相不算頂尖,卻也是文質秀美,氣質端嫻。因為是望門寡,所以她從來不穿華麗的衣裳,總是素著一張臉,更顯得端莊。只可惜這姑母本來就婚事不順,心頭添堵。後不知哪個好事的文人又諷刺了她幾句,還將那打油詩寫在了慶王府的後門上,說她若果真忠誠未婚夫婿,就該早日追隨地下,一石激起千層浪,榮敏當即氣得病了。日日夜夜躲在自己房中,只是抱著枕被痛哭,不管別人如何勸說,至死也不肯出門。慶王當時憐惜妹妹,便百般勸解,還著人輪流看顧。誰知她卻是再也無顏見人,閉門不出。一個人終日不見天日,再加上滿腔憂憤,很快便死了。死的時候,那一雙臉乾枯枯的,眼睛似乎要從眶裡脫出來,形容極為可怖。赫連笑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抖,民間女子再嫁好辦些,越是身份高貴越是受人詬病。受盡寵愛的姑母失去未婚夫尚且要被逼死,自己被人拋棄,誰還肯來求婚,若要嫁去千里之外,她還不如立刻死了!
別看慶王如今說得天花亂墜,什麼再擇良婿,除了三皇子,又有誰配得上她。她是要做皇家兒媳的人,斷不可以被江小樓坑害了。思及此,赫連笑面上的笑意更深,「父親說的是,女兒不會再將這些煩擾的事放在心頭,定會和家中眾人好好相處。」
慶王這才越發滿意地點頭,卻又聽見赫連笑道:「今日父親親手種下的臘梅開得如火如荼,女兒陪著父親到花園裡走一走吧。」
聽她這樣說,慶王到底不忍心拂她的意思。他意圖好好開解赫連笑,便刻意引著些高興的話題去說,赫連笑也是百般討好,沒有露出半點心緒來。兩人邊走邊說,氣氛倒也融洽。不多時,慶王突然瞧見有一個人影趴在對面不遠處的小池邊,他皺了皺眉頭道:「那是……」
赫連笑一眼瞥過去,只是淡淡一笑:「父親,那是世子。」
慶王點點頭,目光變得深沉了三分,卻是難掩眼底厭惡之色:「都多大年紀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他這樣說著,神情愈發冰冷。
赫連笑將對方的表情都看在眼中,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父親不必著急,許是世子年紀還小,再過兩年他也就懂事了。」
「再過兩年,我都多大歲數了!如果你大哥不是庶出,就可以名正言順成為世子,何勞我如此操心!」慶王不自覺地感慨道,可是他沒有想到,正是這無意識的話,讓當初的順姨娘和兩個庶出的兒子都信以為真。這許多年來明爭暗鬥、互相傾軋,真正的關鍵還是慶王沒能擺正自己的心態,如果他一早就定了世子的位置,再不肯換人,哪裡來那麼多魑魅魍魎?
赫連笑心頭俺恨,語氣卻是極為驚訝:「父親,那不是江小樓嗎?」
慶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果真見到江小樓正含笑坐在涼亭裡,身邊伴著一個小婢。慶王眉頭不由蹙起,不陰不陽地道:「明月郡主和世子走得很近嘛。」
赫連笑恍若未曾意識到對方心頭升起的反感,語氣從始至終淡淡的:「明月郡主素來關懷世子,每天總有一個時辰陪著世子玩耍說笑,所以他們之間的感情……倒比世子和我這個親姐姐要好得多。」
聽赫連笑這樣說,慶王並未特別注意。江小樓是慶王妃的義女,名義上也是世子的姐姐,他們二人如此親近,未必不是王妃的授意。思及此,他抬眼望了一眼天色,轉頭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你的事父親會放在心上,不必過分擔心。」
赫連笑只是靜靜地應了一聲:「是。」隨後,她矗立原地,目送著慶王離去。
一陣寒風吹過,她靜靜盯著江小樓,眼神帶著一抹心滿意足的幽冷,唇畔的笑意慢慢綻開,旋即轉身離去。
江小樓很喜歡慶王世子,因為這是一個簡單而且可愛的少年,跟他在一起,似乎不容易有煩惱。而赫連岳也很親近她,在最初的牴觸與畏懼之後,他漸漸發現江小樓是發自真心的關懷,一直想方設法拉近他和慶王妃的距離,甚至不惜親手教他。知道他喜歡作畫,便送來最好的筆墨紙硯;知道他喜歡動物,還特地送了他一條小狗。他在狗脖子掛上一串小金鈴,奔跑起來叮叮作響,越發顯得歡快。他隱約覺得,她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批判自己玩物喪志、沒有出息。恰恰相反,她懂得寓教於樂,與自己交談。府上所有人,包括他的親生母親,無一不是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彷彿他是什麼妖怪似的,唯獨江小樓格外不同。
此時,江小樓正看著赫連岳玩耍,旁邊的小蝶卻提醒道:「小姐,剛才奴婢瞧見……」
「瞧見什麼?」
「奴婢瞧見慶王和丹鳳郡主就站在那邊的走廊下,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神情有些怪怪的。」
江小樓不以為意地一笑:「看來赫連笑已經想好該如何對付我了。」
小蝶隱約覺得赫連笑的眼神看起來很不對勁兒,心頭有些不安:「小姐,您還是小心一些,丹鳳郡主恨毒了你呀!」
江小樓抬起眸子,目光所及之處,赫連笑已經翩然離去。她漠然地望著那道纖瘦背影消失在重重疊疊的走廊深處,心中已經有了明悟。赫連笑被人奪了婚事,自然心頭不憤,把所有的帳都算在自己的頭上。可她也不好好想想,若無順姨娘和安華郡王的胡作非為,事情何至於此。
看到江小樓神色複雜,小蝶便開口道:「小姐,要不要奴婢派人盯著他們?」
江小樓輕輕搖頭,卻是換了另一副口吻:「最近姜夫人那裡怎麼樣了?」
小蝶想了想,壓低了聲音道:「姜夫人最近因為懷孕,倒是不常在王爺跟前伺候,王爺也沒有新寵,每日裡只是陪著姜夫人,很是寵愛她的模樣。」
江小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此時赫連岳剛巧從遠處跑過來,舉著手中毛茸茸的小狗,向著江小樓道:「你看!」
江小樓看他滿臉泥水,眼睛卻亮晶晶的,身上的袍子又捲又皺,不由嗤笑道:「世子爺若再如此頑皮,只怕王妃瞧見了,又要責備你了。」
赫連岳憨憨地笑了起來,秀麗的樣貌和瘦小的身軀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個無知稚子。江小樓看著他,心裡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這樣的單純無邪在慶王府能夠保存至今,只是因為世子沒有妨礙,那些人篤定他們終究可以得到世子之位,犯不著謀害一個傻子。可是如今看來,情形岌岌可危,就怕他們狗急跳牆要對世子下手。她心頭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最近才會時常和赫連岳在一起,觀察他身邊的人和事,生怕有人對赫連岳打什麼歪主意。原本她預備讓楚漢盯著,但楚漢只是擔心她的安全,堅持不肯去別處守候,她只好吩咐赫連岳身邊人多加注意。
從花園回來,慶王來到姜翩翩處,剛剛走進臥室,只覺一股幽香直入肺腑,待仔細聞時,卻又隱隱約約、若有似無。姜翩翩正坐在暗前,低頭玩著一塊黑墨。慶王走到她身邊,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笑道:「王爺,這塊墨可真好,光潔溫潤,異香撲鼻。」說話間,她笑臉盈盈,鳳目閃閃,滿含喜悅。
姜翩翩懷孕後比往日裡豐腴了些許,此刻她身穿鵝黃色的長裙,髮髻上只是插著一隻金簪,潤澤的眉目在燭火下發出淡淡的光彩。慶王的笑容變得更深,神情也更溫和:「知道你喜歡這些,特意送來給你把玩。但你如今身子重,沒事就別擺弄筆墨了,小心身體。」
「是。」翩翩滿面溫柔地站起身,吩咐彩霞道,「換今年剛上的雲片茶來。」
慶王一直陪著姜翩翩,直到夜已經漸漸深了,翩翩正預備吩咐彩霞鋪好床鋪,慶王卻揮手止住了:「不必,我還得回書房去。」
翩翩連忙問道:「王爺,今日不在此處安歇嗎?」
慶王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陛下著我處理一件事情,待會兒還得趕回書房去,怕是回來的時候最少也有二更天了,你身子不便,不必起來伺候,我就在書房將就一夜吧。」
聽慶王如此說,翩翩微笑著道:「我應當照顧好王爺的飲食起居,偏如今身子笨重不便,彩霞,你提了燈籠為王爺照明。」
慶王身邊哪裡會沒有照明的人,只這是姜翩翩的溫柔周到,他心裡越發熨帖,面上帶著微笑道:「還是翩翩心疼本王。」說著,他便披上大髦走了出去。
姜翩翩回頭低聲道:「替我瞧瞧那書房是不是乾淨。」
彩霞低眉順眼地應了一聲:「是。」
姜翩翩出身低微,全部憑仗都在慶王身上,生怕有人在她疏忽的時候分了寵愛,千方百計地盯著慶王,之所以讓彩霞代替自己送慶王去書房,便是多一個眼線,慶王未必不知這個,卻為了安她的心故作不明。
深夜,到處都是靜悄悄的,唯獨草叢裡窸窸窣窣的昆蟲鳴叫著,越發顯得空寂。慶王一路穿過花園,只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直撲人面,濃郁的味道讓人不由自主精神一振。他心情大好,一路穿過花園的鵝卵石小徑朝書房的方向而去。彩霞盡心盡責地提著燈籠走在左側前方,有意無意地引著慶王。慶王忽然聽到假山後有什麼聲音,他駐足凝神,側耳傾聽。彩霞剛要開口詢問,卻被慶王揮手止住。他的臉色越發陰沉,挪動腳步,輕輕從假山後望了過去,只見一對青年男女摟抱在一起。剛開始以為是護衛與婢女有私情,一時惱怒到了極致,厲聲喝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彩霞許是被慶王這一吼驚住,手中燈籠一下子落在地上,火焰騰起不過瞬間,立刻被寒風吹滅了。那對鴛鴦立刻就被驚動,慌不擇路,直衝出去。
慶王一跺腳,怒聲道:「快,快叫人抓住他們!」
月光被烏雲遮住,到處黑漆漆的一片,匆匆聞訊趕來的護衛們搜索良久,卻只在草叢裡找到一枚玉珮,上來交給慶王。慶王吩咐人重新燃起燭火,仔細盯著那玉珮看了一會兒,面色不由微變。不待別人言語,他已經將玉珮收進袖攏之中,揚聲道:「管家,王府裡斷容不下這等齷齪的事,你定要嚴查,把這兩人搜出來!」
管家連忙應了一聲是,原本想求王爺把證物交給他查辦,卻見慶王已經急匆匆地離去了。
剛剛進了書房,慶王猛然回頭盯著彩霞道:「剛才你可瞧見那兩人的臉了麼?」
「奴婢,奴婢……什麼都沒瞧見。」彩霞似是畏懼惶恐,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沒看見會驚得連燈籠都落在地上,沒看見自己問起的時候會如此恐懼?慶王惱怒起來,一腳踢在她的心窩,厲聲道:「說,老實說!」
彩霞受了心窩一腳,登時疼得面色發白,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終於鼓起勇氣道:「王爺息怒!剛才奴婢瞧見……瞧見了明月……啊不,奴婢真的什麼也沒瞧見……王爺息怒啊,奴婢實在不敢亂說,求王爺饒了奴婢一條性命!」
慶王聽到明月二字,瞬間倒抽一口冷氣,臉色越來越難看,瞇起一雙眼睛盯著彩霞,顯然是動了殺機。
彩霞打了個寒噤,連連叩頭,聲音極是惶恐:「王爺,這天色已經黑了,許是哪個不長眼的護衛和丫頭廝混,求王爺切莫惱怒,小心傷了身體!」
慶王望著彩霞,這丫頭杏眼桃腮,身段窈窕,往日裡姜翩翩不舒坦的時候,房裡便是由她來伺候的,倒也是知情識趣,小心謹慎的人。他慢慢地歎了一口氣,道:「是啊,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護衛,我一定會查出來,將他碎屍萬段!滾!」
彩霞連滾帶爬地出了書房,待脫離了慶王雷霆震怒的陰雲,她突然止住了步子,扭頭望著書房,只見慶王的影子映在窗格之上,不停地踱著步子,顯然是暴怒到了極致。她暗暗出了一口長氣,唇畔終於慢慢揚起一絲冷笑。
慶王徹夜未眠,終於熬過了漫長的夜晚。遮蔽月亮的烏雲已經徹底散去,又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燦爛的陽光落在慶王的臉上,卻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霾。赫連笑剛剛進了書房,只發現對方坐在椅子上長噓短歎,臉上陰雲密佈。
赫連笑不由微微瞇起雙眸,滿意地勾起唇畔,須臾之間卻又換了一副關切的面孔:「父親,怎麼愁容滿面?」
慶王聲音裡難得帶著尖刻:「我怎麼高興得起來?!」他說到這裡,一時自察失言,登時住了口。良久才平靜了語氣,問道:「今日有什麼事?」
「女兒只是親自煲了湯給父親送來,既然您心情不好,女兒萬不敢打擾,先行告退便是。」赫連笑似是有些手足無措,好容易才柔聲說道,一派孝順賢良的模樣。
慶王一腔怒氣從昨夜一直憋在心頭,卻因為事情難堪,實在難以出口。左思右想,他才試探性地問道:「明月和世子的感情素來十分要好麼?」
赫連笑一怔,登時流露出些許有口難言的模樣,吞吞吐吐、猶猶豫豫,卻一言不發。
「我在問你話,啞巴了?」慶王心頭隱約劃過一絲更深的懷疑,禁不住提高了音量。
赫連笑一震,面上登時流露出不安,每一個字吐出時,都帶著怯生生的情緒:「女兒是有一件要緊事,一直想向父親稟報,可惜這事非同尋常,又牽涉了太多人,女兒不敢胡言亂語,但求父親明辨是非。」
慶王橫眉向她,心頭有了預感,語氣越發嚴厲:「到底什麼事,不要吞吞吐吐的!」
赫連笑唇線一抿,細密的睫毛微微抖動著,似乎連聲音都有些許發抖:「女兒三日前去探望世子,卻發現明月郡主也在,還驅散了裡裡外外的丫頭僕婦,單獨兩人……」
慶王立刻坐直了身體,整個人都繃緊了:「江小樓也在,他們在做什麼?你親眼瞧見了!」
赫連笑面上就是一紅,越發難以啟齒道:「女兒瞧見他們二人拉拉扯扯,形容很是親密。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女兒不敢胡言亂語,生怕傳出去……有損明月郡主的清譽。」
慶王眉目陡然變得森冷:「清譽?她敢做出這等無恥之事,還有什麼清譽!」說完他拔身而起,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暴怒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只覺得渾身如同浸在沸水裡頭,又是難堪又是激憤,終究忍不住咬牙切齒道:「都是王妃不好,引狼入室!那小賤人到底是小門小戶出生,沒有規矩,居然做出此等事來,實在是氣煞我也!」
他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竟然一把抽出掛在牆上的長劍,猛力一劈,原本堅實的黃花梨木書桌赫然缺了一角。
「如此敗壞王府風氣,我不如直接殺了她,免除後患!」他咬緊了牙關,眉目之間滿是戾氣,逕直便提著劍向外走去。赫連笑心底冷笑不已,一絲若有似無的得意從眉梢眼角揚起,卻急忙上去攔住慶王,緊緊抱住他的胳膊,聲音急促不已:「父親,說不準其中有什麼誤會……」
「不光是你瞧見了,我也瞧見了,還能有什麼誤會!」
赫連笑面上一派驚訝之色:「父親,您也瞧見了?啊,剛才您那麼生氣,莫非就是為了此事?」
慶王剛才也是氣沖牛斗才會提劍出門,此刻被赫連笑攔著,腦袋登時就清醒了許多,他冷冷地道:「昨兒夜裡我回書房的時候,恰巧在花園裡撞見他們幽會,雖然沒瞧見臉,我卻撿到了岳兒的蟠龍玉珮!」
對方背對著自己,假山裡又是十分黑暗,壓根瞧不清容貌,但自己隱約瞧見那年輕男子身著世子錦服,而彩霞慌亂中分明瞧見了江小樓的臉,護衛們又在草叢裡撿到了蟠龍玉珮,事情不是已經昭然若揭了麼!白日裡那二人如此親密,晚上卻來做這等不要臉的勾當,真當王府都死絕了嗎?
「唉,真是想不到,往日裡常常聽人說半夜裡明月郡主會出去散步,還碰上了世子……原來他們是故意偶遇,真是寡廉鮮恥……」赫連笑滿是惋惜,卻悄悄奪下了慶王手中的長劍,碰到劍柄的瞬間,只覺沁手冰涼。她慢慢地將長劍放在了書桌上,這才提醒道,「父親,我知道您怒氣難忍,可事有輕重緩急,萬不可這樣魯莽。明月郡主是馬上要成為三皇子妃的人,如果在現在這時候出什麼岔子,怕是會給咱們府上帶來極大的隱患。」
這話說的不錯,若此事傳揚出去,慶王府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慶王鐵青著一張臉,張了張嘴巴似乎要開口說話,偏偏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心頭卻是連連咒罵,恨不得立刻把江小樓碎屍萬段,方能解心頭只恨。
赫連笑知道自己已經達到了目的,面上卻是一派雲淡風清的模樣:「父親,不論如何,此事事關重大,切莫不可傳揚出去。」
慶王長歎一聲,滿面頹然:「一旦傳揚出去,我家百年聲譽都毀之一旦。之前你二哥的事情還未平息,如今又出現這等腌臢之事,可歎,可恨,都是王妃誤我啊!」
慶王每到了關鍵時刻就會把帳賴在慶王妃的身上,畢竟江小樓是對方的義女。若不是王妃寵愛,江小樓也不會進入王府。如今皇帝賜婚的旨意只怕不過三兩日就會下來,紙終究包不住火,原本以為是個聯姻的大好機會,現在卻成了燙手山芋,慶王自覺十分棘手,裝作不知道此事,聽由江小樓嫁出去的話,怕是不日就有大禍臨頭……
赫連笑不動聲色地瞧著對方臉色,試探道:「父親,本來我也該避了嫌疑,免得別人以為我嫉妒江小樓。可事關咱們王府聲譽,我不得不多問一句,這婚事可有什麼轉圜的餘地嗎?若果真將這樣的女子嫁過去,三皇子殿下得知真相,當真不堪設想……」
江小樓若果真與赫連岳有染,自然非是完璧,到時候三皇子震怒就罷了,若查出與她私通的人是慶王府世子,這等於亂了倫常——慶王臉色愈發陰冷,他想到被三皇子得知真相,只覺背後一陣陰風,吹得毛髮俱豎。心中十分焦躁,卻又不能將此事傳出去,久已按捺不住怒氣。一時掙開赫連笑的手,見到什麼珍貴古董便一下子摔個稀爛。
書房裡碎瓷聲不斷,婢女僕役們卻都是面面相覷,不知慶王到底在發什麼火,怎麼連最心愛的寶貝們都給摔爛了。
一片廢墟裡,慶王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咬牙陰冷地道:「第一個要處置的就是岳兒,我非將他捆起來活活打死不可!」
赫連笑不由長歎一聲,道:「父親,世子年少,天性懵懂,受了那等不知廉恥的女子勾引,做出些錯事來,父親也該體諒著。縱然父親要責罰他,也應當先處置了那個罪魁禍首才是。」
慶王思來想去,愈發覺得赫連笑說的不錯。他沉吟片刻,才道:「她畢竟是皇后娘娘親封的郡主,身邊又有武功高強的護衛,若要秘密處置了,怕是不容易成事。」
尋常閨閣千金很容易處理乾淨,但江小樓日常飲食不假人手,院子裡防守嚴密,更別提那楚漢飛簷走壁、武功極高,根本是無處下手。
赫連笑微微一笑,口中幽幽道:「父親,如果再任由她這樣下去,一來敗壞慶王府的家風,二來只會徹底毀了父親的一世英明,父親還是早做決斷為好。再者說,但凡是人便會有弱點。只要你抓住了她的弱點,還怕她不乖乖受死嗎?」
慶王越想越是疑慮重重,他瞪著赫連笑道:「那你又有什麼法子?」
赫連笑輕出一口氣:「明著來肯定是不行,母親一直護著江小樓,當她心肝寶貝似的,誰都不許指責半句。一旦節外生枝,消息傳到三殿下的耳中,到時候怕是更麻煩。若是暗著來嘛,這江小樓又是個極陰險的人,也不好動手。」
「明著不行,暗著也不行,那該如何是好?」其實要慶王來說,唯一的法子就是悄悄把這江小樓給處理掉。只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到時候推說她急病去世,三皇子自然另選良配。
赫連笑靜靜地道:「這江小樓行事謹慎,處事周密,身邊的婢女做事亦是滴水不漏。想要向她下手,沒有那麼容易。但她雖然防備我,卻不曾對父親起疑心,所以您若是出手,必能成功——」
「你是說……」
赫連笑眼眸深沉,語氣卻顯得略帶猶豫和不安:「女兒到底是個閨閣女子,有些話實在太過殘忍,女兒不好說出來,防止父親以為女兒是蓄意要害她。」
「好了,別在我面前裝腔作勢!如果江小樓死了,這婚事說不准你還有希望,父親不會怪你,老老實實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慶王當然知道赫連笑別有用心,但昨夜裡發生的事情他是親眼所見,玉珮還在袖子裡放著,那對野鴛鴦的事兒早已板上釘釘,自己必須借了赫連笑的主意把這毒瘤除掉才好!「快說,我該如何下手?」
「父親,女兒聽說江小樓四處尋找畫眉王要送給皇后娘娘,這是珍禽,不易尋找,不如這樣……」
七日後的一個黃昏,慶王妃和江小樓正在飲茶,小蝶面上帶著笑吟吟的喜色,向著二人行禮道:「小姐,廖掌櫃派人送來了一對畫眉,說是特地送給您賞玩的。」
江小樓眼前一亮,口中立刻道:「快送進來吧。」
小蝶一拍手,立刻便有一名布衣少女提著一隻鳥籠進來。少女個子不高,身形不胖不瘦,眉目生得十分秀麗,卻是天生蜜色的肌膚,一雙眼睛很是靈動。她手中的鳥籠是用竹子編製而成,深藍色擋布,白色為底,籠邊上掛著一隻極為精緻的木質小鏟子,足有兩三寸長。少女摘掉擋布,便露出了裡面的一對鳥。尋常見到的畫眉都是棕褐色,只有眼圈才是白色,其上向後延伸成一窄線,狀如眉紋,故有畫眉之稱。眼前這兩隻畫眉,卻是通體雪白,翅膀上有深淺不同的淺褐色膀花,分明是傳說中的畫眉王。
「果然是吉祥鳥。」慶王妃情不自禁笑道,「畫眉王極難尋找,乃是祥瑞之兆,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江小樓輕輕一笑,旁人只知道她得到皇后青睞,卻不知她花費了多少心思才能尋得娘娘心愛之物。她主動走上前,認真打量著這一對畫眉鳥。就在此時,左邊一隻突然唱了起來,音質細膩,歌喉婉轉。
慶王妃一時十分歡喜,繞著鳥籠轉了半圈,不由笑道:「不愧是畫眉王,個頭比一般畫眉都要大,羽毛潔白光潔,看上去就像閃閃發亮的銀子,真是稀世珍品。這畫眉都是雄的麼?」
少女靦腆地微笑道:「回稟王妃,不可把兩隻雄鳥同籠飼養,否則會互相爭鬥而死,故而這一對是一雄一雌。」
江小樓微笑道:「《畫眉經》中有雲,白羽畫眉是鳥中之王,不但聲音婉轉動聽,還能仿人言獸語,十分通人性,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奇鳥。我已經暗中尋找數月,好容易才托人找到。」
慶王妃連連點頭,卻又凝神聽了一會兒,奇怪道:「怎麼只聽一隻叫喚?」她說著,便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撩撥另一隻沉默的白畫眉。
少女連忙阻止道:「我父親是個愛鳥的人,這兩隻畫眉王一雌一雄,相伴而飛,是他在山上捕捉來的,野性很大,尋常總是不時的撞籠,父親怕出事兒,才命我親自送來。王妃切莫靠近,免得驚了它們。」
慶王妃收回手,卻忍不住道:「這麼說,這一對鳥兒還沒訓練好麼?若是送進宮去傷了娘娘怎麼辦?」
江小樓的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柔聲道:「母親,廖掌櫃既然送了這位姑娘來,自然是已經打算好了。」
「是,我……不,奴婢從小在山上長大,與鳥群野獸為伴,尤通畫眉習性。白畫眉因已習慣在山野,而性強難馴,所以父親囑咐奴婢好好訓練,務必在送入宮之前訓好這兩隻鳥兒。」少女眼睛閃亮,躬身說道。
畫眉長期生長在山間,如果需要人工飼養與訓練,必須請有經驗和毅力的人長期堅持。既然要將這一對畫眉王送進宮給皇后賞玩,就必須把它們訓練得既能托又能唱,如果不能托在手上鳴啼,而只是會唱歌,那根本算不上一份合格的禮物。
慶王妃笑道:「年後初十便是皇后的壽辰,這對畫眉鳥就是最好的禮物,你可要悉心照料著。」
「母親放心,女兒明白。」
江小樓帶著那專門負責訓練畫眉的少女回了自己院子,小蝶好奇地盯著那少女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笑嘻嘻地道:「奴婢叫葉詞,你們可以叫我小詞。」
「好,以後這對畫眉王就交給你啦!」小蝶很是歡喜地端詳著那鳥籠子,道,「小姐,聽說畫眉鳥是會說話的,奴婢跟著小詞一起教它說話吧。」
江小樓看了小詞一眼,面上泛起一絲微笑:「好,你們若是教的好,我一定重賞。」
小蝶並不是說說而已,從這一日開始,便整日裡教這一雙畫眉鳥學說吉祥話。
小蝶和小詞兩人整日裡都圍著鳥籠子轉,其中一隻白畫眉經常開嗓,聲音高亢嘹亮,悠揚婉轉,壓倒了慶王府所有鳥兒的歌聲。在她們兩人的不懈努力之下,走廊裡經常響起細聲細氣的叫聲。
「丫頭,客來了」,「恭喜發財」,「請坐」,「送客」!
偶爾,小蝶還教畫眉鳥背上一句半句的詩詞,只是前言不搭後語,聽來越發好笑。
讓人擔心的是,開嗓的只是其中一隻畫眉,而另外一隻則是整日裡默默無言,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說話,小蝶和小詞二人施展了渾身解數,它還是高傲地在籠子裡撞來撞去,甚至連睜眼都不瞧她們。
王府本有畫眉、鸚鵡、金絲雀,可是誰也比不過江小樓的這一對畫眉王,府中上下都起了好奇心,不少人悄悄來看了好幾回。看的人越多,小蝶越是惱怒,整日裡逼著另外一隻鳥,非要讓它說出話來不可。可惜,不管她怎麼逼迫,這隻鳥除了吃食,就是不開口,把小蝶急得心裡上火,有次氣得哇哇大叫,非要拿鏟子去鏟它,可對方卻又十分靈活,小蝶非但鏟不著,還莫名其妙的被啄了一口,惹得葉詞嘰嘰咕咕地笑起來。
江小樓瞧著這一幕,不覺失笑。畫眉可愛,葉詞天真爛漫,更是可愛十分。
小蝶氣急敗壞,轉頭向著江小樓道:「小姐你瞧,都是白畫眉,怎麼一隻那麼伶俐,另外一隻卻是連話都不會說呢?!」
江小樓思忖:「也許這只天生就是啞巴。」
「什麼啞巴,只要有舌頭就能叫嘛!實在不會唱歌,叫一聲也好啊!」小蝶滿是不解,葉詞攤開了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
江小樓聞言只是輕輕一笑,手中的書翻過一頁,卻問道:「別只顧著鳥兒,上次讓你準備的畫準備好了嗎?」
小蝶吃了一驚,手裡的小鏟子一抖,趕緊說道:「準備好了,小姐。」
江小樓慢條斯理地收了書,道:「那你立刻替我往安家下帖子,就說我請安小姐上門來賞畫眉。」
小蝶立刻換了一副恭敬的語氣:「是,奴婢這就去。」
臨走的時候,她還不忘悄悄用小鏟子砸了一下那不出聲的畫眉,葉詞立刻衝她扮了個鬼臉兒,笑了。
江小樓的目光從葉詞面上流水般的滑過,不自覺又投注在了那只不出聲的畫眉身上,葉詞轉頭望向江小樓,一排雪白的牙齒整齊如同編貝,坦然笑道:「小姐放心,這鳥兒總有一日,定會一鳴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