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賜婚明月
慶王妃終於醒過身來,眼圈一紅幾乎就要落淚,江小樓卻按住了她的手背,輕輕搖了搖頭。
慶王妃怒意把眼淚壓了下去,別過臉去。
安筱韶早已震驚得臉色發白,江小樓真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虧她還能如此鎮定。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這就是痛苦的經歷帶給她的寶貴財富。
蕭冠雪輕輕舉起酒杯,微微勾起了唇畔。
裴宣,我送了你一程,你應當致以謝意。
在一片死寂中,皇帝長長出了一口氣,一個不聽話的暴戾將領,早該見鬼去了。他的面上帶著莊重的笑容:「大家不必受此影響,繼續飲宴吧。」
皇后的目光卻落在了獨孤連城的身上,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第一個趕到了江小樓的身側,這是否意味著,他從來沒有考慮過別人的眼光,更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的意義。
兩輪酒後,便有一名太監奉了一隻紅色的錦盒過來,皇帝吩咐道:「當著大家的面打開吧。」
錦盒裡面是一隻染血的頭顱,那鮮明的眉目,俊秀的面容,圓睜的雙目,正是剛才震撼眾人的裴大將軍。太子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面色也變得鐵青一片,他並非想要保住裴宣,只是對方擺明是衝著自己來的。就在太子控制不住肩膀的顫抖時,太子妃及時挽住了他的手臂,柔聲道:「殿下,你醉了。」
太子一怔,眼神瞬間清明了許多。
是,他醉了,以至於分不清自己現在的第一要務是脫清干係,而非再替一個死人辯白。思及此,他開口道:「父皇,兒臣料想不到裴宣竟然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還曾再三向您舉薦於他,如今愧悔已極,求父皇責罰。」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漠地道:「裴宣一事與太子無關,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朕的權威,待會兒伍道長會用裴宣的頭顱做法,消除孟獲之怨,諸位當引以為鑒,切勿再犯。」
眾人聞聽此言,便都齊聲應是。那些曾經虛報軍功的武將,一個個都不由自主心驚膽戰,顯然十分畏懼。
皇帝冷哼一聲,殺一儆百,就是要達到震懾眾人的效果。裴宣先是殺降,再是縱容屬下叛逃,不死難以平民憤。
安筱韶輕歎一聲,附耳在江小樓耳畔道:「還說你和醇親王無關,你瞧瞧,剛才若非是他,你可要命喪當場了。」
江小樓不動聲色地一笑:「說不准……醇親王是來護衛你的。」
安筱韶輕輕晃了晃手中的象牙骨扇,扇面上的仕女盪舟圖栩栩如生,語氣卻是難掩促狹:「原來你不但膽大妄為,睜眼說瞎話的功夫也是一流啊。」說完她用扇子遮住了自己半張芙蓉面孔,只露出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斜眼瞧她:「我已經去過醇親王府了,你可知道——他對我說了什麼?」
江小樓望著她,神色寂靜如水:「我不想知道。」
「我不信!」安筱韶微微提高了音量,惹得旁人側目,她這時才隱約察覺到自己受人矚目,連忙壓低聲音,「當真不想知道?」
江小樓瞧她一副神秘的模樣,不讓她說絕不甘心,便笑道:「如果你執意要說,我也不會阻攔。」
安筱韶手腕一轉,象牙骨扇啪地一聲合攏,笑容越發得意:「他說,心中已有所屬,此生非她不娶,叫我——不要癡心妄想。」
江小樓眉頭輕皺,復又輕輕鬆開,再開口的時候顯得格外寧靜:「最後一句話,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瞬間被拆穿,安筱韶面上一紅,登時惱了:「人家一直在跟你說真的,你卻動不動就調笑,當真狡猾!」
慶王妃已將她們二人的對話收進耳中,輕輕歎了一口氣,心中暗暗惋惜。小樓和醇親王並不合適,若兩人勉強在一起,怕是將來要引出大禍患。
皇后的眼睛早已把一切盡收眼底,她面上含笑,雖無國色卻也尊貴無比:「陛下,今日有一樁喜事,要請陛下玉成。」
皇帝望入皇后那雙炯炯的眸子,裡頭彷彿有變幻莫測的光影。他的面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哦,皇后說的是何喜事?」
安筱韶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將皇后的話收入耳畔,心底不由自主畏懼起來。
不,不要提!千萬別是那件事!
世上的事情總是如此,你越是害怕,來得越快。
皇后鄭重地道:「醇親王年少有為,文武雙全,乃是京中閨秀理想中的良人。」她說到這裡,微微停頓了一下,笑容變得越發深刻起來,在安筱韶看來甚至有些殘忍。
安筱韶的面色已經微微發白了,一雙手也緊緊地攥了起來,象牙骨扇的娟紗表面已經皺成一團。
獨孤宇正和旁邊的獨孤豐說話,彷彿壓根沒有聽見皇后所說的話,神色泰然自若,可江小樓分明卻覺得他似乎在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一直坐在皇后身側的華陽公主輕笑起來:「母后,是要給醇親王賜婚嗎?不知是哪家的女兒能有這樣的福氣。」
顧流年看了一眼江小樓,唇畔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當然是——」皇后眼底浮起一絲微笑,神色越發從容不迫,緩緩說道。
獨孤連城卻突然起身,朗聲說道:「陛下,微臣感激娘娘厚愛,今日我正要請陛下替我賜婚。臣的心上人,就是慶王的義女明月郡主。」
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后的指甲深深陷入身下的錦緞褥子,胸中的氣血瞬間澎湃洶湧,眼底的怒火騰騰而起,爆發出駭人的神情。她一雙眸子狠狠地瞪向江小樓,在這一瞬間,江小樓幾乎以為自己要被那目光撕成碎片。
她的一顆心,如同墜入沸水之中,浮浮沉沉,上下傾覆。
獨孤連城沒有望她,只是靜靜地說完這句話,說了一句絕不像是他會說的話。
江小樓微微垂下濃密的睫毛,唇線抿成一條。
安筱韶猛然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看著獨孤連城,世上居然有人敢當眾截斷皇后的話!
皇帝的目光落在獨孤連城的身上,旋即又看了一眼江小樓,唇畔帶起一絲笑意:「哦,原來連城喜歡的是慶王的義女。嗯,明月郡主的確是個好姑娘,不失名門閨秀的風範。皇后,你覺得呢?」
良久,皇后都只是靜靜望著江小樓,目光冰冷到了極致。
整個御花園一片死寂,比剛才的氣氛還要凜冽三分。
宮女們穿梭著換了眾人面前的果點,皇后則高高坐著,長久未曾開口,彷彿已經化為一尊華服麗影的石像。
皎潔的月光落在皇后的面上,使得她沉靜高貴的面孔染上一層淡淡的冰寒,但很快一閃即逝,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痕跡。半響,皇后才緩緩開口,描畫精緻的花鈿閃著幽幽的光芒,語氣格外平靜:「醇親王雖然一片美意,可是明月郡主心意如何,陛下還不知曉。從前閔平縣主的事,我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閔平縣主獨孤盈是江平王獨孤秀之女,獨孤秀是皇帝的親堂弟。皇帝做主把這位縣主嫁給了自己喜愛的朝臣王興,結果縣主嫌他長得醜,死活不肯下嫁,並且再三向皇帝陳情,最後都被駁了回去。新婚當日,這位盈盈縣主就在新房的牆壁上塗滿王興父親的名字,然後召他進來,故意用言語羞辱。王興格外憤怒,動手責打縣主,兩人針尖對麥芒,於是悲劇就發生了,推搡之間王興的母親撞上牆壁當場暴斃,王興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把獨孤盈殺死,割下了她的頭顱丟入湖中,最後將整個王府一把火燒了,自焚收場。
這樁慘劇就發生在五年前,皇帝至今歷歷在目,深深後悔自己不該執意賜婚。皇后今天突然提起此事,分明是說江小樓未必願意嫁給獨孤連城。
慶王妃心頭一凜,她立刻明白過來,皇后這是在給江小樓拒絕的機會。只要她識趣地拒絕了這婚事,皇后就能順水推舟、心想事成。她悄悄在桌下扯了扯江小樓的衣衫,向她使了個眼色。
拒絕,一定要拒絕!
小樓,這是皇后給你的最後一個機會。
皇帝怔住,面上泛起一絲尷尬。獨孤盈的婚事的確是很不妥,女子有傾國之貌,男子卻無宋玉之容,這樁不匹配的婚事害得他坐立不安。不光是獨孤盈,還有他嫁給裴宣的公主……此刻,他隱約察覺到了皇后的心意,不動聲色地看著江小樓道:「明月郡主,皇后娘娘正在問你,你是否合心意?」
皇家賜婚一言九鼎,絕無詢問當事人的意思,皇帝開口的瞬間,眾人的表情精彩紛呈。皇后要給獨孤連城賜婚,而他顯然不滿意皇后娘娘的人選,故意搶先一步。皇后當眾受到拒絕,自然很是不高興,所以才會詢問江小樓,若她識趣就該找借口拒絕,免得失了聖意。
蕭冠雪唇畔的笑容越發諷刺,江小樓,答應這婚事就徹底失去皇后的支持,你會為了一個男人而犧牲自己的利益嗎?
江小樓在眾人的目光之中,緩緩地抬起眸子。慶王妃滿是擔憂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立刻開口說道:「皇后娘娘——」
皇后突然伸出一隻手止住了慶王妃的話,唇際噙著一抹淡漠的笑意:「我要聽江小樓自己說。」
江小樓的目光看見向獨孤連城,而他也正靜靜地望著她。萬千燭火之中,他的眼眸是那樣的明亮、深邃、溫柔,而他眼中強烈的透露出一種信息。
幫我。
她的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厲害,複雜的情緒洶湧地湧上來。
她汲汲營營、千般算計,好容易才得到皇后青睞,為了這一天,她不知準備了多久,研究了多久,付出了多少的心血。皇后永遠是她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叫她如何捨棄?
可是她虧欠獨孤連城太多,他救了她的性命,三次,整整三次。
江小樓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不過是短短的瞬間,她彷彿漫長地走完了一生。
不,不可以,她不能因為一個男人而毀掉自己的全盤計劃,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比得上復仇大計。
秦思、裴宣……一個接著一個,現在就差蕭冠雪和太子。眼看著她就要成功了,決不能放棄。
只是,她又情不自禁地望向獨孤連城的眼睛。他似是感悟到了什麼,那雙眼中慢慢恢復了平靜,澄澈的眼底似是有一絲失望,卻又充滿了理解與包容。獨孤連城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迅速掃過,不再停留,向著皇帝說道:「陛下,既然明月郡主心中另有所屬……」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皇后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皇后的神情冷淡而高傲,眼角望過來的時候帶著說不出的輕慢。瞧,一個商人之女,果真是不敢接受醇親王的愛意。江小樓,沒有我的支持,你什麼也不是,所以乖乖地聽話,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這是殘酷的現實,任憑你翻雲覆雨,也敵不過身份和權勢的鴻溝。
江小樓突然開了口,在一片寂靜之中,她的聲音顯得那麼清朗:「陛下,小樓願意遵從陛下的旨意。」
所有人都看著她,顧流年模糊的只聽到幾個字,此刻陡然凌厲了目光,向她筆直望去。
江小樓這是瘋了不成!
皇后明明已經要她推辭這樁婚事,可她卻在這樣明顯的暗示之下無動於衷。
絢爛的燭火中,江小樓站得筆直,白皙的面頰泛出淺淺的紅暈,瑩潤的碧玉簪子在她烏黑的發間散發出動人的光彩。風吹起時,散落的幾片花瓣輕輕拂過她的面頰,她的神情越發顯得淡漠如水,漆黑的眸子卻是無比堅定。
她答應了,居然答應了!
皇帝先是微微愕然,旋即大笑起來:「好,這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君子有成人之美,皇后,這才是一樁好婚事啊!」
說話間,皇帝的目光盯著皇后,似要一直看到她的心裡去。
皇后的面色一下子變了,緊緊地握緊了拳頭,身體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她有一種受到背叛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於她對江小樓和獨孤連城的寵愛。眼前這兩個人,分明一起背叛了她!她讓獨孤連城迎娶安筱韶,完全是為他著想。獨孤連城根基太淺,將來若想有所發展,必須贏得安家的支持,可是他居然為了區區一個江小樓,不惜違抗自己的旨意。而江小樓呢?自己對她那麼好,把出身低賤的她捧到明月郡主的位置上,她又是如何報答自己的,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駁斥自己的面子。好,這兩個人真是乾的太好了!
皇后心裡惡火亂竄,彷彿下一刻就要發作。
江小樓的行為明顯觸怒了皇后,慶王妃心裡突突地跳,只覺得大禍馬上就要臨頭,她緊緊攥住了江小樓的手,強行要將她拉回自己身邊,然而江小樓靜靜站在原地,依舊是一動不動。
安筱韶說不出心頭複雜的滋味,自己口口聲聲說要抗爭,可是事情發生的時候,只能坐在原地渾身僵冷,甚至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更別提主動站出來回絕。原本在小花廳裡,自己那樣瞧不上小樓的怯懦自私,可今天她才發現,真正怯懦的人是自己。
獨孤連城微微一笑,幽深的眸子現出一點溫柔,深邃而堅定地道:「微臣斗膽,懇請陛下賜婚。」
皇后眼底不禁隱隱帶了一絲羞怒,彷彿被人活生生抽了一記耳光。
皇帝點頭道:「好,朕准了愛卿所請。」
皇后暗自一咬牙,目光越發變得陰冷起來。江小樓從未看見過皇后露出這樣的神情,至少在她面前沒有過。良久,皇后突然輕輕笑了起來,笑聲很是低沉,高高的髮髻上那頂金鳳口中銜著的珠串,隨著她的笑聲,在燭火下輕輕搖曳著:「陛下,這才是老天賜予的錦繡良緣。今日能成全一對玉人,也算是積了福報。」
見皇后這樣說,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慶王妃心中卻越發緊張起來,她太瞭解皇后了,表面上看起來溫文爾雅,可她若是沒有狠辣手段,如何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立足至今。今天江小樓的行為已經徹底觸怒了她,她是不會輕易饒恕的。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皇帝微笑著揮了揮手,美妙的音樂聲又起,一群披著彩帛的美人翩翩起舞,絕色芳容,裊娜曼妙,只是經過剛才那一件驚心動魄的賜婚,眾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慶王從始至終坐在人群之中,臉上的神情顯得格外淡漠,彷彿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可事實上他的唇畔卻浮現起一絲冷冷的笑意,誰也不會比他更明白,江小樓完了,徹底完了。
安筱韶望著江小樓,彎彎雙唇,似乎想要笑,可是眉頭卻始終緊鎖著,表情極為古怪。她在擔心,非常擔心,對於皇后的性情無比熟悉的她,當然知道姑母外表柔和,私底下手段極為狠辣。
慶王妃歎了口氣:「我一直攔著,終究沒能攔得住,罷了,你要怎樣都隨你吧。若我迫你嫁給三皇子,你只會終日悶悶不樂,大家心裡都不痛快,不如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只是……」
江小樓看了看慶王妃,對方的表情極為認真。
「母親,事已至此,無路可回頭。」
慶王妃聞言,只是無言側首,一笑,非常蕭索。
宴會結束後,回到大殿內,皇后原本平和的神情瞬間退去。她冰冷著臉,換了一副陰鷙的神色,目光筆直地落在安筱韶的身上。
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裡散發著怨恨的光芒,安筱韶心頭一顫,難以形容的恐懼湧上心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請娘娘恕罪。」
皇后冷笑一聲道:「你何罪之有?」
安筱韶素知皇后稟性,她便只是垂著頭,不敢吭聲。
皇后目光陰冷地望著她,這種神情使得她這張平凡端莊的面孔顯得越發冷酷無情:「我平日裡是如何教導你的,今日你竟然和外人聯合起來傷我的心。」
安筱韶的頭顱垂得更低,隱隱有一種馬上想要逃走的衝動。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宴會上那樣平靜的江小樓,像是鼓足了勇氣一般,她沉聲道:「娘娘,您所要的一切當然可以達到目的,但必將付出嚴重的代價,侄女雖然愚鈍,卻不想娘娘犯下這樣的錯誤。」
皇后聽出了對方言外之意,安筱韶語調雖然柔和,卻隱含沉痛的不滿,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這些年來我對你這樣好,你沒有半分感激也就罷了,卻為何還要說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話,你是要和江小樓一樣,拿刀子捅我的心嗎?」
安筱韶愕然,皇后繼續道:「你失去母親,我憐你孤苦,便時常喚你進宮來陪伴,待你如同親生女兒一般,事事為你著想,甚至連你將來的夫婿都精挑挑選。醇親王文武雙全,地位超脫,他才是你的良配。你是一個多麼驕傲的人,哪裡比不上江小樓,醇親王竟不肯娶你,你居然嚥得下這口氣,反而轉頭去幫助自己的敵人,是瘋了還是傻了?」
安筱韶蹙眉道:「娘娘,我不敢違逆您的決定,只是醇親王無意於我,我又何必自討沒趣。」
皇后不由嗤笑:「你的身份雖然只是安家千金,實則與皇族公主無異,醇親王不喜歡你便可以不娶,那他視皇家於何地,視我於何地?托詞,全部都是你們背叛我的托詞!」
安筱韶抬起頭,清亮的目光望入皇后的眼中,徐徐說道:「娘娘,事已至此,筱韶自知無從辯解,但請你原諒明月郡主,她與醇親王是早已有情的……」
「有情人?」皇后冷笑一聲,目光之中似有陰沉閃過,「一個連知恩圖報都不懂的賤人,難怪從前人人都說她出身商門,不懂禮數,我還如此抬舉了她,真正可笑。」
聽出皇后語氣之中的肅殺之意,安筱韶心頭一震,連忙哀求道:「我可以體會娘娘心中的憤慨,可是請娘娘以大局為重,不要怪罪明月郡主與醇親王,您的成全非但不會為您換來強敵,只會換取他們的感激!」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皇后突然起身,語氣已經結成寒冰,「既然連你都不肯遵循我的旨意,那現在就出宮去吧!以後沒有我的宣召,不得輕易入宮!」說完她一甩袖子,轉身離去。
「娘娘!」安筱韶叫了一聲,可是皇后卻徑直往宮殿深處走去,再不回顧。
安筱韶的眼中慢慢湧起一絲憂慮,現在應當如何是好……
當天晚上,慶王府又接了一道懿旨。皇后命令身邊的黃女官帶著許多的禮物,特地賜給江小樓。當黃女官說出來意的時候,慶王妃面上卻有一絲震驚,宴會上江小樓當眾駁斥了皇后娘娘的面子,而她卻依然送來了這些禮物,其中的深意……
她的目光在那些珠寶玉器上一一劃過,旋即停在黃女官的面容,勉強一笑道:「黃女官,這些都是娘娘的賞賜嗎?」
黃女官面上都是笑意,神情也與往常沒有兩樣:「這是自然,皇后娘娘還說了,明日要請郡主進宮陪她說說話。」
慶王妃和江小樓對視一眼,慶王妃壓下眼底的驚顫,連忙道:「多謝您了。」
待黃女官走後,慶王妃臉上是一陣陣的發青,聲音都在顫抖:「小樓,明天你絕不能入宮,想個法子推掉吧!」
江小樓微微一笑:「母親,皇后娘娘的意旨咱們可以推嗎?不管是托病,還是找任何其他理由,娘娘都不會寬恕的。」
「你不知道皇后那個性,表面上看很隨和,但若是你忤逆了她,後果不堪設想!」
江小樓只是沉默,一言不發。
慶王妃長噓短歎,面上更是無比不安,她幾乎想要開口勸江小樓自行放棄這樁婚事,可是細細一想,既然皇帝已經下了聖旨,那斷無更改的可能。進則得罪皇后,退則得罪陛下,進退兩難,現竟幾成絕境啊。她越想越是頭痛,臉色更是發白,而此刻小蝶進來稟報道:「小姐,安小姐求見。」
江小樓抬起眸子,只是笑笑,「母親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去見一見安筱韶。」
慶王妃點點頭,不由自主站起身往外走,卻又回過頭來,忍不住道:「不論如何萬事小心,安筱韶畢竟是皇后的侄女,她此行說不准就是來探你的口風……」
江小樓知道安筱韶絕不會這麼做,但當著慶王妃的面她並沒有多加解釋,只是略一點頭,慶王妃這才離去了。安筱韶的大髦上沾染了一身露水,快步走進了花廳。一眼看見江小樓就坐在窗下,長長的裙擺垂下,一張面孔清麗脫俗,如同流水一般的目光正靜靜望著自己。她不由蹙起眉頭,責備道:「現在你可高興了嗎?」
江小樓不覺好笑:「當初你不是還來勸我要想法子,怎麼現在反倒來怪我?」
安筱韶哭笑不得:「我當初只是希望你暗中設法,誰讓你今天當眾承認啊,這可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臉面!」
江小樓輕輕歎了一口氣:「這你要問醇親王。」
安筱韶愣住,旋即心中難過,事情如今已成定局,進不得、退不得,實在是叫人為難。隨後她突然想起了什麼,開口問道:「剛才我瞧見宮中的儀仗,皇后娘娘可有旨意頒下來?」
江小樓點了點頭:「皇后娘娘請我明日入宮。」
「明日就入宮?」安筱韶臉色變了,她盯著江小樓道:「你絕不能去。」
江小樓抬眸望她,似笑非笑地道:「哦,為什麼?」
「只怕這一去就是送了性命——」
「有那麼嚴重嗎?」江小樓故作不覺。
「當然有,別說是你,當年就連我的母親也是——」安筱韶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了。她看著江小樓,突然歎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坐下。
外面的月光照進了大廳,落在安筱韶的面容之上,使她的臉添加了一絲朦朧的美,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和不安。
那月亮瑩瑩的波光,照得人心裡發慌。
「我母親素來心高氣傲,不為皇后娘娘喜愛。當初因為娘娘堅持要為父親納妾,母親執意不肯,娘娘便以好妒為名嚴厲斥責了她,讓她在宮中罰跪了整整一個晚上。母親素來以孤傲出名,狠狠窩了一口氣,自尊心受到極大挫傷,回到房間就用水和著金子一起吞進肚子裡,憤而自殺了。」
江小樓眼皮一跳,看著安筱韶,似乎流露出同情。
「母親吞了金子之後,父親趕緊找來大夫,可是在診斷後,他們卻說太晚了,治不了。父親聽到此話當時就走不動路了,當場失聲大哭。母親去世之前,痛苦地躺在床上,勉強囑托了後事。我永遠記得那一日,不,可能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母親死後,皇后娘娘親赴府上弔喪,因循往日規矩,我們所有人都必須跪著迎接,包括我的外祖母。那天正好趕上大雨滂沱,外祖母依照規矩跟大夥兒一起在院子裡冒雨迎接。娘娘進府之後,並不發話讓大家起身,大家就只好直溜溜的跪著,敢怒不敢言。娘娘在府裡待了多久,外祖母就在大雨中跪了多久。」
安筱韶渾身都開始顫抖,顯然回憶到了可怕的過去。
「回去沒有兩日,外祖母也跟著去了。父親與我母親感情十分深厚,對於她的死一直心懷不滿。他原本想迎娶母親的表妹成為續絃,可皇后娘娘卻堅持父親應該娶鴻臚寺卿容大人家的千金,父親搶先一步與我那表姨訂了婚,沒想到皇后娘娘卻執意脅迫。在她百般威逼之下,父親不得已退掉婚約,誰知我那表姨性情剛烈,突遭退婚之後,竟然含恨自盡了。父親心中越發憂憤不平,勉強續絃之後,他臉上始終都沒有一絲笑容。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皇后娘娘並不是一個真正慈和的人,對待自己的兄長尚且如此跋扈,你是外人,她又會如何對待你?小樓,你千萬要小心,莫要被她抓住了把柄,否則她一定會以此為理由將你除掉。」
安筱韶在說起這些話的時候,眼神無比認真,江小樓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朋友,所以她才將家族隱秘對她傾吐而出,目的只是為了提醒她多加小心罷了。
江小樓輕輕歎了口氣:「原以為靠著皇后娘娘這棵大樹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如今卻是麻煩了。」
苦心經營了這麼久,大好局面一招盡喪,不是不可惜的。
安筱韶站起身,柔聲道:「明日一定小心,千萬不要忤逆娘娘的意思。」
江小樓點頭:「皇后娘娘是你的親姑母,該如何選擇你比我更加清楚,這慶王府……你還是不要來了,免得皇后娘娘知道要怪罪於你。」
安筱韶輕輕一歎,目光悲憫:「娘娘早已經知道了,她嚴厲斥責我並不許我再入宮,所以我能幫你的也只有這些。必要的時候,你可以去求醇親王,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現在我該告辭了,你可千萬要珍重。」
第二日,江小樓果然入宮晉見皇后,黃女官早已經在門口等候了許久,見到江小樓便露出笑意:「娘娘已經等了許久,郡主,請。」
進入內殿,皇后坐在寶座之上,神情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江小樓,神色沉穩:「小樓啊,我是真心很喜歡你。筱韶那丫頭雖然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但她心太善,難以成事,雖然教養和品行都很好,可是她走不了太遠。你就不同了,微賤的出身給了你勇氣,才貌、心機、手段一樣都不缺,我原本以為可以好好栽培你為我所用,將來派上大用場……」
江小樓垂下眸子,神色溫和地道:「如今娘娘看透小樓了嗎?」
皇后歎了口氣道:「是啊,如今我可算是看透你了,表面上乖順溫柔、和藹可親,可實際上滿肚子壞主意,竟然盯上了醇親王,他也是你配肖想的嗎?」
江小樓並未回答,只是定定看著對方。皇后看著她,神色慢慢冰冷下來。
「醇親王是我的侄子,他的婚事自然應當由皇室作主,可是你區區一介商人之女,居然敢忤逆我的心意,應該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下場了吧。」
江小樓面色沉靜如水:「敢問一句,娘娘要如何處置小樓。」
皇后輕輕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名宮女端著一隻紅漆木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裡放著一隻盛滿酒液的玉杯,杯子裡酒液清澄,沒有一絲雜質。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
江小樓看著皇后,面上浮起一絲冷淡的笑意:「皇后娘娘,小樓不過是一個弱質女流,對你絲毫沒有妨礙,你又何必做到這個地步。」
皇后冷笑一聲:「這世上敢於忤逆我的人,自然不可以活著!從前我抬舉你,是看在慶王妃的面上,可你實在太讓我失望了,如今賜你一個全屍,已經是我的恩典。你還不明白嗎,醇親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娶你的。」
江小樓輕緩地歎了一口氣,皇后的固執實在是讓人覺得頭痛。
「不,皇后娘娘你錯了,我一定會娶她的。」
話音剛落,一個風神俊朗的貴公子已經跨入了大殿,旁邊的宮女阻攔不及,面上都是一派驚慌不安的神情。
皇后看見獨孤連城,先是一愣,旋即目光變得更冷,她徑直盯著獨孤連城道:「你這是打定主意要與我作難?」
獨孤連城深沉的眉眼,慢慢浮現一絲冷意:「娘娘,不是我們要與你為難,而是你在刻意刁難小樓。」
皇后神情愈發驚怒焦急:「獨孤連城,你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是誰幫助了你?」
獨孤連城淡色的唇,只是彎起一絲冷淡的弧度。
深潭的眼,閃現出一絲決絕的光芒。
明明是這樣俊美的面容,語氣卻如同冰封:「陛下已經下了聖旨,這門婚事就斷無更改的可能,娘娘若是怨恨小樓,不如將這仇恨轉到我的身上。堅持要娶她的人是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皇后聽了這辯解,越發氣憤、惱恨。
從來沒有人敢這樣打她的臉面,皇帝不會,太子不敢,可今天這兩個人分明是要氣死她,真正是恩將仇報!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是這兩個人,她一直那麼地信任他們,提拔他們!然而在憤怒過後,她卻突然奇異的平靜了下來,吩咐黃女官道:「把這杯酒送過去。」
黃女官將那一杯毒酒送到了江小樓和獨孤連城的面前,皇后慢條斯理地道:「這一杯毒酒,你們必有一人要喝下。江小樓,若是你真心喜愛醇親王,那這杯酒就由你來喝。可若是醇親王捨不得美人,便只好犧牲自己了。」
江小樓看著皇后,頓時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皇后自然不是要他們演出什麼相愛兩難的戲碼,她不過是深諳挑撥離間之道。男女之間相處,最為重要的便是生死相依的情分,感情深厚的時候都是你儂我儂,一副巴不得為對方付出一切的模樣。如果自己貪生怕死不肯飲下毒酒,就是把危險留給了獨孤連城,這樣他定然會心灰意冷,這婚事也就不成了。可如果自己喝下毒酒,等於是以死相抗,一個死人又怎能成為醇親王妃,到時候後悔也晚了。說到底,她不過是要讓獨孤連城認清自己的本性,是啊,江小樓自私又惡毒,怎麼會為了一個男人連性命都不要?
皇后雖然表面上不聲不響,實則心機過人,她能作出這樣的態度,實在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世上沒有一對情人能夠禁得起這樣的離間,皇后的唇畔,慢慢浮現起一絲惡毒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