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前世的荒唐人生
她還記得第一次從這條街上走過的種種情景,那是她出嫁,滿目都是耀眼的紅,轎子後面跟著數不清的嫁妝,一擔擔、一槓槓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外面是萬頭鑽動,人山人海,誰不羨慕這十里紅妝……
三年後的今天,她又來到這街上,放眼看去,不禁觸目驚心。街上同樣擠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而且,個個激動,人人興奮。他們帶著許多籮筐,裡面裝著菜葉爛果,還有許多鍋碗瓢盆,還有很多的人,拿著掃帚畚箕,木棒瓦片……
呵呵,她怎麼忘了,如今她已經不是高高在上的歐陽大小姐,而是人人喊打的“下賤女人”。
蘇家的人也都到了,不光是公公婆婆,夫君,連丫頭,小廝……都來了。
“不要,小姐……”紅玉喊著,想往歐陽暖的方向擠去:“不要碰我們小姐!”她拉開喉嚨喊:“老爺、夫人、姑爺,求你們了,放過小姐!”
歐陽暖聽不到她說話,她已經被一片人聲給吞噬了。方嬤嬤沒命的衝到歐陽暖身邊,哭著大喊:“小姐!這是一個陷阱,他們都在陷害你啊……”
歐陽暖看著頭髮花白、形如瘋狂的方嬤嬤,腦海中卻想起當初自己出嫁時她唱的那支歌——
“十里紅妝十里長,花轎浪得十里狂,喜糖撒得十里甜,老酒飄出十里香。女兒夢裡人成雙,愛到地老和天荒,情長意長相思長,才有紅妝十里長!”
情長意長相思長,才有紅妝十里長……如今全成了笑話。
“還不認罪,”蘇夫人冷冷的說:“這是你自己不檢點,丟了你歐陽家的臉,辱沒了我蘇家的門風!”
這時候,人群中一個男人大叫了起來:“看呀!這就是歐陽暖,不要臉的女人,趁著丈夫外出偷人啊……”
“壞女人!……”
“下流卑鄙的女人!打她!打她!打死她……”
伴著這些不堪入耳的咒罵,是那些蔬菜爛果,磚頭瓦片……全都往歐陽暖身上拋灑過來。歐陽暖被潑灑了一頭一臉,身上中了好多石塊,她已不覺得疼痛,心裡只是模糊的想著,所謂的“地獄”,大概就是這種景象了!
不多時,她就已經髮絲零亂,滿臉都是污水,汗水,和淚水。紅玉拚命想衝上前去,蘇家的人死死的攔著她,紅玉對著人群不斷嘶喊:“我們小姐是冤枉的!是蘇家人陷害她啊!”她淒厲的喊著,發瘋發狂的掙扎,掙脫一邊,又被攔腰抱住,踢開一人,又被死命拽住。
紅玉……歐陽暖看著,濕了眼眶。
“啊……”一塊磚頭擊中了歐陽暖的額角,她不禁痛喊出聲了,血,從髮根中滲了出來。
因為被五花大綁地強行押著跪在地上,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菜葉和爛果對著她飛砸而來!
方嬤嬤一直死命擋在她的身前,被人抓住的紅玉發出一聲撕裂般的喊聲,就又摔又掙的掙脫了蘇家人,勢如拚命的衝了過去擋在前面。
紅玉對著人群跪了下去,哀聲大叫著:“小姐是無辜的!她是被人冤枉的啊!”她對人們磕下頭去:“高抬貴手啊……我給你們磕頭了!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
她對左邊的人磕完了頭,又轉向右邊的人,繼續磕頭,邊磕邊說:“放過我們小姐!”
人群並沒有因此停頓下來,數不清的東西砸到歐陽暖的身上,歐陽暖卻都沒有反應,可是此刻看到紅玉不斷給周圍的人磕頭,磕的頭破血流!淚,剎那間從歐陽暖的眼裡滾滾而下,她哽咽的,沙啞的低喊:“紅玉!起來!不要跪他們!起來!起來啊!”
一片混亂中,歐陽暖抬起眼睛,儘管已經模糊,她卻認真地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遙遠的站著的那些蘇家的人。
威嚴的公公蘇老爺,慈愛的婆婆蘇夫人,還有那個對她溫柔體貼的俊美夫君蘇玉,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一直站在夫君身邊的柔弱女子歐陽可的身上。
記憶回到了那個充滿屈辱的凌晨。
當時她只是被很喧鬧的人聲吵醒,從被子裡坐起,睜開惺忪的雙眼。床前,圍著密密麻麻的人,其中有怒火沖天的公公婆婆、面色鐵青的夫君、竊竊私語的下人,還有滿面同情之色的二妹歐陽可。
與她蓋著一床被子的,是一個赤著身體的男人。
歐陽暖還沒有反應過來,男人先鑽出被子,一縷未著地跪在眾人面前,大聲叫道:“主子饒命,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一句話,已經坐實了她紅杏出牆的證據!
公公婆婆眼睛裡似噴了火出來,要將歐陽暖努力蓋住雙肩的被子燒為灰燼。
蘇玉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他似是厭惡萬分地地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來看歐陽暖一眼!
歐陽暖一直都想不通,為什麼醒來那個男人會睡在自己的床上。
可是後來她明白了,那一杯茶——是那一杯由自己的妹妹親手端來的茶!
為什麼!歐陽可,我對你不夠好嗎,我生母早逝,你娘是我的親姨,我對她像是對待親生母親一樣敬重,對你像是一母所生的同胞一樣愛護,你被朝中權貴紈褲逼婚,是我不顧得罪權臣的後果收留了你!
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
歐陽暖拼盡全部力氣叫夫君的名字:“玉,玉!”
玉,你為什麼不信我!你曾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相信我、愛護我!我是冤枉的!
被關起來的一天一夜,歐陽暖將這些話說了又說,喊了又喊,喉嚨都喊出血絲了,還是沒人相信。
別人如何說,歐陽暖都不在乎,她只希望能看到夫君,能親口對他說:玉,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可是,蘇玉一直不肯見她,就連紅玉在外面叩頭拚命哀求了一天一夜,他仍舊一直沒有來,直到歐陽暖被五花大綁押著,要以淫—婦之名遊街的時候,他才出現,可是他卻一直站在人群中冷眼看著,身邊依偎著美貌如花的繼母妹妹歐陽可。
其實她早想明白了。她嫁入蘇家三年卻一無所出,又不肯替夫君納妾,早已成了婆婆的眼中釘,半月前她曾向自己提出要繼母妹妹嫁入蘇家做平妻,卻被自己拒絕了。
而歐陽可一直暗戀著玉,紅玉甚至看到他們數次的幽會,可那時候愚蠢至極的自己竟然不信,還一再懲罰忠心耿耿的紅玉。
唯有誣歐陽暖為淫—婦,才能讓歐陽可光明正大的嫁入蘇府。
那麼,陷害她的人必不止歐陽可一個人!這裡面,是不是還有夫君……夫君他……
不!不會,她不相信!
這時候,她已經被人押到了江邊,眼前就是波濤滾滾的江水。
蘇嬤嬤和紅玉還是守在歐陽暖身邊,片刻都不肯離開!
蘇老爺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他將手一揮,五六個人猙獰地向她走來。蘇嬤嬤和紅玉被他們強行帶走,死死押在一邊,動彈不得!
歐陽暖仰天而笑:“老天爺,你開開眼!”
風忽然大了起來,雨點紛落。歐陽暖笑得更嘶啞了:“看,老天爺開眼了,他也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人群一陣騷亂,蘇老爺的臉更加青了,他怒喝著:“沉塘!”
“爹!等等!”
人群中,蘇玉慢慢走過來,俊美無匹的面容顯得有幾分憔悴,頎長的身形似站立不穩。有人為他披上披風,歐陽暖淚眼朦朧中望出去,是歐陽可,她正以最嫻靜的姿態站在夫君身後。
再多的話也沒用,歐陽暖望著蘇玉的眼睛,像過去的每一日那樣望著他,輕聲道:“玉,我是清白的,你信我。”
蘇玉沉默了許久,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丟到歐陽暖的面前,聲音沉痛,目光卻很平靜:“你到今天還在狡辯,這是一早該給你的!你這樣的女人,便是死了,也必須與蘇家斷的干、干、淨、淨!”
休書……竟然是休書……
歐陽可走近前來,撿起掉落的休書,形容美麗萬分,端莊高貴,她的表情似乎十分的哀傷,對上歐陽暖,柔聲說:“姐姐,不要怪玉,都是因為你做錯了事,你放心的去,以後我會代你好好照顧……”她住口不語了,面容浮上一層紅暈。
歐陽暖看著眼前這張熟悉的臉,喃喃地:“可兒,為什麼……”
歐陽可越走越近,似乎在向自己的姐姐告別,卻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對歐陽暖說:“你知不知道當初你不小心磕破了額頭而已,為什麼後來會落了疤呀,是因為我娘派人做了手腳!”
“你的那個寶貝弟弟,多可愛的一個男孩子,本來可以繼承歐陽府的一切,可惜卻掉進池塘裡淹死了,實際上我娘和我都在場,我們看著他被人推下去,然後拚命呼救,水一點一點漫上來,淹過他的嘴巴、鼻子、眼睛……活生生淹死了,只怪他自己命不好,有個早死的娘、蠢笨如豬的親姐姐!”
歐陽暖神情一窒,抬起頭看著歐陽可,死寂一般眼眸逐漸染上厲色,最終猙獰瘋狂,弟弟死了,她被人休棄,一直以為的好母親和好妹妹原來是這樣的狼子野心!
哈哈……哈哈哈哈……林氏,你當初答應過病榻上的娘要好好照顧我們姐弟,可是你是怎麼做的?你是怎麼做的!
歐陽暖緩慢地閉上雙眼,慢慢睜開,向歐陽可笑了一下,笑容竟然是說不出的溫婉如水:“妹妹,姐姐是做錯了,你過來,我有最後一句話要囑托你。”
歐陽可看著她,也不信她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翻出什麼花樣來,便更走近了一步。
歐陽暖低聲道:“當初我娘死後,還留下一批價值不菲的妝奩,現在我要死了,便將這些都給你,不過請你善心大發,留一些給方嬤嬤和紅玉……”
歐陽可眼睛一亮,她的確聽說當年的歐陽夫人妝奩驚人,後來這批財產在歐陽暖出嫁後卻不翼而飛了,看來真的在她手上……
“你再走近些,我告訴你——”
如果歐陽可不那麼貪婪,她可能不會上當,但是她太過自信太過篤定,竟真的靠近了歐陽暖的嘴唇。
人群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聽到歐陽可淒厲的尖叫,就看到她整個人像是瘋了一樣倒在地上,痛的滿地打滾……
地上,赫然是一隻鮮血淋漓的耳朵……
看到這一幕,圍觀的百姓用最惡毒最不屑的話來罵歐陽暖,歐陽暖不願低頭屈服,儘管雙目酸澀,卻不讓眼淚掉下來。她的眼神激怒了他們,有人怒吼著潑來大糞。
歐陽暖用舌頭舔去唇邊的糞漬,嘶啞著大笑。笑罷,歐陽暖看著水邊的人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日月在上、鬼神在下,歐陽暖死得冤枉,化為厲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沉塘!塊!”蘇老爺聲嘶力竭,歐陽暖仰天大笑,世界一瞬間旋轉。
江水沒頂,冰涼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