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命懸一線

    李長樂聽完大夫人的話以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李蕭然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女兒明白了。」
    隨後,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步走到李蕭然面前,盈盈然跪倒:「女兒叩謝父親養育之恩,今後不能承歡膝下,請父親多保重。」
    李蕭然神情複雜地看著她,終究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走吧。」
    這樣的罪過,如果再不處罰,以後還不知李家要亂成什麼模樣。
    李長樂起身,遙遙看了李未央一眼,那美麗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隨後,她頭一揚,快步走出去,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
    走到大廳中央的時候,李長樂突然猛地駐足,回首道:「女兒沒有做過的事情,是絕不會承認的!願以一死,還自己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柱子撞了過去。
    整個大廳裡,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不遠處的李敏峰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李長樂雖撞在了柱子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大夫人作出快要跌倒的模樣,跌跌撞撞撲了過去:「我的女兒啊!」
    老夫人驚呼一聲,恐慌之下,幾乎沒暈過去。
    李未央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地看著眼前這場鬧劇,她就算沒聽到大夫人和李長樂說了什麼,現在也真切地看到了。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捨不著孩子套不著狼啊,李長樂這麼一撞,的確是撞的恰到好處。
    以死明鑒啊,怎麼不等出去之後再撞呢?偏偏要在這時候?!
    李蕭然臉色勃然變了,快步走上去查看了李長樂的傷口,吩咐道:「沈大夫,你快來看看!」
    沈大夫連忙背著藥箱過來,仔細查看了李長樂的傷口,這才鬆了口氣,道:「小姐只是一時昏了過去……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李敏峰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父親,你看到了吧,妹妹這是以死明鑒啊,她明明是受了委屈才會如此啊。」
    李蕭然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二夫人冷笑一聲,「大小姐果然肆意妄為,這一撞可真是撞的好啊!」
    大夫人泣不成聲淡淡道:「二弟妹,長樂是你看著長大的,你為何要說出這樣狠心的話來!」
    李敏峰勾起唇角,笑了笑,「二嬸,以死明鑒弄不好可是要命的,長樂不過一個弱質女流,定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會如此,換諸於在座各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三夫人歎息一聲:「於情於理,大小姐都不該如此,這樣,豈不是在質疑老夫人和大伯的決定?」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大夫人一怔,隨後哭的彷彿心都碎了,她看著李蕭然道:「老爺,我嫁給你二十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長樂是我最心愛的女兒,也是你從小疼愛著長大的,她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冤枉,你看她,滿頭都是血,她是最重視容貌的,若是就此破了相,可比要了她的命還嚴重,她如何會用這種手段來脅迫老爺,分明是受盡了苦楚啊!」
    沈大夫也查看了一下李長樂的傷口,點頭道:「額頭上的確是有可能留下疤痕。」
    大夫人當然知道容貌重要,可是現在若是讓李長樂被送去庵堂,以後別人會怎麼看待她?誰都不會要一個因為不明原因被家族拋棄的女孩子!她的一輩子就毀了啊!
    李蕭然終究是不忍心,道:「罷了,先送她下去養傷吧。」
    李敏德內心不忿,上前一步剛想開口,李未央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不得已,強行站住了。
    李長樂進來的時候是走進來的,出去的時候是被人抬著出去的,氣息奄奄,頭上還血流不止。李蕭然長歎了一口氣,一言不發,甩袖離去。說到底,讓他相信李長樂竟然詛咒自己,他是不信的,可是親眼所見,又由不得他不信。
    四姨娘從頭到尾,沒有發表過一句言論,當看到李長樂留下來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神情,卻又有些說不出的失望。
    她的視線在空中和李未央對視了一眼,隨後她淡淡笑了笑,和李常喜、李常笑一起離開了。
    李未央親自送了老夫人回去,回到自己的院子,卻看到李敏德在走廊下等著她,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姐,這回你太冒險了。」李敏德一開口,便是這句話。
    李未央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他,聲音輕柔:「敏德。」
    李敏德不由心裡有點難受,三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用這樣溫柔的聲音說話,他一點都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他不能開口責怪她冒險,責怪她事先不告訴他。真狡猾,三姐,真是好狡猾……
    可是,他不得不承認,原本的些微悶悶的感覺,不被信任的感覺,隨著她輕柔地叫著他的名字,那些情緒就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再也不能對她生氣……
    知道他會不滿自己事先沒有告知,李未央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道:「敏峰,知道這種事情並不是什麼好事,很容易走漏風聲。最關鍵的是,太冒險了。」
    李敏德皺了皺眉,道:「你是說——四姨娘隨時可能倒戈相向?」
    李未央笑了笑,同時為他的敏感與聰慧所驚訝:「是,因為四姨娘雖然配合了這個計劃,我卻一直不確定她將自己的女兒牽連進來的原因,所以——我也在隨時提防她倒戈一擊。現在看來,倒是我多想了。」
    李敏德笑了笑,道:「剛才母親對我說,她得到的消息是,大夫人和大伯父說起過,要將四姐姐許配給五殿下,然後五姐姐許給榮國公的三公子。」
    李未央不由驚訝,李常笑會被嫁給五皇子的事情,前世就已經發生過了,可是她如今的身份,嫁過去也只能是個側妃。至於前世的李常喜,是嫁給徐茂公的次子,可是如今——一個已經毀掉了容貌的庶出女兒,大夫人為什麼突然想要將她嫁給榮國公嫡出的小兒子呢?這可能嗎?這兩門親事,雖然必定對大夫人有利可圖,但對四姨娘來說,也不算壞吧。
    「榮國公的三公子程林,出身高貴,文采風流,榮國公又是百年富貴的人家,表面上看,這婚事是挑剔不出什麼的,所以大伯父已經在考慮了。」
    「表面上看?難道說……」李未央皺起眉頭。
    「三姐,你如今是縣主了,你的婚事將來陛下必定會許婚,所以大夫人不能輕易插手,可其他人麼,自然任由她搓圓捏扁了。你想想看,若是這榮國公的三公子沒有問題,四姨娘何必上竄下跳的呢?我的母親也曾經懷疑過,悄悄打聽了,才知道這程家公子喜歡聽戲,還帶了一個戲子進府,寵愛的什麼似的,不但日日聽戲,而且夜夜同床共枕,最後惹怒了榮國公,命人悄悄將那戲子打死了,這也不算是什麼秘密了。」
    原來是這樣,這種秘聞,自己到底是不知道的。榮國公家三公子的事情,對男人來說不過是少年風流,一笑置之,父親也必定不會將此事過分放在心裡。若說李常喜現在還是花容月貌,父親可能還會考慮一下三公子的荒誕不經,可看看李常喜如今這個模樣,誰還會理會這些呢?他只會考慮這樁婚事能帶來多大的利益。但是對於四姨娘來說,榮華富貴那都是虛的,女兒的幸福才最最重要,這榮國公府三公子行事如此荒唐,婚後還不定怎麼胡作非為,她定會想法子破壞了這門婚事。
    「大伯母今天鬧了這麼一出,她提議的婚事,大伯父自然暫時不會提了,就算提了,老夫人也不會高興的,表面上看四姨娘今天得罪了大夫人,可卻都是為了四姐五姐她們好啊。」李敏德輕聲說著。
    李未央陷入了沉默。的確,四姨娘為了阻撓這婚事,竟然不惜和大夫人為敵,看似愚蠢,卻出自一片愛女之心。
    李敏德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他忍不住道:「只怕今後,大夫人不會善罷甘休。」
    李未央誠實道:「大夫人城府極深,陰險惡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之於我,確有深仇大恨,我要復仇,無可厚非。可我不希望把你也牽連進來,所以從今往後,不要和我走的太近,更不能像今天這樣處處與大夫人為敵,聽懂了沒有,敏德?」
    聽了這話,李敏德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李未央見他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的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她於你並無直接利害關係,你若真的要幫我,在暗處就好。」
    李敏德輕側了下頭,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十分的浮躁。他當然知道大夫人不是好惹的,即便是三夫人也不敢與其硬碰硬,可是當他聽到李未央這樣說的時候,他很憤怒,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大夫人,也許是三姐,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三姐要這樣心事重重?
    為什麼她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他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李未央此刻像他解釋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她喜歡他,把他當成重要的人,而是因為,她覺得暗處的幫助將來能派上更大的用場。
    「三姐,因為我們站在同一條船上,你才對我這樣好嗎?」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同一陣線時,她就不會對他笑,也不會理睬他了呢?
    李未央一愣。
    這個少年,是不是太敏感了?敏感的讓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對不起,我是個傻瓜……」李敏德低低道。他不該說這些話的,讓三姐不高興。
    李未央微微一笑,將他的手握得緊了些:「不,我不是因為咱們在一條船上才對你說這些話,恰恰相反,我很喜歡敏德,所以不希望你受到傷害。」
    李敏德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太弱小,會給你帶來麻煩?」
    李未央頓了頓,搖了搖頭:「不會。」
    李敏德漆黑的眼睛望不見底:「三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李未央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將來有一天,會比我更聰明,會成為三夫人和我的依靠。我沒有弟弟,你就和我的親弟弟是一樣的。」李未央說到這裡,凝眸一笑。
    走廊下紅色燈籠高高掛著,李未央的眼睛那般明亮,令人沒辦法轉移目光。
    李敏德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三姐,你真的那麼恨大姐他們嗎?其實母親最近和我提起過,她想要回臨川去看望外祖母他們,若是在那裡開心,就買了宅子安頓下來,再也不回來了,到時候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你和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李未央目光一片冰涼,她也想過好日子,可是讓她離開這裡,就等於要放棄報仇。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她的雙腿被斬斷的時候,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那因為她而慘死的宮人所發出的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她全都記得,而今生,大夫人母女從來沒想過要放過她。就算她肯放手,對方也不會任由她去過逍遙日子!
    李未央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她們,所以,我絕對不會走!」
    李敏德吃了一驚,抬起沉沉的睫毛,道:「三姐?」
    李未央的眼睛眨了眨,眼底有一種深沉的情緒劃開了,讓她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她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竟然將敏德的手抓出了一道血痕,立刻鬆了手。
    李未央猛地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寬容這種東西,我根本擁有不起,也不想擁有!」
    她此刻的模樣,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消失。
    李敏德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恐懼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三姐,好像他怎樣都捉不住,捉摸不透,把握不了!他竟然沒有片刻的瞭解她,她的心底,一定隱藏著很多說不出口的秘密!
    於是,李敏德突然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
    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李未央的面容浮上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李敏德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注視著李未央,揚唇一笑:「如果三姐不走,那麼,我永遠也不會走,在這裡陪著你。」他的語調,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李未央微微地動容,剛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一道尖叫聲音響起。
    一個丫頭從不遠處飛奔而來,一路撞到了不少人,她的臉上滿是驚慌,急匆匆撲倒在李敏德的面前:「不好了,不好了三少爺,三夫人剛才……剛才突然暈倒了!」
    三夫人暈倒了?李未央一怔,心頭不知為何,突然浮起很不好的預感。
    三夫人被確診,感染了時疫。
    老夫人聽說了這件事,親自去看望了兩回,還特地請了名醫診治,想著讓三夫人早點好起來。李敏德也是日日夜夜守候在母親的身邊,李未央怕他也染了病,幾次三番趕他去休息,可他都堅持不肯離開。
    李未央沒有辦法,只能默默希望三夫人能夠盡快好起來。
    一路穿過樸素的青磚灰瓦,李未央的面色始終都沉沉的。雖然大夫一再說,三夫人的病情有了起色,可是馬上就是年關了,若三夫人的病情真的好轉,她為什麼到現在都不能出門呢?
    屋子裡,所有的窗戶上全掛著厚厚的窗簾,戶外的陽光艱難地爬在窗簾上,由那些邊邊角角的縫隙中鑽進來,屋裡顯得一片昏沉。不遠處的窗下,放著一架古琴,只是上面落了許多灰塵,顯然好久沒人碰了。
    見到李未央來了,李敏德從一旁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面色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看起來十分的蒼白,漆黑的眼睛裡,竟然不知何時,帶了點絕望的神情。
    李未央一愣,突然心裡覺得很不安。
    看到李未央到了,一旁的丫頭立刻將黑漆鈿鏍床的青色羅帳用銀勺勺起,三夫人躺在那兒,李未央一眼便發現她已經瘦得脫了形。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身子偏得像一片樹葉,一陣風就能將她從那張大得驚人的床上吹走。
    三嬸竟然病的這樣重!
    李未央心裡的不安,在不斷的擴大。
    原本還好端端的,怎麼會感染了時疫!李未央忍住心頭的酸澀,快步走了過去:「三嬸。」
    從三夫人生病以後,她就不怎麼見人了,除了李敏德和老夫人,大夫人等人來探病,都是被擋在門外的。
    丫頭低聲對兩眼微閉的三夫人說:「夫人,三小姐來了。」
    三夫人睜開眼睛,看見李未央,竟露出一絲笑容,隨後她對一旁的丫頭點點頭,讓人扶著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未央。」
    「一切還好嗎?」三夫人這樣問道。
    李未央當然知道她問什麼,笑道:「大姐的額頭雖然傷勢不重,可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大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大姐當時撞得猛了,不知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三夫人淡淡一笑,道:「這樣,他們也能消停一段時間了。」
    三夫人看得透徹,現在大夫人處處戰戰兢兢,聽說父親連一次都沒去看過李長樂,甚至連李敏峰都疏遠了。想也知道,四姨娘的枕頭風一定很厲害,父親原本就多疑,現在說不定懷疑那巫蠱之術是真的,後悔沒處置了李長樂。這件事情,表面看李長樂是好端端留在了李家,但這樣死乞白賴地留下,她的父親心中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了,日子絕對不會好過的。
    「你還好吧?」三夫人望著她。
    「托您的福,未央還好。」
    「托我的福?」三夫人輕輕一笑,笑容中略微帶了點苦澀,「我自身難保,哪有福字可言?我倒是想要一直幫你,看大夫人倒下,可惜的是……」
    「三嬸對我,已經幫了很多,您只要安心養病就好。」
    「我知道你聰明能幹,如今又是縣主了,大夫人拿捏不了你的婚事,也輕易動不得你,真是萬幸啊。」三夫人說著,彷彿是在安慰她,「只是聽我一句勸,將來想法子找個好姻緣,離那群狼遠遠的……人一輩子,就這些意思了,你說是不是?」
    李未央看著三夫人,不忍心拂她的意,道:「三嬸說的話,未央都記下了。」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三夫人說的話,隱隱有交代後事的意思。
    可是……怎麼會,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了。
    三夫人斜倚在床頭,任何人見到她最先想到的一定是一朵枯萎的花。她的臉色十分灰敗,原本豐潤秀美的雙頰消瘦的厲害,眼睛卻是亮的驚人,李未央心中,有一點恐懼。若是三夫人有什麼不測……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李敏德身上,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夫人,該吃藥了。」旁邊的丫頭端了藥來。
    三夫人淡淡地望了一眼那藥碗,搖了搖頭,李未央見她臉色蒼白,說話時不時停下喘著氣,怕她累了,想要勸她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三夫人卻盡可能壓低聲音,「外邊有人問起你我的病,你怎麼說?」
    「我就說三嬸病快好了。」李未央想了想,才回答說。
    「不,你就說,我的病已經好了,只是還需要靜養。」
    李未央皺起了眉頭,不明白三夫人為什麼要這樣說。
    三夫人卻看著李敏德,幽幽歎了一口氣。李未央恍然大悟,難道三夫人是怕她有什麼不測,那些人會對敏德做什麼嗎?
    的確,敏德根本不是李家的骨肉,若是唯一疼愛他的養母一死,他在李家的日子一定會特別難過,如今——已經有很多不好聽的流言傳出來了。
    只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你看我不是挺好的?」三夫人一邊說,一邊突然從床上坐起,兩隻手撐著床面勉強站了起來。「我覺得,也許很快就會好了。」她微笑著,走了幾步,突然腳下一軟,要不是未央上前扶得快,準會摔在地下。
    李敏德的眼睛突然濕潤了,他別過臉,不敢看自己的養母。
    李未央這時候才明白,三夫人的身體,恐怕真的病得很厲害。她原來身子就一直都不好,時疫又不是一般的病症……該怎麼辦呢?李未央的頭腦急速地轉動著,她竭力想要回憶當初是怎樣處理災區的時疫的,可是——終究一無所獲。她只知道,當年那場疾病,死的人遠遠超過災害本身帶來的死亡,而大夫們卻束手無策。
    她扶著三夫人在床邊坐下,三夫人的眼睛四下尋找著什麼。
    「母親,你是想找琴嗎?」李敏德輕聲的問道。
    他此刻的神情,成熟的讓人覺得陌生,完全不像是個十歲的少年。
    李未央為他覺得難過,為什麼一個孩子要承受這麼多不該他承受的東西呢?若是真的失去了唯一疼愛他的養母,敏德以後該怎麼辦?
    三夫人點點頭,李敏德突然從李未央手中接過母親的手,扶著她站起來,一步步走過去,在琴邊坐下。
    三夫人抬起手,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
    李未央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三夫人低下頭,專心地彈琴,彈的是一隻非常纏綿的曲子。李未央曾經聽過,三夫人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彈奏這支曲子,聽說,那是當年三叔為她譜的曲子,李未央輕輕歎了口氣,三嬸的心中,從來都沒忘記過自己早逝的丈夫吧。
    三夫人的琴曲非常纏綿且哀婉,如歌如訴……
    就在一個瞬間,琴弦突然斷了,三夫人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突然笑了起來,她低聲道:「當年,我也有過一個做母親的機會。」
    李敏德一震,垂下了頭,從李未央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晶瑩的皮膚變得更加蒼白了。
    「未央,這些話原本我不打算對人說,可是現在看來,不說的話,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你知道我為什麼幫你,因為我恨大夫人,可我為什麼恨她,你一定不知道吧。大夫人為人表面仁慈大度,骨子裡卻專橫跋扈,一向不被老夫人喜歡,當年大伯曾經外放過一段時日,二房又是庶出,那時候李家是交給我當家的,後來大伯回到京都,升任丞相,我便主動交出了掌家的權力,誰知大夫人竟以為我故作姿態,竟然動了手腳害得我小產,這輩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三爺原本體弱,又心地善良,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始終耿耿於懷,卻因顧忌大伯,不忍心怪責他們,最後鬱鬱而終,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恨她?」三夫人望著她身邊的李未央,突然莫名地笑起來,此刻她心懷痛苦,還是追悔當年的過於輕信,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誰也說不清。也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李未央看著,心中不由得替她難過。三夫人想要讓位,對方卻不肯相信,非要自己奪走才放心。常人或許難以理解,但李未央卻明白,大夫人這個人,是不能容許任何人任何事超出她的掌控的。
    三夫人笑著笑著,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喉嚨裡,禁不住咳起來,李未央慌忙替她輕輕拍著後背,李敏德也緊張地走過來。
    三夫人在一旁丫頭捧過來的痰盂裡吐了一口,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
    「我以為還能多過些年。」三夫人一邊喘氣一邊對李未央說,「現在看來,日子不多了……」
    前生,三夫人是在李敏德出了意外不久後去世的,現在敏德明明得救了,她卻意外染上時疫,難道一切都是不能改變的嗎?李未央握緊了拳頭,臉上帶著寬慰的笑:「不不,不會的,三嬸兒一定長命百歲。」
    三夫人豁達地搖搖頭:「算了。」她看了看李未央,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裡燃燒著一團隱隱的火焰,三夫人心中苦笑,這孩子,或許對大夫人還是充滿著恨意的。想起她自己剛剛嫁進李家,想起自己的夫君和未出世的孩子,一個個離去了,想到這兒,心裡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感慨。對於大夫人,她心裡總有那麼一股怨氣難以撫平,這才是她一直幫助李未央的真正原因。
    但在她病重的此刻,什麼事都磨平了,什麼恩呀怨呀,似乎越來越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只有一件事,她還放不下。
    三夫人緊緊握住李未央的手:「三嬸幫你這麼多,只求你一件事。」
    李未央看著三夫人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裡此刻慢慢揚起了一絲懇切的哀求,李未央瞬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幫我照顧敏德。」沒了母親的照拂,又不是李家的親生骨肉,這孩子以後的日子一定非常難熬,李未央可以想像。
    但是——答應這樣一個請求,意味著從此之後李未央除了七姨娘之外,還要將另一個人時時刻刻放在心上,李敏德就變成了她的責任……李未央有一瞬間的猶豫,可是想到三夫人長期以來對她的幫助,她實在沒辦法拒絕這樣的請求。
    李敏德的頭深深低著,誰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麼的悲傷。
    李未央長久的沒有說話,三夫人猛地握緊了她的手,李未央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一旁的李敏德,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不一定能護他周全,可我會盡到最大的努力。」她這樣回答。
    三夫人笑了笑,道:「謝謝你。」
    晚上回到自己的院子,李未央始終一言不發,白芷和墨竹看了,心中都有點不安,她們雖然不知道三夫人病情如何,可看小姐這個樣子,恐怕是不太好了。
    三夫人在李家,是小姐重要的朋友,這一點,她們知道的很清楚,若是她有什麼不測,對小姐決計不是好事。
    半夜的時候下了一場雨,一片寂靜裡只聽到水珠落下的聲音,李未央睡不著,慵懶的靠在床前,淡淡闔著雙目。
    窗扉處傳出細微的聲響,帶著些許怕人知道的謹慎。
    李未央微微傾身,想了想,披了外衣站起來,走到床邊,透過窗戶,她看到有個人影站在外面,李未央心頭一動。
    下意識地推開了窗戶。
    「敏德?」李未央輕聲道。
    黑暗中,那人的背影有瞬間的僵硬,片刻後,才磨蹭著慢慢轉過身。
    透過廊下微弱的燭光,李未央看到敏德俊秀的臉孔慢慢抬起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然紅了一圈。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道:「為什麼半夜三更跑到這裡來了?」
    李敏德不說話,只是低著頭。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對他招了招手,李敏德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
    李未央眼睛眨了眨道:「你是要我叫人來請你進屋子麼?還是你準備讓人發現你半夜溜到我房間裡來?」
    雖然是堂姐弟,雖然這孩子年紀小,但傳出去還是不好聽的,李敏德顯然也知道這一點,立刻乖乖地爬了進來。
    李未央看到地上多了一圈的水漬,再看李敏德濕了一片的衣擺,只覺得頭痛。
    而她不知道的是,李敏德的視線在她穿的單薄的身上轉了一圈,只覺得耳根處燥了起來,臉也跟著微微泛紅,忙低下頭。
    在李未央的理念裡,這傢伙就是個小孩子,壓根沒有半點妨礙的,當然想不到這一點了。
    李未央幫著他把衣服擰乾,道:「為什麼不打把傘,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啊,還是想要讓三嬸擔心你?」
    「我睡不著!」李敏德皺眉。
    李未央沒能忽略他身體的僵硬,便盯著他看了半天。
    李敏德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的注視,下意識的移開了目光,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的剎那,他聽到她說話,「我送你回去!」
    李敏德一愣,隨即眼睛裡瞬間閃過一道悲傷的色彩。李未央吃驚地望著他,隨即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過是個孩子而已,怎麼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她拉住他的手,他卻觸電般的躲開了。
    「我能再待一會兒嗎?」他開口,薄唇一開一合,有些緊張的看她。
    李未央還未反應過來,李敏德的臉色已經隱隱變得蒼白,彷彿知道自己逾矩了一般。
    李未央的動作頓住了,她烏黑的眼睛落在李敏德的身上,有一瞬間的凝住。就在他以為對方會拒絕自己的時候,李未央卻突然覺得這樣侷促不安的少年很可愛,忍不住伸出手揉揉他的腦袋。
    黑色的髮絲,帶來一種柔軟的感覺。
    李敏德突然抓住她的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著她,聲音溫柔,眼神誠懇還帶著哀求,「等雨停了我就回去,好不好?」
    他的手心熱熱的,心跳似乎都能傳遞過來,李未央一時在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到了最後還是一一壓了下來,笑道,「好,就等雨停。」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笑容可愛。
    「敏德,我走以後,三嬸還好吧?」李未央一邊讓他脫掉濕衣服,一邊用被子將他裹起來。
    誰曾想他那張白豆腐一般嫩嫩的臉,一下子露出些微怨恨的神情,手指微微顫抖,「我不知道母親還能活多久,她,她那麼努力的保護我,我卻幫不了她……」少年柔軟的發垂落下來,遮住了雙眼,讓李未央根本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三夫人的病是越病越重,竟沒有片刻有起色。各色的珍奇藥品不知吃了多少下去,竟全如杯水入江,絲毫沒有反應。今天晚上,三夫人的神思竟也恍惚起來,李敏德跟她說話,她也已經毫無反應。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才偷偷跑了出來。
    李未央沉默許久,才猶豫著將手放在他的頭頂,一下又一下的摸著,少年的身體微微的顫抖著,顯是在拚命壓抑著哀痛。
    李未央很擔心他的將來,這個李府,表面上花團錦簇,人心熱絡,實際上卻是個冷酷殘忍的地方。她也知道,三夫人若是有個萬一,三房再無人能支撐局面,老夫人那邊雖然一向對三夫人照顧有加,可那也是看在幼子早逝,覺得對不起寡媳罷了,對於李敏峰這個半路撿來的孫子,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愛憐之情。至於大夫人和二夫人,或是與三夫人怨恨已深,或是早已覬覦三房的產業和三夫人的財富,對這個三少爺也是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自己雖然答應了照顧他,可是長久以來,大夫人之所以一直為自己所挫敗,不過是因為自己可以豁出性命去拼,但若是要護著一個孩子,必定舉步維艱。這種情形下,敏德以後,該怎麼辦呢?
    「是大夫人……」李敏德清澈的眼睛,不知不覺染上了怨恨,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鮮艷的血珠湧了出來,「若不是她,母親也不會染上時疫……」
    李未央吃了一驚,隱約覺得他話裡有話。可是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敏德,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李敏德的聲音哽咽起來,將頭埋在手掌裡,低啞悲憤,李未央從他的語氣中,第一次聽到的不是少年固有的稚嫩和怯弱,而是感受到了森冷的恨意:「半個月前,母親在拜佛回來的路上,救下了一個年輕女人,給了她糧食和水,那女人對母親千恩萬謝,可是後來母親才知道,她是從疫區來的。剛開始,我們都沒有多想,可是後來母親生病了,我回想整件事,才覺得不對,那條路是官員女眷上山拜佛的通道,尋常的百姓就算是逃難,不往繁華的城鎮走,為什麼要去偏僻的山上?一路遇到無數的馬車,她都一直默不吭聲,為什麼會突然倒在母親的馬車前?明明是給了水給了糧食,為什麼她非要當面致謝?還送了一串佛珠給母親說是謝禮,雖然母親沒有收下,可她畢竟碰到了那東西……」
    李未央不免為他說的事情吃驚,難道說三夫人突然染病,和大夫人真的有關聯?敏德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的!她的眼睛不自覺落在他的手上,突然睜大了眼睛,猛地上前拉開他緊握的拳頭,卻發現掌心處已經被他自己掐的血肉模糊,李未央低聲道:「你瘋了不成!」
    「我從小就是被親生父母丟棄的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我只是被母親從佛寺門口撿回來的,她發現我的時候,我身上除了那玉珮什麼都沒有。為了讓別人不懷疑我的身份,母親想方設法為我安排了一戶人家,然後正式收養我,給了我一個家,雖然這家裡除了她以外沒有人喜歡我可我也不在乎,我只是想要一個家而已,如果連母親都沒了,我該怎麼辦……」他低聲地說著。
    蒼天無情,上天要奪走他僅有的幸福,這個李家並不是什麼安逸的避風港,這裡的每一個人是如此的可怕,表面上笑得溫柔可親,背後卻血腥和噁心的讓人想吐。
    「我什麼都沒有,只有母親……為什麼,為什麼他們不肯放過她……」少年的聲音已經從最初的哽咽漸漸轉為一陣能徹人寒骨的冰冷,他低垂著頭,眼中的清澈變得幽深黑暗,像是最華貴的寶石,只是比夜更黑,黑的看不到一絲光亮。
    李未央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充滿怨恨的孩子。
    被親生父母拋棄,還面臨著失去養母的絕境……李未央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前生,自己也惴惴不安地站在李府門口,不知道能不能討得父親和嫡母的歡心,有一條生路可走。同敏德一樣,她也想有人關心,有人疼愛,而不是步步為營,充滿恨意。
    她不希望,眼前這個少年,變得和她一樣。
    李未央歎息了一聲,輕歎著扳起他的臉,果然看到少年眼中溢出的淚,心微微一抽,她卻衝他溫柔的笑,「不要哭,有我在!」
    李敏德握住她的手,緊緊地貼在頰邊,彷彿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庶女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