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喜氣洋洋
眾人便紛紛告退,李未央和李長樂一前一後走出來,李長樂神色如常地和她告別道:「三妹慢走。」
饒是李未央這種厚臉皮的,都不免覺得有點受寵若驚,兩人翻臉以後,這位大姐還從來沒有對她如此和顏悅色過,於是她也只是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李長樂看著對方的背影,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一直等李未央完全消失在走廊上,她的眼神依舊沒有移開。
從早上開始,整個李家就陷入了一陣低氣壓之中,李蕭然比老夫人早一步得知蔣家半強迫地將李長樂送回來的行為,他當然也不願意再見著這個丟人現眼的女兒,可是後宅裡面的事情也與朝堂之上的博弈絲絲相關,他退讓了這一步,自然是因為蔣家給了他更大的利益,但這些,又怎能對母親和家人解釋呢?不過他沒有想到,家裡的這種低氣壓,一直持續到了晚飯,才終於爆發了出來。
因為九姨娘和七姨娘都要照顧孩子,老夫人特意准了她們用膳時不必服侍,四姨娘和六姨娘最近跟烏眼雞一樣互相爭鬥,明裡冷嘲熱諷,暗裡勾心鬥角,鬧得烏煙瘴氣,老夫人看了她們二人就心煩,索性叫她們也都到小院子用飯。所以晚膳的時候,給老夫人布菜的是羅媽媽,伺候的是丫頭們,從始至終桌子上一絲咳嗽聲也不聞,靜得如無人一般。
李蕭然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李常笑,輕聲咳嗽了一聲,李常笑一下子抬起頭,看到父親正盯著自己,頓時心下一慌,想到他曾叮囑的話,猶豫著轉頭道:「老夫人,今天是十五,月圓之夜,本該一家團聚的……」
老夫人皺眉,似是意外:「有什麼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李常笑悄悄看了一眼李未央,卻看見對方眉目恬靜,彷彿根本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不由狠狠心,道:「大家都在,唯獨缺了大姐,她一個人孤孤單單,怪可憐的,求老夫人恩典——」
這話一出,眾人皆驚。二夫人冷笑一聲:「四小姐真是好心腸啊,大小姐可是犯了錯的,老夫人能讓她回來已經是開恩,你還想要她和我們一起上桌子吃飯,這可真是得寸進尺了!」
李常茹也在一旁笑道:「是啊,四妹妹,老夫人看見她心情就不好,你還是別亂說話了,吃你的飯吧!」
李常笑臉上無限的窘迫,看看李蕭然,又看看面無表情的老夫人,一時眼淚都要掉下來。
李蕭然看向李未央,彷彿期待她開口說些什麼,然而李未央卻根本沒有看他,只是靜靜地喝碗裡的冬筍湯,頭也不抬,李蕭然感到不悅了,這個丫頭平日裡這麼聰明,今天難道看不出自己的意思嗎,真是不識抬舉!在李蕭然看來,子女必須遵從他的心思做事,半點也不該有多餘的想法,否則就是忤逆不孝!他冷著臉,咳嗽了一聲,轉頭見老夫人向自己望過來,立刻露出一張笑臉:「老夫人,常笑說得對,早該一家團聚了。」
老夫人冷冷望著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了片刻,終究是李蕭然敗下陣來,他看著面前的一盤菊花魚,默默道:「還請老夫人體諒兒子的難處。」
老夫人怔住,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李敏德聽到這裡,不由輕輕皺起眉頭,他看了對面的李未央,卻見她對著自己輕輕搖了搖頭,便忍住了要說的話,一言不發。
李未央心裡歎了一口氣,李蕭然前些日子強硬了一把,現在蔣旭回京,他就軟了下來,不,或許老謀深算的蔣旭和父親之間,是達成了某種協議,不論如何,李長樂是非留下不可,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不管老夫人如何不願意都是如此。既然是這樣,她又何必阻撓呢?
老夫人最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按照本心來說,李家絕計不可能原諒這麼一個喪德敗行的女兒,可是兒子如此堅持,她卻覺得於心不忍——「算了,讓她一起吃飯吧。」
片刻之後,李長樂便低眉順眼地來到桌上,向老夫人和李蕭然行禮,李蕭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道:「坐下吧。」
李長樂行禮後卻沒有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而是輕輕走過去,道:「老夫人,孫女為您布菜吧。」聲音輕柔和緩,讓人覺得彷彿是動聽的仙樂在響。
羅媽媽手裡的小碗便頓住,試探著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冷道:「不必了。」
李長樂眼睛裡出現了一點水光,求助似地看向李蕭然,李蕭然哪裡能不懂她的意思,若是不能當著眾人的面重新樹立大小姐的地位,那她回來也等於是在冷宮裡,他想起蔣旭的話,咬牙道:「老夫人——」
老夫人歎了口氣,不欲讓兒子面上難堪,點頭道:「給她吧。」
羅媽媽將小碗遞給李長樂,李長樂微笑,隨後照著羅媽媽原先做的,舀了一勺冬筍雞湯,只見碗中湯汁金燦,筍片雪白,引得人頗有胃口,遞到老夫人身邊放下。
老夫人看了一眼,道:「我身子虛不受補,這雞湯這樣油膩,看著就讓人沒胃口,免了吧。」
李長樂連忙請罪:「孫女不知老夫人最近身體不適,請老夫人原諒。」
李敏德一雙春水般的眼睛充滿了嘲諷,望向這位美麗無匹的大姐,看她那委屈的神情,實在讓人如同吃了蒼蠅一般,噁心。
二夫人冷笑一聲:「大小姐,你要討巧賣乖沒有人怪你,可你不該不管老夫人的身體狀況就隨便讓她吃東西,若是她吃出了什麼毛病,你擔待地起嗎?」
李長樂咬了咬唇,泫然欲泣道:「老夫人,是孫女一時失察,絕不會再犯了。」
她一邊說,一邊夾了一塊清水蒸出來的香嫩鱸魚送到老夫人碗裡:「您嘗嘗這個。」
老夫人揚眸看了一眼,又懶懶閉上眼睛,厭道:「我不想吃。」
羅媽媽陪著笑臉道:「大小姐,最近老夫人身體不舒坦,很少吃雞鴨魚肉的,您這是——」
李長樂並不氣餒,輕聲道:「這滿桌的膳食,多半是葷腥,自然不合胃口,老夫人若是不嫌棄,孫女早已為您準備了新的膳食,請品嚐一二。」
老夫人皺起眉頭,剛要回絕,卻聽見李蕭然勸說道:「老夫人,既然是長樂的一番心意,您還是試一試吧。」
老夫人看了一眼李蕭然,終究沒有再說拒絕的話。
李長樂對身邊的檀香道:「讓她們把東西送上來。」檀香應聲而去,不一會兒,便有丫頭魚貫而入,手中捧著精緻的食盒,羅媽媽吩咐人撤掉了桌子上大半的菜,換上了這些丫頭從食盒裡面取出來的食物。
二夫人看了一眼,嗤笑一聲,道:「大小姐這是什麼意思,你這不還是雞鴨魚肉嗎,還能吃出什麼花兒來,難不成是覺著咱們府上的廚子不可心,特地請了天宮的廚子來給老夫人做的菜不成?」
桌子上果然擺放的都是和剛才並無二致的菜,雖然顏色更鮮艷,看起來更可口,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李長樂笑笑道:「我自然不敢欺騙老夫人,」說著,她夾了一片色澤誘人、香氣撲鼻的火腿,送到老夫人的碗裡。
羅媽媽皺眉,剛要替老夫人回絕了,老夫人心念一動,卻已經夾起來,緩緩送到口中,隨後半響沒有開口,眾人都緊張地看著她。老夫人竟然露出滿意的神情,道:「味道的確很不錯。」
老夫人向來挑剔無比,府上的廚子都是從各地請來的高手,可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一句她的誇獎,能讓她點頭的菜,屈指可數。
李未央聽了這句話,也不免低頭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請牢記
老夫人道:「這是哪裡的火腿,味道這樣爽口。」
二夫人不服氣,也夾了一筷子放進嘴巴裡,果然吃出不同的滋味,這火腿薄薄的一片,卻回味更悠長且清香開胃,讓人吃了還想再吃,她不由皺起眉頭,故意道:「也不怎麼樣嘛!」
李長樂面上帶笑,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夾了一筷子香菇雞丁裡面的香菇給老夫人,道:「您嘗嘗看,孫女保證絕對不會讓您覺得油膩。」
老夫人聞言,不由自主地吃了一口,頓時愣住,平常的香菇雞丁因為染了雞丁味道又放了油,她總覺得油膩膩的,但是今天吃的卻完全不同,不但清爽可口而且香氣撲鼻,讓她幾乎忍不住望向那盤菜:「這是怎麼做的?味道如此特別。」
李未央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她的聲音緩慢卻篤定:「大姐這些菜,是素齋吧。」
李長樂沒想到第一個猜出來的會是一口都沒有品嚐的李未央,壓下心頭驚訝,面上不過微微一笑道:「三妹好眼光,這一桌子菜,的確都是素齋。」
老夫人猶自不信,接連夾幾筷子送到嘴中,還是沒有吃出門道來,只好問道:「我以前是吃過很多地方的素齋的,卻從來沒嘗過這麼好的味道,這些是怎麼做的呢?」
李長樂笑道:「孫女這些日子在山上,每日裡除了吃齋念佛就是百無聊賴,後來乾脆和山上的師傅學習做素齋,老夫人吃的素齋當然都是名家做的,卻未必有深山裡的老師傅做的地道。其實這素齋的做法也很簡單,主要材料就是野菜、三菇、六耳和各種豆腐這些簡單的東西,只要做得好,不但省錢而且色香味美。」
「這些菜是你自己做的?」老夫人望著一桌子菜式,只覺得不可思議。李長樂向來自詡高貴,十指不沾陽春水,偶爾下廚煲個湯做個樣子就算了,居然真的能做出這樣一桌子素菜來,實在是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她這回是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嗎?
「都是孫女做的,只是要沒有庵堂裡的妙心師傅指點,孫女還做不出這麼地道的素齋來。」李長樂十分謙遜地道,態度溫和而低姿態。
李常笑忍不住好奇,夾起一塊雞腿,嘗了一口,隨後露出吃驚的神情:「大姐,這雞腿是怎麼做的?怎麼還有骨頭呢?」
李長樂溫柔笑道:「四妹,這雞腿骨你細看一下,究竟是什麼?」
李常笑品嚐了半天,終究還是搖頭,李長樂眉目舒展道:「我將淨冬筍放在水中煮熟,撈出切成條,作了雞腿骨,然後在豆腐衣裡頭放上筍條,中心放入餡心,兩邊包折攏來,做成一頭大一頭小的雞腿,放入油鍋裡面炸至金黃色,不就跟炸雞腿一模一樣了嗎?」
其他人都品嚐著,隨後不由自主露出讚歎的表情,這裡誰都是吃過素齋的,可卻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味道鮮美的素齋,哪怕是安國寺裡面最了不起的大師傅,只怕也要望塵莫及了。
李蕭然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你若是一早能靜下心來,也不至於——」他話說了一半,輕輕歎口氣道,「既然回來了,以前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你好好侍奉老夫人就是。」
李長樂臉上露出更加謙卑的笑容:「是。」
李敏德的眉頭不易察覺的一緊,這李長樂還真是和以前判若兩人了。不管是言談還是舉止,都比以前更美更高貴更柔和,若說從前的李長樂是一朵艷壓群芳的牡丹,現在這傲人的牡丹已經變成引人入勝的優雅蘭花了,尤其是那種慚愧中帶著溫柔可人,楚楚可憐中帶著柔弱的神態,只怕是人都覺得不忍心。
李未央微微一笑,普通的素齋都是用素雞素鴨素魚以素油烹製,模仿的只是雞鴨魚肉的形,很難模仿出真正的味道,看起來是葷菜,吃起來卻是素菜,當然會覺得不好吃,可是李長樂這一桌菜,卻是煞費苦心啊。
二夫人似笑非笑:「大小姐,這樣好的手藝你可不能私藏,多教導教導你二妹才是!」
李常茹的笑容有點僵硬,卻聽到李長樂溫柔如常道:「只要二妹願意學,我自然傾囊相授。」
李未央卻搖了搖頭,道:「二姐怎麼學,只怕都是學不會的。」
李常茹柳眉倒豎:「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我沒有大姐聰明嗎?」
李未央唇邊的笑意讓人望之心安:「二姐誤會了,未央的意思是,縱然大姐教會了你如何去做這些菜,味道也不可能一樣的。」
李常茹完全聽不懂了,臉上露出茫然之色。
李未央笑著夾起一塊豆腐,道:「就說這道菜,看起來平常,實際上是需要十幾隻野雞煮湯來配的,你想想看,這價值又豈是一般的素菜可以比擬?一道菜只怕就要一兩銀子,而這只是其中最便宜的一道,其餘菜式也全是看似尋常,實則極為考究,耗資靡費,試問二姐姐又如何能做到呢?」
這話說出來,李蕭然面色一沉,老夫人的臉上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李長樂心口微寒,唇角卻含了一縷恰如其分的笑意:「三妹果然是好眼光。」
李未央神色平靜極了,如同秋日裡澄淨如鏡的湖面:「大姐過獎了。其實你的這些菜看起來都是素菜,卻是把各種山珍海味熬出最精華的湯汁,加入到各種素膳當中,吃起來完全沒有青菜蘿蔔的味道,而是像熊掌鮑魚一樣美味,只不過若是一桌菜餚花費百兩銀子的話,實在是過於奢侈了。」
李長樂面色不變,嗔道:「三妹也太誇張了,不過是百兩銀子,以我李家今日的家資,何必如此小家子氣呢?只要是為了祖母盡孝心,再多銀子都是值得花啊,你若是捨不得錢,以後我情願每頓都自己出資替她準備。」這樣一來,若是李未央再多說,就是對老夫人用錢表示不滿了,那可是大不孝啊。
李未央面上露出憂心的神情:「大姐完全誤會了未央的意思,如今李家固然是承擔得起,然而我正是為了李家長遠的富貴才會說這些話,破壞了老夫人和父親的興致,還請恕罪。」
李蕭然皺眉道:「未央,你到底要說什麼?」
李未央慢慢道:「父親,陛下曾經說過,所有的官員中您是最清廉的,從前在德州任上的時候,冬天衣裳僅有三套,用餐不過五味,家中不過是四五進的小院子,極為樸素,誰人不稱讚您的清廉高潔!如今父親貴為丞相,家中境況大為改善,為老夫人盡孝,多花費一些是應該的,只是——」說著看了一眼李長樂道:「如果讓京裡人知道,如今李家一頓飯都是吃掉一百兩銀子,會說父親什麼?」
李蕭然一愣,隨即臉色開始變得難看,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色,眉頭皺得更緊了。
說到最後,李未央雙目閃動道:「一想到此事傳出去,他們會說父親是偽君子,裝清廉,我這心就很難受的很。為了父親的廉聲,晚節,身後名計,還是不要僅僅考慮到眼前的口舌之欲,讓老夫人一輩子享受尊榮才是最要緊的!」
李未央的意思很明顯了,若是讓外人知道李家一頓飯吃掉一百兩銀子,恐怕會引起軒然大波,李蕭然只要一天在丞相的位置上,老夫人就有一天的好日子可以過,若是為了這點微末的美食鬧得名譽受損,實在是得不償失,還會變成天底下的笑柄!
老夫人當然明白李未央的意思,她雖然知道李未央和李長樂不和睦,可李未央所言卻句句都是為李家著想,所以,老夫人猶豫了。
李長樂的眼中漫過一絲如水的寒涼:「三妹許是多慮,不過是一桌菜罷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太后的素齋宴,不過八十兩銀子。」
老夫人頓時警醒,她皺眉望著桌上的菜:「都端下去吧,我消受不起。」
堂堂大歷的太后,辦一桌素齋不過是八十兩,她一個一品夫人的飲食卻比太后還要奢華,簡直是頂風作案了!
李長樂臉上露出極為後悔的神情,立刻道:「老夫人,都是孫女的錯。」
老夫人冷眼瞧她,剛要說幾句,李蕭然卻長歎一聲,道:「罷了,她也是一片好心。」
李長樂眼睛含淚,期待地望著老夫人,老夫人淡淡道:「就這樣吧,以後桌子上不許再出現這種浪費錢的東西。」
李長樂連忙應聲,道:「是。」
李未央淡淡一笑,若是其他人,自然沒有財力負碘種酒席,但是李長樂卻大不一樣,大夫人背地裡早已將李家的值錢東西都送到了她的房裡,想來這樣的酒席承擔個一年半載的也不是難事,只不過能請得動真正的素齋大師來教,她的面子可就不夠了,她剛才說什麼是庵堂裡的妙心大師教她做的,這純粹是瞎扯,她去是靜思己過的,老夫人選的可是最破舊最貧寒的庵堂,會出什麼大師才真心有鬼了。不過李未央沒想要拆穿對方,這樣只會讓李蕭然下不來台罷了。
說到底,李長樂能夠回來,完全取決於李蕭然的態度。
用完晚膳,李長樂要攙扶老夫人起身,老夫人的手卻突然抬起,向李未央招手道:「你這丫頭,有點眼力沒有,還不扶我回去!」
李未央笑盈盈地走上去,輕輕扶住老夫人的手臂。
李長樂若有所失地望著她們離開的背影,掩了掩眼角的淚水,一旁的李蕭然看到這種情況,心中對她倒是起了三分憐惜,慢慢道:「你的心意父親都明白,可是你今天的做法實在是太浪費了,傳出去對我李家的名聲大有妨礙,你別怪老夫人,她也是為了李家著想。」
李長樂眼淚汪汪的,卻還壓抑住嗚咽,道:「是,女兒都明白。」
李敏德冷冷望著這對父女,李長樂的戲越演越好了,只怕將來會留下大麻煩。
荷香院
老夫人端起茶盞,輕輕吹去熱氣,啜一口道:「好清淡,這茶葉不錯。」
李未央笑道:「這是今年的新茶,永寧公主上回送過來的。」說是給她壓驚的。
老夫人笑著點點頭,道:「年輕的時候總喜歡喝濃茶,年紀大了才覺著還是清茶好,清清淡淡,回味悠長。」
李未央笑而不語。
老夫人慢慢道:「未央啊,我同意將你大姐接回來,你心裡是不是怨我了?」
李未央笑了笑,道:「老夫人,孫女明白您和父親的苦心。今天早上國公夫人那個架勢,自然是有備而來,若是公然拒絕,兩家人豈非要翻臉嗎?孫女怎麼會是不識大體的人呢?我想此刻,老夫人心中比未央更加難受才是,未央怎能給您添堵。」
李未央說的沒錯,老夫人其實心中非常不痛快,她這輩子榮耀極了,從來沒有受過別人的脅迫,可蔣家接連兩次上門,一次將蔣家的女孩再度塞進來,一次則是逼著他們收下李長樂,當真是欺人太甚!老夫人苦笑一聲,道:「你呀,一個小丫頭,跟三四十歲似的,一點年輕人的火氣也沒有。」
李未央笑笑道:「瞧您說的,這樣我豈不是成精了。」
老夫人輕聲笑起來,隨後她卻突然退笑容,道:「我老了,經不起折騰了,看到你父親那樣求我,我也不好太堅持。」
李未央笑容和煦:「老夫人的心當然是向著李家的,父親在外面的事情千頭萬緒,難免有顧不到的地方,家中全靠老夫人撐著,只要父親的孝心在的,老夫人哪裡有不寬容的呢?不管大姐做錯了什麼事,到底是至親骨肉,總不能讓她一直流落在外!」
老夫人的眼睛有些瞇著,目光卻在熒熒燭火的映照下,含了淡淡的笑意,「你這番話,既是維護了你父親,也是全了我的顏面,到底不枉費我疼你的一片心。」
李未央含笑道:「沒有老夫人的照拂,未央哪裡能有今天呢。能為老夫人烹茶添水,已是老天對我的厚愛了。」
「真是個會說話的孩子。」老夫人看了她兩眼,溫和道,「你大姐是嫡出的女兒,又生的那樣美貌,你父親向來把她放在手心裡疼著寵著,自然在這府裡是頭一份,尊貴無比,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她做的事,我是半點兒都不會忘記的,我們李家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從來沒有出過那樣的事情,留著她的性命已經是看在蔣家份上勉強為之,武賢妃雖然已經許下婚約,可到底有三年的喪期,所以咱們不過是口頭約定,並沒有立下婚書,我只怕中途生出什麼變故,所以將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也省的她再作鬼,玷污了李家的名聲。」
李未央低頭,神色謙卑,「老夫人所言甚是。」
老夫人微微歎一口氣,柔聲道:「未央,縱然新夫人進了門,你在家中的地位不會變化的,再加上你有縣主的尊位,將來你的婚事少不得陛下做主,旁人干涉不了。」
這是在安慰自己,李未央很明白,心下微暖,道:「老夫人,未央都明白。」
老夫人道:「教你受委屈了。可是有些委屈,你既是李家的女兒,就不得不受。以後若是長樂找你的麻煩,不能忍,就盡量躲著她吧,一切等蔣旭離京再說。」
李未央誠懇道:「老夫人肯教導未央,未央感激不盡。」
老夫人這才笑起來,溫煦如春風:「你肯體諒就最好,好了,夜深,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未央站起身,道:「請老夫人早點安歇。」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羅媽媽為老夫人披上一件袍子,輕聲道:「老夫人,您今日——」
老夫人眉間的沉思若凝佇於月空之上的薄薄雲翳,帶了幾分說不出的感慨:「這家裡安靜了一年,馬上又要起波瀾了。」
羅媽媽心頭一凜,瞬間清明:「這——不會吧。」
老夫人緩緩露出一分篤定的笑容:「這兩個丫頭水火不容,怎麼可能和平相處,更何況這院子裡的水本來就渾濁,這下就更不太平啦。」
羅媽媽沉吟道:「可是奴婢看大小姐已經收斂了很多。」
老夫人冷笑道:「你以為長樂蠢笨嗎?她從前不過是仗著有個什麼都頂著的親娘,又生了一張好臉,走到哪裡別人都讓著她,所以養尊處優、不知深淺,現在她在那庵堂裡呆了一年,一直被幽禁著,還不夠她好好思過嗎?世態炎涼,她總該知道以後要怎麼做人。」
羅媽媽遲疑道:「老夫人是否懷疑當初的那件事——」
老夫人笑了笑,道:「她再糊塗,也做不出這種蠢到家的事,自然是有心人為之。」
羅媽媽十分驚訝:「那老夫人怎麼還懲罰大小姐?」
老夫人道:「別說我心狠,她若不是有壞心,別人也不會去害她。既然沒本事,就不要去害人,否則就會吃這樣的教訓!」
羅媽媽沉默不語,她覺著,老夫人就是有些偏袒三小姐,明知道這事情跟她脫不了干係的……
老夫人道:「我知道你要說我偏心未央,不錯,我的確更喜歡她。因為她孤立無援,想要在李家生存下去,就必須爭取我的支持,若是我不管她,她就真是舉步維艱了。就因為這樣,她會想方設法地照顧我、體貼我,半點都不放鬆。而長樂既是嫡女,又有強硬的外祖,她們母女表面上恭敬,背地裡不知道做了多少違背我心意的事情,我自然不喜歡她了,所以當初我不會救她。再者,一切都已經成為現實,當時誰也救不了她!」
羅媽媽恍然大悟,「所以老夫人才會幫著三小姐,可現在大小姐分明也是知道錯了的……」
老夫人笑了笑,道:「走著看吧。」
等到了李蕭然續娶這一天早晨,李家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從早上開始,賓客們陸續到場,為了賓主盡歡,李家特意請來了京都當紅的戲班子,讓客人們先看戲,慢慢等著≠近中午的時候,李府的貴重客人們都到了,皇孫貴胄、六部尚書、李蕭然的門生們一一上門,親自送上賀禮,好一番富貴景象。
一直忙到夕陽西斜,紅霞滿天,花轎才掐著時辰進了門,李家大開中門,奏樂放炮仗迎轎♀時候李家門口還人山人海,只因八抬大花轎在街上通過時,又引得無數圍觀百姓十分羨慕,因為尋常百姓結婚時,都是坐四抬大轎的——只有誥命夫人才能坐八抬的轎子。
李未央在院子裡,聽著外面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不由凝神,李敏德冷笑了一聲:「我去看了,新娘子的頭冠上綴著沉甸甸的珠翟、珠牡丹,單單看著就覺得目眩神迷,身上的大袖禮服則是真紅色絲綾羅所制,霞帔上繡著雲霞鴛鴦文,華麗無比……蔣家還真是捨得下本錢。」
李未央笑了,淡淡道:「不是下本錢,而是下了血本,這喜服可不是一般新娘子可以穿的,她身上的都是一品夫人的服飾。」
李敏德皺了皺眉,道:「沒想到蔣家竟然沒等到她進門,就為她求了個一品的誥命。」
一副誥命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李未央的聲音極低,僅僅足以讓身邊的人聽清楚:「若非如此,她怎麼壓得住二品的縣主呢?」
李敏德神色遽變,如蒙了一層白濛濛的寒霜一般,李未央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麼,搖了搖頭道:「再看看吧,事情未必如我們想的那麼壞。」
李敏德點點頭,白芷快步進來道:「小姐,老夫人說新娘子進了喜房,請您和其他小姐們過去陪著。」
李未央點點頭,隨後道:「敏德,你去前面幫著招呼客人吧,我立刻就得過去了。」
把新娘子送進洞房後,李蕭然只是掀了蓋頭後稍座,便要趕出去招待賓客,他得給外面的至親好友敬酒……
李未央進屋的時候,只聽見一陣笑聲傳來。
新娘子靜靜地坐在巨大的婚床上,以最優美端莊的坐姿等待著,旁邊的二夫人正笑道:「原以為大小姐就是個出眾的,卻不想新夫人也像天上的仙女下凡呢,老夫人真是有福氣啊!」
老夫人便是笑了笑,道:「是老大有福氣才是。」
新娘子就羞紅了臉,這時候門口的丫頭道:「三小姐您來了。」
屋子裡的人全都向門邊看過來,李未央笑著走進來,道:「我來晚了,還請恕罪才是。」
新娘子抬起頭,只覺得眼前一片輕柔的光閃亮,一個身形窈窕的少女走了過來。粉面含春,櫻唇微啟,卻天生一雙清冷的眼睛,正在朝她和氣地微笑著。
蔣月蘭不由屏息,露出更加溫柔的笑容:「這位是未央吧。」她雖然是新娘子,卻沒有半點怯懦害羞之態,落落大方,顯得十分得體。
老夫人笑道:「是,她排行第三。」說著,向未央招招手,道,「來,見過你的母親。」
蔣月蘭雖然是半途嫁給李蕭然,可卻是名正言順的正妻,李未央上前行禮,沒有半分彆扭地道:「未央見過母親。」
一旁的李常笑暗暗佩服,心道自己見了這個年輕美貌的繼母都覺得嘴巴發苦,有點不好意思叫出口,偏偏李未央像是沒事兒一般。
李長樂默默看著,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新夫人蔣月蘭清秀而不見消瘦,豐腴而不見肥胖的臉頰上泛著蜜桃般的紅潤,兩彎細月般的娥眉恭順地垂著,一雙美目楚楚動人,鼻子像用白玉雕出來的,閃著潤玉般的光芒,櫻桃般的嘴唇含笑一般地抿著,帶著無比的善意,的確是個大美人,只比李長樂微遜幾分罷了。
這樣的美人,居然留到今天,李未央不禁懷疑,蔣家當初到底想要幹什麼。其實有一點連李未央都不知道,蔣月蘭原本是蔣家預備送進宮的,可惜大夫人去世,這樣一顆上好的棋子,便被送進了李家。
李常茹見李長樂低著頭,有心刺她一下,道:「大姐可是在想念你親生母親了?唉,這種場合的確是容易觸景生情的。」
老夫人皺起眉頭,頗有點不喜歡李常茹的口沒遮攔,那邊的李長樂竟然沒有一句話反駁,倒是露出泫然欲泣之態。
李未央看著這齣戲,面上並沒有流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只是淡淡一笑。
老夫人終究還是斥責道:「大喜的日子,都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李常茹臉色一白,不說話了。二夫人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可她終究不敢與老夫人辯駁,便拉了拉女兒的袖子,示意她忍了。
只是這樣一來,新房裡的氣氛一下子冷下來,誰都不願意再開口說話了♀時候,新夫人卻站了起來,主動走到李長樂的身前,柔聲道:「我也是幼年失去親生母親,所以很能體會你的心情,再加上你們的母親是我的堂姐,你我原本就是親人,我嫁進來,就是親上加親,將來我會替堂姐好好照顧你們的,快別傷心了。」說著,竟然還伸出一雙手握住她的,李長樂果真露出感動的神情。
老夫人用帕子掩了掩眼角,道:「月蘭,想不到你這樣懂事,以後還要請你多擔待了。」
蔣月蘭滿面都是謙卑,道:「月蘭一定竭盡所能,好好孝順老夫人,照料夫君的孩子們。」她的語氣無比真誠,態度十分的恭敬,讓人沒辦法挑出半點毛病來,連站在李未央身後的白芷和墨竹都為這位外表美麗,舉止大方的新夫人折服了,心中不免想到,新夫人跟原先的大夫人可真是兩樣人啊。
李未央看著這齣戲,卻忍不住笑了,真要敘親情,大可以背著人慢慢去敘,何必在人面前呢?到底是李長樂故意演出戲討眾人的憐憫,還是兩人一搭一唱、臨場發揮的一齣戲?但不管怎麼說,這位新夫人的表現,足可以得到十全十美的稱呼,作為一個剛進門的繼室,對原配的子女表現了最大的善意,又對庶出的一視同仁,果然是一個出眾的人物。
李長樂滿眼淚光,道:「老夫人,今後有了母親在,長樂就不覺得孤單了。」
李未央失笑,道:「大姐說的哪裡話,不只是母親,我也不會讓你覺得孤單的。」
李長樂仿若受了驚,悄悄向蔣月蘭的身後藏了藏,蔣月蘭笑道:「今後都是一家人,這是自然的。」
老夫人笑了,道:「對,一家人,就是要和和氣氣的才好,消從今往後,咱們這一家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喜房的笑聲一下子傳出很遠,守在院子裡的羅媽媽看了一眼烏雲壓頂的天色,輕輕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