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自私自利
入夜,光透過雕花窗欞上的薄薄窗紙,把淡淡的影子,照在泥金描山水圍屏上,與鏤空熏箱中跳動的炭火相映成趣,整個屋子裡增添了一種宜人的溫暖和寧靜。
李未央枕著緞面的錦繡軟枕,瞇著眼睛看看窗外的天光,口中慢慢道:「拓跋玉已經快要回來了吧……」
她現在可是極其盼望著拓跋玉的歸來呢,希望蔣家人喜歡她送的這份大禮。
最近這段時間,李蕭然在皇帝身邊的地位越來越高了,朝中大臣們是敏感的,當他們發現李蕭然日漸受寵,尤其是這次皇帝對救駕的蔣家毫無封賞,甚至大為斥責之後,更是益發肯定這種判斷,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在這場站隊中偷偷向他靠攏,李蕭然的實力在不斷的增強。
李蕭然為此倒是對李未央有了三分感激,他沒想到這個女兒在他看來全無章法的亂攀咬,居然也讓皇帝疏遠了蔣家,三日前,蔣厲已經上了請求回京丁憂的折子,不出一日,皇帝已經下旨,准奏了。因此,蔣厲不日便要交出兵權回京,這樣一來,蔣家就剩下一個蔣國公獨撐大局了。
白芷看見李未央似乎睡不著,便低聲道:「小姐,您還在憂心麼?」
白芷在幾個丫頭裡面,是最聰明,學習能力最強的,但是她畢竟是個丫頭,很多事情她並不懂得。李未央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是憂心,而是很期待。如今不光是我們,蔣華也已經開始行動了,如今的南疆,怕是不太平,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有趣。」
白芷就露出疑惑的神情。
李未央淡淡道:「百多年來,大歷的南疆一直飽受沂南國軒轅氏的滋擾,他們仗著人強馬壯,勾結南疆邊境一些城市的富商,時不時就來劫掠,偏偏等大軍壓境,他們就又都不見蹤影了,所以這個頑疾從來都無法真的徹底根除。最近的十年來,沂南已經有了新的統治者,開始忙於建設和發展城市,局勢已經相對安定,長此以往,南疆自然不需要蔣國公。偏偏在皇帝就預備要換將的時候,南疆又開始不太平了,而且還不是小打小鬧,是大軍壓境,你說,是因為沂南國無事生非呢,還是另有緣故?」
白芷吃了一驚:「小姐的意思是?」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我沒有什麼意思,我只是覺得,皇帝派拓跋玉過去,未必不是有試探蔣國公的用心,但拓跋玉若是處置不當,反倒會被誣告成動搖軍心的禍患,我相信蔣華一定是早已做了充足的準備,設了陷阱等著拓跋玉去鑽,可是到底誰會落到陷阱裡,一切還是未知數……」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似乎是睡著了。
白芷看了一眼李未央沉靜的睡顏,輕輕的笑了笑,替她將被子掖好,便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拓跋玉果真回朝,而且一回來立刻進宮,上了一道奏章,彈劾蔣國公「擁兵自重,怯戰縱賊」。
太子大吃一驚,他原本以為,數遍滿朝,除了蔣國公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適的將領可以統御南疆大局了,由此他得出一個結論——在南疆戰亂平定以前,蔣國公都是安全的,可他沒想到,拓跋玉竟然一回來,立刻上了這道奏章。
但最震驚的人是蔣華,按照他的佈置,拓跋玉不但應該死在南疆,而且是以謀逆的罪名成為大歷朝的罪人,可他不但平安回來了,而且神采奕奕、一鳴驚人。
太子匆忙帶著蔣旭、蔣華等人進宮,想要為蔣國公說好話,可是皇帝卻沒等他們開口,已經勃然大怒道:「好好看看這些奏章!」
蔣旭抬起頭來,卻見到四個小太監,抬著個紅銅色的木箱進來,木箱正好落在了蔣旭的腳底下,發出砰地一聲悶響,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理發顫。等到打開一看,滿滿的都是奏章,蔣旭有點膽戰心驚地看著蔣華,對方卻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驚慌,先安定下來再說。
皇帝隨手拿起一本奏章,丟在了蔣旭的臉上,奏章啪的一聲發出脆響,蔣旭連忙跪倒在地,皇帝冷冷道:「參將周物天參蔣明遠貽誤軍機!」
沒等蔣旭說話,皇帝又再拿起一本念道:「兵部侍郎霍興參蔣明遠截留軍費!」蔣旭又是一陣心驚,皇帝不等他沉下心來,接連念了七八本,全是參劾蔣明遠的奏折。一本本有著堅硬外殼的奏折打在蔣家眾人的身上,每一下都生疼無比,蔣旭渾身發抖,而蔣華已是滿面壓抑的憤恨,他拚命地俯下身子,克制住內心的暴怒,不敢讓皇帝看出他的真實想法,就算皇帝念了這麼多,箱子裡的奏章還是滿滿的,可見有多少人上了彈劾的奏章!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些人裡面,甚至有許多是蔣家的舊部,為什麼他們會反過來咬蔣家一口?怎麼可能?天底下會有這樣奇怪的事情?!甚至於他們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收到!
皇帝一字字道:「擁兵自重、靡費軍資、貪贓枉法,避敵怯戰?天下還有這樣的臣子嗎?」說到這,皇帝的聲音變得無比尖銳。
蔣華額頭上的冷汗再也控制不住的留了下來,他終於知道拓跋玉是幹什麼去了,密探傳回來的消息是他根本沒有去視察,整日裡遊山玩水,玩的不亦樂乎,原來自己都被拓跋玉的假象欺騙了,他根本就是去收買人心的!
此刻,蔣華終於回過味兒來了,拓跋玉早已兵分兩路出發,一邊是他帶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從京都走,另一邊是他請了鏢局押送了一百箱的金銀珠寶秘密前往南疆,李未央讓拓跋玉安排人手去收買人心,凡是願意倒戈的,便給予他們難以想像的財富,不願意或者假意投靠的一律殺了,管他是淹死也好,從馬上摔死也好,只要不肯上奏章一概暗中除掉,就是為了怕他們走漏消息。當然,為了防止蔣家知道,事先在選擇官員的時候,李未央就依靠著她曾經的記憶和拓跋玉從南疆收集回來的消息,一一為拓跋玉作了甄別,哪些人唯利是圖,那些人貪圖享受,哪些人是死忠派,哪些人是非除不可的——所以,真正因為不肯投靠而被暗殺的,不過一人而已,正因如此,才沒有驚動蔣家人。不過,實際上是李未央多慮了,蔣海一死,蔣旭救駕的舉動又被世人詬病,蔣家已經無比落魄,根本顧不上面面俱到了。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沒有心慈手軟,她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錯過就很難再有,而拓跋玉則猶豫過,最終也還是同意了,便是他不動手,到了南疆地界,蔣家人也很難讓他逃回來。若非準備充分,他早已死在那裡了。現在,他站在大殿上,冷聲道:「蔣將軍,你們還有什麼話要說?」
蔣旭幾乎是勃然大怒,他的修養再好,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親被皇帝懷疑與責難,尤其這樣的分明是誣告,分明是早有蓄謀!
蔣華拚命的拉住父親的袖子,心中長歎一聲道:李未央啊李未央,你好狠毒啊!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個月才能爬起來,現在才終於明白,當時李未央為何要故意激怒他,因為他心高氣傲,無法接受失敗,很容易就會倒下,一旦他倒下,就無暇再顧及南疆的計劃,一切便只能依靠蔣國公一個人,這樣才容易給拓跋玉空子,她竟然從那時候就開始準備……他低聲道:「父親,不可怒——」
多虧了蔣華在一旁提醒,蔣旭才從迷濛中驚醒,他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已經淌出了淚水,拚命乞求道:「陛下,臣父絕對不會作出這些事情,一切純屬誣告啊……」
「那就讓他回京都解釋吧!」皇帝冷聲道。
太子一聽,面色頓時變了,立刻道:「父皇,您想想看,南疆現在的局勢,萬不能離了蔣國公啊!萬一那沂南有所行動,豈不是無人可以抵擋——」
皇帝依舊聲音冰冷道:「你的意思是,沒了蔣明遠,朕的江山就要倒了!」
太子一驚,立刻道:「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父皇明鑒!」
「若他真的忠心耿耿,何故沂南滋擾兩月,他都按兵不動?任由沂南對我南疆數個城市燒殺搶掠?朕要他幹什麼吃的!」
蔣旭立刻道:「臣父早已安排好,不日將對沂南進行一場大戰——」原本蔣華的計劃便是如此,派人秘密與沂南達成協議,縱容他們燒殺搶掠三個月,然後蔣國公將會舉行一次大的戰役,沂南再作出全面潰逃的模樣,讓皇帝以為一切都是蔣國公的功勞。畢竟只有讓皇帝意識到劫掠後慘痛的後果,看到他的民眾死傷無數,他才會意識到蔣國公的重要性。反正到時候就說蔣國公需要時間來準備戰爭,想必也不會受到過多責難。
縱容沂南屠殺普通百姓,這樣殘酷的做法,蔣華卻都能做得出來,他已經不是一個為國盡忠的謀臣,他現在,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贏得勝利。
「他什麼時候行動?!那他為什麼不讓朕知道?」皇帝怒道,「每月兩次的軍機折子,他說的都是廢話!沒有半點提及他的計劃!」
蔣旭連忙叩頭:「微臣可用身家性命擔保,蔣家絕無二心。」只要等蔣國公平定了戰亂,到時候這些參劾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拓跋玉淡淡道:「蔣國公擁兵自重早已是人人皆知,以至於民間有俗諺曰『北皇帝,南蔣公』,這天下,他是要與父皇平分嗎!」
這一句話,是李未央交給他,叮囑他在最關鍵的時刻說出來,果然,皇帝勃然大怒道:「擬旨!即刻捉拿蔣明遠進京是問!欽此。」
「父皇!」太子連忙跪倒在地,膝行到皇帝跟前:「父皇,請您再給蔣國公一個機會!不要冤枉了忠良啊!」
皇帝陰著臉對太子道:「機會?都已經要和朕平分天下了,朕還給他什麼機會!」
蔣華連忙叩頭道:「陛下,請容微臣說兩句話!」他官職卑微,若非太子送他進來,連面君的機會都不會有,更加不可能有資格在皇帝面前說話,但此刻已經顧不得許多了!「陛下,蔣國公當然可以回京解釋,但這次的事情,未嘗不是沂南的一個陷阱,臨陣換將是軍中大忌!求您再給蔣家一個機會,讓臣的祖父戴罪立功吧!」
拓跋玉皺起眉頭,他在猶豫,李未央讓他說的話,他已經說了一半兒,還有一半兒,他在考慮,是否真的要說出來,她當時說,若是到了緊要關頭,只需要提醒皇帝,蔣明遠當年是桐馨太子的老師。當然桐馨太子曾經有十四位師傅,不只是蔣明遠一個人,但這對於盛怒中的皇帝而言,絕對是在提醒他,蔣明遠很早便對他奪位有不滿之心——
可是拓跋玉不忍心,他若是提起這件事情,皇帝必定暴怒,一定會在朝中進行新一輪的清洗,把所有曾經幫助過桐馨太子的人都拉出來再整治一遍,到時候又是一陣腥風血雨,這種事情在皇帝在位的這些年裡已經發生過四次,每一次都要死數千人,是十分殘酷血腥的結局。就算蔣家當初並沒有幫助過桐馨太子,皇帝都絕對不會相信,反而會遷怒,甚至是動了殺心!因為在他的眼中,桐馨太子這個人,就是他的逆鱗!
在曾經支持過桐馨太子世家之中,甚至有不少是拓跋玉如今的臂膀,若是、若是皇帝連他們一起遷怒,又該怎麼辦?李未央的意思,分明是要他犧牲那些人,藉以把蔣國公置諸死地……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那樣的決心。
機會稍縱即逝,就在拓跋玉猶豫的瞬間,蔣華已經連續說了十幾個不該召回蔣明遠的理由,就連太子也是連連叩頭不止,替蔣國公求情。
皇帝頓了片刻,目光在拓跋玉的臉上掃過,卻見他還在怔愣之中,不由慢慢道:「命令副將軍暫且接替蔣明遠的職務,讓他回京來解釋吧。」
不是被捉拿,而是自己回京解釋,皇帝的話,分明是退讓的極限了,若是真的要捉拿蔣明遠,只怕軍中一定會暴動,到時候劇本就會按照李未央設定的來演,但現在,已經比最糟糕的結局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只是回京都接受調查,只是如此而已——
拓跋玉猛然一驚,意識到自己所做的努力在瞬息之間就大打折扣了,他的臉色微微一白,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隨著蔣家人離開之後,退了下去。
宮中,拓跋玉從大殿裡出來,先去拜見自己的母妃,張德妃。
張德妃住在怡然宮,坐落於碧波湖畔,清幽寧靜,湖光水色,正是風光最為秀麗之處。自從上次受驚,張德妃便一直臥病在床,不過一個夏天之後,身體已經開始康復,拓跋玉到了院子裡,卻發現張德妃正坐在樹下自己和自己下棋,女官們則站在一邊守著。
看到拓跋玉,張德妃微笑起來:「回來了?」
「是,給母妃請安。」拓跋玉行禮,張德妃立刻將他扶了起來。
拓跋玉看了一眼棋盤上被大片黑色棋子包圍著的白棋,微微笑道:「母妃真有興致,若要下棋,怎麼不找其他人陪?」張德妃笑了笑,別有深意的看了兒子一眼,悠然道:「現在宮裡的人都往蓮妃那裡走,陛下都已經數月不曾上門,更何況其他人呢?」
拓跋玉看了一眼母親,德妃紅潤的面頰上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他,帶了一絲試探。他苦笑道:「瞞不過母妃。」張德妃歎了口氣,道:「周大壽是你送進宮的,你還給你母妃送了個對手來,也罷,只要對你有好處,母妃的那點寵愛又算得了什麼呢?」說完了,又仔細看了一眼棋盤,狀似不經意問道:「據說你不想娶正妃,還把你舅舅都給駁了回去?」
「不錯。」拓跋玉神色淡然,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問。
「為什麼?」張德妃轉頭瞥他一眼,目光之中似有冷意。拓跋玉心頭暗歎,終於還是來了:「現在朝中是多事之秋,立妃之事可暫緩幾年。」
張德妃眉頭一皺,「還幾年?你都多大了,至今還沒有子嗣!你這是著了什麼魔?!竟然到現在還說什麼暫緩!」「三哥不也一樣——」
「他不同!他沒有高貴的身份也沒有母親扶持,高不成低不就的,你跟他能一樣嗎?」張德妃呵斥道。
拓跋真其實這兩年已經訂了一門親事,還是皇帝親自賜婚,便是應國公的嫡女,然而這位小姐還未過門便已經香消玉殞,拓跋真「傷心」之餘,婚事反而一年拖過一年了。只有拓跋玉最明白,應國公這樣的門第,若非皇帝賜婚,拓跋真是瞧不上的,這位應家小姐原本身體康健,好端端的卻突然得了急病就這麼死了,實在是讓人懷疑。但這話向張德妃說,卻是不管用的。
這兩年,謀臣們也勸他早日立正妃,他們的話他都可以駁斥,可是對面是他的親生母親,縱然心裡不情願,他也只能老老實實站著,聆聽教誨。當然,聽著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他是絕對不會娶別人的!「你還在想著那個李未央?」張德妃不動聲色。拓跋玉清冷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又緩緩吐出一句驚雷:「我早已說過,若是母妃不同意我娶她,我便終身不娶正妃!」
這不是陳述句,而是肯定句。張德妃淡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勃然怒道:「你是真的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竅嗎?!」
拓跋玉跪倒在地,認真道:「我早已說過,她不但值得我愛,更值得我敬重,若非是她,我根本沒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更加沒法子抗衡太子和拓跋真!今後我也一樣需要她,請母妃恩准!」他早已向張德妃敘述過無數次,李未央不僅是個閨閣千金,還是一個厲害的謀士,可是張德妃卻不肯聽他的解釋。
張德妃凝視著兒子的眼睛,看到那裡藏著毫無退讓之意的執著,暗自歎息一聲:「你還是執迷不悟——我早已說過,你心裡愛誰也好,有沒有深厚的背景也無妨,大不了封個側妃也就罷了,但是你非要讓她做正妃……」她嚴肅的盯著拓跋玉漆黑的雙眸,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好,就算我承認她聰明,她對你有幫助,可她的名聲呢?不管被冤枉也好,反擊也好,她逼死長姐和外祖母,都是有跡可循的!你當我在深宮之中,就聽不到外面人對她的議論嗎?玉兒,母妃原先是希望你娶一個可以幫助你的正妃,現在卻變了,我只希望你能娶一個端莊的、大度的、普普通通的大家閨秀做你的正妃。如今她李未央便已經雙手沾滿鮮血,到處被人議論,將來若她真的做了你的正妃,你是要這輩子只守著她一個人嗎?」
不管自己怎麼反駁,李未央的厲害之名,是人人都在談論的,拓跋玉緊抿著唇,沉默著不發一言。張德妃長歎一聲,眼神忽而變得銳利:「母妃知道你喜歡她,但李未央既不能做你的正妃,也不會成為大歷的皇后,你明白嗎?!若是選擇了這樣的女子,將來你會承受數不清的議論,你還怎麼去爭奪那個位置?你說的對,她是個厲害的謀士,但她絕對沒辦法成為一個賢德的妻子!你若是堅持要娶她,我就算死了都沒辦法閉眼!」這話簡直是錐子!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色俱厲,字字珠心。
張德妃的逼問,幾乎讓拓跋玉喘不過氣來,「母妃!」拓跋玉忍不住膝行上前,但他望著張德妃微微發白的雙鬢——原來並不怎麼明顯的,可自從那件事之後,張德妃彷彿一夜之間蒼老下來。原本想要出口的辯駁,突然就遲緩了——
張德妃眼看兒子動搖了,又加了一記重錘:「我說了這麼多,就是讓你明白,你身上不只是繼承著我的希望,還有無數人的性命,你若是任性而為,只會害的無數人跟著你遭殃啊!」
拓跋玉只是沉默,難堪地沉默著。張德妃靜靜地瞧了他一會兒,慢慢說道:「李未央年紀也不小了吧,你說的對,她是個好姑娘,聰明而且善於謀斷,不該孤獨終老,你有兩個表兄還沒娶親,正好她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不如——」
張德妃說的人表兄,指的並非是那個與九公主青梅竹馬的張楓,而是他那兩個芝蘭玉樹的哥哥,一文一武都是京都閨秀爭搶的對象。在張德妃看來,不管把李未央嫁給誰,拓跋玉都不能死心,但若是嫁給他的表兄,可就完全不同了。你拓跋玉再喜歡,總不能去惦記自己的表嫂吧,這簡直是大逆不道的。
「母妃!」拓跋玉心底一冷,心裡像是漏了一個洞,漫出無邊無際的苦澀來,「母妃!她不會答應的!」張德妃冷笑一聲道:「你怎麼知道她就不同意呢?你不是她,怎能替她決定?更何況,你當真如此確定她喜歡你?要知道,她可是口口聲聲不願意嫁給你的!」拓跋玉一瞬間僵硬在那裡,彷彿被人挖開最不願為人知的傷疤,張德妃顯然知道他心高氣傲,這些話像一個無形的耳光扇在他臉上,火辣辣的抽疼。是,李未央從來沒說過喜歡他,更不曾提過要嫁給他,一切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所以他一句話都無法反駁。張德妃看著他,慢慢道:「你好好想清楚。」拓跋玉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好轉身離開。張德妃轉過身來,對著一旁的大樹道:「出來吧,縣主。」
李未央從樹後走了出來,張德妃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全都聽見了吧。這次我叫你過來的原因,想必縣主也很清楚了。」李未央重新走回到棋盤之前:「很清楚,非常清楚,再清楚不過。」
張德妃充滿期盼地看著她:「我希望你勸說我的兒子,讓他早日納正妃,早點開枝散葉。」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敢問娘娘,您讓我去勸說?我憑什麼立場去勸說?因為七殿下喜歡我嗎?娘娘,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嗎?」
你自己管不好兒子,卻要我來幫你管嗎?而且你還不是求,你是命令,憑什麼?當她李未央是個軟柿子嗎?有本事在這裡欺負年輕小女孩,你怎麼不去跟皇后鬥一鬥,幫你兒子早日爭取到皇位。剛才她在樹後早已把兩人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更加明白了張德妃的用心,可,這干她什麼事?拓跋玉不肯娶正妃,或者他喜歡她什麼的,跟她都沒有一絲半分的關係,她為什麼要為他的選擇負責?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追根究底,他們是合作關係,張德妃卻用一副讓她應該為拓跋玉負責的態度來要求她,這個女人,腦袋是不是壞了?
李未央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冷情到極點的自私鬼,對她沒好處的事情,她為什麼要去做?可惜,張德妃從頭到尾都以為自己拖著她的兒子,半點沒想到她根本對那個了不起的七殿下毫無興趣。
「娘娘,該說的我已經向七殿下說清楚了,但他要怎麼做,我完全沒辦法阻止。」
「那就嫁給羅國公府的張博,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是禮部侍郎,又是一等一的優秀,多少的女孩子想要嫁給他!」
「娘娘,我的婚事連陛下都沒有過問,你憑什麼對我頤指氣使?」李未央本可以態度好一些,甚至可以哄騙著張德妃,可她已經忍受了這個女人很久,從今天她入宮開始,這個女人就開始咄咄逼人的要求她嫁入羅國公府,甚至不惜用談氏和李敏之相威脅,這個德妃,真的是日子過的太舒坦了,迫不及待要給彼此找一點麻煩!李未央覺得,有些人就是得寸進尺的,你讓著她她卻不知道,反倒三番四次來挑釁,既然如此,她根本不必客氣了!
張德妃驚訝的望著她,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你敢這樣和我說話?!」
「娘娘,你的品級是正二品,我的品級也是正二品,論大歷的規矩,我不需要向你行禮,可我還是恭恭敬敬的行禮了,這是因為我尊敬你是長輩,但這並不意味著您可以隨意的擺弄我的人生!若是您真的想要讓我嫁入羅國公府,那就去向陛下說吧,看他是否會答應!」李未央冷冰冰地道。
張德妃當然已經說過,而且不止說了一次,但是每次都被那個新寵蓮妃攪黃了!此刻聽到李未央這樣說,張德妃恨的眼睛發紅,指著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娘娘,我幫著你兒子一步一步接近那把椅子,這不是出於義務,你把我惹急了,對你們有什麼好處?若是我真的生氣,掉轉頭去幫助太子,拓跋玉又該如何?我勸你,有空的時候就不如喝喝茶、賞賞花、養養鳥,不該摻和的事情別摻合,不該管的事情別管,否則的話——」李未央目中寒光畢露,絲毫都沒有對張德妃的敬重,顯然已經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張德妃的眼睛已經瞪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她一輩子養尊處優,還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和她說話,而且李未央還警告她可能會去幫助別人?這怎麼可能?!她以為李未央雖然嘴巴裡拒絕,可是心裡還是死心塌地地愛著拓跋玉的,不然她為什麼要幫助他呢?問題的關鍵只是自己不同意她做這個正妃,傷了對方自尊心而已。原本德妃覺得只要自己威逼利誘,李未央再委屈,為了拓跋玉好還是會嫁入羅國公府,並且——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的智慧和謀略還是可以為自己這一方所用。可是現在,她這樣強勢惡劣的態度,讓張德妃突然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都錯看了這個小姑娘!
她被李未央一步步逼到了死角,竟然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氣的渾身發抖。
「娘娘,我進宮這麼久,也該告辭了。」李未央微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裙子,拍掉了原本就不存在的灰塵,「外頭風大,您多保重吧。」
李未央從德妃的宮中出來,卻瞧見拓跋玉在門口等著她,面色十分的不好。
「你什麼都聽見了?」拓跋玉盯著她。
相比較他隱隱的激動,李未央依然冷靜的可怕。
「我說過,正妃只有你一個人。」拓跋玉一個字一個字的道。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她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拓跋玉瞬間宛如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立刻啞口無言。
她盯著他的眼睛,淡然地說了一句:「那側妃呢?」
拓跋玉一聽,歎息一聲,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然而他不可能只娶一個正妃,這在大歷朝開國百年來,從未有過。他的身份和地位,早已決定了他身邊不能只有一個女人。
李未央笑了笑,知道了他的答案,慢慢道:「七殿下,希望我們彼此之間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如往常親密合作,你明白嗎?」
拓跋玉看著她清冷的眸子,幾乎說不出一句話,說起來,李未央才是最清醒的那個,既然不能保證做到,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跟她比起來,自己簡直是愚蠢至極。
數月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與太子和拓跋真的明爭暗鬥、南疆的危機四伏、大堆大堆的事情忙的他焦頭爛額,無力分心它事,同時也心安理得地享受李未央在自己身後大力的支持和幫助。她的設想周到和緊密佈置實在讓人沉溺,幾乎要叫他以為李未央愛著自己,如同自己愛著她那樣。但是以為,終究只是自以為而已。其實他心底明白,她對他沒有感情,不過是合作而已,他澀然苦笑著,所以剛才面對母妃的咄咄逼問,現在面對著她的斷然拒絕,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他真的,應該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
「剛才在大殿上,你有按照我說的做嗎?」這才是李未央最關心的!
拓跋玉的面色微微一沉:「父皇命蔣國公進京解釋一切。」
李未央的笑容慢慢落了下來:「你沒有按照我說的去做?!」她給了他這麼多次機會,每一次他都作出讓她失望的決定!看來,她真的不能再對拓跋玉寄予厚望了,這個人,骨子裡就缺乏了那種皇帝需要具備的狠毒,而令人惱怒的是,那狠毒偏偏是拓跋真所具備的!李未央覺得,自己有必要去探訪一下柔妃娘娘了……
拓跋玉剛想要向她解釋真正的原因,卻突然被人打擾。
「見過七殿下。」忽然一個太監的尖細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是奴才從宮門口經過向拓跋玉行禮,拓跋玉從沉思中驚醒,點了點頭。
李未央望了他一眼,再也不多說什麼,行了個禮,轉身走了。
拓跋玉完全呆住了,一直以來,李未央都是用一種期待和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可剛才,她的眼神,分明是失望和冰寒,像是在看一個沒用的廢物。他讓她失望了嗎?因為他太心軟,放縱了敵人,是不是?!
拓跋玉的身體,隱隱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寒冷侵襲。他,要被她徹底捨棄了嗎?!不,這絕對不可以!三皇子府
寬敞的書房之中,拓跋真的書桌上堆滿了美女圖,拓跋真坐在椅子上,房裡只有一盞燭火滋滋燒著,照得他深沉的側臉忽明忽暗。他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那些美人圖上,只是闔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探子稟報道:「今日德妃娘娘招安平縣主敘話,在宮門口,縣主遇上了七皇子。」「說的什麼?」拓跋真驀然睜眼。
那探子冷汗刷的下來了,結結巴巴道:「這……沒有聽清。」
「哼!沒用的東西!」拓跋真垂下眼簾,冷冷呵斥了一聲。
探子匍匐在地上,偷眼瞅著情緒陰沉的主子,試探著問道:「要不要奴才想法子去七皇子府探一探。」還有一顆暗樁在那裡。
「……不必了。」拓跋真疲憊地閉上眼,揮揮手示意他下去。
探子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趕忙恭敬地退了出去。拓跋真的眉頭皺得更緊,眼睛盯著桌上的美人圖,這些女子都是各大世家的名門千金,謀臣們已經為他做出了甄選,且不論相貌如何,對他都是十分有用的。娶了任何一位,都能讓他的實力大為增強。
若是往日,他一定會好好挑選一番,從中挑選出最有力的,毫不猶豫娶了——哪怕她是個醜八怪!他只要利用手中的權力登基為帝,一統天下!可是現在,他看著這些陌生的面孔,越看越心煩,忽然間大袖一揮,「刷」的統統掃到地上去了,畫卷亂舞,一下子全都沾了塵土。
原本在所有畫卷之下,還有一幅他自己所畫的畫像,此刻終於露了出來,他一怔,卻發現自己無意中勾畫的女子,竟然極端酷似安平縣主李未央。他看著畫上巧笑倩兮的美人,不由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著宣紙上淡墨線條,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候,一個悶雷打斷了他的思緒。馬上就要下雨了,拓跋真走到了窗邊,深沉漆黑的雙眸遙遙望見天邊滾滾烏雲,沉寂冷然宛如一場暴風雨前的寧靜。
重新回到桌前,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將畫卷提起,突然一撕兩半,隨後冷笑了一聲:「李未央,你想要嫁給拓跋玉?沒那麼容易!我得不到的,也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得到!」
李府,秋風起了,屋子裡顯得有點冷清,李未央甚至能聽見屋外的呼嘯的風聲和雲層之上的雷聲。燭台上的燭火微微搖晃著,將她纖細的影子老長地投到素白的牆壁上,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冰冷。
李未央放下手裡的書,怔怔的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影子,白芷道:「小姐,要休息嗎?」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我還不睏。」
就在這時,李敏德正好從窗子翻進來——這個動作顯然他做的時間很長,爬牆翻窗熟稔無比。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身體剛好就開始鬧騰,若是再病了我可不會管你的!」
李敏德微微一笑,道:「怎麼會病?我的身體已經完全好了。」
才怪,每天晚上痛的死去活來早上卻若無其事的人不知道是誰!李未央看了他一眼:「又跑來做什麼?」
「我去買了茉莉閣的點心,一起吃嘛!」他笑嘻嘻地說道,手裡提著一個食盒,裡頭還熱騰騰的冒著熱氣,顯然是剛買回來的。李未央嘴角牽了一下,卻又板下來:「這麼冷的天還跑出門——」話說了一半,他卻已經若無其事的掀開了盒子,取了一塊點心塞進了她的嘴巴。
滿口生香,好吧,茉莉閣的大廚的確比她的小廚房做的還要精緻,讓人沒辦法拒絕。隨後,李敏德繞到她身後,若無其事掛上完美的溫柔笑容:「在看什麼書?」
「與其說是書——」李未央掩住了封皮。
「是蔣華的著述?」李敏德微微吃驚。李未央笑了笑,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這個人雖然卑鄙,可是兵書寫得不錯,要不要看?」
李敏德露出嫌棄的表情,李未央笑道:「不感興趣就算了。」
李敏德笑了笑道:「看他的兵書,不如去探他的底細。」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份名錄,道,「這是他在軍中十年內所做的每一件事,事無鉅細都有記錄,也許比兵書還有用。」
察其人觀其行,比所謂的著述要有用得多。李未央的眼睛裡微微露出驚喜,接過來道:「你是如何得到的?」
李敏德歎了口氣,道:「當然是費了一番功夫,不過,有用就好。」
李未央看著他,反倒笑了:「賣乖可要不得。」翻了翻手中的冊子,李未央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當然,偷偷找人去盯著拓跋玉,更是要不得。」
她顯然是知道自己派人去盯著七皇子了,在燭光下看,李敏德那雙淡琥珀色瞳仁格外的清澈剔透,他彎起眼眸,笑容明亮和煦:「他空長了一張冷清的臉,卻那麼沒用,你真的不考慮,換個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