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漠北皇子
孫沿君很愛吃,不由暗暗稱讚,笑道:「未央,你這日子倒是舒坦,外頭鬧得一塌糊塗,你這邊錦衣玉食,小曲美食,便是宮中的金枝玉葉們也沒你這麼自在。」
李未央聽了笑笑,輕輕靠到坐墊上,說:「人麼,累的時候自當累,快活的時候自當快活,何必遵循那麼多框框條條,讓自己不舒服。」其實她倒是不愛聽戲,只覺得那戲文酸的倒牙,可孫沿君卻喜歡,尤其她作為剛剛嫁過來的媳婦,總是被二夫人叫到跟前去立規矩,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李未央既然約了她來,自然要讓她開心的。
「蔣月蘭還跪在祠堂裡頭,你當真不管?」孫沿君微笑著看了一眼台上的花旦,輕聲問道。
李未央手裡捧著暖爐,微微一笑,道:「這是父親叫她跪著,他不肯原諒她,我又有什麼辦法,只好委屈她繼續跪著了。」
孫沿君搖了搖頭,似歎息似感慨:「剛剛小產便在冰冷的地板上跪了三天三夜,居然還能活下來,倒真是不容易。」
李未央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和煦:「這個麼,父親到底是捨不得她呀。」
孫沿君沒李未央那麼多心眼,不由道:「捨不得?大伯父真是瘋了不成,一個紅杏出牆的女人,只不過明面上保住了名聲而已,誰還不知道底細呢?!」孫沿君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但她隱隱也聽到一些風聲,並加上繪聲繪色的描述和猜測,於是她勾勒出了另外一個版本,一個李未央一直在誘導大家相信的版本。
李未央聽了這話只是笑道:「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你理解的有誤。」李蕭然可不是不想處死蔣月蘭,他不過是不想再死一個老婆了,再加上李常笑等人的婚事馬上就要提上議程,若是這時候蔣月蘭死了,婚事可都要再等三年,三年以後,全都變成了老姑娘,這李家的日子可真是沒法兒過了。這個男人睚眥必較,絕對不會原諒蔣月蘭的「背叛」,所以他表面沒說什麼,卻命令蔣月蘭跪在祠堂裡頭十天十夜,不讓她死,卻也不讓她快活。跪十天,對於一個剛剛小產的女人來說,等於是要了她的半條命。當然,他還命令人輪番在那裡守著,蔣月蘭若是堅持不住了,便用參湯吊著她的性命,反正不能讓她死就是。
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佩服李蕭然,他折磨人的本事比起自己還狠毒三分,更重要的是,殺人不見血,甚至連名聲都不會耽擱。明面上,蔣月蘭是因為設下計策誣陷他人才被懲罰,實際上,他是在變相懲罰她的不忠。
「可是,大伯父會不會後悔?萬一蔣月蘭三言兩語——」
李未央只是微笑了一下,道:「自然不會,我若是男人,妻子給我戴了綠帽子,我是絕對不會再原諒她的。」儘管這綠帽子是李未央強行加上去的,蔣家在鼻煙壺上動了手腳,李未央早已知曉,但她從來樂觀其成,李蕭然不能生育對於李敏之而言,可是大大的好事,再也不會有人威脅她弟弟的地位了。人性都是自私的,她李未央更是只為自己和親人著想,至於李蕭然,他這個父親從來沒有顧及過她,她又何必理他死活。不能生孩子,就意味著他必須好好保護著李敏之,還得拼上一切的力量才行,想想就覺得可笑。
「那——榮媽媽呢?」孫沿君好奇地道,「我聽說,那天大伯父將榮媽媽交給你處置,一路拉出去的時候,她口中叫罵不絕呢!」
「她已經不能說話了。」李未央淡淡笑道。
孫沿君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死了嗎?」
李未央看了一眼滿臉單純的孫沿君,覺得有必要讓她接受一次殘酷教育,便淡淡道:「趙月,你說吧。」
趙月面無表情地道:「小姐嫌那老女人太吵,直接命人剪了她的舌頭。」
孫沿君心頭一驚,她沒想到,李未央居然這樣厲害。如果換了是她,不過是打幾個板子趕出去便罷了,這一出手就是剪掉舌頭,似乎太殘酷了點,想到這裡,她輕聲道:「她不過是替主子盡忠,嚴格說來,並沒有什麼錯的——」
「是啊,可是向劉媽媽討畫,讓何大夫為七姨娘開藥,甚至於為蔣月蘭佈局,什麼都少不了她,我從來沒有說過她錯,不過彼此立場不同罷了,只是她既然是輸家,就要願賭服輸,生死無怨,罵罵咧咧的算是什麼道理?若我換在她的位置上,早一把剪刀抹了脖子,何至於落到敵人手上受盡折磨呢?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李未央撥了一塊糖,輕輕放進了嘴巴裡。
白芷笑道:「二少夫人,小姐這麼做,也是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
李未央見孫沿君眼底還有不忍之色,不由慢條斯理道:「旁人待我好,我自然回敬百倍,若是主動挑釁,就怪不得我了……」她瞥了眼不遠處的院子,冷道:「不光是榮媽媽,還有背叛我的劉媽媽,我也容不得她!這一次,我是給她們一個教訓,也是給所有人一個警戒,免得她們拎不清,以為我心慈手軟,寬容仁慈。」
孫沿君畢竟年輕,聽了這話不由低頭想了很久,最後也不得不承認李未央說得對,如果誰都能設計她,她的日子當真不好過了。人都是這樣的,欺善怕惡,李未央這麼凶悍,才能保護自己保護家人。等戲唱完了,孫沿君跟著李未央去她的院子裡坐坐,卻發現連敞開的院門外,都聚集了很多丫頭探頭探腦,竊竊私語。
孫沿君一副好奇的樣子:「這是怎麼了?剛才你院子裡在做什麼?」
李未央輕輕一笑,清秀的臉上看不出半點痕跡,只是淡淡道:「我不過是命人將劉媽媽打了五十個板子趕了出去,至於榮媽媽麼,我把她丟進一條放滿了毒蛇的袋子裡,然後讓人用木板擊打那麻袋而已——」
院中靜得如無人一般,幾個膽小的丫頭早己嚇得癱軟在地,篩糠似的發抖。她們一看到李未央回來,臉上頓時露出畏懼的神情。李未央並不言語,輕飄飄地從她們之中走過。這些人之中,也有被蔣月蘭或者其他主子買通了來盯著她的,現在讓她們知道,背叛主人是什麼下場,正是李未央的目的。
「剛才你聽見沒,那榮媽媽的慘叫聲!」
「何止啊,我耳朵都要被吵聾了,真是好嚇人啊!從來沒見過三小姐發這麼大的火,平日裡多和氣的一個人,發起狠來真是毒啊!」
「就是就是,我看拖出去的時候已經沒人形了呢!」
「怪她自己不好,算計誰不好偏來算計三小姐,她是好惹的嗎?沒看到連夫人現在都被懲罰了,在祠堂裡頭跪著呢!」院子裡的丫頭竊竊私語地議論著。
白芷跟著李未央走到了台階上,突然回過頭,盯著院子裡表情各異的眾人,道:「你們都看見了,凡是背地裡使壞的,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別指望著背後的人來救人,一旦被抓住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全都給我警醒著點兒,別再犯錯了!」
白芷是李未央身邊最信任的大丫頭,平日裡說一不二的,眾人嚇得立刻跪下,面如土色:「奴婢們不敢背叛小姐,請小姐放心,請白芷姐姐放心。」
白芷冷冷道:「那就好。否則今日的榮媽媽,就是來日的你們。」
孫沿君看在眼裡不由咋舌,曾經何時,連李未央身邊的丫頭都變得這樣厲害了,看台階下一個個都噤若寒蟬的樣子,她有一種預感,今後這個院子裡再也沒有人敢背叛李未央了,因為今天她們把一輩子的驚嚇都給受完了,再也不會有人主動送上去找死。
無獨有偶,蔣月蘭這邊流了產,宮裡頭卻傳來了蓮妃的好消息。如今宮裡頭最美貌的妃子是蓮妃,而且最受皇帝的寵愛,一聽說愛妃懷孕了,皇帝立刻高興地不得了,居然命大擺筵席,邀請所有臣子和命婦進宮去慶賀。作為二品的縣主,李未央也在受到邀請之列。
荷香院裡,老夫人倚著牡丹花蝴蝶富貴靠枕坐在大炕上,面上帶著微笑,說道:「這次宴會,宮中還放出了風聲,陛下要為三皇子、七皇子選妃。」說著,她看向李未央試探著道:「未央,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李未央故作不覺,笑道:「想必陛下要為兩位皇子選一位家世、容貌、才學都匹配得上的,看來——這兩日京都的裁縫鋪子又要忙碌起來了。」
李老夫人見她彷彿很懵懂,不由歎息道:「你也不必裝糊塗,我知道你的心思,也有心成全你,只可惜上回進宮去,我向德妃提起這門婚事,她竟然一口回絕了,還說什麼要替你保媒,當真是欺人太甚,以為我家孩子嫁不出去了嗎?不過就是個七皇子,便是將來的皇帝又如何,我家門第也差不到那裡去,不進皇家也好,免得橫生出許多是非。」老夫人向來謹慎,從不曾說過這種話的,今天說了這話,顯而易見是德妃給她氣受了。
李未央心裡頭明白,老夫人向來驕傲,她主動向德妃提起這件事,是在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著想,但她卻不知道,自己根本沒那個意思,當下她柔聲道:「多謝老夫人的體恤,只是人家瞧不上咱們,咱們也未必要去攀附,只當沒這件事情就行了。」
李老夫人認真地望著她,見她臉上並沒有一絲憂慮或者惋惜的神情,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你想得開就好,不然在宴會上看到什麼不想看到的,心裡頭難過,我瞧著也替你委屈。德妃的心思我知道,不過是看不起你是個庶出的,咱們也不必去理會她,等過了這陣子,我再為你尋個好的。」
李未央笑道:「未央明白輕重,多謝老夫人掛懷。」
老夫人點點頭,就在這時候,卻見到羅媽媽快步從外頭走進來,迎頭便拜倒,道:「老夫人,大夫人她——她上吊了……剛剛被人救了下來。」
老夫人一下子站了起來,然後——卻動作緩慢地坐了下去。這十天來,雖然事情的真相沒有傳出去,可閒言碎語一向就比在陰暗角落裡竄來竄去的蛇蟲鼠蟻都要多。丫頭們雖然當時被趕了出去,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而且事後也被下了禁令不許亂說,可她們依舊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地躲在牆角里,每當沒人看見的時候就開始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蠢蠢欲動,說的全都是些加油添醋的話……儘管李蕭然已經下了大力氣整治,又特地處置了幾個帶頭的,閒話卻沒有一日斷絕,倒像是無邊無際的春草,漫無邊際地滋生著。
「未央,你代我,看看你母親去吧。」李老夫人沉默了半響,最後這樣說道。
李未央抬起眼睛,看了老夫人一眼,什麼也沒有問,只是微微一笑,道:「是。」
李未央行禮告退,不緊不慢地出了荷香院。眼前的花園正是冬季,比從前寥落了許多,瓦泥灰冷,花葉憔悴,草叢裡只是零星地點綴著灰白的萎花,院落極其安靜,只聽得一兩聲鳥啼。這樣的環境,總是讓人莫名地覺得寒冷,李未央卻顯然並不在意,她只是一路從頹敗的景象之中走過,神情若有所思。
「小姐,老夫人剛才說,讓您去看看大夫人,這是什麼意思?」白芷悄聲地道。為什麼老夫人說完了宮中的宴會,又說起讓小姐去看望蔣月蘭呢,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這是因為上吊的事情,原諒她了嗎?」
李未央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
兩人一路來到了蔣月蘭所居住的院子,自從事情發生以後,蔣月蘭便被罰去祠堂跪著,整整跪了十天,才被人抬回到這個院子裡來,再也沒有出來過。
看到三小姐,院子裡的丫頭們面面相覷。阿蘿從屋子裡端著一盆水出來,冷不丁見到李未央,心頭一驚,手一滑,滿盆的熱水都灑了,眼睛裡滿是驚恐:「小姐……小姐,您怎麼來了——」十足的畏懼,一副見鬼的表情。
李未央笑道:「老夫人讓我來看望一下母親。」
阿蘿還是目瞪口呆的樣子,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李未央越過她,逕直向屋子走去。
門是半掩著的,有陽光走進去了那麼一塊,裡面很安靜,幾乎要讓人以為沒人,李未央直步走過去,一眼便看見蔣月蘭坐在大炕上,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綴梅花的內衫,甚至連外袍都沒有穿,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頸上留著深紫一道勒痕格外的明顯,彷彿在告訴所有人,她是剛從鬼門關上被人拽了回來。
「母親,您身子可好麼?」李未央的聲音清悅,在一片寂靜的屋子裡,有如冰鈴在風中的叩響,卻是透著溫和的,外人聽起來,絕不會想到屋子裡的這兩個人有那麼大仇恨。
蔣月蘭突然一怔,隨後猛地回過頭來,目光刻毒地盯著李未央。此刻在她的眼睛裡,李未央的臉頰像用白玉精心雕成的,一雙古井般幽深的眼睛,略一眨動,那長而纖細的睫毛就會帶給人一種清秀可人的感覺。一身的水藍色的連衣裙,配著藍寶石的蝴蝶鈿,搭配得恰到好處,顯得無比的秀麗,而且青春!她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人啊,為什麼自己要在這裡一天天的腐朽、垂死,她卻越來越鮮活呢?老天爺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蔣月蘭再看自己,簡直想懊惱地大哭一場。短短的十天,她如同老了十幾歲,照鏡子的時候眼角竟然佈滿了細紋,雖然細如蛛絲,可她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拚命地塗脂抹粉,可是依舊掩不住臉上的憔悴。之前懷孕,需要不斷地進補,她的身體如同氣球一樣撐了起來,如今雖然流產,身形卻是沒辦法立刻恢復,腰身彷彿成了個被撐壞的面口袋,她只能用綢帶緊緊地箍住那鬆垮的肥肉。她以前從沒有發現自己有怎麼多缺點,今天卻一併發現了。正是因為忽然發現的,才感到格外無法忍受。
蔣月蘭死死盯著李未央,沮喪得只想痛哭,對對方的怨恨和惱怒也更加強烈。若是有機會,她一定會為了自己報仇雪恨——其實她和李未央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不過是因為她喜歡上了李敏德,然後看不上李未央一個庶出的身份竟然比她活的還要滋潤,就和李未央結下所謂不共戴天之仇了。女人就是這樣奇怪的東西,哪怕是一點小小的嫉妒,到了關鍵時刻,也會變成燎原之火。
「你怎麼來了?是要看我如何落魄嗎?」蔣月蘭望著李未央,竭力壓抑自己的恨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目光中卻有毒牙般的東西若隱若現。
「母親說哪裡話,我不過是來看看你。」見蔣月蘭看向自己身後,李未央笑道,「母親不必等了,父親是不會來的,老夫人也不會。」
蔣月蘭的眼睛裡明顯都是失望的神情,她以為,李蕭然跟自己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會有點感情,誰曾想他竟然如此的無情無義,就這麼輕信了李未央的話,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又能是誰的呢?蔣月蘭想要冷笑,可是發現笑容到了嘴邊上,卻變成了苦澀。
看了一眼桌子旁邊冷掉的飯菜,卻只是連下等僕人都不肯碰的冷饅頭和半碗粗米,李未央微微一笑:「母親嫁入李家,平日裡吃的恐怕都是山珍海味,用這等飯菜對待你,實在是委屈了。」
蔣月蘭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眼裡的毒牙已經漸漸清晰。李未央的話勾起了她的萬般哀怨,她不由咬著牙齒,嘴邊的冷笑徹底綻放開來:「成王敗寇,我輸給你,不過是沒有你狡猾而已。等我有朝一日翻了身,你未必不會落在我手上,到時候你一定會比我慘。」
李未央笑了笑,道:「連自殺的招數都沒人搭理了,你覺得——還有可能翻身嗎?」
蔣月蘭忽然頓住了,一片寒意蓋住了心田:她想說自己一定能贏回李蕭然,然而,李未央的笑容卻提醒她,如今李蕭然對她如此輕賤,會相信她的話嗎?即便是跪在他腳底下懇求,說不定只會自取其辱。
是的,自殺博取同情是她最後一招,若是對方連她的性命都不屑一顧了,還能有翻身的機會嗎?蔣月蘭咬緊牙關,道:「我還有——」
「哦,你是說,你還有自己的娘家和蔣家。出事到現在,沒有任何人來看望你吧。」李未央慢慢卻殘酷地道。「對於他們來說,你不過是一枚棄子,誰會理你的死活呢?聽說你娘家,已經在圖謀等將你那個二妹妹嫁進來給父親做妻子了,說是要給你找個幫襯的,你還不知道吧。」
這句話像柄血紅的刀子一樣戳進了蔣月蘭的心裡,在那個瞬間,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流產讓娘家對她失望了,嫁過來一年多她甚至連一個孩子都沒能生下來,他們迫不及待地再送一個女兒過來鞏固地位……怎麼可以這樣寡廉鮮恥!她還活著,還是李家堂堂正正的大夫人!控制不住的,一滴冰涼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蔣月蘭卻別過頭,不肯讓人瞧見,半天才冷冷地吐出一句:「我的確是輸了,而且輸得很徹底。但我哪怕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我會永遠纏著你,叫你日夜難安,沒一天好日子可以過!」
李未央聽了這話,卻突然笑出了聲,她臉上的笑容顯得十分輕蔑,顯然根本沒將對方放在眼裡。
蔣月蘭覺得這笑聲就像三瓢冰水直潑到她心裡來似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氣勢也不由自主地被挫敗了。「我……我……我……」她突然失去了鬥爭的力氣,變得無比灰心,一下子大聲頹敗地哭了出來,然後撲倒在李未央的腳底下:「三小姐,我再也不敢跟你作對了,放過我吧!給我一條生路好不好?」
李未央半是憐憫半是嘲諷地看著她:「我從來沒有要將你置諸死地的意思,母親又何必這樣害怕呢?」說著,她吩咐阿蘿道,「將你們夫人攙扶起來,這樣像是什麼樣子。」
阿蘿趕緊去攙扶蔣月蘭,卻被她一把推開,她大聲道:「我知道你肯來,就說明我還有價值的是不是?只要我在一天,李蕭然就不會娶正妻,也就不會有其他人進門來威脅七姨娘和敏之的地位,現在他不會再有孩子,我也不能再懷孕,這樣說來,敏之就會是這個家裡唯一的兒子,這情況對你也是有利的不是嗎?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會跟你作對了,蔣家如果有什麼情況我也會告訴你的,不,我甚至可以幫助你對付他們,只要你讓我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坐著,只要你能幫我不讓我妹妹進門,我什麼都依你!」就在剛才,她已經想通了,什麼李敏德,什麼娘家,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李未央她是再也不敢招惹了,凡是沒辦法鬥贏的敵人全都應該變成朋友,這是她這麼多年的生存之道,與其讓娘家送了人來給自己拆台,還不如倒戈向李未央,一切還能有轉圜……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阿蘿,替你家夫人擦乾眼淚吧,她現在的身體可禁不起這樣哭。」
這就是答應了!蔣月蘭一下子擦乾淨眼淚站起來,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阿蘿連忙去攙扶她,她立刻道:「我不會辜負你幫我的這份情意,今後蔣家有任何的動靜,我第一個便來告訴你!」
李未央的笑容帶了點冷淡,道:「希望如此。」她留著蔣月蘭,不過是因為將來還能派上很大的用場,對於敵人,她的心早已變成冰雪,沒有半分同情了。
阿蘿勉強攙扶著蔣月蘭上床躺著去了,李未央看著她不穩的步子,不由挑起了眉頭,剛剛小產就在冰天雪地裡頭跪了那麼久,看她的腿腳都已經不太靈便,聽說還偶爾會吐血……這樣的人,又能活多久呢,自己還是應當抓緊時間才是。想到這裡,李未央不再看屋子裡的人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屋子裡,阿蘿小聲地問道:「夫人,您真的要投靠三小姐?」
蔣月蘭臉色頹敗,眼睛雖然還有恨意,卻已經是疲憊不堪,她看了阿蘿一眼,道:「不是我要投靠,而是不得不投靠她。現在我活著,對她還有點用處,所以她才留著我。如果有一天我沒用了,誰都不會再理睬我的。李未央固然讓人生氣,可我最怨恨的是李蕭然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懷的是他的孩子,他卻根本問也不問就讓我去罰跪,害的我一輩子都要留下病根,我絕對不會原諒他,縱然下地獄,我也要拖著他一起去!」
蔣月蘭的滿腔恨意,已經逐漸轉移到了毀掉自己一生的李蕭然身上,阿蘿見她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不由得心驚膽戰起來,勸說道:「夫人,老爺只是一時想不開——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蔣月蘭冷哼一聲,卻是不說話了。
二月十五,宮中盛宴。皇帝高坐御座之上,皇后坐在他身側,蓮妃頭上戴著名貴的珠寶,在月色下,閃出奢華的螢光,她的位置緊緊挨在皇帝一旁,倒比皇后看起來還要更高貴一些。德妃陪居在下首,這一次,她整個人顯得十分的安靜,讓人似乎根本無法感覺到她也是後宮四妃之一的存在。不過這並不奇怪,武賢妃被賜死後,梅貴妃又因為五皇子謀逆一事倒了霉,現在的四妃之中,只剩下張德妃和柔妃了,而柔妃身體一貫不是很好,此次的宴會都沒能出席,因此張德妃也就越發的低調了。
宮女們穿梭往來,端上一盤盤珍饈佳餚,皇帝微笑著不斷和旁邊的蓮妃低聲交談,顯然是寵愛的不得了,台下的重臣們看在眼裡,心中都是另外一番計較了。
蓮妃在得意的時候,後宮中的其他女人也在憂心忡忡,比如說後宮最高貴的女子——皇后。她坐在一旁,看著嬌羞的蓮妃,心中嫉恨無比,這個孩子……如果是位公主的話就皆大歡喜,如果是位皇子的話,則意味著太多問題。
在皇家,繼承皇位的一般都是嫡長子,當今太子便符合這個要求,可若是皇帝喜歡,臨陣換人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比如說太子犯錯的時候。本來太子身邊就有很多人虎視眈眈了,現在再多一個備受皇帝寵愛的小皇子,這日子可就更難過了。
說到底,縱然這孩子生出來是個男孩子,卻也不過是個嬰兒,能翻出什麼天去,可皇后卻覺得,自從周大壽改良了原先的丹藥後,皇帝的身體恢復的還不錯,再活個十來年都不成問題,到時候這皇位到底屬於誰,可就不一定了……畢竟現在皇帝看太子是越看越不順眼了!若是太子的位置被人搶了,就算皇帝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不會把她怎麼樣,他日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新帝登基時,她這太后怕也只是擺設。所以,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是一位皇子,否則的話,她不敢想像將來的情形……
李未央雖然坐在台階之下,卻敏銳地看清了皇后的表情,不過低下頭微微一笑,這時候,她突然察覺有道火熱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轉即逝,李未央微微抬起頭,卻見拓跋真坐在不遠處,意味深長的眼神,和她碰撞在一起。
李未央的表情凝滯片刻,拓跋真深深望住她,隨後舉起酒杯,微微一笑後,一飲而盡。李未央心中,突然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這個人,簡直像是對她志在必得似的,真的這樣自信嗎?
「未央,你這是怎麼了?」
孫沿君關切的話音飄入耳中,李未央回神,看到她擔憂的眼神,微微一笑,低下了頭,「我只是看著今晚的美景,一時失了神。」
「那就好。」剛才明明看到李未央在發呆的……還以為她有什麼心事,孫沿君心中想到。可是李未央的神情卻已經恢復如初了,讓人看不出絲毫的端倪。
不遠處的蔣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睛裡,不由冷笑了一聲,然而卻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掩住唇畔的血絲,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喝下了一杯酒。從上次被李未央氣倒,他就在床上足足臥病了三個月,就在來赴宴之前,他還連床都爬不起來。但他還是來了,因為他知道李未央一定會來,他若是不來,便是示弱。
原本以為李未央會注意到他,但對方的目光沒有一刻是看向他的,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來了一樣。即便是偶爾相遇的目光,他在李未央的眼睛裡也沒有看到一絲屬於人的感情。對面的那個女子,有著絲毫不遜於他的意志力和行動力,強悍到讓人害怕和戰慄。正因如此,他更加不可以輸給她!這絕對不可以!蔣華捏著酒杯的手指隱隱發白,雖然周圍都放著火盆,手上還捧著熱過的酒,可他還是覺得什麼都無法驅散身體內的寒冷。
祖父明明說過,自己是大歷最聰明的人,最勇敢的謀士,是整個軍隊的靈魂,可他為什麼會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丫頭,這根本不公平!抹殺掉自己的惡毒與自私,此刻的蔣華把一切的過錯都推到了別人的身上,不想失敗,可是已經失敗的事實無法改變。尤其在看到李未央清秀而平靜的面孔,就好像腦袋裡某根神經突然斷裂了一樣,有著什麼東西在他的腦袋裡不斷地叫嚷著:打敗她,殺死她!
蔣旭低聲提醒道:「華兒,你還撐得住嗎?」
父親的憂慮讓蔣華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微笑著,壓抑住體內的暴戾因子,道:「父親放心,我的病已經完全康復了,今天這樣的場合,不會有問題的。」
蔣旭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蔣海死了,蔣南永遠不能見光,自己已經接連失去了兩個兒子,就連侄子也跑得不見蹤影,他再也不想失去蔣華了:「你祖父馬上就要回京,你二哥已經去迎接了,所以,放寬心吧。」蔣旭安慰道。
蔣華當然知道祖父蔣國公馬上就要回來,可他不想讓一向把自己視為驕傲的祖父看到如今他這副頹喪的樣子。想到這裡,他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現在他才相信自己或許真的有病。他從小跟著祖父在軍中長大,旁人都稱讚他聰明睿智、謀略有方,卻少有人知道他其實是蔣家五個男孩子之中最暴力的一個。六歲的時候他曾經將一個玩伴打傷到在床上躺了半年,原因不過是別人說了一句你居然跟小女孩一樣秀氣啊!他當場發怒並且不顧平日裡的情誼,衝上去對那孩子拳腳相向,他打斷了對方的鼻樑還有三根肋骨,最後出動了兩個成年人才拉開他。他看到玩伴傷成那樣也十分後悔,可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對當時那種暴怒的情形毫無克制之力。
事後祖父見他情緒低沉,整日裡閉門不出,便為他請了名醫,那大夫曾經建議他學會自我克制,還暗示他或許罹患了某種有攻擊性的病症,於是這些年來他修心養性,盡一切可能壓制自己內心的暴戾之氣,可是李未央卻輕而易舉地讓他釋放出了心裡的野獸,他一點一點的要被她逼瘋了。
好在,這樣的局面,很快就會改變的……蔣華心中這樣想著,面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李敏德將眾人的暗潮洶湧看在眼中,不過淡淡挑起了眉頭。拓跋玉、拓跋真、蔣家人,一個一個對未央都有不良的企圖,他是不是該做點什麼,警告他們一下呢?唇畔勾起一絲笑容,李敏德露出習慣性的微笑。
李未央的眼神無意中落在李敏德的臉上,不由微微一頓,每當他俊美的臉上出現這種笑容,就代表他開始算計別人了。她很想知道,這一回,又會是誰倒霉呢?
就在這時候,太子突然站了起來,朗聲道:「父皇,兒臣有事起奏。」
皇帝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道:「說吧。」態度有點不冷不熱的,看得旁邊的皇后心裡有幾分難受,卻只能強自壓抑著。
太子仿若毫不在意,笑道:「漠北使臣今日到了京都,並且要在今晚為父皇獻上禮物。」
漠北是大歷朝北方的一個地廣人稀的國家,人民以騎射為生,民風十分彪悍,多年來和大歷都是在明爭暗鬥之中,衝突爭執不斷,但這十年來卻沒有爆發大的戰爭,兩個國家的關係十分的微妙。三皇子拓跋真看到這種情況,主動提出要在兩國之間劃分出七個城市進行通商,讓漠北人用他們的特產,例如馬、羊、駝、貂皮等物來交換大歷朝的絲織品、瓷器、金銀器、茶和鐵器等等東西,又設了專門的官員控制兩邊貨物的價格,盡量使得交易公平,這樣一來,兩個國家的關係很快得到緩解,此次漠北使者來大歷,便也並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情了。
皇帝點了點頭,面上也露出微笑道:「既然如此,就請使者上殿來吧。」
話音剛落,卻看到原本跳著柔美舞蹈的宮女們退了下去,轉眼便看見殿前空曠的地上人影聚集、鼓瑟鳴響。不一會兒,便看到樂工和鼓手越眾而出,開始演奏。帶著面具的高大鼓手將一種造型奇特的鼓揚在頭上,隨後鼓槌輕輕落在鼓面上,那聲音彷彿是山澗突然迸發的溪流,又彷彿是石子突然跌入深淵的震動,而且很快,一聲接著一聲,越發激烈和急切起來。而鼓手旁邊的樂工們也紛紛開始彈奏手中的樂器,一時之間琴瑟琵琶聲音加入了鼓點,卻半點沒有減弱鼓的聲勢,反倒讓整個樂器呈現出了一種慷慨激昂的狀態。就在此時,鼓聲越發急切,眾人彷彿看到眼前出現了千軍萬馬列陣衝殺的場面。那鼓手打到如今,已經是揮汗如雨、臉色凝重、全身而動了!
李未央皺起眉頭,這樣慷慨激昂的曲子,意境又是這樣的奇特,絕非一般的匠人所能操縱!這鼓手——
就在這時候,鼓手突然丟掉了槌子,用手撫在鼓面上,拚命地拍打著,卻比原先的鼓聲更加的激烈、清越!一時之間所有的樂器彷彿都停止了,見慣了大歷柔美歌舞表演的眾人都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人,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直到片刻之後,鼓聲戛然而止,眾人才驚醒過來。
一直坐在座位上的太子突然站起身來,大聲道:「好!四皇子好本事!」
那鼓手朗聲一笑,快步走上前來摘了面具,向大歷皇帝拜倒,道:「漠北四皇子李元衡,見過大歷皇帝陛下。」
這位漠北四皇子,自稱李元衡的男子年紀不大,一張刀削般稜角分明的臉孔,臉上的輪廓很深,兩道濃黑的劍眉壓在深深的眼窩上,高挺筆直的鼻樑和氣質剛毅的嘴唇無一不顯出勃勃的英氣。他的頭上戴著高高的毛帽,上面鑲滿金銀片飾和珠寶玉石——氈帽下露出的是長長的黑髮,按照漠北的習慣結成了髮辮,上面綴著深紅或深綠的玉珠,與大歷朝喜歡穿著精美絲綢的年輕男子不同,他的身上則穿著珍稀異常的金豹皮裘,腰間一柄黃金為鞘、象牙為柄的彎刀格外觸目。
像是感受到了女眷們的注目,他說完這句話,突然回過頭來看了女眷們一眼,目光突然在其中一個地方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