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塵埃落定
皇帝在驚愕之後,立刻道:「你這是做什麼?」
太監總管緊隨其後,卻是沒有來得及攔住公主,他一臉忐忑地覺得這場合似乎自己不該在場,卻又不敢隨便離開,只能跪在地上不敢吭聲,皇帝揮了揮手,他立刻告退了。
皇帝蹙眉,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永寧公主哭得更加上氣不接下氣:「女兒何時成了任由別人欺凌的,父皇,求您一定要給女兒做主啊!」
皇帝愣住:「發生了什麼事?」
永寧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皇帝案桌上的奏章,很敏感地發現了越西的國書,頓時惱怒萬分,竟然全不顧一國公主的儀態,上去就伸手一推,那奏章飄飄灑灑地落了一地,皇帝勃然變色:「永寧,你怎麼這般無禮!」
永寧公主一改剛才的委屈,憤怒地道:「父皇,你是一國之君,你的兩個女兒接連受辱,你卻為了什麼狗屁的結盟視而不見,你還是我們的父皇嗎?」
皇帝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見到一向清高嚴肅的永寧露出這種樣子,猜到事情不同尋常,立刻道:「九公主的事情,朕已經殺了那護衛替她出氣,縱然你們委屈了,卻也是你們自己不對在先,你們是主人,就該大度一些,為什麼要跟一個十六歲的丫頭糾纏呢?不理會她就是了!」
永寧哭泣道:「父皇,無論我們說多少遍你都不相信,安國公主根本不是在你面前可愛的小姑娘,一切都是她無禮在先,甚至她還給了九妹一鞭子,三弟明明瞧見了卻當做看不見,父皇你也是如此,難道你們都被她這個妖精蠱惑了不成!還是我大歷竟然已經衰微至此,連個越西公主都能輕易羞辱?!」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九公主的任性世人皆知,這事情必須低調處理,否則外人只會覺得是兩個任性的公主掐了起來,兩國正是緊要關頭,萬一鬧出什麼大事來更是難堪!說到底,皇帝就沒把這事情往別處想,在他看來,不過兩個小女孩的爭執而已,畢竟在場的都是九公主和永寧的人,九公主向來驕縱,永寧又護著妹妹,事後拓跋真更是說了無數遍只是誤會,試問,皇帝又怎麼會相信她們的三言兩語,就把一國公主問罪呢?
永寧卻不依不饒,幾乎連臉上的脂粉都哭花了:「父皇,九妹這事情暫且不說,你可知道昨天夜裡有個陌生的男子突然進了女兒的房間,甚至睡在女兒的床上——」
皇帝震驚地看著永寧公主,幾乎說不出話來。她說的字每一個分開都能懂,怎麼合在一起他完全聽不懂了呢?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進了她的房間,睡在她的床上,什麼人敢有這樣的膽子!竟然敢侮辱他的長女!
永寧公主一屁股坐倒在身後的几凳上,手指著地上那國書,道:「父皇你只知道和談,只知道結盟,卻將你的女兒棄之不顧!您忘記了嗎,當初應國公自恃是開國功臣,手握兵權,漸漸地就開始囂張跋扈起來,對您也沒那麼恭敬和忠誠了,您要除掉應國公,便把我作為棋子嫁了過去。因為這樁婚姻,我賠上了自己的一生,但我並不怨恨您,因為您說過,我是皇家的公主,享受了這錦衣玉食,自然要付出代價的,後來駙馬的死,我明知道並非是癆病,卻還是裝作一無所知,因為我時刻記著自己是公主,是您的女兒!可是您呢,您是如何對待我的,賣掉我一次,現在還要再一次對我棄若敝履嗎……」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可是面對著這個女兒,他的確是心有愧疚,竟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慢慢見永寧如此悲傷,他的眼睛裡也有了愧疚悔恨,道:「永寧,父皇當時處於那種局面實在是不得已,可是你放心,這次欺負你的人,父皇一定將他千刀萬剮——」
永寧公主一抹淚水,道:「父皇,您不要再欺騙女兒了!若不是您之前對越西安國公主的縱容,那燕王如何敢這樣放肆,闖進女兒的閨房意圖不軌!」她說罷站起身來,森然道,「父皇,他羞辱我,便是羞辱您!若是您這樣輕描淡寫地就解決此事,我也枉自為人了!反正如今我前面的路是黑的,不妨就這麼走到底,掛死在你宮門口!到時候言官怎麼說,天下人怎麼說,我都顧不得了!」
皇帝完全沒想到那人便是燕王,張口想要說話,奈何永寧公主已經往外走去,他連忙跟著上去,可是永寧公主出門後徑直走向自己的那座步輦,然後喝令太監們抬起來就走,甚至把皇帝都晾著了。
別人說永寧公主只是個寡婦,在朝中影響力不大——實在是小看了她。她先是大鬧一場,然後質問皇帝,並不是感情用事,相反,她太清楚自己在皇帝眼中的地位了。她是宮中的第一個孩子,皇帝抱在手裡親過愛過的、慢慢長大的孩子,她的影響力,超過太子、超過拓跋真,超過九公主,她才是這個宮裡最受到皇帝另眼看待的孩子。這其中,當然還有一個因素,那就是皇帝愧對於她,對於她的婚事,對於她驟然守寡的命運,皇帝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一點,哪怕他高高在上,旁人都不敢觸犯他的威嚴,可是她卻敢,因為她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個女兒,而不是一個公主。而他,也只能是一個愧疚的父親,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永寧公主走後,皇帝長吁短歎,蓮妃這時才敢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陛下。」
皇帝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繼續歎氣,道:「這可該如何是好?」
蓮妃搖了搖頭,永寧公主來就這一一句話:女兒我受了委屈,父親你看著辦吧!她慢慢道:「這燕王,也過於放縱大膽了!聽聞他到達京都,就不斷挑釁滋事,甚至見到美麗的女子便無比輕浮地恣意調笑,如今居然敢欺凌到永寧公主的頭上,這簡直是太過分!」
皇帝冷著臉,僵硬道:「這個朕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敢作出這等事來!」他心中更加疑惑,永寧公主不算什麼美人,又是個寡婦,到底元毓是如何看上她的,這什麼眼神?不過,他又怎麼會知道,是李敏德把元毓痛打一頓之後,等他昏迷後丟上了永寧公主的床呢——
蓮妃看了皇帝一眼,心頭暗笑,面上卻無限同情,又是義憤填膺,道:「臣妾知道陛下擔心什麼,但現在盟書已成,這燕王也該給他一點教訓!」
皇帝搖了搖頭,道:「若是按照朕的法子,殺了他都使得!可是一旦此事傳出去,永寧的名聲——她剛才說的是一時氣話,但真的眾人皆知,她不想死也要死了。」
蓮妃愁容滿面,道:「這事情變成這等模樣,可如何是好啊?」
皇帝有足足半個時辰都不說話,蓮妃也不敢催促,只敢在旁邊倒了杯茶,靜靜等著,直到皇帝沉吟道:「永寧這些年來,實在是吃了不少苦,朕應該好好補償她才是。」
蓮妃無比驚訝:「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越西的燕王,的確是個美男子。」
蓮妃的臉色有點古怪,燕王元毓這樣俊俏的美少年,配上永寧公主,怕是不妥吧,而且永寧的年紀可是……但她不敢說燕王會反對,這等於是向皇帝在抱怨公主的年紀大了,又不夠漂亮,性情還那麼高傲,實在不適合作為和親人選。
在皇帝眼裡,這個長女雖然年少守寡,但終究還是他的金枝玉葉,比世上任何千金小姐都要嬌貴的,哪裡會覺得她配不上元毓呢?蓮妃試探著道:「這,不知公主是否願意。」
皇帝笑道:「朕其實早就已經想過,將來給她找個伴兒,才是最為妥當的。可惜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那些言官們又總是盯著皇室,她總歸是個寡婦,再嫁會傳出不少流言蜚語,再加上她又個性執拗,堅持不肯改嫁。但這次可不同,既然是和親,她就是為大歷作出犧牲,言官們不但不會胡說八道,反而會讚美她。而她現在不樂意,將來也會感激朕。作為女子,孤身一人,就是錦衣玉食供奉著她,終究難耐寂寞,現在元毓壞了她清譽,縱然追究也是無用,不如別總是端著架子,順著台階下來,跟他遠遠離開,天高地遠去做個燕王妃,大歷在一天,她這燕王妃的位置就穩穩當當的。豈不是好事?」
早在燕王求婚的時候,他便已經想過,若非捨不得九公主遠嫁,這實在是一門不錯的親事。後來太后說起李未央,他還覺得這和親便宜了她,現在一看,終歸是永寧公主最為合適。
蓮妃面上露出讚許之色,心中雖然覺得荒謬,但這樣一來,李未央的危機便徹底解除了……
兩天後,皇宮夜宴,諸位朝臣行過禮節之後,按照以往的慣例,應當是欣賞歌舞、縱情飲宴,但今天皇帝並沒有這樣做,他有話要說。
「眾位愛卿,越西日前送來國書,請與我大歷永結百年之好。經慎重思慮,朕將為三子拓跋真迎娶越西安國公主。」
眾人笑了,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啊,越西皇帝特地送來安國公主,分明就是為了聯姻。這些日子以來,在大歷京中也一直流行著這個說法,皇帝會為拓跋真迎娶安國公主……永結兩國秦晉之好。
李未央看了一眼,拓跋真面上的神情像是大喜過望,率先站起來向皇帝叩謝恩典。安國公主目前還不是皇帝兒媳的身份,她只是難得表現出嬌羞的神情,掩唇而笑。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是不可避免,李未央倒是很想知道,娶了這麼一匹胭脂馬回去,拓跋真的後院會變成怎樣的戰場。
皇帝旁邊的蓮妃,一臉的似笑非笑,而皇后,卻已經是身體不適許久,缺席了這次的宴會。皇帝的話還沒有說完:「不光如此,越西燕王已經向朕求娶了永寧公主,朕也已經應允了。」
皇帝的這一番話,讓眾人措手不及,怎麼回事,不是說真正許嫁的人是安平郡主嗎,怎麼會換成了永寧公主?永寧公主可是皇帝的親生女兒啊,他捨得把女兒千山萬水去和親嗎?眾人的臉上,都是無比的疑惑,然而轉念一想,永寧公主可是個寡婦,皇帝雖然寵愛她,但終究還是一個心理負擔,送到越西去,不啻於一個很好的選擇。可是,越西的燕王風流倜儻,他能夠同意嗎?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元毓的身上。他穿著一身絳紫色華袍,頭戴玉冠,容貌絕艷,氣質超凡脫俗,竟然把眾位女眷的艷色都給壓了下去。可是此刻他的臉色十分的古怪,何止是古怪,簡直是快要哭出來了。眾人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對此門婚事不樂意了,不由覺得有些滑稽,卻礙於場合與身份,只能壓低了頭,把控制不住的笑聲埋在心頭。
李未央微微一笑,旁邊的孫沿君是一副吃驚的神情:「永寧公主和燕王殿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未央,我都糊塗了。」
其實這幾日來,李蕭然一直耳提面命,要求李未央在皇帝賜婚的時候欣然接受,然而此刻,連李蕭然都愣住了,他實在無法想像,怎麼和親人選臨時換了,甚至於皇帝沒有向他這個心腹透露分毫。不是商議得好好的嗎,諸般婚禮細節都已經敲定,只要新娘子李未央謝恩就位,一切萬事俱備。可事情到了如今,怎麼變成這個樣子,永寧公主,蒼天!
就在這時候,就聽見鼓樂齊響,一位女官引導整個儀仗隊伍從殿外進入。最前面是二十六名美貌的宮女手持著大紅燈籠,少頃便是一個窈窕女子款款而入,她身穿紅色翟衣,其下擺露出紫色和藍色相間的紋路,頭上戴了金銀琉璃,看起來光彩炫目。然而那卻是一張十分衰老的面容,本該紅潤緊繃的臉孔在濃重的胭脂下顯現出了一點灰白,皮膚也浮腫鬆弛,最糟糕的還是她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就像在木頭上挖了兩個洞,如果不是眼珠偶爾地轉動幾下,簡直像是個木偶。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永寧公主不過二十多歲,卻已經是這副蒼老的模樣,一方面是因為她與當年的駙馬伉儷情深,驟然失去夫君,傷心所致。另一方面,她畢竟是少女守寡,生活失去了重心與目標,不得不獨守空房,可想而知,日子過得十分苦悶。所以,她雖然有皇室公主的身份,實際上還不如一個平民女子可以隨心意地改嫁他人。因為能和公主身份匹配的男人早已成親生子,而不如她的人她又瞧不上,再加上無數規矩禮儀,讓她注定了一輩子只能孤獨過日子。但越西請求和親就不同了,哪怕永寧公主是個寡婦,但皇帝只要一句為國犧牲就能夠成全了她的名聲,這也就是這門婚事能夠行得通的根本原因。
元毓立在那裡幾乎已經呆住,他之前聽拓跋真說起自己莫名其妙在永寧公主的床上出現,立刻猜到這事情和李未央、李敏德有關係,卻只想著收拾李未央以後還有機會的,最多不過是換個和親人選罷了,反正都是公主,丑不到哪裡去,可他沒想到,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的永寧公主居然看起來這樣蒼老,足夠做自己的母親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李敏德這個傢伙的心思到底有多歹毒!簡直是已經毒出了血!
這種老女人、這種老女人!他不會要、不能要、堅決不要!他立刻回轉身,大聲道:「請皇帝陛下另外選擇一位公主!」
皇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安國公主面色一愣,這個四哥到底是怎麼了,她明明跟他說好了,另外找機會對付李未央,先娶了這個永寧公主擺平爭端再說,他怎麼一會兒工夫就變卦了!她畢竟不是男人,哪裡會想到男人的心思,妻子可以不美貌,但一定要能見人,至少不會被人取笑!
元毓的這句話,讓皇帝的臉色變得陰沉,他淡淡望著越西的燕王,沒有開口說話。安國公主感覺到了不對,前幾天他們來拜見,皇帝還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樣子,甚至於當九公主來告狀的時候,他都能夠哈哈一笑當做誤會一場,可是現在,皇帝的臉色異常可怕,彷彿元毓再說一個不字,就會將他們推出去斬首一般。她下意識地看了拓跋真一眼,對方衝著她,搖了搖頭。
安國皺眉,皇帝的態度變得太快了,帝王都是如此,翻臉如同翻書,她下意識地走上前去,微笑著,低聲對元毓道:「三殿下說,這門婚事不可以反悔,否則咱們無法平安走出大歷。」
元毓吃了一驚,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卻見他一臉冰冷地望著自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妹妹之前的放肆行為,是因為結盟才被暫時允許,可是現在,當他羞辱了永寧公主,卻不肯接受大歷提出的折中條件的話,這次的結盟,也就徹底完了,不止如此,大歷皇帝不會讓他們平安離開這裡。哪怕是任性驕縱如安國公主,竟也發現了皇帝態度的明顯變化。
李未央低下頭,唇畔輕輕勾起。皇帝就是皇帝,權威不容置疑,當他喜歡你、容忍你的時候你若是不知道收斂,後悔都找不到地方去哭。安國可以任性,可以和九公主發生衝突,這在男人們看來不過是小美人們互相較勁,但若是元毓這個皇子也這麼幹,他又將大歷皇室的威嚴置於何地呢?皇帝不會容忍他的。現在,不是求他答應,是必須答應。
元毓畢竟不是蠢人,他立刻明白了形勢的變化,將自己心底的憤恨和惱怒全部隱藏起來,笑容重新回到臉上,立刻道:「不,我是說,永寧公主這樣美貌,我怕自己無法匹配得上,既然陛下說我配得起,那我便迎娶她作為我的王妃。」
永寧公主也略略吃驚,她看了元毓一眼,沒想到那半夜裡爬上她的床,輕薄她的惡徒竟會出落得如此英俊挺拔,她心裡一時之間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從前她的丈夫過早離世,使得她孤單一人,孤苦伶仃,滋味寡少。曲指算來,她寡居已有多年光景。她的公主身份,注定了她的日子比尋常寡婦更為難熬。正因為如此,她的美貌迅速流逝……她也曾攬鏡自照,遙想當日駙馬在時,描眉梳妝、舉案齊眉。如今眉梢眼角,早已皺紋早生,卻也無心打扮,打扮了也無人來看。
她懷念駙馬、深愛駙馬,與此同時更需要有人來欣賞她,讚美她,陪伴她。每天到了夜晚,她也一樣期待著柔情的親吻,期待著溫柔的擁抱。可是白日裡,她卻必須嚴肅正經、自我克制,所以當她看到年輕美貌的九公主許嫁的時候,她不知感到多麼嫉妒,而那天晚上突然有陌生男子睡在她的身側,她憎恨惱怒是多數,而現在年輕而俊美的元毓適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卻不由心中微動,再難自制。
李未央抬起頭,無意中瞧見了永寧公主緋紅的雙頰,不由一愣。這齣戲,李敏德恐怕沒有想到吧。不,應該說,他們錯誤估計了元毓的無恥和見風轉舵,也錯估了永寧公主的態度。原本,應該是一出大殿上勇敢拒婚,元毓被皇帝重責,甚至談判破裂的結果才是,怎麼反倒變得郎情妾意了。這樣一來,不就變成了一出鬧劇了嗎?李未央觀察著元毓的神情,發現他的臉上在笑,嘴角卻在抽動,隱約形成猙獰的弧線,彷彿是在竭力壓抑,她不由笑了起來。
對,這樣比原先的效果還要好。永寧公主畢竟出身皇室,她出嫁都有無數女官宮女隨行,元毓並不能將她如何,相反為了兩國之間的情意,還要將她當成神靈供養,夫妻感情倒是成為次要。而且永寧公主雖然是個可憐的寡婦,可是這麼多年都被人高高捧著,習慣了頤指氣使,即便嫁給元毓做了燕王妃也不會改變本性,元毓這一生,斷然沒有什麼日子好過了。
筵席開始了。各種珍饈美味流水般端了上來,各桌旁的宮女伶俐的為各位嬪妃、臣子、命婦溫酒布菜。
孫沿君便低聲笑道:「未央,你瞧見那燕王的神情沒,真是活該,他在大歷如此囂張,活該娶個虎姑婆回去收拾他。不過,永寧公主是不是年紀大了點,這燕王可比她足足小了七八歲吧——」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事情誰都心知肚明,可你曾瞧見誰提出來麼?莫說是七八歲,哪怕是十歲,二十歲,又有何不可?你沒有聽說過嗎,前朝的方後乳母已經年過七旬,方後擔心她老來孤單,竟然將她嫁給了一個年級不過四十,中年喪偶的尚書大人,可笑那人還千恩萬謝,回去便將那老嫗供起來,這便是皇家,不容你拒絕。之前陛下對越西的忍讓,全都是為了結盟,但觸犯了他的底線,越西也討不到好。」
「可是,這門婚事,也太不匹配了。」
「所以,我才說如今燕王殿下才是真正好忍性,值得佩服!」李未央的笑容,竟似是帶了千萬的溫柔,叫孫沿君看得有點怔愣。她一直覺得李未央的容貌過於清冷,雖然秀麗,可卻缺乏讓人心動神搖的美貌,現在看她這一笑,卻和往日完全不同。
對面的拓跋玉也遠遠看著李未央,甚至,他的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她的面容。她眉目如畫,容貌如玉,在外人眼中,那秀麗的相貌,並沒有多麼美貌,可是拓跋玉看來,那雙如古井的眼波,如明月的眼珠,卻足以補救這一切。她也許不如李長樂的絕色,也許不如蓮妃的嫵媚,也許不如安國公主嬌艷……她也許並不能算很美,但她就是與眾不同,至少,在他眼裡,格外不同。
若非是太后阻撓,如今她已經成了他的七皇子妃,何至於讓他在這裡這樣癡癡望著。不過,姑姑又如何?只要他得到一切,她自然也無法逃脫。拓跋玉沒有發現,自己的眼神已經變得具有掠奪性,甚至讓李未央察覺到了,她淡淡看了他一眼,拓跋玉便只是微微一笑,若無其事。
只是那一眼,讓李未央微微吃驚。在她的印象裡,拓跋玉永遠是清高的、驕傲的,或許愛慕她,但不屑於用卑劣的手段奪取,可是剛才,瞧她看見了什麼樣的眼神,那樣可怕——她的微笑,慢慢凝固在唇畔。
安國公主滿面笑容地坐著,接受眾人的慶賀,拓跋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立刻引來一片艷羨目光。
安國公主是越西裴皇后愛女,此事人盡皆知,雖然她傲慢無禮,驕縱任性,可在男人們看來,再烈的馬,終究要被人馴服。這安國公主看起來高貴冷艷,將越西權貴拒於門外,她越發這樣,越是迷人,來了大歷,聽聞她要招駙馬,大歷但凡有點身價的,都躍躍欲試,最終無人能入她的眼,卻不知轉眼間,成了三皇子的正妃。
「名門女子,有點見識的,都不會選擇三皇子這種心狠手辣的男人,他的眼中只有利益,沒有感情,安國公主又如何,裴皇后又如何,越西千里萬里,越西可以保障她皇子妃的地位,又怎麼能保障她的寵愛呢?」孫沿君搖了搖頭,目光機靈又狡黠,在大廳裡兜轉了一圈,清湛眼眸瑩瑩,用團扇掩住唇,悄聲說道。
李未央笑了笑,永寧公主和安國公主,命運都是如此,她們正妃的地位不會改變,但能否獲得寵愛,看她們自己。畢竟皇家再厲害,也管不得人家後院裡的事情。她慢慢瞧著孫沿君,成婚之後,這位姑娘英姿颯爽之中多了一分柔情似水,顯而易見日子過的很美好,她道:「二嫂,不是所有人都似你一般有眼光的。」
孫沿君的婚事是她自己挑選的,是不要面子只要裡子的婚姻,平日裡光是看李家二少爺成天瞅著自家新夫人的神情就能看出來,這兩人過得蜜裡調油——但對於其他人來說,不論是皇家公主還是名門閨秀,大家求的不過是一個門當戶對,相敬如賓,誰敢去求夫君一世的恩愛呢?只要一輩子相安無事,便是幸福一生了吧。
李未央冷然抬眸,揚臉勾起瀲譎笑容。此時,皇帝一聲令下,殿內歌舞又起,一派盛世氣象。她卻不去瞧那歌舞,只是看著自己的酒杯,她的指尖修長雪白,端起酒杯輕輕抿了半口,染得唇色更深了些。
開胃的湯才上,坐在不遠處的九公主卻將鏤花銀勺一擱,蹙眉道:「真難吃……我要去散散心!」她這樣一說,逕直站起了身,走到李未央身旁,道:「姑姑,你陪我去。」
這一舉動十分突兀,殿內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只是這兩人一個是皇帝的公主,一個是太后的義女,誰敢去阻攔呢?就連皇帝,都只是歎了一口氣。他知道,九公主對於自己的旨意非常不滿,她不喜歡自己的親姐姐嫁到越西,更加不喜歡那個燕王殿下,但一切已經成為定局,任是誰也改變不了。
李未央聽到九公主叫她姑姑,不由失笑。對方可是從來都叫她的名字,只有在這樣的場合,才會這麼叫啊。她還沒有說話,已經被九公主抱住了胳膊,她撒嬌耍賴:「咱們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李未央頗為為難,只得看了不遠處的李蕭然一眼,見他點了點頭,才歎了口氣,站起來道:「好。」
九公主粲然一笑,道:「多謝姑姑!」這一聲叫的清脆,好多人聽見,面上神色都是各異,尤其是拓跋玉,那眼神像是要把九公主的嘴巴堵上。
李未央和九公主一塊兒走了出來,九公主一直翹著的嘴角這才垮下來:「我真是快被父皇氣死了——他把那個囂張的公主嫁給三哥,我就不和他計較了,偏偏他還把皇姐嫁給元毓,太過分了!」
「陛下自然有他的意圖。」李未央瞇起秀長眼眸,「公主還是好好想一想,別跟陛下慪氣,誤了大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九公主圓目一瞪,頗不樂意,「我識大體的,你放心吧,只是——終究心中不悅。」
心中不悅的何止是你,怕是那燕王早已快氣得發狂了。李未央微微一笑,卻不說明。
「兩位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不一會兒,竟然有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九公主和李未央同時回頭,卻見到安國公主曼妙身姿款款走來,逼退了御花園裡繁盛的花朵,唯有她大放異彩。跟在她身邊的男子,一身華服,高大英俊。只是笑容頗為冷漠,眼神也是同樣冰冷。
看到李未央,拓跋真微微蹙眉。
安國公主注意到他神情變化,明眸帶憂:「三皇子,是不是不舒服?」
拓跋真撐起笑容,淡淡道:「有些。前些日子打獵的時候,被一條厲害的毒蛇咬了一口,至今未能痊癒……剛剛飲了酒,這傷口隱隱作痛,不妨事的。」
「要不,回去休息吧?」安國公主笑容不變,口中卻體貼道。
九公主冷眼瞧著,卻覺得安國公主在拓跋真的面前溫馴得如同一隻小貓,壓根看不出那一日的囂張跋扈,不由嘖嘖稱奇,暗道莫非真的是一物降一物麼?這種猜想讓九公主大為不高興,她還希望向來手段厲害的三哥狠狠收拾一下這個公主,現在看她這樣乖巧,簡直像是言聽計從似的,讓她一時之間無比失落。不由挑釁道:「到底是越西來的,如此不懂規矩,你們還沒有成親,便在大庭廣眾如此親密,實在太心急了吧!」
安國公主橫目向她,粉腮含怒:「你怎麼不知輕重好歹?我是看在你三哥的份上忍讓罷了,不要得寸進尺……」
這兩個人針尖對麥芒,拓跋真卻是看向李未央,那眼神似乎有無限的冷意。
「三哥!你當真要娶這個女人,墨娘她們都是她害死的,她這種心如蛇蠍的丫頭,娶回家你一定會倒大霉的!」九公主連聲道。
安國公主眸子裡狠戾一閃而過,幾乎又要吩咐人動手,可是她身後的暗衛卻並沒有帶進宮,不能發作,不由更加惱恨。她看向拓跋真,近乎撒嬌近乎委屈:「三殿下——」
「三哥!」九公主見安國公主竟然做出此等不要臉的行徑,生氣地跺腳。
「好了好了……」拓跋真連忙打岔,左右安慰,「剛剛是我說殿內悶氣,公主才會陪我出來走一走,九妹,你別得理不饒人了,小心父皇教訓你。」言談之中,半點為九公主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李未央看得很清楚,如今拓跋真已經沒有應付九公主的必要,因為她馬上就要嫁入羅國公府,跟他的立場注定是敵對,他沒必要幫她,不僅如此,他還要想法子消滅他的敵人。
這話,讓安國公主喜不自禁,不成想他居然如此維護她。她不由側眸,秋水明媚的眼神勾魂:「對啊九公主,你應該懂事一些,不要為了小事爭執,當然,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彷彿很大度的模樣。
九公主為之氣結,剛要說話,李未央卻拉住了她,向她搖了搖頭。
拓跋真就在此刻抬起頭瞧著她,卻見李未央一身華服,雪膚與雲髻相映,別樣動人,再加上她骨骼纖柔,紅唇柔潤,搖頭的時候,唇瓣微微抿起,令人遐思。她面容清秀,從前他卻只是注意到她的聰明才智,現在仔細打量的話,她居然還有這樣的風情。
拓跋真的眼眸暗了暗,下意識地盯著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幾乎忘記了身邊的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是何等人物,很快意識到他的眼神,順著望去,卻注意到了李未央。
是啊,太后的義女,原本應當嫁給燕王的李未央。安國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嚴厲起來,然而很快,拓跋真回過神來向她道:「公主,我現在感覺好多了,那邊的御花園裡有一株翡翠海棠,你可願意去看看麼?」
安國公主微笑,將眼神從李未央的臉上收回,道:「自然。」
他們從李未央的身邊走過,拓跋真再也沒有看她一眼,可是走出很遠之後,安國公主還是回頭瞧了她一眼。
李未央筆直地迎著她的目光,第一次沒有避開。
安國公主吃了一驚,李未央那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直直地瞅著她,如同一口古井,泛著淡淡的水光,卻沒有女子的嬌柔,反倒是透出幾分森冷的寒氣來。
「妹妹,是李未央害我。」那天晚上,元毓的話言猶在耳,安國公主本來是不信的,她無論如何都覺得,李未央只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丫頭,根本不足為懼,就像上一回在別院裡她故意那般挑釁,李未央也沒敢出頭,這不是膽小如鼠是什麼?可是現在,她卻不這樣想了。
元毓馬上就要走了,而自己卻要在這裡留一輩子。也許,這是一個難纏的對手。安國心中這樣想著,卻禁不住笑了起來,自己是堂堂的安國公主,誰又能勝過自己呢,她瞧了一眼身邊的拓跋真,頗有點心滿意足。然而想到婚禮在即,她卻不免多了點隱憂,那件事——他終究有一日會知道。按照母后的意思,在越西為她挑選一個夫君,總叫對方不敢張揚那個秘密。但,她不願意!她是安國公主,天上的鳳凰,凡夫俗子怎麼能匹配呢?她的父皇和兄弟們都是那樣的俊美和優秀,她怎麼都不能下嫁!所以她不顧裴後的阻撓,千方百計地來了,然後終於遇到了她想要的男子……
不論怎樣,她都要嫁人了,而且是嫁給一個面容俊美、聰明儒雅的皇子,哪怕是憑著她安國公主的身份,他就算在新婚之夜明白一切,也最終只能老老實實和她做一對圓滿的夫妻,至於李未央,等到婚禮以後再收拾,也不遲。
她於是平心靜氣地伴著拓跋真,輕輕轉身碎步走開。
九公主惱恨地道:「未央,你應該讓我好好教訓她!」
李未央冷笑,道:「口舌之爭,徒勞無功。九公主若是真要教訓她,又何愁沒有法子呢?」
這時候,隱隱地,隨風飄來那邊的幾句閒語:「三殿下,這位安平郡主,可真是個妙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