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大喜之日

    完成納彩、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六禮之後,安國公主終於和拓跋真舉行了大婚。
    永寧公主微笑著看著禮成,目送一對新人進了洞房。誰也不知道她此刻心情有多麼起伏不定……自己這樣做的確很自私,也對不起李未央,可天底下誰都是為自己著想的,李未央受苦,總比自己受苦要好得多。
    不時有人恭敬地向她行禮,永寧只是保持著高貴得體的笑容,矜持地點頭。
    就在此時,她看多許多賓客主動站了起來,向正從門外進來的貴客打招呼。她的目光很平常地便落在對方身上,然後,彷彿空氣都凝滯了,她的呼吸也隨之頓住。
    從門外走進來的少女,一身的華服,當真是雍容華貴,秀麗脫俗,與一貫的素色裝扮相比,這次李未央竟然是盛裝打扮。眾人這才驚訝,原來這安平郡主也是一個美人,只是往常她打扮素淨、不施脂粉,大家便只覺得她不過清秀而已,現在這樣一裝扮,原本五分顏色也有了十分,再加上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黑夜裡最明亮的星星一樣燦爛,一時壓過了許多年輕美貌的名門千金,當下無數人向她行注目禮。
    永寧公主的手顫抖起來,幾乎都沒辦法遏止。李未央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應該……應該……
    三皇子府恰好和幾年前新建的太子府毗鄰,與大氣壯觀的太子府相比,這宅子顯得要簡樸許多。李未央記得,當年拓拔真曾經說過,越是尋常的宅院看在別人眼睛裡,越是會覺得他簡樸、有德,而太子的宅邸那麼奢華,看在別人眼睛裡,只會不自覺看低了一國的儲君。可是既然安國公主要嫁過來,皇帝自然命令將這座宅院重新修繕一新了,張燈結綵之下,也比往日要氣派得多。
    因為是婚宴,所以拓跋真專門在花園裡設下宴會。李未央原本覺得,這樣小的花園根本無法容納數百賓客,然而拓拔真匠心獨運,特地將原本種著花木的花園清理了出來,用松枝搭了數座花棚,棚子上安裝了薄薄的珠簾,女賓們便是坐在珠簾後頭,而男賓們坐的花棚裡卻是沒有垂簾的。那棚子裡面還燃著耀目的燭火,還是讓人覺得一片暖洋洋的。
    一旁的拓拔玉陪在李未央的身側,一身絲袍,面容清冷而俊美,兩人看起來竟然是異常的相配,就在這時候,拓跋玉發現了永寧,隨後便在李未央的耳邊說了什麼。李未央順著拓跋玉的目光向永寧看來,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花綻放一般,令永寧公主心中不由一顫,連忙低下了頭,不知怎地,心裡的害怕無窮無盡地湧了上來。李未央為什麼會在這裡,她身邊為什麼是七皇弟?難道是拓跋玉救了她?永寧公主想到這裡,不由自主攥緊了手裡的帕子。
    李未央看見永寧公主所在的棚子裡,有十幾個穿著各色錦衣的貴族小姐坐在裡面,一邊飲酒,一邊談天,一派富貴景象。然而永寧公主卻微微低下頭,不敢看自己一眼。她心中冷笑了一聲,原本對永寧也是有厭惡的,她先是為了皇室的利益幫著太后來遊說自己,又居高臨下地說什麼這是好親事,後來還幫著元毓陷害自己。但,不過彼此立場不同而已,沒什麼好責怪的。這個孤獨的女人從此就要在異國他鄉度過自己的一生了,從此不能和父母家人相見,這還是從好的前景來看,如果越西只是假意結好,或者元毓和裴皇后遷怒於人,她將要面臨的是多麼嚴酷的結局啊。
    但,一切不過是她自己的選擇,從她站在元毓的一邊來陷害自己的時候,李未央原本那點對她不起,也就煙消雲散了。
    拓跋玉低聲笑道:「皇姐這是沒臉見你了。」他的聲音裡,沒有絲毫的憐憫,只是一種平淡的陳述。
    李未央側目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為,七皇子對大公主一向是很敬重的。」
    拓跋玉的聲音裡,含著一絲冷漠:「是啊,我對皇姐一向敬重,但那是因為我以為她是自重的,可沒想到她竟然也做出這種事來,簡直丟盡了皇家的顏面!」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們先設計她,她也不必嫁給元毓,所以,誰比誰高貴多少呢?」
    拓跋玉冷笑,道:「你並非大歷皇族,所以你可以這樣做,但她是大歷公主,真正的金枝玉葉,從小接受公主的教育長大,又一直老成持重,父皇總是說,公主之中最為端莊、知道大體的便是她了。她應該知道,哪怕嫁給元毓,她也依舊是大歷的公主,若是有一天越西和大歷開戰,她必須自裁,避免淪為人質。可她如今的抉擇,卻是在告訴我們,若是兩國衝突,她必定會站在元毓的那一邊,她會為了個人幸福犧牲國家利益。這樣的人,不配我叫她一聲皇姐!」
    李未央愣了愣,沒想拓跋玉竟然會如此冷漠,她看了一眼他的側臉,不由暗自心驚。不知從何時開始,拓跋玉變得陌生、冷漠,視人命如草芥。
    但,這不是她所期待的事情嗎,成大業者當不拘小節,拓跋玉的變化,恰恰說明他逐漸變得越來越強大,可是李未央的心中,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卻蒙上了一層陰影。拓跋玉的變化,真的是好事嗎?
    拓跋玉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放心,紅姑和那些女尼都在我的手上,我會有方法讓她們說實話的,那份名單,我也一定會拿到。」
    李未央點點頭,那份名單十分重要,可以說,是很多人的命脈。若是在拓跋玉的手上,這批人就如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再也跑不掉了。她微微含笑,道:「不知七皇子要如果處置那個人?」
    聲音很輕很低,可拓跋玉卻笑了笑,道:「自然是按照你的吩咐來辦。」
    李未央一點頭,道:「多謝了。」
    拓跋玉凝目望著她,似笑非笑:「說謝謝的人應該是我。」謝謝你把這麼重要的消息送到我的手上。
    李未央的笑容很淡很淡,幾乎是看不見:「不過是彼此幫忙而已。」有拓跋玉去接手這件事,不會弄髒她的手,又能獲得不少收益,何樂而不為?
    這時候,花園裡出來了二十個秀麗高挑的宮妝麗人,空氣中隱隱傳來沁人心脾的香氣,其中一個女子躬身向眾人施了一禮,然後轉過身來用清脆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令,命我等在此獻舞。」隨後,便有人搬來巨大的帷幕,並筆墨一起送到,然後便有人將那二十個美麗女子圈入其中。
    李未央便止住了要進棚子去的腳步,站在外頭只瞧了一眼,便冷笑了一聲,拓跋玉歎息道:「看樣子,安國公主盯上你了。」
    那群女子,分明是做水墨舞。這時候,就聽見樂曲宛轉盤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迤邐而出,琴音反反覆覆,音韻連綿不絕,恍若高山流泉,清新流暢,令人頓時生出蕩氣迴腸的感覺。隨後曲子速度不斷加快,節奏不斷變化,那二十名美女穿著綵衣,在帷幕上投下美麗卻引人遐思的影子,她們旋轉時雙袖舉起,輕如雪花飄搖,又像蓬草迎風轉舞。旋轉時而左,時而右,好像永不知疲勞。在千萬個旋轉動作中,眾女配合默契、舞蹈恰如其分,只看到帷幕之上美麗的影子旋轉跳躍,卻難以分辨出臉面和身體。
    很快,曲子越來越快,急促的音調好像千軍萬馬一般縱橫馳騁,琴聲就在爆發之後變得渾厚沉著,美人們的舞蹈落在無數投影,她們旋轉的速度,似乎都要超過飛奔的車輪和疾徐的旋風。每個人手中的筆也不停地落下,只看見屏幕上一道道山川、河流、樹木、房屋、流水、石頭、美人……逐漸成形,接著琴聲漸漸恢復平靜,宛如大戰之後的歌舞昇平,讓人在心曠神怡中沉醉。
    曲音戛然而止的瞬間,眾人掌聲雷動。這時候,李未央已經看出那帷幕上,是一副大歷山河圖,這樣的壯觀、這樣的美妙,遠遠要將她當年作畫時候留下的鮮花盛放比下去。她微微一笑,對安國的心思有了瞭解。
    「不過拾人牙慧。」拓跋玉眼底劃過一絲複雜,面色卻無比淡漠,看到最後,不過是冷笑了一聲。
    李未央淡淡道:「至少,這樣的舞曲和美人,令人完全忘記水墨舞是誰所創的,這就已經是很大的成功了。」
    她的聲音很尋常,並沒有被比下去之後的憤怒。拓跋玉知道她心思非常人所能揣測,便微笑道:「其實我很奇怪,之前拓跋真還一力阻止你去漠北,現在怎麼突然想要撮合你和元毓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找個借口讓我死在和親路上,不是很好嗎?這種如意算盤,只有他打得響。」
    拓跋玉注視著她,目光深邃:「若我是他,必定會在路上掉包,將你一輩子囚禁起來,不論是殺,還是留,都由我決定。」事實上,他的猜測,不中也不遠了。拓跋玉之所以對漠北沒有打這樣的主意,是因為他對漠北十分忌憚,尤其那漠北李元衡剛愎自用,對李未央又虎視眈眈,他並沒有十全的把握,但對元毓,他卻有把握可以駕馭……只不過此刻,一切都已經雞飛蛋打。
    李未央聞言,心頭微微一震,但等她仔細看向拓跋玉的神情,卻瞧不出絲毫的端倪,彷彿拓跋玉真的只是在猜測拓拔真的思想,並沒有其他意思。只不過他此刻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叫她心頭莫名生起幾分厭煩,不由道:「我該進去了,告辭。」
    說完,不等拓跋玉開口,便進了花棚。
    拓跋玉望著她的背影,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德妃臨死之前那一幕。
    當時,德妃對他說:「我以為,陛下的恩寵是一直都在的,他雖然寵愛蓮妃,心底也會給我留下一個位置——可我錯了,男人總是比女人要絕情的多。」
    他淚如雨下,然而德妃卻一臉平靜地看他:「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全都是因為李未央,這個人留著遲早對你都是個禍害!」若非李未央,蓮妃早已死了;若非李未央,她和自己的兒子不會鬧得這樣僵;若非李未央,他的兒子早已乖乖娶了她選中的正妃!一切不會變的這樣糟糕!
    李未央太倔強、太冷漠、太剛強,強到德妃想要徹底摧毀她!
    「母妃!」他顫聲地道,「即便她做了什麼,也是你自己逼出來的!」
    在那時候,他是真心以為,母妃會悔改的,會知道他的心意。可是德妃的身體如堅冰一般,青白的臉上一點紅唇早已失了血色,臉上更是只剩下慘淡的笑容,手指哆哆嗦嗦地攥著他的衣服,用力地糾結著,似不甘更似警告:「拓跋玉,我是你的母妃,哪怕我千萬個不對,你也不能指責我!如今我死,卻是李未央害我!」
    根本不是這樣!真正害死你的人,是你自己啊!為什麼事事都要牽扯到李未央的身上!拓跋玉雙目熾紅——李未央從未對不起過他,卻是他以及他的母妃不對在先!德妃冷笑:「玉兒,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唯一的希望……你,你要記著一句話——你要是同她在一起,我便是死了,也斷然不會原諒你!」
    他還要說話,可是德妃圓瞪著眼,揪著他的手青筋畢露而陡然僵硬!終究在他懷裡嚥了氣嗎,可那一雙眼睛,卻是無論如何都合不上。
    他不明白,德妃為什麼要將一切牽扯到李未央的身上。因為他是兒子,不懂的一個母親的心。在德妃的心裡,李未央阻礙了拓拔玉的幸福,阻礙了他的人生,阻礙了他們的母子感情,所以她比一切人都要可惡!哪怕是真正害死德妃的幕後兇手,在德妃的心裡也沒有對李未央這樣仇視!
    這種愛子之情,看起來荒謬絕倫,但卻又真的存在,讓人沒辦法解釋,沒辦法理解。就如同那些棒打鴛鴦的母親,寧願兒子一生孤苦也不願意接受他心愛的女子,這種心情,誰能明白呢?不過是一片早已扭曲了的愛子之心。
    拓跋玉握緊了拳頭,母妃,我掙扎過,努力過,可是李未央早已是我此生放不下執念——我不能等,要得到她,惟有真的登上九五,坐擁江山!
    李未央進了花棚,永寧公主猛地抬起頭,彼此對望一眼,氣氛微妙。
    這花棚裡已經坐了十幾位美人,春蘭秋菊,環肥燕瘦,皆是尋常在公主府常見的高門千金。一眼望去,滿室生光。其他人見到李未央,主動上前兩步,行禮道:「給郡主請安。」
    在這裡,雖然永寧是公主,李未央只是個安平郡主,可是李未央卻是太后義女,輩分比永寧還要高出一截。
    九公主坐在東邊首席第二個位置上,此時立刻站起來,笑著向她招手道:「這裡。」李未央微笑著,走到她的身邊坐下。
    東平侯千金笑道:「久聞安平郡主美貌過人,德才皆備,我一向在聊城養病,都沒機會與您認識,今個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這般的好模樣,真真令我等自相形穢啊。」東平侯千金一直身體柔弱,前段時間得了風寒,總是在聊城別院養病,今天是第一回見到李未央,當下真心讚歎道。其實她自己生得杏眼桃腮、明眸勝春,比李未央看起來還要嬌柔美麗,只是東平侯府這兩年畢竟落寞,家中沒有優秀子弟撐起門面,她自然不能跟話題人物的李未央相比。
    「是啊,還沒祝賀安平郡主呢,太后對李家真是恩寵,先是封了你母親做平妻,接著又冊了郡主的位置,真真是令人艷羨。」一旁的兵部尚書府大小姐陸冰笑道,只是那笑容中,嫉妒多過於羨慕。
    九公主心裡一緊,狠狠瞪了那陸冰一眼,隨即擔憂的望向李未央,卻見李未央聞言揚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聽說陸小姐姿容出眾,卻想不到還這般伶牙俐齒。若是外人知道,當誇你一句敏言了。」
    這是說陸冰說話嘴巴快、不知輕重,陸冰惱怒,想要反駁,卻見到李未央一雙古井一般的眸子向她冷冰冰地掃了一眼,心裡莫名一寒,原本要反駁的話頓時有點說不出口。陸冰惱恨自己竟然被李未央嚇住,臉上變得紅一陣白一陣,立馬不說話了。
    花棚雖然安靜如初,但九公主卻敏銳地意識到,自從李未央進來開始,有種奇妙的浮躁氛圍開始浮出水面,尤其是在自己的皇姐和李未央之間。
    永寧公主和李未央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李未央衝她盈盈一笑。
    雖然和李未央已成仇人,但是永寧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有與眾不同的氣質。她一進來,立馬將這一屋子的環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同樣都是一群美人,若是坐在一起,拼的便是那份韻質天成,氣質高華,李未央身上總有一種和旁人不同的韻味,讓你能從一堆人中第一個注意到她。
    望著她,永寧心中忍不住想,元毓一直未到,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要不要找她問一問——可是,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未央那雙眼睛。以自己的個性,既做不成裡未央那樣的瀟灑,亦仿不得九公主那樣的青春無畏,弄倒現在不上不下,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個處境。
    花棚中安靜了半盞茶時間,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氣氛憋悶的過分。眾人的目光在永寧、李未央、九公主之間游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原先她們三人在哪裡都是有說有笑,永寧雖然清高矜持,對李未央還是頗為友善,可今天永寧公主彷彿抬不起頭,一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帕,而李未央的目光卻是看著前方的歌舞,九公主則是一派尷尬的神情。
    眾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卻是不敢說話。恰好在此時,旁邊花棚子裡的聲音隱隱隔著一層薄板傳過來。
    「你看安平郡主和永寧公主,好像有點不對呢!這是怎麼了?」
    「想來是因為那婚事吧!」
    「是啊,永寧公主仗著是陛下的長女,搶走了原本屬於安平郡主的婚事呢!」
    「啊,你是說——」
    「噓——你不知道啊,原本聽說議親的人是李未央啊!太后和陛下都首肯了呢,連李丞相都回去準備婚事了!」
    「什麼,那怎麼後來變成了永寧公主呢?」
    「你不懂了吧,永寧可畢竟是皇帝的親閨女,她想要什麼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可是你看她,這麼老,又嫁過人,怎麼好意思去搶人家的婚事——而且這安平郡主向來潑辣得很,連嫡母和外祖一家都不放在眼裡,何等的囂張,怎麼這一回卻默不作聲呢,不是太奇怪了嗎?」
    「皇家的事情,誰知道啊!但話說回來,那燕王殿下真是生得俊俏呢!要是嫁給他,又做了燕王妃,的確一樁美事,難怪連永寧公主都動心了呢!」
    隔壁的花棚肯定想不到,這棚子如此薄,聲音傳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個棚子裡的所有千金小姐,面色都是僵硬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先前那被擠兌的陸冰這會兒逮到把柄,揚眉笑道:「真是,這些人說話就是刻薄,居然敢妄自議論皇家。也就是公主這樣高貴的身份,才能配上燕王殿下,我們這些粗鄙卑微的,可是連想都不敢想。」
    九公主心想,這丫頭嘴巴真是毒,這下子可是既挑撥了李未央,又刺激了永寧公主。誰不知道李未央原本的出身是什麼樣的,又有誰不知道公主奪了人家的婚事?陸冰這麼說,擺明了說李未央出身卑賤不能與公主相提並論,又順便挑撥永寧公主惱羞成怒去對付李未央,真是唯恐天下不亂。
    哪知李未央並未接受挑釁,依舊冷眼望著歌舞表演,一個字都沒有,倒是永寧臉色大變。她竟然猛地站了起來,揚起手掌給了那陸冰一巴掌,陸冰完全愕然,她不知道哪裡得罪了永寧,她不過是想要讓永寧公主去教訓李未央啊!怎麼反而是自己被打了一巴掌!她完全呆在那裡,卻聽見永寧冷冷道:「你是什麼身份,皇家的事情是你能隨便議論的嗎?」說著,她轉身道,「給我去記下隔壁棚子裡面人的姓名和身份,明日我要將他們的言行稟報父皇,給他們一一治罪!」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從前永寧公主雖然有點矜持,高高在上的模樣,卻從未如此動怒過——不,或許有一次,那是李長樂在她面前演奏當年駙馬才會彈奏的曲子,結果惹得她勃然大怒。
    這一回,她的大怒卻顯得沒有什麼道理。陸冰這話分明是在諷刺李未央出身低賤,縱然永寧生氣,也應該去對付她的情敵李未央,怎麼會反過來給了陸冰一巴掌呢!他們哪裡知道,永寧公主一直強行抑制著心頭怒火隱忍不發,但此番在大庭廣眾下,陸冰主動提起這們婚事,永寧公主被挑動了心事,頓覺顏面掃地,再難容忍。當下把本來該針對李未央的怒火全部發洩到了陸冰身上。
    恰好在此時,李未央拂袖冷冷道:「我覺得乏了,先告退了。」
    九公主見她走,連忙也跟著起身道:「等等我,我同你一起走。」誰知李未央彷彿沒有聽到,自顧自地快步離去,九公主被晾著,一時啞然。
    李未央一路出了花棚,逕直向花園內走去,她記得,這裡有一個小門,出去便是直通外面的走廊,可以最快速度離開這裡。這裡的人,這裡的事情,都讓她覺得厭煩,那些歡聲笑語,莫名讓她覺得無比討厭,真是一群不知所謂的人!
    然而在橋上,突然見到有人向她走過來,大手一揮,逕直將她拉到一側,李未央皺眉,卻發現眼前的人一身紅袍,正是今天晚上的新郎官。然而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在這裡?
    月光下,拓拔真一身紅袍,面容俊美,卻只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今天參加我的婚宴,你是什麼心情?」
    李未央看他一眼,眸中冷笑,口中淡淡道:「殿下希望我怎麼說,很傷心麼?哈哈,這話我倒是敢說,你敢信麼?」他真是想太多了,自己怎麼會為了他傷心呢?她不過是覺得那花棚裡的人都很煩人,不耐煩應酬而已。
    拓拔真的確是多想了,他看到李未央先行離去,第一個感覺就是她在嫉妒。此刻聽她否認,他冷笑一聲,鬆了手,道:「和親的事情——算是我棋差一招。不,或者是我沒有想到,元毓會多此一舉,若非是這個蠢東西,你必定逃不出這個厄運。」
    李未央微笑:「不管我嫁給誰,都不會影響我的人生,誰能主宰我呢?」這話說得極為狂妄,卻聽到拓跋真笑道,「可惜,我原本打算在和親路上製造點事故,讓你從世上徹底消失的。」
    哦,原來真在這裡等著她。他心心唸唸的,都是希望她死在他的手上。這麼扭曲變態的愛,還真是讓人無法理解。李未央搖了搖頭,道:「抱歉,讓你失望了。」說著,她便要越過他,快步離去。
    拓拔真突然道:「李未央,我一直想問你一句話……」
    「什麼話。」李未央轉過頭,唇角上揚,笑的刻薄,「三殿下要問,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呢?」拓拔真眸底閃過一抹痛色,道:「我一直都不明白,究竟是那裡錯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三殿下,若是你肯就此罷手,我不會非要與你為敵的。」經過這麼多事情,她發現自己已經不想再跟此人糾纏了,可他卻還是步步緊逼,從不肯放手,非要跟她弄個魚死網破不可。
    拓跋真笑了,五官開始扭曲,一字一字砸下來,比冰雹更絕:「我不知道你最初的厭惡從何而來,可我就是犯賤,你越是厭惡我,我越是想要得到你。若非你從一開始就對我視而不見,我也不會注意到你。若非你處處對我冷漠,我也不會喜歡上你。現在你竟然對我說,讓我就此放過你?」他目光冰冷地盯著她,「我知道你很聰明,但你不會有機會的,我不會放過任何一樣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李未央揚起眉頭:「我以為,你上次所說,給我最後一次機會並非開玩笑——」
    「是啊,我給過你機會了,所以不會再有其他的可能。我得不到,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現在你才說就此了結,太晚了。所以,未央,你沒有任何後路……」
    拓拔真如一具石像一樣一動不動的站了半天,最後,他深深地望了李未央一眼,目光似乎變得猙獰起來,卻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大步離開。
    李未央看著他的背影,有片刻之間,真的很困惑。她不懂,怎麼世上的事情這樣奇怪,從前她那樣喜歡過的人,現在站在她面前說這些話,她竟然半點都不會感到心痛,只有漠然與厭煩。而他非要纏著她不放,這又是為了什麼?愛嗎?不,拓拔真其實誰都不愛,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他以他自己的痛為痛,以他自己的喜為喜,從未替別人想過分毫,所以,他根本不懂得愛。他知道的,只有掠奪,侵佔,和毀滅。
    李未央先行離開了婚宴,趙月早已準備好了馬車在門外等她。一路回來,她才發現都沒有見到李敏德。趙月回稟道:「從庵裡回來,三少爺說是有些不舒服,先行睡下了。」
    李敏德不曾為她等門,這還是頭一次。每次他都要看她回來才能放心去休息……李未央低聲道:「叫了大夫沒有?」
    趙月猶豫了一下,道:「三少爺不許。說是小毛病,睡一會兒就好了。」
    李未央不再多話,直奔李敏德的院子而去,一路上下人見是她來了,紛紛低頭彎腰行禮,恭敬地不得了,甚至超過對李蕭然。趙月視而不見,但跟在小姐身後,卻也覺得與有榮焉。
    趙楠守在屋子門口,似乎一臉焦慮,見到李未央來,猶如見到救星:「小姐,主子他——」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眼睛流過複雜的情緒,道:「我會看著他的。」趙楠這才鬆了一口氣,道,「可是主子不讓任何進去。」
    趙月踩了他一腳:「小姐是任何人嗎?」趙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李未央已經推了門進去,趙楠連忙把門掩上。
    屋子裡是漆黑的,好像沒有人在,李未央點上蠟燭才發現,李敏德蜷縮在床上,整張臉都是一種可怖的煞白,嘴唇的顏色也很嚇人,她皺眉,快步走了過去。
    他彎著腰,右手抵著胸口,冷汗開始從額頭往下掉。
    李未央摸了摸他的額頭,燒得滾燙,她下意識地看了他的胸口一眼,竟然發現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攤開手,在燭光下是一片鮮紅。他這是怎麼了?李未央掀開他的外袍,意外發現他胸前的傷疤竟然裂開了。怎麼會這樣,距離上一次受傷都這樣久了,她以為他已經痊癒了才是,竟這樣突然——她突然想到,在那次趕到別院救她的時候,他的胸前隱約有血漬,難道那個時候,他的傷口就已經裂開了。
    他此刻汗水涔涔,身體不斷顫抖,可能是因為高燒的緣故,他開始週身痙攣,乾嘔了幾口,卻吐不出來什麼。李未央快速站起來,向外面大聲道:「快去叫大夫來!」
    趙楠聽見,應了一聲,加快腳程去了。這時候,李敏德的臉色已經白得駭人,李未央喊他的名字,都沒有用,她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他折騰,看著他受罪。
    李未央輕聲喚道:「不要睡,敏德,醒一醒。」她擔心他這麼睡下去會有危險。
    但是李敏德沒有反應,不知道是否徹底失去了意識,李未央焦慮地握著他的手。直到大夫趕到,替李敏德重新包紮了傷口,並且再三保證他沒有大礙,不過是舊傷口裂開了,李未央才放下一直懸著的心。
    一整晚,李敏德都在發高燒,臉色微青,不停抽搐發抖。
    李未央吩咐丫頭煮了稀粥,熬了藥,等這些都準備好了,他正好醒了,卻還是痛得神志不清。
    「冷……」他啞著嗓子說。
    他渾身滾燙,李未央用厚厚的錦被把他裹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著半躺在懷裡,哄著說:「喝了藥就好了。」
    他昏昏沉沉的,沒有理她,只是逕自說著:「未央……我好冷……」
    他在她懷裡,雖然面色很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卻一如既往的俊美動人。
    「好冷啊……好冷……」他還是絮絮叨叨地說著,有點像個迷路的孩子見到了親人,茫然而委屈。這兩年,她在他的臉上已經見不到稚氣,但此刻,她赫然發覺,其實他一直都沒有變過,一直這樣依賴著她。
    她輕聲道:「我知道,喝了藥,馬上就好了。」隨後吩咐一旁的丫頭把他扶住,她一點一點地用勺子把粥和藥都給餵了下去。她的手是涼的,就特地吩咐人去打了熱水,然後用熱水溫了帕子,替他擦掉額頭上的冷汗。
    喝了藥,他靠在枕頭上,表情漸漸地沒有剛才那麼痛苦。
    李未央站起來,他卻突然握住她的手:「未央,別走……」
    李未央看了一旁的丫頭一眼,一個個都是斂息屏氣,連頭都不敢抬起來。李敏德這裡的丫頭,全部都是他的心腹,李未央歎了口氣,重新坐下來:「我不走。」
    他像是聽不懂,只是拉著她的手,再次重複了一遍:「別走。」
    李未央看著他,心裡莫名就有了點心疼,忍不住想要說什麼,可是卻只是幫李敏德蓋好被子,然後坐在他旁邊看他的睡臉。
    過了一個時辰以後,他的臉色終於好了許多,嘴唇也恢復了一些顏色,眉頭微微舒展,疼痛和難受似乎也沒有剛才那樣嚴重。看著他垂下的髮絲,李未央伸手,想要幫他把一縷掉在臉上的頭髮撥到旁邊。可是等她的手伸到一半,突然就頓住了。
    既然不能付出同樣的感情,就不要給他期待。
    她骨子裡是不打算再嫁人的,所以她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甚至不在乎別人的感情。對人從來都是客氣有餘,卻沒有真正的親近。
    就像是拓跋玉向她表白,她也直截了當的拒絕了。他只是結盟者,不是戀人。她的心,也從來沒有被那個人撥動過。她幫助拓跋玉,同樣也利用他,他自然一樣。但除此之外,他們之間不需要再有什麼其他的關聯。不過是過客而已……
    她冷漠的看著每一個人,從沒想過在誰的身上寄托什麼感情,也沒想到會和其中一個發生什麼關係,更沒想到以後會愛上誰。可是,敏德……李敏德……不,他的真名應該叫元烈。
    他總是鍥而不捨地跟著她,追隨她,幫助她,甚至捨棄了他自己的人生。她有時候會不禁想到,若是她真的和他在一起,又能生活多久呢?等她到了三十歲,美貌逐漸衰退,他還會這樣愛她嗎?或者,她到了五十歲,連智慧也慢慢減弱,甚至逐漸變成了平庸的婦人,他能保證不愛上別人嗎?到那個時候,她可以甘心嗎?
    不,她不甘心。若是她真的纏上他,可能他一輩子的人生她都要牢牢控制著,任何時候都絕對不會允許她自己的夫君對其他女人寵愛備至,因為她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女人。
    她一直是這樣想的,也一直是這麼做的,可是九公主每次接近敏德,她會莫名其妙的不開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她很明白,因為佔有慾作祟,她的佔有慾太過強烈,便是親人也好,她都不允許對方離開他,或者重視別人更勝於她。
    可是現在,看到這樣的敏德,她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他願意喜歡誰,娶誰,跟誰終老,哪怕不再記得她這個人,都沒什麼關係。她更希望,這個一心只想著她的人能夠過得好。
    「敏德,對不起,如果在我身邊讓你總是受傷,離開我的話,對你才是最好的。」她輕聲地道。
《庶女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