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 暗夜死神
李未央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動,口中語聲很慢:「那麼,太子是被幽禁之中,他所服下的毒藥,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張德兒猶豫了一會兒,看著皇帝的臉色,道:「這……奴才不敢說。」
皇帝此刻已經怒到了極點,厲聲道:「說!」
張德兒戰戰兢兢地道:「是……是當初三皇子送來的一個蟠龍青玉酒壺,壺蓋兒是可以扭轉的,一半兒是裝著酒,另外一半兒卻是封存的毒藥,是為鴛鴦壺。本來三皇子是送來給太子作為尋常玩意,這東西——說是前朝的宮中禁品,十分難得的。原先太子還很喜歡,經常拿出來賞玩,可是被囚禁之後,酒壺便被束之高閣了。剛開始太子聽說三皇子的所作所為是不信的,可是久而久之見三皇子並不肯來看望便也就信了,他越想越生氣,就變得有點糊塗,有時候連飯都忘了吃,後來不知怎麼偏偏翻出了這酒壺——裝了水,擰了壺口……」
實際上,這酒壺是張德兒親自翻出來,放在太子跟前的,但是這句話,他當然不會告訴皇帝。他收了神秘人的一百兩金子,只要演完這個忠誠的僕人,便可以獲得自由,他怎麼會不願意呢?
當然,他知道三皇子不會輕易放過他,可只要對方輕舉妄動,全天下都會知道拓跋真的所作所為,這簡直是毫不掩飾地告訴眾人,拓跋真和太子的死有關係,他會做這麼愚蠢的事情嗎?張德兒相信,顯然不會。
李未央看著安國公主,微微笑起來,那笑容猶如萬年冰封的湖泊,滿目寒氣,彷彿能夠浸透敵人每一根骨,寸寸陰寒。只是,這笑容在旁人看起來卻是不露端倪的。
安國公主看著李未央,只覺得她臉上的微笑十分可怕,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彷彿是一陣冷風逼近了骨子裡,透心徹涼。這個女人,她肯定什麼都知道,一切都是她設計的,親自挖好了陷阱,等著自己和拓跋真跳下來!而自己,分明就成了陷阱旁邊掛著的那塊肉,只等著拓跋真這頭猛虎上鉤!
李未央見她神情異樣,故作不覺地淡淡道:「公主,你這是怎麼了?」
安國公主後退了一步,卻發現背後是牆壁,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拓跋真的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惱怒,哽住了喉嚨,已然嘶啞:「父皇,兒臣雖然沒有陷害太子,卻沒能管束好府中的下人,使得他們怠慢了太子的來使,請父皇責罰。」
李未央冷笑,說到底,拓跋真根本不肯承認自己的罪過。不過不要緊,他承認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相信。
皇帝眼中的神情驚疑不定,他探詢的目光落在拓跋真的身上,充滿了疑慮,甚至還浮現出一絲警惕和厭惡。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護衛的稟報:「陛下,廢太子沒了。」
拓跋真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在下一個瞬間,皇帝的神色已變得極為可怕,牙是咬緊的,眉端扭曲著,呼吸起伏十分劇烈,彷彿下一刻就要暴發。關鍵時刻,柔妃溫和地道:「陛下,小心身體。」
皇帝一怔,看了柔妃一眼,柔妃的神情十分溫柔,顯然是發自內心關心他。他的胸口急劇起伏,眸子裡琢磨不透的顏色複雜地沉澱,默不作聲了半晌,才神色略略一鬆,勉強道:「朕累了,要去休息。廢太子——就以太子之禮下葬吧。」
以太子之禮——這句話的含義很深,至少說明了一點,皇帝相信了太子當初犯錯,是被人陷害的。皇帝說完這句話,拔腿就走,連看都沒看拓跋真一眼。
拓跋真知道皇帝這一走,自己多年來辛苦的一切就算完了,他飛撲上去,抓住皇帝龍袍的衣擺:「父皇,兒臣——」
皇帝猛地回頭,面上竭力壓抑的猙獰一瞬間浮現,照著拓跋真的心口就是狠狠一腳:「滾!」隨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柔妃微微一笑,拉著目瞪口呆的九公主一起離去。
拓跋真沒想到皇帝會踢了這一腳,幾乎連哼都沒哼一聲,一下子就被踢到了角落,硬生生吐了一口血出來。安國公主連忙撲過去,抱住他道:「你沒事吧?!」然而拓跋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她:「別碰我!」安國公主面色極度難堪,可在這時候,還有什麼比她的秘密全部曝光更難堪的呢?她強忍住羞辱,紅著眼圈道:「你就知道怪我,跟我有什麼關係!」
拓跋真完全不理會她,站起來就要去追皇帝,卻沒想到護衛擋在了門口:「三殿下,奉陛下的命令,請您和三皇子妃在皇后喪禮之後即刻回三皇子府,若無聖旨,不得離開府門半步!」
「這是幽禁?!」安國公主吃了一驚。
護衛低下了頭,彷彿沒有聽見的模樣。安國公主簡直是要暴怒:「你們不可以這樣,我是越西公主!」
背後,傳來一聲輕笑,安國公主回過頭,迎上李未央的面容,她怒聲道:「李未央,這下你滿意了?!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你這個賤人?!」
李未央眸子裡的冷意如同層層迭迭的的繚繞的煙霧,最後和淡淡的嘲諷一起鋪陳開來:「公主,這話說錯了吧。我又不知道你是石女,怎麼會陷害你呢?」
安國公主被人戳中痛處,簡直是惱怒到無以復加:「你住口!」
她嬌媚的面容此刻變得無比猙獰,李未央卻輕輕笑起來,道:「哎呀,這樣就生氣了呢?我真的好害怕啊,若是一個人兩個人知道公主的秘密,這一兩個人就危險了,可偏偏,這消息馬上就要傳遍大歷了呢,公主會變成大歷的名人,大家都會說,那個安國公主呀,用欺騙的手段嫁給了三皇子,又不許三皇子納妾,真是個瘋子——不光如此,她是一個石女,卻還要勾搭宮中的護衛,這是何等的詭異而香艷的風流韻事啊。」
李未央的聲音十分的溫柔,聽起來如同暖風吹過耳畔,然而卻是無比的惡毒,如同一把有了缺口的鈍刀子,一分一分揮向安國公主,絲絲割開她的血肉。這樣的刺激,遠遠比刀子捅在身上更加痛苦!其實安國公主是不是石女,根本不關她李未央什麼事,可安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那麼殘忍地殺害孫沿君!李未央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當然也要讓安國公主品嚐一下千夫所指的滋味!要殺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可要讓她千倍百倍地感受到痛苦,卻必須讓她活著!身敗名裂算什麼,她總有一天會知道,這不過是剛剛開始而已。
安國公主陰冷地盯著李未央:「你會後悔的!」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這話應該是我對公主所言,希望你擅自珍重吧。」說著,她也輕飄飄地離開了這裡,其實她本不必來的,因為她來,終究會染上一點嫌疑,但——她就是想要親眼看著拓跋真和安國公主痛苦不堪的模樣。他們越是憤怒,她越是開心,想來,孫沿君也會十分開心。
然而,拓跋真追到了門口,雖然被護衛攔著,他還是冷聲道:「你給我站住!」
李未央回頭,似笑非笑地瞧著他:「三殿下還有話說?!」
看到這張笑盈盈的面孔,拓跋真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陡的開始突突激跳,他的眼裡難以抑制的閃爍著恨意,道:「李未央,我不會這麼輕易被打敗的。」
李未央挑起了眉頭,外面的夕陽照過來,帶著深沉的影子,將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她淡然道:「哦?與我何干?」說完,她面上含笑,一時笑得甚至有些漫不經心。
拓跋真冷冷地盯著她,一雙炯炯的眸子,裡頭彷彿有變幻莫測的火苗,那目光是可怕的陰冷:「所以,你一定要等。」看我如何捏斷你的骨頭,吃光你的血肉!
李未央回過頭,不再看他,口中只是道:「好,我等著看你的本事。」然後她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所有人走了,只留下拓跋真和安國公主。安國公主淚眼朦朧地道:「拓跋真……我……我不是故意瞞著你……我是怕你沒辦法接受!」
拓跋真只覺得滿心的火焰無邊無際的繚繞蔓延開來,只想把眼前這個女人一把掐死!這個蠢東西,他的苦心經營都被她給毀了!
安國卻還不知死活地貼上來,他再也忍不住,惡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活活將她打歪了半張臉。一點血絲順著嘴唇往下流,安國摀住嘴巴,不意竟然掉出一顆牙齒來,可見這一巴掌有多狠:「你……你……」她再也立不住,顫抖著縮在地上,痛哭不止。
拓跋真看也不看她一眼,二話不說,把大殿內所有就手能扔的東西,全部砸了。沒人敢攔著,護衛們站在門外,默不作聲地看著。
過了小半個時辰,周圍甚至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下腳的地方,拓跋真才停了下來,他的情緒平復的很快,現在,他已經能夠坦然地面對自己的失敗。李未央以為這樣簡單就可以打敗他嗎?他籌謀了這麼久,不過是一時大意,壞在了安國公主的身上,他很快就能東山再起,李未央,你慢慢看吧。
安國公主見到突然冷靜下來的拓跋真,不禁微微縮了下身子,恐懼本就是人的一種本能,而她不知為何,此刻感受到了加倍的恐懼。拓跋真突然看向了她,安國公主莫名地顫抖了一下,她還從來不曾如此畏懼一個人,眼前的拓跋真,好像一下子變得異常可怕。
「過來!」拓跋真向她伸出了手。安國害怕,卻不得已,還是伸出手去,拓跋真握住了她的手,耐心地撫摸著,很是溫柔,可這種溫柔,卻帶著一種蝕骨的恨意:「安國,你已經連累了我一次,從今往後,你一切都得聽我的,否則——」
安國沒等他說完,已經飛快地點了頭。
拓跋真微微一笑,俊美的面容罩上一層冷意:「這樣才乖。」
李未央出了殿門,卻還遠遠聽見那邊傳來的安國公主哭泣的聲音,隨後不知為了什麼,那聲音很快消聲滅跡了。前面的走廊,蓮妃正在等著,見李未央走過來,察言觀色道:「一切都辦妥了嗎?」
今天這件事情,不能讓蓮妃出現,因為原本指證太子和張美人有染的人,正是蓮妃。所以李未央才會選擇一貫與世無爭的柔妃娘娘,這十多年來,柔妃沒有參與過任何一次的爭鬥,所以,不管她說什麼,「發現」了什麼,皇帝都會相信的。
看李未央給了一個肯定的點頭,蓮妃向大殿的方向瞧了一眼,道:「我很好奇,你怎麼能請得動那個笑面菩薩。」
笑面菩薩,是蓮妃在背地裡對柔妃的稱呼,因為蓮妃曾經數次去柔妃宮中,意圖與她結盟,每次都被柔妃以打太極的方式給駁回來。她雖然不曾答應,卻也不曾決絕地拒絕,給你留下一點希望,不至於反目成仇。蓮妃試了幾回,卻都碰了壁,可她好奇怪,李未央為什麼能夠勸服柔妃參與此次的動作呢?難道她有什麼特別的法子?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人都會有弱點,柔妃雖然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卻也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的。」
蓮妃好奇地看著李未央,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李未央卻道:「咱們該回去了,不然大家找不到我們,會起疑心的。」
蓮妃站住腳步,緩緩道:「你——莫非是疑心我,所以才不肯告知我柔妃的秘密嗎?」她轉頭,卻見到李未央也同時望過來,一雙古井般的眼,像是在看著她,又像是目光刺透了她,看到了她的心底一般。
蓮妃心頭一怔,道:「我——我只是隨便問一問,並沒有其他意思。」
李未央轉過面容,看向不遠處,渾身縞素的宮女們屏息站著,她們顯然聽不到這裡的低語,李未央的目光淡淡掠過,轉過頭來卻已經是淡淡的笑容:「蓮妃娘娘,在這宮中永遠屹立不倒的妃子,你知道是誰嗎?」
蓮妃不知道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話題,不由有點怔住。
李未央挑起了唇畔的笑容:「這麼多年來,後宮之中的妃子來來去去,皇帝的新寵如同走馬觀花一般的換人。皇后、德妃、賢妃、梅妃都算是在宮中走得比較遠的妃子,但她們卻都倒下了。這是因為她們的慾望太強,心思太深,總想著要得到一切,所以才會被人抓住了把柄除掉。但柔妃娘娘卻一直能在宮中保持不敗的地位,不管是誰主持宮中事物,皇帝都要吩咐一句,要尊重柔妃娘娘。這七個字,已經足夠說明她在皇帝心裡頭的地位。所以,柔妃才是真正屹立不倒的人。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蓮妃皺眉,道:「因為她得到聖眷?」
李未央失笑:「這不過是其中一個方面而已,聖眷隨時是會變的,在宮裡,皇后要保住太子,梅妃要為自己爭權,德妃要給七皇子爭位,誰都有秘密,誰都有想法,可是你瞧,柔妃娘娘可曾要求過什麼嗎?對於自己的一雙兒女,她始終都是關懷卻不過度干涉,甚至沒有過分督促他們上進,這才養成了九公主一副天真爛漫的性情。」
蓮妃不以為然地道:「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未央神色尋常,像是在說一件可有可無的事:「不,這是因為,無慾則剛。」柔妃沒有慾望嗎,當然有,只不過,她這十多年來,一直保持置身事外的態度,從未參與過任何的鬥爭,至少表面如此,這應了那句老話,不爭就是爭了。
蓮妃不明白,李未央越是如此說,她越是想要知道對方究竟是如何勸服柔妃的。然而瞧李未央說話雲裡霧繞的,她覺得對方根本是不想告訴她,心中有點不樂,面上卻轉了話題,道:「今天陛下如何處置他們?」
李未央便如實道:「囚禁。」
蓮妃覺得有點意外,問道:「這安國公主平日行事如此囂張,這次又闖下這樣的大禍,難道陛下還要視而不見?」在她看來,僅僅是囚禁,實在是太便宜對方了。既不削爵奪權,又不是昭告天下……怎麼說,都太輕了。
李未央口氣很平淡地道:「這件事情陛下已經有了決斷,旁人再說什麼,也很難追加罪責。」
蓮妃面色鬱鬱,想了一會兒又道:「陛下會這樣決定——只能說明,他開始心慈手軟了。」
李未央只是微笑,並不是很在意的樣子:「陛下今年已經五十有餘,他的兒子中已經長成的,只剩下三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三個人,處置太子就已經用盡了他的決心,再加一個,他恐怕是承受不了了。」
「什麼叫只有三個人?」蓮妃脫口而出,隨後見李未央向她望過來,自覺失言,但卻又不能彌補,知道只能說出自己的心意,聲音一下子壓低了八度,「我的兒子,不也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子嗎?」
李未央聞言,突然笑了起來:「蓮妃娘娘,你想學章太后嗎?」
章太后是前朝第三個皇帝慶帝的妃子,慶帝駕崩後,章太后年僅三歲的兒子和帝即位,因為年紀太小,所以朝政一直把持在章太后手中。在李未央讀過的史書之中,章太后被描述成一個心胸狹窄、自私刻薄,並且一心篡謀皇位的女人,為了大權獨攬,章太后不惜大開殺戒,以致因猜忌嫌疑被覆滅者十餘家,死者數千人。但是在李未央看來,這位章太后聰明果決,猜忌而長於權術,總是用重管﹑重罰駕御群臣,迫使他們為其所用,展現出超強的政治手段。
正是因為這個女人如此厲害,所以和帝慢慢長大之後,輾轉於父系親族和母親、外戚之間,因為他們的爭鬥而痛苦不休。他親政以後,頗想有所作為,貶斥了不少章太后寵信的人,並試圖重用提拔一些對章太后不滿的人,以結成自己的心腹。一開始,章太后對和帝的所作所為雖然感到心中不快,但畢竟和帝是她的親生兒子,所以她也沒有立即發作。然而最終,在和帝殺死章太后的一個弟弟之後,章太后終於決心懲罰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她想方設法邀請和帝赴宴,結果和帝到了太后宮中,被伏兵一擁而上擒拿住,強行軟禁起來。隨後,章太后開始了長達二十年的代君執政,一時權傾朝野。
蓮妃突然聽到章太后三個字,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像是被點到了心思,面上就有了點訕訕的意思:「你——」她停頓了片刻,想到在李未央面前撒謊是沒有用的,便輕聲道,「正是,所以,你支持我,我也可以幫助你,不可以嗎?」
李未央悠悠道:「想要輔佐小皇子登基,不是不可能,但只有一個辦法。」
蓮妃自從報仇之後,彷彿突然失去了目標,可是後來當她看到了小皇子,突然就冒起了一個念頭,若是她的兒子能夠得到皇位,那她豈不是也能夠執掌大歷權勢了嗎?到時候,她可以給自己的父皇母后還有親人們重新建立墓碑,平反昭雪,她也能夠堂堂正正回到自己的真實身份慕容心,這簡直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了!
再者,自己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皇帝身體衰微,太子也被廢了,而拓跋真和拓跋玉兩兄弟鬥得你死我活。局勢雖然亂,但只要抓住時機,不是沒有希望。當然,她明白自己的斤兩,想要從那兩個成年皇子手中搶走皇位,無異於虎口奪食。唯一的辦法就是等他們鬥到你死我活的時候,想法子從中漁利……但前提是,她必須取得李未央的支持。她此刻聽李未央這樣說話,不由充滿了驚喜,道:「若是能夠成功,我可以許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如此的迫不及待啊,簡直跟往日裡小心謹慎的蓮妃判若兩人。李未央笑了笑,看向她,聲音輕細,聽不出任何情緒:「除非你死。」
措手不及的四個字,讓蓮妃猶如一盆冷水澆下去,迅速的冷靜下來。她的心中受到極大震動,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半個字,好半天,才發出聲音,強自鎮定道:「你不願意就算了,何必說這樣的話!」
李未央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她,說道:「蓮妃娘娘,你我是朋友,所以我才實話實說,若是你在陛下面前流露出一點點想讓小皇子登基的意思,或者你讓別人窺探出了你的這種想法,你的下場就只有死路一條。」
蓮妃美麗的面孔上,那薄薄的一層血色又迅速的褪去,但她意識到,李未央既不是嘲笑她癡心妄想,也不是在隨便開玩笑,對方是認真的在警告她。
李未央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渲開,話說的十分明白:「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在想,憑著你如今在陛下面前的恩寵,一定有法子勸服他,是不是?或者,你希望拓跋真和拓跋玉兩敗俱傷,你的兒子可以從中漁利——可是,若有一天陛下真的要讓小皇子登基,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母留子。」
蓮妃的面色一變,道:「你說什麼?」
「假如你不死,小皇子年幼繼任,免不了大權落於母親之手。而你年紀太輕,又是女流之輩,必定要親族的援手。我知道,你是慕容氏遺孤,但慕容氏也有主支和旁支,當初你一個人從故地到達大歷,若是沒有這些人的幫助,你必定沒辦法做到。若是你的兒子即位,你為了保護自己和他,一定會想方設法依靠他們,這樣一來,終究有一天會形成龐大的外戚,對拓跋氏的江山肯定會有很大影響。就算你的親族已經一個不剩,你這樣年輕美貌,焉知你不會去依靠權臣?陛下可不放心留下你啊!你一死,這種潛在的隱患就消失了。」李未央不緊不慢地道。
蓮妃不禁起了一陣奇異的戰慄:「這不可能,小皇子這樣小,他身邊若是沒有親
生母親,怎麼能夠在宮廷中活下去?!」
李未央始終未曾移動雙目,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她,眸子十分明亮:「宮中高位無子的妃子,可是不少啊——」
蓮妃面色十分難看,四妃之位一下子空下來三個,皇帝便接連提了兩位年紀較大、進宮頗久的妃子,一位靜妃,一位康妃,卻都有三個特點,在宮中資歷很深,但都並不得寵,而且沒有子嗣。她慢慢道:「既然殺了生母,又怎麼會把孩子交給養母,這樣就不怕外戚了嗎?」
李未央淡淡笑了:「別人來撫養這個孩子,再怎麼說也是毫無血緣的外人,這位養母就算做了太后,能享一時權貴,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血緣斬不斷,情義有時疏,說到底,蓮妃終究是不懂得,所謂殺母留子,防備的不是母親本人,而是這個兒子,算計的不是親情,而是人心!
蓮妃的容色一陣青一陣白,李未央微微一笑,再不多言,她知道,蓮妃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她應該會明白自己的意思。與其去追求一個空中樓閣,不如好好把握眼前的局面,為自己和小皇子贏得一段平穩的富貴。蓮妃之所以有這樣的錯覺,完全是因為皇帝對她的寵愛,可是她根本沒有真正瞭解過皇帝,他高興時,當她是不可多得的玩物,百般呵護;與江山社稷發生衝突時,就只好犧牲她了!看不清這一點,只是自尋死路。
蓮妃沉思半天,終究是明白了過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眼眸如波地朝著李未央淺淺一漾,眼眸中閃過一絲黯淡,柔聲細語道:「多謝你提醒我,否則我真要因為一時得意忘形闖下大禍了。」她頓一頓,「但是,三皇子那裡,還是應該斬草除根。」
李未央淡淡道:「這一點,我自然是明白的。」
蓮妃的歎息更深,卻不知道是為了她自己,還是別的什麼。
回到成福宮門口,眾人見到蓮妃和李未央去而復返,面上都露出驚疑不定的表情,他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親眼看著柔妃、九公主等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不由得更加奇怪。李未央回來以後,向孫夫人略一點頭,孫夫人明白了過來,向她回了個禮。
蓮妃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屬於她自己的位份之上,復又跪下,繼續哀哀痛哭,仿似清雨梨花,美到讓人不忍移目。但與此同時,她的表情卻又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李未央微微一笑,看樣子,蓮妃已經有些想明白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拓跋真和安國公主若無其事地回來。皇帝恩准他們參加完喪禮之後回府去,這意味著一旦回去,便要面臨被監禁的命運,他們自然不會太開心。可是,拓跋真的面容這樣平靜,半點看不出受到挫折的樣子,還是讓李未央非常佩服。
這世上,真正能夠做到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如果不是天生的肌肉癱瘓,那便是心機深沉。大多數的人在面臨巨大的打擊的時候,總是控制不住地表現出異樣,就像安國公主那雙充滿了恨意的眼睛,可拓跋真卻連看都沒有往這個方向看一眼,彷彿根本對此不在意,這就實在是太奇怪了!
李未央並非不高興贏,只是贏的同時,要看到對方哭喪著臉,或者是隱含著痛苦的神情,才會覺得痛快。可惜,這兩種神情,在拓跋真的臉上根本都找不到!此人,實在是太難以捉摸了!
接下來的三天,一切順順當當地結束了。李老夫人出宮門的時候,只覺得頭暈眼花,需要李未央和蔣月蘭攙扶著才能上馬車。三天之中不能吃葷只能服素,還要作出一副哀傷到了極點的表情,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要說李老夫人這樣年老體虛的人,便是李未央,臉色都有些微微發白。
回到李府,已經是黑沉沉的夜晚。屋外廊下傳來些許的鳥叫聲,李未央就有了些許恍惚。一片沉寂裡,只聞得淡淡的清心的香氣。側耳傾聽,除了鳥叫聲外,窗外,彷彿還有夜風的聲音。一聲輕輕的咳嗽突然響起,是有消息傳入的暗號。
李未央微微一笑,知道時候到了,掀開簾子下了床,隨手披上一件外衫,走到外間,不出所料的就看見了趙月。
趙月低聲道:「小姐,一切已經安排好了。」
李未央點了點頭,將衣服全部穿好,回過頭,只見趙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未央並不問她,只是耐心地點燃了燭火,坐在了桌邊上,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半晌,趙月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小姐,您回來之前,三少爺就親自來問過兩回,您回來了,是不是派人去說一聲。」
李未央一怔,語氣裡卻有點漫不經心:「我們回來的時候,門房都驚動了,他也會知道的,不必特地派人去說了。」
「三少爺好像很擔心——」趙月試探著道。
李未央眼眸之中隱隱有火光跳動,面上卻是極為沉靜,像是對這句話沒什麼反應:「我只是去宮中而已,又有什麼好擔心的。」李未央慢慢地晃動著茶杯,杯中的水一時有些微灑了出來,趙月連忙上去,重新替她倒好熱茶。接著又道:「小姐,他們一定會來嗎?」
李未央只是微笑,烏黑的眼睛裡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旋即又消散無痕:「會來的。」她故意激怒安國公主,那些人今天若是不來,那若非安國公主轉了性子,就是她突然痛改前非了。但——一個那樣狹隘自私的女人,怎麼會輕易改變呢?
趙月衝口道:「咱們的計劃若是不成功呢?」
李未央仿若未聞,只淡淡:「沒有若是兩個字,必須成功,而且,只有這一個機會。」
「如果有三公子幫忙,計劃會進行地更加順利。」趙月說著,抬眼定定望住李未央:「小姐,為什麼要躲著三公子呢?」
話題回到了原點,李未央的手已不自禁的捏緊了茶杯,面上卻只是輕輕一笑,那笑容卻猶如染了寒氣:「你到底想要說什麼?你們真正的主子,不是希望我離敏德越遠越好嗎?難道他沒有給你們下過命令,若是到了必要的時候,可以連我一起除掉?」
趙月心中猛地一跳,垂下臉,輕輕道:「奴婢不知道小姐在說什麼……」
「不必在我面前演戲了!他是一定會從我身邊帶走敏德的,因為他是他最心愛的兒子,他唯一愛過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他怎麼能看他這樣流落在外呢?」李未央淡淡地說道,彷彿自言自語,可是呼吸中都是苦澀的味道,她心中的不捨和難過,趙月怎麼會懂得?!讓敏德一直留在她身邊,困住他的人生,這怎麼可以?!她千方百計地避開他,就是想要讓他死心,最好馬上回去越西!這裡的局勢不會變好,只會更糟,敏德牽扯到這渾水裡,又有什麼好處?!
趙月只不過是面上平靜,心頭已經浪潮洶湧,她的面容在昏昏的燈火下慢慢變得有一點模糊,隨後,她慢慢道:「奴婢知道,小姐是外冷內熱的人,之前奴婢一直是為了完成任務才會留在小姐的身邊,但從燕王差點殺了奴婢,而小姐卻為了奴婢報仇的時候,奴婢就下定決心,此生絕對不會再離開小姐的身邊。奴婢今天說這番話,絕對不是為了三少爺,而是為了小姐著想。」
窗外的風聲變得越來越大,李未央有一瞬間的屏息,她看著眼前的趙月,對方的神情是那樣的認真,儘管李未央從來不曾將她真正看成是自己人,但趙月卻始終沉默地守候在她的身邊,堅定不移地執行她的每一個命令——默不作聲了半晌,李未央神色略略一鬆,淡淡一笑:「多謝你了,趙月。」但是怎麼做,我自己的心中早已有所決定。
趙月若有所思,正在她們說話的時候,趙月突然抽出了腰間的軟劍。剛才那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到一種危險,那危險越來越近,給她一種渾身戰慄的感覺。這種感覺,她從第一次見到安國身邊的那個刀疤男子的時候,也曾經感受到。那種壓力越來越強,她冷冷一笑,突然週身上下殺氣沖天:「小姐,他們來了!」
整個院子裡異常安靜,主人彷彿已經熟睡。首領驚蟄觀察了一番,輕輕做了個手勢,四人便悉數跳進了院子裡。他們的步子很輕,很輕,必定不會被任何人發覺。在跟隨安國公主之前,驚蟄已經策劃了上百場刺殺,最驚險的一次便是帶領十七名暗衛,連夜伏擊越西叛將唐狄,一夜便殺五百餘人,唐狄帶著剩餘人馬倉惶逃走,他們窮追不捨,硬生生把唐狄逼入早已設好的陷阱,導致三千餘人全部覆沒,從此以後,他便被裴皇后精心挑選出來,放在安國公主身邊保護她。
三皇子府外守著禁軍,而驚蟄等四人卻一直在府外秘密保護,得到了飛鴿傳書,第一件事便是執行命令。安國公主到了大歷,第一次這樣鄭重地發給他命令,誅殺安寧郡主李未央。這要求實在過於大膽,公主雖然向來任性妄為,卻從不曾如此氣急敗壞,甚至不顧李未央的死亡可能帶來的後果——這說明,安國已經被逼得要發瘋了。
雖然李家守衛森嚴,但對於驚蟄來說,誅殺李未央無異於探囊取物!果然,從李府後門一路進來,誅殺二十餘名護衛,幾乎說得上暢通無阻地進入了內宅……驚蟄冷笑一聲,一把長劍輕輕一撥,那道門便吱嘎一聲,打開了,他先行走了進去。卻見到廳內一人正背對著他坐著,似乎垂頭正在看書,穿著的衣裳金絲銀線繡著牡丹花,富貴而又美麗,瞧那背影,便是這屋子的主人無疑。這任務,實在是過於簡單了!驚蟄長劍一揮,便砍掉了那人的頭顱,然而,沒有驚叫沒有鮮血,那人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衣服和假髮掉在了地上,卻是一個扎得十分漂亮的稻草人,金燦燦的稻草在燭光下發出詭異的黑色煙霧,驚蟄吃驚地倒退半步,連忙摀住鼻子,厲聲道:「有埋伏,快走!」
驚蟄等四人剛剛跑到院中,便聽到「叮」的一響,緊隨著一聲慘叫,原來是一支鋼箭,竟然生生將其中一人釘在了門上!驚蟄怒道:「快走!」就在此時,不知從哪裡連珠般射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每一支上都閃著幽幽的藍光,顯然是有毒……驚蟄等人武功奇高,若是真刀明槍,以一敵百都不在話下,但此刻根本看不到任何敵人,只聽見無數冷箭嗖嗖嗖嗖直接向他們射過來。
驚蟄這輩子只暗殺過別人,還從未被別人如同甕中捉鱉一樣地對待,當下勃然大怒,一把長劍舞得虎虎生威,試圖盡快找到出口突圍,然而箭密如蝗,力道極大,竟然將他腳下的青磚射得粉碎。「噗」一聲,一支箭射進了他的肩頭,頓時鮮血四濺,驚蟄悶哼一聲,丟下其他三人,率先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之中衝上了牆頭!長箭追蹤而至,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碎屑無數,又是一箭射中他的背後,他身子一抖,去勢頓時一阻,原本已經到了牆頭上,眼看著有機會突圍,可是瞬間,他便從高高的牆頭重重摔落在地上。
一代高手竟然在陰溝裡翻船,這是無論如何都不可想像的——
幽暗之中,有一個冷淡的聲音響起,如同暗夜裡盛放的曇花:「我要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