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安國之死
趙月上前敲了門,院裡頭的人便出來開門,一邊還罵罵咧咧地:「這麼晚了,說了今兒不接客不接客,哪個半夜三更來敲門!真個等不及了嗎?」
開了門,濃妝艷抹的老婦人卻見到趙月站在門口,先是一愣,隨後看了一眼後頭的馬車,頓時嚇得筋骨酥軟,魂飛魄散,趕緊跪下,一個勁地磕頭,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這老不死,竟敢衝撞了貴人啊……」
趙月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喝道:「下午送過來的人呢?可安頓好了嗎?」
「哎喲,您說的哪裡話,貴人吩咐的話,我敢不照辦嗎?您請進,快請進來……」
孫夫人下了馬車,疑惑地看著這一幕。
李未央微笑著道:「若是你進去看了之後覺得這懲罰不夠,大可以一劍殺了她。」
孫夫人點了點頭,大踏步地走了進去,她的人生如今沒有別的目標,只有看到殺害親生女兒的兇手受到報應,才能真正覺得痛快。進了院子,孫夫人冷聲道:「人呢?」
那老婦人趕緊道:「在後院,牲口棚子裡——」
孫夫人莫名其妙地看著李未央,然而對方只是微微一笑,道:「走吧。」
到了牲口棚子裡,卻聽見極度古怪的聲音,孫夫人探頭瞧了一眼,頓時目瞪口呆,嚇得倒退了三步,幾乎說不出話來。
老婦人舔著臉笑道:「夫人別吃驚,我開行院幾十年,琢磨姑娘們的心思也琢磨出門道來了,進了這院子裡剛開始多的是叫著賣藝不賣身的,可又有哪一個能保得了身子乾淨?我不過是按照老規矩餵了點藥,給她找了兩個男人,可誰知道這女人竟然像是瘋了一樣,兩個不夠,連舌頭都沒了,還一邊嚎叫一邊拉著男人不放,真個是沒見過這種不要臉的!話說回來,咱們在行院裡頭混日子,就是冰清玉潔,也沒人給你立貞節牌坊不是,也算有見識了,但還真沒見過這等沒臉沒皮的——這邊男人剛走,她自己到處找東西,鐵掀都敢往裡捅……哎呀,那叫一個嚇人,現在更是鑽到畜生欄裡頭去了,怎麼攔都攔不住啊!」
「你們,還不快把人拉出來!」老婦人,不,應該說是老鴇一邊喊著,一邊招呼旁邊的幾個穿著短衫的男人進去拖人。很快,幾個人把人擰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來。女人大聲嚎哭,死活都抱著那只野狗不放,手都被挑斷了,只用身體去夠,卻又夠不著——發現拖住自己的是個男人,便不管不顧地纏上去,彷彿半點臉面都沒了,在泥巴裡面滾個不停,只要靠著男人不放——那人被纏得煩了,狠狠地給了她一腳。
老鴇便大聲咒罵起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那麼不要臉的,快鬆開!」然而那女人卻還是死死咬住男人的褲腿,毫無廉恥地纏上去,恨不得整個人都黏在對方的身上。
「呸,真是噁心!」男人低聲咒罵著,又是連續幾腳踢在她的身上。
孫夫人沒想到自己會見到這樣一個安國公主,她那張美麗的面孔現在滿是豬狗的糞便,原本那樣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模樣,現在簡直低賤到了泥土裡,那老鴇不知道給她吃了什麼藥,拼了命地到處找男人,沒有男人甚至去找野狗野豬……這種事情,簡直是亙古未見。
李未央身上披著雪白的狐裘大氅,裡面是一件紫色的緞裙,越發襯得容顏清秀,她看著這一幕,面上卻沒有過多的表情,口中慢慢道:「用刑實在過於粗蠻,我也見不得那些血肉橫飛的場面,所以這下場對安國來說,才是最恰當的。」
老鴇為了讓她清醒,一盆冰冷的水澆了下去,安國公主一個激靈,彷彿有了片刻的清醒,然而她此刻已經不見往日裡高貴逼人的模樣,面色慘灰,蓬頭亂髮,渾身衣裳早已碎裂,滿身髒污的痕跡,李未央微笑道:「咦,清醒些了麼?」
安國公主猛地望向李未央,卻口不能言,充滿恨意的眼神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李未央卻是輕輕歎了口氣,道:「殺人不過頭點地,若是你當初沒有那麼殘忍地折磨二嫂,我今日也不會這樣對待你。」
說著,她拍了拍手,一旁的護衛走了上來,三兩下將安國公主剝了個精光,隨後在她身上撒了些黃色的粉末,那粉末粘在皮肉之上便帶著一種詭異的香氣,安國公主驚恐地支吾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就被丟進了那箱子裡。
無數條蛇立刻將她纏住,她驚駭欲絕,拚命地翻滾著想要從箱子裡爬出來,然而那蛇卻像是喜歡她身上的某種氣味,越來越緊地纏住了她,生生鑽入了她的耳朵鼻子之中,她手上筋脈已斷,只能扭動著抽動著,拚命想要躲開,然而那蛇卻是無孔不入,將她身上每一個孔洞都全部塞滿,不多時竟然又從她的肚腹之中啃咬而出,翻攪出肚腸,直到她睜大了眼睛,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停止呼吸……那場景駭人之極,就連趙月都低下了頭去,老鴇等人更是嚇得完全都呆住,戰戰兢兢地不敢看,最終,箱子的蓋子突然被闔上了,李未央慢慢道:「到此為止吧。」
孫夫人看完了整個過程,先是愣住,隨後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是笑出了眼淚,然後彎下了腰,笑的彷彿都站不住了。
李未央看著孫夫人,眼睛裡卻是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憐憫。她知道孫夫人並不是覺得心理痛快,而是內心一直壓抑著的痛苦被勾了出來,果然聽見孫夫人大聲道:「好,這樣才好,這樣才最痛快!她是天底下最高貴的人,我女兒只是螻蟻,任由她踐踏,如今她這下場,我才有臉見沿君,說一句,娘親眼看著你的仇人得到了報應!」
從院子裡出來,孫夫人又回頭望了一眼,才慢慢道:「郡主,多謝你了。」
李未央點頭,道:「夫人不必言謝,若非是你,我也不會知道孫將軍什麼時候行動。」
孫夫人冷笑一聲,道:「他這種狗東西,也不會有好下場!」當初那個溫柔克制的孫夫人已經不見了,她曾跟隨丈夫從軍多年,身上的行伍之氣原本被京都錦衣玉食的生活硬生生磨掉,此刻卻又重新出現在她的身上,讓她的眉眼多了幾分剛毅。
李未央笑了笑,道:「只怕夫人現在想要救他,也太晚了。」拓跋玉如今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他是不會放過謀逆者的……
孫夫人面色清冷,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他的事情已經與我徹底無關了!從今往後,我會帶著沿君的骨灰離開京都,回到我的故鄉去,這件事情,還要請你幫忙。」
孫沿君已經嫁入李家,棺槨自然是葬在李家的祖墳,所以孫夫人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李未央沉思片刻,轉身對一旁的護衛道:「帶孫夫人去。」
這實在是無禮的要求,孫夫人原本沒想到李未央真會答應,此刻見她如此,不由眼中含了一點眼淚,道:「多謝你了。」
李未央歎了口氣,道:「孫夫人,此去恐怕再見無期,請多保重吧。」
孫夫人走出兩步,突然回頭,面上帶了三分憂慮:「我怕——萬一……」
李未央音色清冷,不帶半分塵俗之氣的娓娓說道:「不用擔心,你今天沒有來過這裡,這裡的人也不過是個發瘋的婦人而已。」
既然敢做,便要敢當,安國公主是我動的手,與孫夫人你沒有半分關係,李未央就是這個意思。她本來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為了達到目的可以傾盡所有,孤注一擲,又怎麼會懼怕別人的報復呢……更何況,該送走的人,已經送走了。
孫夫人離去了,趙月看了一眼那箱子,打了個寒戰,道:「小姐,現在該如何處理?」
「挫骨揚灰。」李未央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挫骨揚灰,哪怕做鬼,也一輩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永遠也在找不到輪迴的路。
趙月又看了一眼身後,輕聲道:「那他們——」李未央垂了眼簾道:「趙媽媽,你這一年裡,收下了多少姑娘?」
那叫趙媽媽的老鴇陪笑道:「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個。」
李未央彷彿閒話家常,道:「哦,三十個,還有幾個活下來?」
趙媽媽察覺到了話頭不對,笑道:「瞧您說的,我這裡又不是那等下作地方,不過是有幾個染病的被送出去了,其他的大多都還在呢!」
「是啊,都還活著,大多數被你捧紅了,賣進了當紅的青樓裡,兩個被你整治得服服帖帖,送給了張御史大人,可惜張御史素來喜歡玩弄十二三歲的少女,這兩個孩子都沒活過今年春天。還有四個因為不聽話,被你打得皮開肉綻,賣到最下等的窯子裡,最後的五個是染了病卻被你丟在了亂葬崗上——你的手段最為毒辣,所以也這行當裡頭人見人怕,哪怕是街上無辜的小姑娘,無權無勢的,被你看中了你也不惜一切代價弄到手回來做搖錢樹。我說的,可對嗎?」
趙媽媽心頭有點害怕,壯膽道:「這位貴人,這可都是咱們的行規,我拿了你的錢替你辦了事,你反倒怪起我來了——這可不好吧!」
李未央歎了口氣,語氣越發溫和:「你可知道,外頭那麼多教導姑娘們的地方,我為何將我的仇人送到你這裡嗎?」
趙媽媽向旁邊的打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出去找人手,可是護衛卻抽出了長劍,將他們包圍在中間。趙媽媽心中更加害怕,面上強作鎮定道:「這……這我哪兒知道!」
李未央說話的聲音很輕,很慢,像是和情人之家的絮語:「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你毒打,因為她堅決不肯和你回去,你當著人面打斷了她的雙腿,是不是?」
趙媽媽的聲音在顫抖:「這……我教訓我的姑娘,那都是我買回來的!不聽話自然要教訓!關你什麼事!」
李未央笑了笑,神態平靜地道:「趙媽媽的手段這麼好,我才找上了你。怎麼,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趙媽媽立刻明白過來,跪在她面前道:「貴人看得起我,我又怎麼敢讓你為難,便是天打雷劈,今天的事情也絕不會吐露一個字。」
李未央輕輕地撣了撣纖塵不染的衣裙,柔聲說道「我並不怕你往外說,我只是,不喜歡看見你這張臉而已。」說著,一揚手,做了個格殺勿論的手勢。在她看來,這世上沒有對與錯,這趙媽媽和這屋子裡頭的幾個男人不知道禍害了多少無辜的少女,這麼死都算是便宜他們。與其說她找上他們,不如說,從一開始她就預備送這些人上路。
不要怪她狠心,要怪就怪趙媽媽從未積過陰德,李未央把慘叫聲丟在身後,緩緩走了出去,現在,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此刻,距離京都六十公里處,拓跋真軍帳大營。原本他得到兵符,足以號令二十萬軍隊,為了解除拓跋玉的疑心,他準備繼續前進,但卻因為意外的突降大雪,他的隊伍不能前行,正好以此為借口,就地安營紮寨。
營帳之中,正是一片寂靜。突然聽見一道斷斷續續的笛音,聽起來彷彿是初學者,技藝不精,在反覆地練習著,一個年輕的女子,垂著頭,認真地練習著。拓跋真走過去,卻見到她拿著一個竹笛反覆地擺弄。
皇帝雖然自己喜歡欣賞音樂,卻很不喜歡皇族子弟沉溺絲竹樂器,因為這些東西最易讓人玩物喪志,所以拓跋真雖然極為喜愛笛子,卻從來不在任何人面前表現出來。不光如此,他在府中也從來都不碰這笛子,所以大家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不會。
其實他很擅長笛子,也喜歡聽那動聽的聲音,那婉轉的曲調,只是,他喜愛的東西,卻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誤以為他聽見她吹笛子會感到不快,才要藏到寢室裡。她的笛子吹起來很單薄,十分生澀,完全是個初學者,她似乎氣餒,放下了笛子,卻又拿起來反覆練習。
他突然就笑了,主動走過去,道:「怎麼了?」
「這……這……」她突然嚇了一跳似的,抬起一張臉,是清秀溫和的,卻又讓他異常熟悉。「我……我是看你放在一邊……以為……以為……我只是試試看……」
他瞬間洞悉她的心思,她以為他是喜歡,卻不擅長,所以才從來不碰。「你學這個,是為了讓我開心?」他聽見自己這樣問道,那女子卻是紅了臉,低著頭不說話。
他微微一笑,拿起笛子吹了一曲,見到她驚訝且欣喜的神情,不由微笑道:「喜歡嗎?那就給你一個人欣賞吧。父皇不喜歡皇子玩物喪志,所以不要告訴任何人。」
她呆住了,眼睛水波微微晃動著,彷彿很是不解。
場景一晃,他溫柔地從鏡子裡替她戴上華麗的水晶簪花。她的臉上慢慢湧上紅暈,配上雪白的皮膚,他心中便想,眼前這女子雖然美麗,但也只是有些特別的風韻,到底比不上那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然而李長樂畢竟是李家嫡女,自己若想得到,也必在日後,現在是萬萬動不得的,否則肯定會影響到自己的奪嫡大業,既然如此,就先把想她的心思收起來,好好拉攏眼前的人吧……所以,他輕輕拉她入懷,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用嬉笑,但是包含著認真的語氣輕輕地說:「真是漂亮,果然是我最心愛的美人。」
她自然心滿意足地笑起來,她總是這樣好騙,哪怕在外面多麼端莊大度,聰明果敢,到了他的面前,她永遠是最溫柔,最柔順的女子,所以,他還可以好好利用。他輕輕一笑,撫摩著她的頭髮,這樣正好可以不看她的臉,避開那雙純淨如同黑色水晶一般的眸子,斟酌著措辭說:「太后和母后那裡,一切都靠你打點了……」
那時候,她剛剛嫁過來一年。
場景彷彿很紛亂,一場宴會之上,當刺客向他襲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他無意之中被背叛者刺中,摔倒在地,關鍵時刻,她撲過來,那一把長劍穿透了她的心口……
「夫君,為你死,未央不會後悔。」
接下來,一杯琥珀色的酒遞到了他的面前,她卻巧笑倩兮地接了過去:「太子殿下,這一杯酒,應該弟媳先敬你。」
之後,雖然有太醫及時救治,她依然苦苦掙扎了三天三夜,才勉強活了下來。
很快,又換了場景,卻見到不盡的荒漠之中,他在帳中查看軍情,滿身風塵的她突然出現,將一封密報送到他手裡,未及說話,她卻已經因為連夜奔波過度勞累,氣息奄奄地倒在他懷中……
後來,是他感染了瘟疫,她驅散了所有宮人,片刻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
最後的一幕,則是她滿臉淚水,眼神瘋狂,聲聲都是質問:拓跋真,你對得起我!
拓跋真,你對得起我!那聲音,彷彿在耳邊迴響。
不是不愧疚的,後來的許多年裡,每次想到那張臉,那聲音,他就會被可怕的噩夢糾纏。哪怕他的心早已在爭權奪位之中變得冷酷、變得殘忍,可他依舊無法面對那雙瘋狂的眼睛,那泣血的質問。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一個深愛自己的人,後來他一直這樣問自己,可他發現,找不到答案。每次看到那張臉,他就不能忍受,她的存在彷彿提醒他那些可怕的過去,那些拋棄了人性去爭奪皇位的殘酷日子……徹底地擺脫掉這個女人,他就能夠洗脫過去的一切。這想法是如此的矛盾,連他自己都不能解釋。可不管他如何做,那聲音是如此的淒厲,叫人難以忘懷,剜心一般地可怕。
拓跋真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卻發現自己坐在帳內,面前是一張行軍圖,桌子上只有一盞油燈。
怎麼會,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拓跋真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自己為什麼會夢到李未央,而且還是這樣詭異的夢境……
「三殿下,前世因,今世果,現在你什麼都明白了吧。」就在此時,一道冰冷的聲音從帳外想起,拓跋真猛地站了起來,厲聲道:「誰!」
一個黑色袍子的人影從帳外走了進來,他面帶微笑,眉心一點紅痣美得驚心動魄,帶了一種妖艷的色彩:「三殿下,除了我,還會有誰呢?」
見到是他,拓跋真才鬆了一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為什麼不通報?」
「殿下,咱們是合作的關係,外面的人自然不會攔著我的。」蔣華微笑,抖落了黑色斗篷,臉上看不出絲毫曾經瘋癲的神情。
「你剛才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我應該明白什麼?」拓跋真突然想起這件事,濃眉一下子皺了起來。
蔣華微笑,道:「剛才不過略施小計而已,讓你看到一些我們一直弄不明白的事。」
拓跋真更加困惑,心頭卻突然一震,他隱約覺得,蔣華不是信口開河:「你到底要說什麼?」
「如果我說,剛才那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你相信嗎?李未央之所以一直討厭你,不肯接受你的感情,甚至將你視同洪水猛獸,也是因為此——」
「不!你是瘋了不成嗎?!竟然滿口的胡言亂語!」拓跋真心頭湧上一陣滔天的怒火,他最恨被別人捉弄,此刻不由大聲怒斥,快步上前一把抽出長劍,橫在蔣華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到底用了什麼邪術!」
蔣華卻是微笑,輕輕推開了他的長劍,嘖嘖兩聲,道:「三殿下怎麼這樣心急呢?好,既然你想知道,我便告訴你,這一次我去了越西,告知裴皇后安國公主與李未央爭鬥之事,碰巧裴後的身邊有一位鬼巫,有通靈之術,那個人告訴我,你拓跋真的生辰八字生來便是要做大歷的皇帝,而李未央同樣該有皇后之分,可惜,你們二人前世便有宿怨,命格互相衝撞,現在誰也看不出你們的前程了——」
拓跋真的臉上湧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雙鷹般的眸子冰冷地盯著蔣華,像是要從他臉上找到撒謊的痕跡,可是,蔣華的面容十分平靜,甚至帶了一絲試探:「他說他只能看出你們有宿怨,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宿怨,他還說人死後一般是沒有靈魂的,可若是真的有,那一定是生前執念太深或者有太多的怨怒和不甘,最終化成厲鬼,徘徊於世間,或投生於人世,而李未央便是如此——你在夢中,到底看到了什麼?」
拓跋真突然後退了一步,口中喃喃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
他向來是最冷酷無情而且鎮定的人,剛才那夢中場景已經讓他驚駭之極,此刻蔣華所說的更是讓他不能相信。
「這枚血玉,可以讓你看到過去的幻像,但是——」蔣華仔細觀察著他的神情,意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隨後,他突然取出一枚玉珮,卻是彷彿有血液在玉珮之中流動,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譎。
拓跋真卻已經在最快的時間內鎮定下來,劈手過來,一把奪走,口中冷聲道:「你滿口胡言亂語,我已經聽夠了!我請你來,是讓你履行自己的承諾,不是讓你在這裡發瘋的!」
蔣華真的十分好奇拓跋真在夢中看到了什麼,為何會讓他這樣失控,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我答應你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這一次在邊境,我已經向祖父說清楚,以十日為限,他的五十萬大軍會支持你成功奪位。但我的話說在前頭,不管你和李未央究竟有什麼恩怨也好,糾葛也罷,我要她的性命!」
拓跋真冷笑了一聲,道:「我答應你的事,也不會食言。」
蔣華微笑,卻見他將那塊血玉收進了懷中,若有似無地提醒道:「鬼巫說過,這血玉只能使用一次,我剛才已經用過,你便是戴在身上也是無用了。」
拓跋真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聲音中彷彿連最後一絲的情緒波動也被摒棄:「其中玄機,我總有一日是要搞清楚的,但這一切都與你無關。」
蔣華勾起了唇畔,那春水一般的眼睛裡閃現一絲冰冷詭譎的光芒,無所謂道:「那麼,希望我們合作順利。」隨後,他向帳外看了一眼,道,「如今時辰已經差不多了,孫將軍應該有消息回來。」
拓跋真走出了帳外,看著遠方的天空,他的心中在激烈地猜測著,那京都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孫重耀到現在沒有任何的信號來,難道他沒能成功進入皇宮?還是中途被人發現?不,除非有人能洞悉孫重耀是他的人……但怎麼可能呢?孫重耀為了安國公主的事情,可是和自己表面徹底決裂了,並且投入拓跋玉的陣營。
李未央這個人雖然陰險狠毒,但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對於她喜歡,看重的人,總是豁出性命去保護,所以,她表面上做的若無其事,骨子裡卻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而且她十分聰明,聰明人有個特點,就是喜歡以己度人,她自己為了孫沿君不惜一切報仇,當然會以為孫重耀也和她一樣,會為了女兒報仇而投奔拓跋玉。但,她不能夠理解男人建功立業的決心和野心。孫重耀幫助拓跋玉,最多不過是個小小的將軍,可他幫助拓跋真,他卻許了對方異姓王的位置,這是何等的榮耀,試想孫重耀會拒絕嗎?
他不會,哪怕是死,哪怕是背叛自己的女兒和妻子,他也會答應。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拓跋真冷笑。所以,李未央不會發現孫重耀的背叛,更加不會知道他們的計劃,一切都應該進行得很順利。
然而,他一直等到了天際發亮,卻沒有預先約定好的信號燃起——拓跋真陰沉著臉回到大帳之中,蔣華冷笑一聲,道:「所謂行軍佈陣,最講究有利時機,依照我看,現在孫重耀應當已經被人拿下,但這並沒什麼要緊,你手上還有二十萬兵馬,只要你下定決心,沒有他的幫助,你也可以拿下皇位。」
拓跋真冷冷望著他,道:「你是要我背上謀反的罪名?」
如果孫重耀成功控制了皇宮,禁軍控制了京都,那一切的輿論就掌握在拓跋真的手中,他完全可以說拓跋玉毒死太后,並且意圖謀殺皇帝,孫重耀率兵保駕,而他的二十萬軍隊正是回去清君側——實際的目的卻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當然,這種事情騙不過真正心中有數的人,但對於他來說,這種粉飾太平十分重要。謀反得來的皇位,怎麼都不會坐得太穩當,所以,他一直在等待孫重耀的消息。名正言順控制京都,就能把一切都牢牢握在手心裡,到時候哪怕是羅國公突然發難,他也有法子對付他。
但現在,若是他貿然舉兵,全天下都會知道,拓跋真圖謀造反,篡奪皇位,而這個罪名,必定跟隨他一生一世,哪怕他做了皇帝也是一樣。
蔣華嗤笑一聲:「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三殿下!」
拓跋真重又坐下,握著茶碗的右手生生箍住一刻之久,等到他的手漸漸展開,茶碗亦隨之分裂為六七片,清茶薄瓷,上面染著點點血絲。他突然長身而起,冷聲道:「號令三軍,即刻返回京都!」
拓跋真一身戎裝,站在大帳之前的高台之上,他的面前是整裝待發、訓練有素的二十萬軍隊,他們聚攏在他的面前,依照隊列站立,沒有絲毫亂象,且鴉雀無聲。拓跋真揚聲道:「各位,剛才我接到急報,京都之中拓跋玉已然發動叛亂,他挾持陛下、毒死太后,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實在罪大惡極!」
台下的所有人都屏息聽他說話,場面異常寂靜。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你們可願與我一同返回京都!」拓跋真一雙鷹眸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台下,氣氛一時無比緊張,他安排了數名心腹就藏在人群之中,隨時都可以響應他。更何況,他手中有聖旨和虎符,可以調動這二十萬人。
然而,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他又問了一遍,依舊沒有人回答。此刻,拓跋真的面色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難道他安排的那些人出現了什麼變化?他的目光逡巡著人群,可所有人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怎麼會?!他明明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蔣華看到這種情況,不由皺起了眉頭。
此刻,突然有人在人群中大聲道:「三殿下,你是在找這些人嗎?」
拓跋真目光突然凝起,卻見到人群之中,接連滾出十餘名人頭,縱然血跡斑斑,可他還是一眼認出,這些人頭的主人,赫然便是他的心腹,他心頭巨震,怒聲道:「是誰!究竟是誰!」
便有數名將領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其中一人大笑道:「三殿下,陛下手諭在此,請接旨。」
拓跋真面色在一瞬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眉毛控制不住地抖動,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你說什麼?!陛下哪裡來的手諭!你又是什麼人!」
那人冷冷一笑,道:「我是陛下派來的監軍!陛下擔心三殿下初次出征,惟恐有所閃失,故而命我們遙相接應,一路護送殿下,直到西南邊境。」
拓跋真終於明白,原來皇帝從來沒有信任過自己,他派來的監軍,並不是真的護送,而是來監視他的。對方的手中只是一道聖旨,那樣輕飄飄的,可卻是那樣的沉重,這看在拓跋真眼中,意味著他的死期將至。
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李未央那張帶著清淡笑容的臉,這張臉在他的眼裡正慢慢地與夢境中的那個人重合。
他現在終於明白那個夢境的含義——若非前世有仇,今生有怨,何至於要破壞他的大計!此刻他已經忘記了他對李未央的苦苦相逼,只想到對方是如何對不起他的!他緊緊地咬著牙,牙根已經滲出了鮮血。原來所謂的報應不爽就是這樣!對李未央的恨意固然熾烈,卻也只在他的心裡停留了一瞬。因為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眼前的局面,該如何解決!
蔣華瞧在眼中,已經知道大事必不能成,悄悄地向後退了幾步,一直快步奔到大帳之後,剛要找一早備好的馬離開,卻突然有幾名黑衣護衛出現在他的身後,只聽到有人輕聲笑道:「蔣三公子,多日不見,身體安康否?」
這個聲音在蔣華聽來,一瞬間如墜地獄。是她——她怎麼會在這裡?!他慢慢轉過身來,目光陰冷:「李未央,你居然會在這裡。」
李未央只是微笑,道:「這一段路,足足跑斷了四匹馬的腿,我要在天明之前趕到這裡,還真是不容易呢。」
蔣華冷笑一聲,道:「原來,這二十萬人馬,不過是葬送我的陷阱。」他的聲音曾經如同金聲玉振,絲毫不染煙塵,如今卻已經滿含著疲憊與緊張,如同馬上就要崩斷的琴弦。
李未央難得一身男裝青衫,卻顯得那張如玉一般的容顏染上了幾分屬於男子的英氣。她的聲音卻是很溫和:「我原來以為你是真的瘋了,還想著就此罷手,卻沒想到你表面裝瘋賣傻,甚至對蔣庶妃的死視而不見,暗地裡卻和拓跋真合演了一場好戲啊!」
就此罷手?不過是要讓他一輩子活在痛苦之中而已,李未央的心思,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蔣華大笑起來,只是他的笑聲彷彿在感歎,又彷彿是悲哀:「是啊,我一直想著怎麼打敗你,不惜裝瘋賣傻,還以為自己成功躲開了你的監視,現在才知道,你從來不曾預備放過我。」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三公子,你我之間,不死不休,這句話是你所說,我可一直都記著。」
此刻,不知為何天空捲起狂風,壓得人雙目難開,雪片越來越大。蔣華揚起臉來,冷冷一笑:「你以為這樣就贏定了嗎?你可知道,我祖父的五十萬大軍即將攻入京都,到時候,你和拓跋玉,誰能逃得過一死?!」
李未央突然掩住了唇畔,輕輕笑了兩聲,看蔣華露出驚訝的神情,她才語帶諷刺道:「原來你的消息這樣不靈通,怎麼你不知道嗎,就在兩個時辰之前,蔣國公陣前遇刺,他的十八名心腹將領一夜之間全部被人誅殺,如今這五十萬大軍,已經由陛下派去的親信接手了呢!可惜啊,棋差一招而已。」
蔣華的瞳孔在這一瞬間緊縮:「你在騙我?」
李未央歎了口氣:「我也希望我說的是假話啊,不過,你知道,我沒有說假話的必要。你們調不動這裡的二十萬大軍,同樣拿那五十萬人沒辦法,現在,你該怎麼辦呢?」
蔣華沒想到精心策劃的一切這樣就完了,但他是心性何等堅韌之人,腦海中快速地閃過一連串的念頭,想也不想,他雙膝跪地:「郡主,請你放我一命!我可以像五弟一樣,此生再也不回京都!」
眼前的蔣華,根本與以前那個驚采絕艷的蔣家三公子判若兩人。
李未央還沒有說話,卻見到蔣華已經膝行到了她的面前,滿面愧疚地想要抓住她的裙擺,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流麗的亮眼光芒從李未央身側急劃而來,自蔣華張開的嘴巴穿入上顎,蔣華整個人向後仰倒,痛苦異常,卻不能立死,雙眼瞪得睚眥欲裂。李未央像是早已料到,不過蹲下身子,俯視著他的眼睛。
蔣華看著她,眼裡轉過最後一線神光,掙扎著,低聲斷續吐息,依稀組成了一個句子:「我沒有輸……」
最後的四個字,他還是在意自己的輸贏。
李未央沒有注意到蔣華唇畔之間那一絲詭譎的微笑,只是輕聲道:「不,你還是輸了。」趙月一把抽出長劍,蔣華的瞳孔立時散開,血水從口中流淌下來,冷笑卻還留在臉上,那場景,實在讓人驚駭之極。
李未央看著蔣華倒在了她的面前,卻從他袖中滾出了一點寒光,正是一把僅有手指長短的刀鋒。她的面上露出一絲惋惜,道:「你不是要向我求饒,是想要藉機殺我。」蔣華此人,不但聰明,而且心性堅韌,李未央笑了笑,是個不錯的對手,可惜,他過於驕傲,始終都不肯認輸。有時候,輸贏並不重要,只有活下來,才有贏的機會。
趙月冷哼一聲,道:「此人圖謀不軌,實在是死有餘辜。」
李未央沒有回答她,目光卻遙遙投向不遠處的廣場,真正該死的人,是拓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