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故人重逢

    李未央的馬車在城郊停下,就見到一座庵堂映在茂盛的樹叢中,紅色的牆壁在綠葉的掩映下,顯出幾分莊重,又有幾分神秘。抬頭望去,庵堂的上方高懸著一塊觀匾,上書「清心庵」三字。庵前有數名女尼正在庵前打掃,其中一名老尼彷彿是管事的模樣,原本正指揮著她們,見有車馬過來,便主動走上來詢問。
    那老尼眼神落在趙月的身上,點頭道:「施主是——」
    趙月剛要說話,李未央卻已經走了上來,道:「我們是來上香的。」
    老尼點頭,道:「施主請稍候。」說著,她便走進庵裡去了,不多時便請出來一個中年尼姑,那中年尼姑笑道:「這位施主,我們這清心庵有貴客常住,不方便接待外客,前面不遠處便有其他庵堂,請稍加移步吧。」
    李未央笑了笑,道:「師太,我知道庵中貴客是哪位,正是來拜訪她的。煩請你為我通報一二。」
    那中年尼姑猶豫了一下,道:「施主,這……實在是不妥當。這位貴客在我庵中已有小半年的時光,從來不肯接見外客的,你還是請回吧。」
    趙月皺起眉頭,李未央的笑容卻和煦:「師太請不要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實在是曾經與這位貴客有舊交,路過此處聽說她在這裡清修,才特意來拜訪。請師太行個方便,替我通報一聲。」
    中年女尼只是皺眉,似乎還是不太樂意。李未央上前一步,突然握了握她的手,將一塊金錠子塞進了她的手裡,那女尼吃了一驚,李未央只是輕聲笑道:「替我問她一句,貴人來了越西,承諾可還算數麼?不過舉手之勞,你說是不是?」
    中年女尼失笑,說:「好,那就先請施主進去等吧。」
    李未央進了庵門,轉過彌勒佛龕子背後,便走上了寬大的台階,那佛殿十分華美,其上早已香燭齊明,還有數十名個尼姑,披著袈裟,撞鐘擂鼓。中年女尼微笑道:「我去請示,施主請先拜一拜佛。」
    中年女尼逕自去了,李未央打量了一眼這庵堂,旁邊一位誦經的小尼過來招呼她,見她感興趣,便好奇地道:「不知施主從哪裡來?」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回答的意思,小尼便更加好奇。然而李未央卻已經開始四處打量著庵堂了。越西沿襲前朝大興皇室舊制,皇帝所有的兒子都要封為親王,親王長子長孫,年及十歲封世子、世孫,是親王接班人,代代世襲。據說大興王朝時候,越西一共建立了三十個親王府,除「無子國除、因罪削爵」者,其他的王府一直世襲罔替到整個朝代滅亡,共冊封親王九十七位。九十七位親王中,有四十五位建了親王陵墓,均分佈於各自的王府附近,留下了龐大完整的墓園。各親王墓多建於大都城郊附近山嶺地帶,隨山勢而建,無一定之規,但全都十分的奢華壯觀。大興皇朝覆滅之後,這麼多的陵墓卻成了很大的問題。因為墓區的建築都是綠瓦石壁,雕龍鐫鳳,為民間禁物,再加上陵墓晦氣,不要說達官貴人,就連尋常的富戶也很忌諱,根本沒人願意購買,只能這樣放著。
    這種情況之下,在大歷一朝的做法是,對前朝留下來的所有陵墓瘋狂破壞,全部推倒重建,藉以消除前朝王氣。但是越西皇帝下令,將所有的陵墓改為佛殿和庵堂,並且他們必須向國家繳納很重的賦稅,這和大歷對僧人尼姑的禮遇完全不同。就像李未央剛才經過的一座叫太平寺的寺院,方圓百里百姓都來燒香祈福,連石板路面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車轍印,可見香火實在盛極,國庫也一定充實不少。而她所處的這座庵堂,也同樣如此,外觀十分的豪華不說,內部的陳設也很精美。
    片刻之後,女尼便來請李未央,面上還有幾分驚訝道:「貴人請您進去。」等李未央在前面走去,女尼立刻將原本的金錠子送還給了趙月。趙月略微吃驚,女尼卻笑道:「先前不知你家主人與公主是舊友,實在抱歉,請施主恕罪。」
    其實,並不怪妙境,實在是那人住進了庵堂之後,從不肯見任何人,哪怕是當朝幾位公主到了都拒之門外……而這位訪客容貌美麗,氣質淡雅,看起來的確出身高貴,妙境以為她不過是慕名前來拜訪或者攀附,然而永寧公主聽了那句話,面色卻是變了,立刻讓她請人進去,這位訪客身份想來十分特殊。可究竟是什麼樣的身份,才能讓堂堂的大歷公主露出那種神情呢……
    李未央一路走進庵堂後面的院子,景觀比前面還要豪奢,院內甚至模擬蓬萊、瀛州、方丈三座仙山,修建了人工山水景致,儼然是一座世外桃源。李未央笑了笑,果真是一國的公主,出來清修也是這樣的排場。
    很快,她見到了故人——永寧公主,只是這一回,她的身上不再是華麗的衣服,而是樸素的尼袍,彷彿已深入佛道,一臉的漠然。看到李未央,她自稱「貧尼」,對她也只稱「施主」。
    李未央卻笑了起來,那笑容之中卻有幾分說不出的意味。
    「公主氣色不錯,近來可好麼?」李未央溫和地道。
    永寧公主看著她,笑了笑,道:「貧尼在這裡修身養性,又有什麼不好,倒是施主,好好的郡主不做,跑到越西來做什麼?」
    一旁的婢女給李未央倒茶,李未央低頭瞧了一眼,碧青色的極品茶葉,可見公主在這裡的日子過得還是十分舒適的,她淡淡道:「我麼,自然是有我的用意。」
    永寧公主眉頭微微皺起,道:「貧尼不明白。」
    她堂堂一個公主,動不動就說貧尼二字,讓李未央搖了搖頭,道:「陛下已經立了八皇子為太子了。」
    永寧公主聞言,足足有半刻都沒有開口,良久,道:「我早該料到了,父皇一直那麼喜歡柔妃,卻突然冷落了她,所以不管是三弟還是七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吧。」她此刻,已經換了一副口氣,不再自稱貧尼,儼然是皇室中人的口吻,可見心緒十分複雜。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這消息其實越西上層應當早已知道,怎麼都過了這麼久,公主還茫然不知呢?」
    永寧公主歎了口氣,道:「我現在不過是個活死人,誰會特意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呢?」
    李未央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公主為何要來此處?」
    永寧公主淡淡道:「我是來齋戒,以贖今生的罪,希望來生過得好一點。」
    李未央聞言,驚訝道:「公主從前捐款做了很多善事,又何罪之有呢?」
    永寧公主冷笑了一聲:「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有罪過的,若想修得一個美好的來世,就要不停地贖罪——安寧,你也是個命途多舛的人,我勸你也多修修佛心,不要想太多,若是無事,也可以留下來陪我一起修行,算是為來世祈福吧。」
    李未央突然笑了起來。
    永寧奇怪地看著她:「你笑什麼?」
    李未央語氣清淡地道:「來世?我乃心盲之輩,只認今生不看來世,這一世若是不能活的痛痛快快,還求什麼來世!」
    永寧公主不悅道:「你這是什麼話,我是真心——」
    「真心?若是公主果真修佛,就該驅散僕從,散盡千金,剃掉三千煩惱絲。你看看你現在,吃穿用度全是公主做派,這叫什麼修佛呢?只怕公主是身在佛門,心在外面!」李未央淡漠地道。
    她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永寧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徹頭徹尾地照進了自己心裡。她咬了咬牙,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能勸服你,你也不能勸服我罷了。」
    李未央笑著道:「公主,你來這裡,不是為了修佛,而是為了躲清靜,不是嗎?」
    永寧公主面色大變,重重將茶杯擲於地下,青玉杯一下子裂得粉碎,嚇壞了滿室的婢女,她們全都戰戰兢兢地跪倒在地。永寧公主怒聲道:「安寧,你太無禮了!」
    李未央冷笑道:「敢問這一句話,你是以公主身份問的呢,還是以尼姑的身份問?若你還是公主,那我自然要向你認錯,因為我不敬在先,但你若是出家人,就該容納我一個凡俗之人的一切罪過,請免開尊口吧!」
    永寧公主氣得面色發白,窘迫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個字。的確,若是她說自己是永寧公主,李未央自然應當向她認錯,但若她說自己是尼姑,李未央憑什麼認錯呢?她瞪視李未央良久,然而對方卻是一派不在意的模樣,不由氣得半死,良久,她慢慢地冷靜了下來,揮了揮手對那些婢女道:「算了,你們先出去吧。」
    婢女們面面相覷,鬧到這個份上,這位客人都沒有被趕出去,公主反而像是要與她單獨談話,這是為什麼?然而,她們對視一眼,誰也不敢開口,悄悄退了出去。
    永寧看著李未央,歎了一口氣,像是鬥敗的公雞,失去了剛才故作的清高與冷淡:「安寧,何必這樣譏笑我呢?你可知道,我到了越西,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李未央看著她,慢慢道:「願聞其詳。」
    永寧公主深吸一口氣,道:「我到了越西才知道,他早已迎娶了四位美貌的側王妃,皆是出身越西名門,個個年輕美貌,手段厲害,我到這裡頭兩個月,還想著要收拾整頓,重肅風氣,可後來才發現,這些人不過每天點卯似的來請個安,我在她們眼裡,根本是個無人理會的老廢物了。其中有一位側妃更是個厲害人物,仗著那混蛋的寵愛,處處與我為難,再加上我是大歷公主,與其他的王妃素無來往,漸漸被整個皇室排斥……我不是不想留在那裡,實在是沒辦法留下去了。」
    李未央笑了,道:「公主,僅止於此嗎?」
    永寧公主咬牙切齒道:「若是僅僅這些也就罷了,那個混蛋從大歷回來,不知因為什麼緣故,有一段時間碰都不碰女子,我還以為他終於修身養性了。誰知後來才知道他是不行……隨後他四處尋醫問藥,終於找到一種秘方,醫治了他的毛病,自此開始變本加厲,越發不要臉。他在外面如何我都可以容忍,只要他不侵到我的頭上,誰知他竟看中了我最親近的一個女官,非要納她為妾,她來找我哭訴,我狠狠鬧了一場,他表面答應,背著我卻恨上了那女官,竟然趁我不在,將她送出去待客,她從十一歲跟著我,足足有八年,怎麼可能忍受這種屈辱,當天晚上就投井自盡了。」
    永寧公主所謂的待客,並非是簡單的招呼客人。李未央早已聽說越西皇族奢侈享樂之風更勝過大歷,皇族之間互相玩樂的手段十分驚人。其中有一項,便是將府中美貌的婢女呈給客人,藉以拉攏玩樂。有些運氣好的女子會被貴人看中,帶回去變成姬妾,但是大多數的卻會成為家妓,一次又一次地去接待新的客人。但這種女子,通常是出身低賤的婢女或者是從外面買回來的藝妓,可是將正妃的女官送出去宴客,就實在是很荒唐了,簡直是蓄意的報復,可見這元毓是個何等狹隘的人物。
    李未央的眼神,清澈的沒有一絲陰影,孩童似的天真無邪,卻也清澈的有一種吞噬人心的力量:「公主不會僅僅是為了那個女官與燕王決裂吧。」
    永寧停頓了很久,才繼續道:「第二天我聞知此事,非常生氣,去找他論理,無意之中發生爭執——」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不可聽聞,「我從台階上摔了下來,當時就見紅了……那個男胎已經成型,竟生生從我的骨肉之中分離……如果出生,現在已經會叫娘了……」
    永寧的聲音放得十分輕緩,語調中甚至沒有一點起伏,淡的輕描淡寫的說著,彷彿這是一件很平常不過的事情,然而那其中彷彿有滔天的恨意,好似在滔天巨浪來之前的靜謐。
    李未央感歎道:「公主真是善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能原諒燕王殿下。」
    永寧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原諒他?我恨不得吞吃他的血肉,替我的孩兒償命!」
    李未央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公主又在這裡做什麼呢?」
    永寧狠力的將手中的佛珠扯下來,李未央只聽見那佛珠嘩啦啦的灑滿了一地,永寧公主的眼神之中帶了一絲凶狠:「你以為我在這裡做什麼!我若是能為我的孩子報仇,還用得著在這裡當活死人嗎?!」
    李未央看著一旁珠瓶裡的一枝梅花:「所以,公主不是來清修的,而是來躲避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仇人花天酒地,風流無度,公主心中自然難受。」
    永寧心中痛苦到極點,嘴上卻笑道:「當然難受,若我還是在大歷,早已請父皇賜死他了,我情願再做一回寡婦,也不要看到那張荒淫無恥的面孔!」
    李未央淡淡一笑:「事已至此,多說無用。公主既然在這裡清修,未央就不打擾了,就此告辭了。」說著,她起身站了起來。
    永寧公主沒想到她突然要走,不由驚詫地看著她,李未央笑容如常,道:「有緣再見吧。」
    永寧看著李未央真的毫不留戀地向外走,方回過神從椅子上起身,大聲道:「你站住!」然而李未央頭也不回繼續往外走,永寧公主急忙去追,一不小心碰倒了一邊的桌子,誤將佛龕上供著尺餘高的白玉觀音慣在地上,羊脂白玉斷成幾截。發出嘩啦一聲巨響。然而永寧卻看也不看那白玉觀音,飛快地攔住了李未央:「安寧,你來這裡是為了求我幫忙,是不是?那你為什麼不求我?」
    李未央笑了笑,道:「不,我沒什麼要求公主的。」
    永寧眼神突然兇猛的彷彿被奪走了食物的野獸,咬牙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好,不管你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幫你,但是,我要元毓的性命!你能幫我做到嗎?」
    誰先開口,誰就會在這場交易之中處於下風,而李未央要的,是絕對的主導權。之所以和永寧公主說這麼多話,同樣是為了這一點。李未央失笑,道:「但願公主將來不要心疼。」
    永寧冷笑,道:「你若是嘗過我的痛苦,你就知道我會不會心疼了!」
    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公主,請你相信我,我會幫助你,但是,你必須聽我的話。」
    望進那一雙漆黑不見底的眼睛裡,永寧公主哆嗦了一下,在這一刻,她突然有一種將靈魂出賣的錯覺,然而,想到自己的孩子,想到那種日夜煎熬的痛,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李未央笑了,道:「那就請公主收拾行裝,盡快回燕王府去,到了合適的時候,我會來找你的。」
    在越西,永寧公主自然不能像大歷一樣如魚得水,但越西皇室一樣要顧忌她的身份,只要大歷皇帝在位一天,他就會保證他女兒的燕王妃寶座。所以元毓並不敢直接和永寧翻臉,只敢用各種齷齪的手段來折磨她,以洩被迫娶了她的怨恨。有仇恨不敢對皇帝報復,只敢拿女人出氣,這種男人,簡直是齷齪到了極點。
    永寧公主有點不安:「你……你真的會幫我報仇嗎?」
    李未央含笑,輕輕握住她的手道:「公主,我比你更希望元毓死,請你相信我。」
    那雙手冰涼,卻十分有力,永寧公主見識過李未央的狠辣,此刻鬆了一口氣,道:「好,我等你。」
    尼姑聽說公主要走,頓時吃了一驚,擔心這位金主一去不回,自己庵堂失去了最大的經濟支柱,立刻跑來勸阻,可永寧公主卻已經換回了一身華麗的衣裳,冷面道:「好了,不必多言,我心意已決。」
    「可是公主您明明說過要在此處為……為他唸經祈福,讓他投個好人家……」
    永寧公主的目光落在了那尊破碎的白玉觀音之上,突然走過去,舉起一旁的香鼎,瘋了一般地向白玉觀音砸去,直到將那觀音完全砸碎為止,彷彿砸碎的是她的信念,看得旁邊的尼姑驚駭莫名,永寧冷笑一聲,丟了手中香鼎,道:「我在這裡念一百年,他也不會活過來,那人還是活得快活逍遙,你說,我如何能甘心呢……」
    她的眼中,爆發出強烈的恨意,令那尼姑越發害怕……
    人聲鼎沸的鬧市之間,數頂豪華的轎子停在了天香院門口,一群鮮衣怒馬的貴公子進了戲院,領頭那一個極為年輕,一襲華美的緋色長袍,鳳眉修目,朱唇瑤鼻,精緻的五官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瑕疵,不是元毓又是誰呢?
    元毓剛跨進正廳,班主就忙聞訊趕來,聲音還帶著不敢相信的狂喜:「燕王肯賞光,實在令草民不甚欣喜!」這樣畢恭畢敬的態度卻換不來元毓一眼,他冷眼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旁邊早已有僕從呵斥道:「還不快給殿下準備最上等的雅間!」
    「是!是!是!」班主咧著嘴直笑,「請王爺移步上樓,小人馬上去準備。」實際上他心中十分不安,今日三品大員請了溫小樓去為其母做壽,頂樑柱不在戲班子裡,旁人還好糊弄,這燕王殿下來了可怎麼辦呢?思來想去,一拍大腿,計上心來。
    燕王元毓的身邊,除了向來喜歡逛戲園子的戶部尚書之子薛貴,還有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一雙眼睛只是掃人一眼,便散發出銳利的寒光,叫人膽戰心驚,他站在這群人之中,雖然同樣錦衣華服,身上卻配著長劍,彷彿格格不入的模樣。
    元毓剛剛坐定,就聽鑼響戲開,這齣戲唱的是前朝最聞名的一個舞姬仰慕一位將軍,夜奔投靠,最後做了一品夫人的故事。元毓今日本是為了裴皇后壽宴特地來尋覓戲班子,走了十來個戲場早就已經看夠了,此刻不過強自撐著精神,堪堪壓住怒火。就見到一個漂亮的花旦上了台,輕移蓮步,後面胡笳響起,那花旦才唱了幾句,元毓卻突然從雅間丟了一錠銀子下去,正巧砸在她的身上:「別總是咿咿呀呀地,再沒有新鮮玩意兒,爺直接砸了你的場子!」
    那花旦愣了一下,隨即低頭看了一眼銀子,想了想,向班主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便聽後頭換了曲子,原本這一場是文戲,全是唱詞,她知道貴人不喜歡,就將後頭一場高潮的醉酒舞戲放到了牽頭,伴著曲子,輕甩水袖,舞動起來。剛開始調子很慢,她便舞姿輕柔,沒有大的身體動作,只輕輕舞動著水袖,再夾以碎步,望去猶如風中弱柳,水中芙蓉,一陣如泣如訴的鑼鼓輕敲過後,鼓聲開始變得咚咚,直撞人心。台上的花旦舉手投足立刻變了速度,用出水袖的絕技,不停地旋轉,展開的裙裾像彩雲飄浮在場中,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使人目眩。
    台上戲演得熱鬧非凡,坐在元毓身邊的戶部尚書之子薛貴附耳一笑:「此女如何?剛才我已經特意問過,她是個小花旦,在大都初來乍到,殿下若有這個意思,嘿嘿嘿……」
    元毓笑了笑,這個小旦唱做俱佳,嗓音曼妙不說,身姿又非常旖旎。
    「把她叫上來!」元毓執扇輕敲著自己手心。
    一旁的雅間之內,李未央皺起了眉頭:「溫小樓去了何處?怎麼會是小蠻?其他的花旦呢?」
    趙月低聲道:「溫老闆今日出去了,那些人點名要聽醉酒,班主說,這齣戲只有小蠻能唱的惟妙惟肖……」
    「胡鬧!」李未央手中的茶杯重重擲在了桌上。
    趙月沒想到她突然發怒,吃了一驚,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李未央面色沉沉,道:「元毓本就是個色慾熏心之輩,小蠻若是被他瞧見——」她的頭腦之中迅速地轉動起來,其實若是藉著小蠻,她可以更快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小蠻——根本不是那種人。想到小蠻和敏之玩鬧時候的笑臉,李未央突然站了起來,道:「趙月,你替我去辦一件事。」
    趙月看著李未央,越發的疑惑了。
    班主強行推著小蠻去見客,小蠻從前上台機會少,也很少見人,此刻聽說貴人要見她,一時沒有多想,她沒來得及卸妝,梳著貼片額妝,敷朱施粉,更顯得美人如玉,那份精雕細刻的美就立刻奪走了所有人的注目。
    班主把酒杯遞給了小蠻,道:「去,給燕王殿下敬一杯酒。」小蠻皺眉,可她想到那錠銀子,人家給了那樣重的賞賜,她不能轉身就走,所以,她低下頭,認真地上去斟酒,可是元毓沒有馬上伸手去接小蠻手裡的酒杯,只是眼光直直地盯在她的臉上,眼神閃爍不定。
    小蠻素來天真,卻不是傻瓜,看到這種眼神,頓時覺得不太好,悄悄向後退了一步,誰知元毓立刻站起來,向她走了一步,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一步跨得大了,竟一腳踏在了她的鞋子上,把那綴珠給踩了下來,一眾人全都哈哈大笑,班主的額頭上冒出冷汗。出來唱戲的,這種逢場作戲在所難免,但小蠻這丫頭太單純,只怕是禁不起。
    所有人都笑,只有剛才那俊美的冷漠男子看著這一幕,眼中流露出一絲嘲諷,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小蠻向後連續退了兩步,元毓大笑了一聲,剛要強行伸手去抱,卻看見一個護衛急急忙忙上來道:「殿下,戲園子後頭著火了!」
    元毓一聽,頓時變色,回頭看了一眼,果真見到雅間後面似乎有火光,他的鼻子裡哼了一聲「真是掃興」,隨後拂袖離去。其他人看到這種情形,便也都跟著離去了。
    小蠻這才鬆了一口氣。
    旁邊的雅間裡,李未央看著元毓快步離去,冷笑了一聲。可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在那群華服公子之中見到了一個很熟悉的背影,她向前走了幾步,站在窗邊,目光微微瞇起:「你果然在這裡——」
    趙月聞言,很是奇怪地看著李未央:「小姐說是誰?」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蔣南。」
    「蔣南?」趙月更加吃驚,「他不是——」隨後,她突然明白了過來。
    「明白了?」李未央望了她一眼,目中透出冷凝。在老夫人和談氏死後,她一直到處尋找名醫給敏之治病,但是半年過去都沒有起色,同時,她也在想,兇手到底是什麼人。剛開始沒有頭緒,可是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想起了蔣華死之前的那一幕。他當時笑得很奇怪,彷彿在說,李未央你以為自己贏了,可是你並沒有真的贏。她太瞭解蔣華了,立刻就想到蔣華或許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場屠殺。但如果蔣華是主謀,那在他死後,不會再發生那樣的慘劇,唯一的可能是,蔣華借了其他人的手,殺了她的親人。她留在他們身邊的,本就是一流的高手,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死所有人,甚至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只有一種可能,越西的暗衛。
    可安國公主的那些暗衛已經死了,而唯一活下來的灰奴,李未央遵照原先的約定將他送走,這麼一來,只有一個可能,兇手來自於越西。跟自己有這種仇恨的,除了元毓還有誰呢?可他若是有這種本事能驅動為數眾多的暗衛,在大歷就不會被她耍的團團轉,那麼——矛頭只有一個人,裴皇后。她身處越西,按照道理說,不可能這麼快知道安國公主的事,更加不會立刻行動,所以,必定有人告訴了她。而蔣華就是那個人。可他一直獨居蔣府,裝瘋賣傻,到底誰替他穿針引線呢。這一點,李未央一直在想,可是看到今天看到這個背影,她突然明白了。
    蔣南被她逼得一無所有,詐死逃脫,卻永遠不可能再出頭,但若是換個地方,換個身份呢?只是她沒有想到,堂堂的少年將軍居然會和一個花天酒地的燕王元毓攪合在一起。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越是三教九流的地方,越容易收集到最有用的訊息!
    晚上,小蠻又來到別院照顧敏之,李未央看著她笑嘻嘻的模樣,卻道:「你明天一早就離開大都,再也不要回來了。」
    小蠻吃了一驚,就看到趙月將一個包裹遞給她,她皺眉,道:「怎麼了?」
    李未央看她依舊茫然無知,便道:「這裡面的銀子足夠你看病,跟你哥哥一起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大都了。」
    小蠻更加的不解,可是看李未央神情鄭重,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便道:「哥哥剛在大都站穩了腳跟,他不會輕易離開的。」
    李未央冷笑一聲,道:「今天若是溫小樓上台便罷了,偏偏是你,燕王元毓看中的東西,從來都要弄到手。雖然僥倖被你逃過去了,下一回呢,你還能這麼好運氣嗎?」
    小蠻不傻,一下子猜到了關鍵,驚訝道:「那場火是你放的?」
    李未央點了點頭,道:「是,是我放的。」
    小蠻知道李未央是為了替自己解圍,可卻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她猶豫道:「好,那我等哥哥回來跟他商議一下。」
    李未央看著她,眼睛裡慢慢出現一絲波動:「你不想變成燕王府裡的金絲雀吧?」
    小蠻嚇了一跳,連忙道:「不,不,我不要!」
    「那就盡快離開這裡。」李未央提醒道,「不要猶豫不決。」
    小蠻想了半天,回頭不捨地看了敏之一眼,她還欠李未央一條命,來不及報答就要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該怎麼辦呢?李未央卻已經將那個包袱塞進了她的懷裡:「好了,你該走了。」
    小蠻把包袱推回去,李未央卻搖頭,道:「沒有銀子,你大哥是不肯走的。」
    小蠻想了想,這的確是事實,大哥拚命賺錢就是為了給自己治病,若是沒有這筆錢,他是不可能同意放棄如今這麼紅火的戲班子……可是,自己已經欠了李未央這麼多,戲班子又是她出錢捧紅的,如今若是再接受饋贈,怕自己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
    大哥不肯走,還不如自己走!小蠻打定了主意,捧著包袱走到門口,卻又突然站住,將包袱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卻是眼圈紅了,李未央奇怪地看著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就見到小蠻從脖子裡取出一串佛珠,在嘴上吻了吻,才遞給李未央,道:「我從小就是走江湖賣藝的,不知道什麼大道理,說話也粗鄙,身上更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這串佛珠當初我被人丟了的時候就掛在身上,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但送給小姐留個紀念吧。」
    李未央一怔,看了一眼那佛珠,的確是很尋常的紫檀木珠子。她搖了搖頭,道:「這珠子放在我這裡毫無用處,你還是帶走吧。」
    小蠻卻笑了笑,道:「若是我就這麼走了,會一輩子不安心,這佛珠……萬望小姐收下,希望它能保佑小姐得償心願,一生平安。」
    李未央見她神情不捨,卻是真心實意,想了想,便道:「那就多謝你了。」
    小蠻的眼睛裡含著眼淚,卻笑得很開心。隨後,她走到敏之的身邊,摸了摸他的臉,敏之依舊低著頭,卻不看她一眼,小蠻也不失望,再向李未央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趙月看了一眼包袱,道:「真是個傻丫頭,怕是不知道小姐送她多少銀子吧。」
    李未央摸了摸那光滑的佛珠,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愛財的。」這佛珠摸起來十分光滑,顯然是小蠻最寶貝的東西,她說這佛珠可以保佑自己得償心願,但願如此吧,李未央心中這樣想到,順手將它繞成串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燭光下,這佛珠十分奇異地閃著幽幽的光芒,彷彿那光彩從佛珠內部透了出來,只是此刻的李未央卻沒有注意到……
    第二天一早,敏之有些發燒,李未央便沒有去戲院。原本她捧紅了戲班子,是為了能夠順利見到永寧公主,現在人已經見到了,便沒有必要再與他們過多牽扯。可那天發現元毓和蔣南都在戲班子出現,李未央立刻有了興趣,溫小樓雖然走了,並不妨礙她再捧紅幾個角兒,利用這戲班子多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然而傍晚等她到了戲院,卻看見一群人圍攏著,探頭探腦地不知道在看什麼。
    「從後門走。」李未央吩咐道。
    馬車進入戲院的後門,卻見到檯子沒有搭,裡頭一個客人都沒有,空蕩蕩的。李未央的面上平時都帶著面紗,根本不叫那些戲子和客人瞧見她,見過她面容的,不過溫小樓、小蠻和班主寥寥數人而已。此刻班主一見到她來了,立刻哭喪著臉迎上來,道:「小姐,這天底下的倒霉事兒怎麼都叫咱們碰上了呢!人家都說琉璃易碎,好夢難圓,老天爺怎麼這麼糊塗,把那些妙人兒都給折騰沒了!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去唱個堂會,竟然就這麼沒了!」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李未央心頭一沉,道:「你說誰?」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快步向廂房走去,等她見到那裡面的場景,卻是怔住了,溫小樓抱著小蠻,已然像是個木頭人,小蠻渾身是血,一條露出來的蒼白手臂之上,卻滿滿都是淤青和血痕……
    李未央猛地回頭,厲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班主被李未央那一雙漆黑的眸子一瞧,只覺得寒氣逼人,有點瑟縮道:「之前小蠻悄悄來向我告辭,說不願意連累溫小樓,要一個人離開戲班子,我……我是跟小蠻說,給她治病花了不少錢,讓她唱完最後一場堂會,從此就跟戲班子再無干係,誰知她好好去唱戲,不知怎麼被燕王奪去了,她卻堅持不肯聽從,那王爺也是造孽,居然把她丟給王府的侍衛們往死裡折騰,抬回來的時候已經不成個人樣子了……我生怕她想不開,把那些個尖利的東西都給收了起來,誰知這個丫頭竟然將那茶杯摔裂,割了喉嚨不成,又拿手去捶,捶得滿手鮮血,然後什麼也不顧,捧著瓷片往嘴裡咽……」
    李未央揚手給了那班主狠狠的一巴掌,竟然將他打得滿嘴巴是血,班主吃驚地望著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的聲音無限陰冷,跟往日裡那個和顏悅色的富家千金判若兩人:「誰家的堂會!」
    「臨安……臨安公主府……」班主目瞪口呆,驚恐莫名。
    臨安公主,那是裴皇后的長女,她的宴會,燕王元毓怎麼可能不出席!真是混賬!
《庶女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