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願者上鉤
阿麗公主興沖沖地走了進來,道:「嘉兒,你看今天陽光多麼好,咱們一道出去玩吧。」
李未央手中捧著書卷,看了阿麗公主一眼,倒是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只是微微一笑道:「你想去哪裡玩兒呢?這大都之中,恐怕還沒有你阿麗公主沒有玩到的地方吧。」
阿麗公主想了想,其實李未央說的不錯,這些日子以來,她把大都玩了一個遍,能吃的,能喝的,還有喜慶的地方,她全都去過了,實在沒有東西再玩了,她便又將這些地方去了第二遍,第三遍。
李未央實在是納悶,真不知道這阿麗公主是哪裡來這麼大的興趣。阿麗同樣也沒有辦法理解,李未央怎麼從早到晚都是一副寧靜的模樣,就靜靜的坐在那裡看書,要是換成她,讓她一整天的坐著,哪怕是半個時辰,她也會抓耳撓腮受不了的。此刻,她一把將李未央拉起來,道:「我發現郭家園子後面有一個湖泊,風景很是漂亮,比花園子裡的那一個還要大三分!」
李未央笑了笑:「那是長青湖,和護城河相連,自然要比花園中的賞景湖大得多了,你第一天發現嗎?」
阿麗公主猛點頭,難掩興奮:「我是第一天發現,從前可沒注意到這個,今天天氣這麼好,最適合垂釣了,咱們一塊兒去吧。」
李未央若有所思,面上就多了點促狹:「為何不讓四哥陪你去呢?」
阿麗兩頰一紅,猛地一跺腳,「你們就是成天拿我尋開心,我都說過了,跟你們家四公子沒什麼的,為什麼總是拿我取笑?難不成我住在你家裡,就要給你做嫂子嗎,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改天我就回草原去,省得你們胡思亂想!」
李未央瞧她神色似乎有些羞赧,便只是淡笑:「我們什麼時候拿你取笑了?我只是問了一句四哥怎麼不去,瞧你說的這一大堆的話,又是幹什麼呢?」
阿麗公主的臉色更紅了,她嘟囔著道:「誰說你家四哥不去了,就是他攛掇我去釣魚的,對了,你們家其他公子也要去呢。」
李未央聽到這句話,便點了點頭,對趙月道:「你去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就出發。」
趙月應聲道:「是,小姐。」
剛剛出了院門,李未央就瞧見了郭澄和郭敦帶著各自的心腹隨從,從不遠處走了過來。就在他們走近的時候,李未央的笑容卻突然頓在了臉上,因為她突然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面色雖然還有些蒼白,可是卻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那正是郭家的二公子郭衍,李未央眸子一凝,隨即便很不贊同地看了郭敦一眼。
郭敦委屈道:「你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也是沒有辦法,二哥在屋子裡悶了這麼久,總要出去走一走,不然真的要發霉了,這也是向父母親稟報了的,只出了那小院子,咱們也不是去外面,就在後頭的湖邊,周圍都是咱們郭家的護衛,又能出什麼事呢?」後面的湖泊同樣是屬於郭家所有,通常是外人不能進的,這樣說來,郭衍倒也不能說是違規,可是李未央總覺得不太謹慎。她搖了搖頭道:「二哥,你的身體真的康復了嗎?湖邊的風大,我怕你受不住。」
郭衍微微一笑道:「多謝小妹的關心,只不過就如四弟所說,我在屋子裡待得實在太久,就想出去走走,你不要怪他。」
想也知道郭衍性子謹慎,必定是郭敦強求。李未央歎了一口氣道:「既然你們都要去,那麼納蘭姑娘呢?」
郭衍和其他人都是一愣,阿麗公主卻跳了起來,她高聲地道:「對,叫著納蘭姑娘一起去,人多才熱鬧呢。」她這樣說著,已經一溜煙跑著沒影兒了。
郭衍皺了皺眉頭,才道:「小妹,你不要將我再跟她扯在一起,這是不可能的。」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我沒有別的意思,二哥不必多想。」
郭衍歎了口氣,他沒有回答李未央,有些事情,只有當事人心裡最清楚,雖然他和納蘭雪之間有很深刻的感情,可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他們之間還能走到一起去嗎?雖然他和陳冰冰劃清了界限,可是無論怎麼樣,他都無法忘記陳冰冰是和他成過親,拜過堂的結髮妻子,覆水難收而已。
李未央自然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卻只是淡淡的:「人總要為自己活著,不能一味的活在過去,更不能活在愧疚之中,郭家欠陳家的已經還清了,陳家的咄咄逼人,郭家一直在忍耐,難道真的要等到二哥和納蘭雪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兩家這才算完事嗎?」
郭衍聽李未央所言,並非真的只是在說他和納蘭雪,還牽扯到了陳家,似乎別有他意,一時有些怔愣。這個妹妹的心思,總是叫人看不清,明明平易近人,眼底卻總是帶著疏離,根本不好親近。哪怕是他這個兄長,對她都有三分說不出的敬畏。小小年紀,也不知道為何如此老成……
就在這時候,他們已經看到納蘭雪硬生生地被阿麗公主拉來,納蘭雪的面上雖然是笑臉,卻也有一絲不自在。
李未央主動開口:「納蘭姑娘,這麼好的天氣不要在屋子裡待著了,跟我們走吧。只是去郭家後面的湖泊,不用出門的。」
納蘭雪點了點頭,隨即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阿麗公主昨天被郭敦一攛掇,整個晚上什麼事情也沒做,就到處的在花園裡挖蚯蚓,如今她指著自己挖來滿滿一罐子肥肥的蚯蚓,對著李未央道:「你瞧,我待會兒一定能夠釣一條大魚!」
李未央笑了笑,沒有說話,命人將釣魚所需的物件帶齊,直奔那湖泊。不多時便到了湖邊,微風輕輕的拂過,陽光也很是煦暖,李未央只感覺到一陣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還帶了幾分濕潤的花朵香氣,叫人心曠神怡。不遠處,突然聽到有一道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釣魚這樣好玩的事情,怎麼能夠缺了我呢?」
李未央轉過頭來,對上的卻是元烈俊美的笑臉,隨即她看向了郭澄,郭澄笑道:「旭王殿下今日一大早便趕過來了,說是要帶小妹出門踏青,我轉念一想,既然要踏青,不妨和我們一起釣魚吧。」
話說的是很好聽,還不是準備把旭王元烈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郭敦看了郭澄一眼,心中暗道這個三哥還真是狡猾。
雖然郭家人如今已經默許了李未央和元烈兩人的相處,可這並不意味著元烈能做出逾矩之舉,除非三媒六娉,八抬大轎來迎娶自己的女兒,否則他們決不允許旭王元烈有絲毫不規矩的行為,所以才要把他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李未央看透了對方的心思,卻是微微一笑,不以為意。元烈上一次提出操辦婚事,可她卻覺得沒必要太過著急,尤其如今多事之秋,只怕他們想要順風順水,背後那人也不會坐視,既然如此,不如將仇敵連根拔起,再提其他的事情。
元烈望著她面上閃過輕鬆的神情,將一隻魚竿遞給了她,笑道:「從前你釣過魚嗎?我怎麼不知道?」
李未央淡淡一笑,過去在她生活貧困時候,缺衣少穿不說,就連肚子都填不飽,不能央求別人,便只有自己想辦法了。好在鄉間有一條小溪,溪中有很多的螃蟹,只要把那些溪裡的石頭翻開,總是能夠抓到一些吃的。
只不過這些話她沒有向別人說起過,再次想起的時候,心頭那種酸楚和委屈已經淡去了,回想起來的反倒是一種懷念,若是她沒有離開鄉間,也不會牽扯出那麼多的仇恨。人的心就那麼大,容納了仇恨,就再也沒有辦法欣賞美好的事物了。
他們這邊正在說話,阿麗公主已經興高采烈地釣起魚來,她把魚竿甩進了水裡,隨即大聲道:「嘉兒,我們來比一比,看誰釣的魚多!」
李未央卻是笑了,旁邊的趙月搬過一把籐椅,在上面鋪上一層軟墊,然後奉上香茶,李未央輕輕地捧著茶杯,才將釣線投入了水中,那副悠然的模樣,看得阿麗公主十分來氣,她惱怒道:「嘉兒,你這是來釣魚的,還是曬太陽?」她覺得對方壓根沒把自己的戰帖當一回事嘛!
李未央感受到陽光撫在自己臉上的輕柔觸感,神情難得舒緩:「既是釣魚也是來曬太陽,你不覺得今日的陽光十分和煦嗎?」
今天確實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可是阿麗公主實在看不出,這和往日有什麼區別,她瞪了李未央一眼道:「你看著吧,我待會一定會釣很大的魚!」她這麼說著,旁邊的郭敦已經哈哈大笑道:「阿麗公主,你釣線已經放進去了,可是你忘了放魚餌了。」
阿麗一愣,隨即拔了出來,這才發現,那釣線頭上空空如也,果然自己忘了放蚯蚓上去,她惱怒地一跺腳,隨即趕緊掛上了蚯蚓,這才又將釣線投入水中。
納蘭雪和郭衍卻坐在一旁,靜靜笑看著眾人釣魚。
阿麗公主全神貫注地看著湖面,不久就見到水泡微冒,掉線一沉,她立即開心地道:「嘉兒,嘉兒,你看,我釣著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隨即就見到阿麗公主拔起了釣線,可是眾人瞧見那釣起來的東西,卻同時哈哈大笑起來,這並不是阿麗公主一心期盼的魚,而是不知道什麼人丟進湖中的靴子,又破又舊,還捲了邊兒。阿麗公主看到這一幕,頓時惱羞成怒,將那只靴子拋在了湖水中,大聲道:「這次不算,再重來!」
這時候,李未央的釣線一沉,李未央並不著急,等那釣線再沉幾分,猛地抬手,竟然吊起來一尾四尺來長的鯉魚。她笑著將魚竿遞給了元烈,元烈將鯉魚從吊鉤上取下,放入竹簍之中,李未央靠在那椅子上,任由那釣竿再次垂入水中。
阿麗公主越發的氣憤,轉頭對郭敦道:「你瞧你妹妹,運氣多好,在那裡曬太陽都能釣到魚!太氣人了!這魚怎麼這麼不長眼睛!」
郭敦卻是大笑道:「所謂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你是沒有這運勢了。」
阿麗公主哼了一聲,踹了郭敦一腳。郭敦沒有站穩,一下子摔倒了地上,他也不在意,爬了起來,嘿嘿笑了兩聲。
李未央看著像是在釣魚,目光卻是不時落在了納蘭雪和郭衍的身上,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元烈看到這種情形,輕聲笑道:「你在想什麼?」
李未央看著對方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眼前男子更加的俊美過人,然而看慣了美色的李未央,並不覺得有什麼,她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不覺得他們兩人十分的匹配嗎?」
元烈的目光也投向了不遠處的涼亭,隨即他搖了搖頭道:「你對納蘭雪這樣的關心,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李未央看著納蘭雪素白的面孔上那兩道疤痕,輕輕搖了搖頭道:「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看到她,就彷彿看到自己一樣。」
元烈蹙眉道:「我可沒有看出來,她和你有半點的相像。」
李未央只是悠然而歎:「是啊,她究竟哪裡和我相像呢?也許是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脾氣吧。」
元烈想到這裡,不禁回憶起,那一日請納蘭雪看診卻被她狠狠斥責的事情,也不由笑道:「是啊,若是這樣說——倒還真有三分相似。」
李未央並不多言,就在這時候,阿麗公主哇啦哇啦地叫了起來:「怎麼總是這種破東西!」她一邊懊惱的叫著,一邊將勾起的破瓷碗丟在一邊,可是她的壞運氣並沒有就此終結,釣起來的大多數都是一些破損的瓷碗碎瓶。她將那些東西扔了出去,氣哼哼的又將魚鉤甩進了水裡,怒聲道:「若是這回再沒有魚兒上鉤,我就把這湖水翻過來!」
郭敦在一旁哈哈大笑,郭澄看在眼裡,也不禁面帶微笑,而其他人旁邊的魚簍早已經裝滿了,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阿麗公主什麼都釣不到,釣起來的東西還這麼稀奇古怪。
這時候,納蘭雪主動走了過來,她將阿麗公主丟在一旁的瓷碗,一一的排放好,隨即用竹簍取了一些水,依次在碗中倒水,然後聽著那聲音再酌情將多餘的水倒進去。
李未央看在眼中,心頭一動,難道納蘭雪現在做的是……
果然,納蘭雪以水調音,將那一排高低不平的瓷碗瓷瓶矯正了樂音,便以樹枝敲擊起來。說也奇怪,那瓷碗敲出來的聲音,婉轉清涼,幽涼寧靜,越過湖面在空氣中迴響。與此同時,納蘭雪的歌聲也輕輕傳開來:「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夜飲長坡醒復醉,歸來相對無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她的聲音如同山泉一般純淨,李未央和眾人聽在耳中,各自都沉默了下來。
納蘭雪的眼神很是安靜,叫人很難讀懂她眼波之中流動著的韻味,包含了怎樣的意思。阿麗公主完全聽不懂這唱詞的意思,她深深地望著納蘭雪,突然合上了眼睛,細細的品味著,臉上也露出了陶醉的神情。樹上的鳥兒輕輕應和,清風徐來,在水面上蕩漾起微微的波瀾,粼粼的波光一直吹送到岸邊,納蘭雪的容顏看起來是那樣的寧靜平和,在這樣的風光裡,她就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唇邊帶著淡淡的微笑。
「她唱的真好聽。」阿麗公主感慨道,「雖然我聽不懂這歌詞,可是我卻覺得,不由自主心情就會跟著高低起伏。」
李未央卻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是啊,她唱的真的很好聽,更難得的是這曲中從剛開始的幽怨到最後的釋然。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她的意思不是很明顯了嗎?」
元烈看著李未央,顯然也聽懂了其中之意:「她這是在向郭衍,或者是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心思。果真是個玲瓏剔透的姑娘,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大家都能聽懂。」
阿麗公主是唯一聽不懂那唱詞的人,此刻竟歡快地站了起來,她丟下了魚竿,燦爛一笑道:「納蘭姑娘的曲子這麼美,我來跳舞給大家看!」說著,她突然脫掉了鞋子,褪去了襪子,挽起了裙擺,露出了一雙白生生的腳丫,那瑩白如玉的腳踏在了草地上,絲毫也沒有顧忌水窪裡的泥巴,緊接著她突然的旋轉起來,那火紅的衣裙飄揚,舞姿動態變化多樣,騰踏跳躍旋轉,簡直是熱情奔放。
郭敦靜靜地看著在陽光下跳舞的阿麗公主,那嫻熟優美的舞姿,一舉一動的熱情,隨即他微笑了起來。阿麗公主這樣的行為是極端失禮的,但在這裡的人,沒有絲毫提醒她的意思。這世上純然天真,開朗奔放的靈魂已經越來越少了,阿麗公主是一個,而且是絕無僅有的一個,郭敦很珍稀她這樣的天真和無邪,儘管知道作為一個小姐在眾人面前脫了鞋襪跳舞,十分的不合禮數,他也不想阻止。
李未央瞧見郭敦神情,不禁若有所思,或許郭敦就是因為看遍了那些矯揉造作的名門千金,所以才會對阿麗公主這樣天真的姑娘如此心儀吧。轉過頭來,她看了一眼元烈,可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沉靜溫柔的納蘭雪身上,也沒有去看那熱情奔放的阿麗公主,他一雙眼睛直視著自己,眼底流露出的是從不壓抑的深情。
他們自幼在一起,她自然知道元烈的秉性。表面任性妄為,囂張跋扈,可心中所愛,哪怕平山填海,也要達成心願。更何況,又有那樣一個父皇,於情之一字上,總比別人多了許多執拗與癡狂。李未央失笑道:「她們一個在唱歌,一個在跳舞,你怎麼只看著我呢?」
元烈只是微笑:「再美好的風景在我眼中也沒有你來得美。」這話若是別人說起來,只是討好與恭維,可是元烈說來卻是那麼的認真,那麼的執著,以至於李未央這樣鐵石心腸的人,面色也微微一紅。
阿麗公主是和著納蘭雪的曲拍跳舞,而納蘭雪也跟著阿麗的舞蹈調整了自己的節奏,兩人竟然將這曲子的節拍很古怪地糅合到了一起,卻不讓人有違和之感。郭澄走到了郭衍的身邊,笑道:「二哥,我明白為什麼你會愛上納蘭姑娘了,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郭衍抬起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三弟,笑容有幾分蒼涼:「喜歡如何,不喜歡又如何,若我不是郭衍,我才有資格說這喜歡二字。這件事情,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明知此生非我有,何必圖惹情絲呢?」
納蘭雪離得不遠,聽到這句話,便走了神,一出疏忽,曲音微微變調,她隨即大驚,倉促收尾,那顫巍巍的餘音,驚了自己,也驚了李未央。納蘭雪一震,卻看到李未央舉目向自己望來,那曲目之中含著探尋與關切,卻是淡漠入水,輕輕拂過她的心頭。
在場的眾人,沒有人發現這一幕,雖然阿麗公主也隨之停了下來,可是她並沒有覺出其中的變化,納蘭雪深知李未央聽出了曲子的謬誤,難道對方也是精通音律之人嗎?她站起了身,走向李未央,可是卻難以掩飾這一瞬間的不安,李未央懂得納蘭雪心頭的難處,便微微一笑,向她溫和笑道:「納蘭姑娘,相聚時日無多,所有煩心的事暫且拋開吧,我今日也學了一子新曲,便借瓷碗一用。」
納蘭雪心中感慨李未央的細緻,便是順著她的話說道:「好,我仔細聽著。」她轉頭望向不遠處的郭衍,自己曲中微微變調,郭衍卻並沒有察覺,納蘭雪心中並非不遺憾的。
李未央仿若未覺察出她的心思,神色尋常:「納蘭姑娘精通音律,便是這小小瓷碗也能敲得如此美妙,而我只不過是粗通,望你不要笑話,姑且一聽吧。」
納蘭雪正在沉思,卻聽見那叮叮噹噹的樂曲已然奏響。
在曲聲之中,天上突然飄起了雨絲,那細雨如絲如綢的飄灑下來,以至於湖面上激起了無數的漣漪,偶爾會有魚兒躍出水面,追逐著漣漪,跳躍個不休。這細細的雨絲並不大,趙月想要撐起傘卻被李未央回絕了,於是這雨絲幾乎像一層煙霧一般籠罩在李未央的身上,將她與這個世界,有了片刻的隔絕。李未央似乎只是隨意的敲擊著,卻是形成了動聽歡快的曲子,修長潔淨的手指輕輕握著樹枝,看起來那麼的波瀾不興。
納蘭雪靜靜地注視著對方,她知道,自己的那一驚,曲音就停了,若是其他人發現,終究會覺得疑惑。李未央現在接著她奏下去,就是一種解圍。在她的印象裡,李未央一直是美麗而恬淡,甚至是有幾分冷漠無情的。今日對方卻突然開口,是因為早已窺知了自己心中的落寞了悲傷,這叫她不由得感激。
凡是心情寂寞的女子,心思總會格外的細膩,納蘭雪體味到了李未央身上的和善和憐憫,心中便是一痛。在場的眾人之中唯獨李未央這麼一個交情泛泛的豪門千金卻像是讀懂了自己的心思,而與自己有過婚姻之盟的郭衍,竟然也不曾看穿她內心的傷痛,被她釋然的外表所迷惑,可見這世事難料,知己終究難尋。
這時候,郭敦忍不住,也跑過去和阿麗公主一起跳舞,卻被她打了一下,隨即兩人笑鬧著跑開了,在湖邊追逐嬉戲,看起來倒像是兩個頑童一般,是那麼的開心,喜悅。李未央看在眼中微微一笑,隨即停了手中的動作,站起身來看著納蘭雪道:「納蘭姑娘可願意陪我走一走?」
元烈會意,他眉一舒嘴一揚,竟是輕笑著走到涼亭之中,吩咐侍從取來了美酒佳餚,對著郭澄和郭衍道:「二位,如此美景又有佳人相伴,不妨暢飲一番。」
郭澄看到這一幕,心頭微微疑惑,他心道旭王元烈怎麼跑到這裡來坐著,轉頭一看,卻看到李未央和納蘭雪向湖邊走去,知道李未央必定有話要對納蘭雪說,他這才醒悟過來,微笑道:「好,殿下請。」
納蘭雪身上穿著一襲素淡的湖藍色袍子,衣裳浮著蓮花的凹紋,髮飾也十分的簡單,只有一株玉簪子,以及幾朵小巧的銀箔珠花壓住了她的髮絲。李未央看著她,在郭府的這些日子,郭家人不知道為納蘭雪準備了多少的禮物,其中也包括成箱子的綾羅綢緞,可是不管他們怎麼勸說,納蘭雪是碰也沒碰,不只是衣物,還有那些首飾郭夫人也送了不少,可是納蘭雪卻從未佩戴過。
李未央過去曾經覺得納蘭雪是不是在迴避著什麼,可是細看又覺得她恰到好處,畢竟若是納蘭雪接受了郭家人的饋贈,反倒讓人瞧低了她。
李未央本來不太愛說話,她微微抿著唇反而顯得高貴而矜持。納蘭雪只覺得近日對方沉浸的微笑之中,泛出一絲甜蜜。可能這一點,連李未央都沒有察覺到,每次當元烈陪伴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的笑容總是有些與眾不同的,顯得格外美麗。哪怕再冷酷淡漠的女子,被人喜愛的時候也是美麗的。納蘭雪看在眼中,卻也說不出心頭究竟是羨慕,還是落寞。
此刻,李未央側身佇立在她身邊,陽光柔和的洩在她輪廓分明的臉上,那一張素白的面上淡淡的施著脂粉,反倒有一種淺淺的桃花似的紅,那目光幽幽的,直望進納蘭雪的心裡。
納蘭雪揚起臉,率先開口道:「沒有想到,這裡竟然也有太陽雨。」
李未央笑道:「是啊,這場景倒是難得一見。」明明是晴朗的天空,太陽朗朗卻有細小的雨絲落在人的身上,使得整個環境更加清雅動人,隨即李未央看著納蘭雪,似乎想要說什麼,可是又止住了話頭。
兩人並不急著折回去,只是漫無目的地在湖邊走著。那邊的阿麗公主,已經唱起了草原上悠揚的民歌,她的神情看起來是那麼的歡快,那麼的高興。納蘭雪不禁側目,於是輕聲開口道:「阿麗公主真是開心,我還從來沒見過如此心思單純的姑娘。」
李未央微微笑起來,聲音冷靜:「就在不久前,她的父親剛剛去世,而她唯一的親哥哥也被貶到了最偏僻的草場,一輩子牧馬為生,你說,換了別人豈不是會心中難受,懷著怨恨?」
納蘭雪心頭一跳,看著李未央道:「你說的是真的嗎?從表面上還真是瞧不出來,阿麗公主竟然有這樣的遭遇。」
李未央看向對方,長久的沉默,最後才一字字道:「納蘭姑娘,每一個人在面對過去的時候,總要做出選擇,有的人充滿了仇恨,一心想要報復。」她說到這裡,停了停,明顯是想到了自己,「有的人將這些仇怨都忘了,一心一意,快樂的過活,恰如阿麗公主。很難說清楚到底哪一種才是正確的,不過是看個人的選擇罷了。」
她一雙眸子近在咫尺,似映著這淡淡水光,臉色三分柔軟中卻帶著七分的冷沉。
納蘭雪一震,眼底有些澀,卻絲毫不想流淚:「郭小姐,你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
李未央認真望著她,並不意外她突然轉了話題:「為什麼這麼說呢?」
納蘭雪心頭一痛,直截了當道:「因為你心愛的人一直陪在你身邊,他不曾變心,不曾遠離,也不曾背棄你。」
李未央笑了笑,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元烈身上,轉瞬卻已經收回:「你怎知道,我不是歷盡千帆才找到這麼一個人的呢?」
李未央的聲音輕且低,可這一字字卻如重錘一般落在納蘭雪心上:「是啊,人們都說在風雨之後總能見到彩虹,若是執著的繼續尋找下去,說不定我也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可是我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李未央雙眼明潤的望著她,突然歎道:「納蘭姑娘,你如果有什麼顧慮,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希望,對方能將一切心裡話主動說出來!這是她所能給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機會!
「我沒有顧慮。」納蘭雪低下頭去,目中彷彿要滴出眼淚了,這一瞬間只覺得世事無常。若是她和郭衍沒有發生這樣的變故,嫁入了郭家,一定會和眼前的這個姑娘成為最好的朋友,不管如何壓抑心中的渴望,她不得不承認,李未央和她十分的投緣,不管她說什麼,對方很快的就能夠反應過來,及時的給予回應,這便是連熱戀中的情人都做不到的。
知己,這兩個字往往是人們拚命尋求的,可她卻不得不就此捨棄。
李未央歎息了一聲,那半截話,終究是完全的嚥了下去,只化作喉間的惋惜。很多事情,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
那邊的阿麗公主已經跑了過來,她大聲地道:「你們在那裡幹什麼呢?我剛才已經釣上一尾魚了,咱們烤魚吃吧!」
看她這麼興高采烈的模樣,納蘭雪雲淡風輕地笑了。她這樣的笑容看起來極美,縱然臉上帶著瑕疵,可是李未央覺得,這一幕會印在她心中,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之中,一直會記得。
日子就在這樣的平靜之中漸漸的流逝。納蘭雪和郭衍兩人時常坐在一起,只不過眾人瞧來只覺得他們更像是朋友,卻不像是戀人,不管是納蘭雪還是郭衍,誰都沒有再破鏡重圓的意思。兩人經常只是靜靜的坐著,說上幾句話。可是郭夫人看在眼中卻是情不自禁的落下淚,多次對李未央說:「納蘭姑娘真的很可憐。我希望她能永遠的留在郭家,讓衍兒好好照顧她。」
的確,納蘭雪容顏已毀,她手上也早沒了可以證明郭家人有婚約的證據,郭家人本可以不用對她負責,可是,郭夫人心頭那份愧疚,卻是除不去的。午夜夢迴之間,她總是會後悔當初沒有替郭衍堅持到底,迎娶這個納蘭姑娘進門。
在郭夫人的眼裡,兒子的幸福終究要比家族的利益更重要。可是不管她如何說,李未央卻並不放在心上,這讓一直認為女兒很喜歡納蘭雪的郭夫人心頭納悶,可她知道女兒是個有主意的,絕不會聽從人的擺佈,雖然心頭越發疑慮,卻沒有表現出來。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六月十三,是陳留公主的大壽,郭家要大宴賓客。按照往日的規矩,他們在郭府之中連開了幾十席,邀請了各大豪門世家,還有京中的達官貴人。一大早,便有無數豪華馬車在巷子口排了隊,一輛輛裡頭都坐著一等功勳世家的貴客們,李未央微笑著站在門口,一身淺綠的衣衫,再配上那白玉一般精緻細膩的面孔,笑意盈盈的眸子,只覺得看起來端麗明媚,氣質十分的高貴。
眾人看著她,只覺得她的眸子比滿園的鮮花還要明亮,比天邊的晚霞還要嫵媚,倒忘了關於這位郭家小姐的那些傳言。
李未央向來跟這些名門打交道慣了的,若是她願意,可以很輕易地讓人喜歡她,若非如此,當年她也不會那麼輕易獲得太后和李老夫人的喜愛。以如今郭家在朝中的局勢,有些過於鋒芒畢露,若是她還想從前那樣高興就理,不高興就不理,眾人就要懷疑他們郭府過於驕傲自大了,所以她站在郭夫人的身邊,始終面帶微笑,笑容和煦,就像是一道亮麗的風景,一直吸引著眾人的注意。
人們依著相熟的互相坐下了,人群之中便有人悄然地議論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陛下在朝上下了旨意,要嚴查郭衍的事?」
旁邊連忙有人做了個手勢,低聲斥責道:「你怎麼能現在說這些,若是被郭家人聽見……」
那人乾笑了一聲道:「這裡都是咱們自己人,何必怕他聽見!更何況郭衍如今已經逃了,不知道陛下是怎麼看著郭家,所謂烈火烹油,盛極而衰,也不過如此了。」
卻有聽了這話的人冷笑一聲道:「說你不會看,還真是不會看!你沒瞧見今天陳留公主大宴賓客,不要說親王們、朝中的顯貴……甚至連宮中的陛下都送來了壽禮。那禮物一直從中堂擺放到門口,這意味著什麼,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嗎?小心禍從口出!」
眾人在這裡議論紛紛,郭家人卻像是沒聽見一般,始終面帶笑容,不對郭衍的下落做任何回應,所有來訪的客人都意圖打聽郭衍的去處,也意圖打聽郭家對此事會如何處置,可是郭家人閉口不談,卻讓他們毫無辦法。
阿麗公主素來是個喜歡熱鬧的個性,可是她在人群之中卻不免聽到有人說郭家的事情,她不喜歡那些在背後議論長短的傢伙,卻因為在郭家呆的日子不短,在人前也學會了不少規矩,不便當眾翻臉。她看了幾眼,發現郭家人都在忙,不由將桌上的點心一籠並作兩籠,咬住筷子,從座位上退了出去。
旁邊的江寧侯夫人瞧見,不由冷笑一聲道:「你瞧,這郭家也太沒規矩了,從哪裡找來的這麼個野丫頭。」
立刻就有人提醒她道:「那裡是什麼野丫頭,這是草原上的阿麗公主。」
江寧侯夫人卻是個心高氣傲的婦人,早已看不慣郭家高高在上,她繼續笑道:「這郭夫人也太沒規矩了,選兒媳怎麼會選到草原上去,那些姑娘可以個個都是不知道規矩為何物的,娶回家來,不是整天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她這麼說著,眾人都心照不宣地竊笑起來。
而阿麗公主聽到這裡,已經不想再理會他們,她換了個僻靜的轉頭將點心放在膝蓋上。看著前方的戲台,一邊喝酒一邊吃點心,不時隨著台上的花旦輕聲學著唱兩句,倒也悠然自得。陽光之下,她亮麗的眼眸泛著光彩,稱著白玉般的臉龐十分的嬌俏,郭敦就在此時來到她的身邊,輕輕坐下。阿麗瞪了他一眼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快離我遠一點,不然那些人又要說我想嫁到郭家做兒媳婦了。」
郭敦看著她,難得沒有打趣道:「嫁給我又有什麼不好嗎?」
阿麗公主嘴巴裡咬著燒麥,轉頭專心的看戲。郭敦正要湊到她耳邊說話,阿麗公主察覺到了,用力的轉頭,郭敦被她一下子被她撞到了鼻子,不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本來這就是一條長板凳,他這裡一站,阿麗公主那裡失衡,一下子整個人摔了下去。阿麗公主驚呼一聲,不由閉上眼睛,哀歎自己倒霉。這哀歎之間,突然腰間一緊,竟然被郭敦拎到了衣裳,又重新坐到了凳子上。
阿麗公主面色一紅,不由轉過臉去,哼了一聲,不再多言了。
郭敦只是笑嘻嘻的,隨即向著那邊的李未央眨了眨眼睛,他心道嘉兒教他的這招死纏爛打,還真是很有效果,連阿麗公主這麼厚臉皮的姑娘,也不禁臉紅。
正在這時候,卻突然聽見外頭有人稟報道:「太子殿下到。」
所有的人都將目光轉向了太子,只見太子一身華服,身邊帶著太子妃和盧妃二人。在他身後不遠處就是那裴家的大公子裴弼,他們面上都是帶著微笑,一行人從容地從外面走了進來,李未央瞧見這一幕,卻是輕輕一笑,向郭夫人道:「母親,太子殿下到了。」
郭夫人雙眸微微瞇起,看了太子身邊的裴弼,冷哼一聲道:「看到那樣的人,我心裡就倒胃口。」
李未央微笑,拍了拍郭夫人的手道:「場面上總是要過得去的,母親,咱們去向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打招呼吧。」
郭夫人當然知道這一點,只不過她性子直,看不慣太子和裴弼兩人狼狽為奸。聽到女兒這樣說,便點點頭道:「走吧。」說著便換了一張笑臉,從容地迎了上去。
太子妃看著李未央,目光之中倒有一絲驚艷道:「沒想到郭小姐這樣一打扮,倒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標緻極了,往日裡真是沒注意到。」
盧妃也在上上下下看著李未央,笑容頗有深意道:「難怪盧縝回去之後,就向父親鬧起來,說是不要娶壽春公主,反而看中了郭家小姐。」聽她這話說的,郭夫人臉色一沉道:「盧家是世族勳貴,規矩極大,小女頑劣,只怕是不敢高攀。」
盧妃聽到這裡,面色卻沒有絲毫的改變,只是淡淡含笑,若有所思。旁邊的太子妃卻是笑容滿面,開口道:「盧縝不行,那我們家世運呢?」
聽到太子妃提到崔世運,盧妃心中便嘶啦一下躥起了火,面色也變得不太好看了,她嗔了一眼太子妃道:「怎麼?姐姐連弟媳婦的人選都要來跟我爭嗎?」
太子妃微微一笑道:「這叫什麼跟你爭呢?不過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了。」
李未央心頭冷冷一笑,太子妃和盧妃的爭鬥如今是如火如荼,剛才太子妃無意識地瞪了盧妃腹部一眼,那眼神可是十分的狠辣,顯然崔家和盧家也開始了激烈的爭奪碰撞。從壽春公主開始,到如今盧妃懷了身孕……現在到了郭家,他們兩個人還不忘爭奪彼此的婚姻盟約,實在是叫人覺得荒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們兩人的態度倒也說明了太子如今的變化。自從上一次裴徽出事之後,太子就像是改變了策略,對郭家十分的友好,甚至提出了聯姻,這實在是讓人心裡發毛。
郭夫人看到這一幕,不禁微微歎息,她始終覺得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有點心神不寧,眼皮直跳,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可是今日是公主壽宴,賓客雲集,又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呢?她不由自主便聯想到了二兒子郭衍的身上。越是這種場合,越是容易出事,所以他們事先十分謹慎小心的,把郭衍藏在了保衛最為嚴密的蒼竹苑,還留下了密道藉以應急,絕對不會有人闖進去打擾,可是,明明已經做了妥善的安排,郭夫人還是覺得很不安。她看著旁邊李未央言笑晏晏的樣子,想要說什麼,終究是將心頭的憂慮嚥了下去,希望不過是自己杞人憂天罷了。
李未央面對太子妃和盧妃的笑臉一如往常,可心中卻是在冷笑,對方的網已經全面張開,而自己一直耐心等待,今天也該收線了,看看釣起來的都是些什麼骯髒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