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螻蟻必死
裴弼跪在一旁,只是垂著頭,不言不語。太子冷哼了一聲,重重的將茶蓋落在了茶碗上,往日裡他和裴弼兄弟相稱,關係走得極近,可是此刻竟然也掩飾不住臉上的怒意,不管裴家是多麼的顯赫,但終有一條,裴家的興盛將來還要繫在太子的手裡。所以,他和裴弼感情再好,一旦遇上大事,太子也是主子,裴家還是奴才。
太子冷聲道:「瞧你辦的好差事,連累我在母后跟前也沒了臉面!那趙宗父子可真是蠢東西,百般授意計劃,卻還是毀在了他們的手裡!你不是說過,一切盡在掌握嗎?怎麼硬生生的讓這趙祥和闖下了潑天的大禍,還是眾目睽睽之下,到底是怎麼辦的事!」
裴弼聲音十分的恭敬,他壓低眉眼,低聲道:「回稟太子,那趙祥和原本是在我掌握之中,可是此人愚鈍不堪,過於自信,才會上了李未央的當,誤以為那郭家的五公子果真帶了不利於他們趙家的證據進宮要告御狀。一旦牽連到了趙家的利益,縱然是我再三告誡,他也不肯相信,只以為我們是誠心看他的笑話。大宴之上,我早已著人看住了他,可是派去的人卻被人故意阻撓,如今瞧來早已是一場圈套。從那郭導出京開始到他回來,以至那一封報來的密信,李未央心計終究不淺!」
太子聞言並不曾減緩了怒氣,聲音更加冰冷:「虧母后還那麼讚賞你,說你是第一等的謀士,眼前卻被一個女子耍得團團轉!」在太子的眼裡,李未央不過是一個閨中的女子,可正是這個女子,心思狡詐不說,還接連毀了他好幾樁大事,怎麼不叫他心口郁卒!他忍住氣,沉聲道:「從她剛回郭家開始,就不斷的惹事,總是跟裴家對著幹不說,眼下居然又鬧到我身上來,真把我當成軟蜀子捏了!」
原本今天是中秋佳節,按照慣例皇帝會給各位皇子和朝中大臣不少的賞賜。可是鬧了這麼一出,各家都是噤若寒蟬,就連太子也沒了臉面,尤其是皇帝臨走之前看太子的眼神,他每次回想起來總覺得冷颼颼的,心中不禁更加不安。事實上自從戶部事發之後,他雖然沒有受到皇帝的責罰,可是也能感覺到皇帝對自己總是格外冷淡,所以也就越發膽戰心驚。
好容易最近這件事終於平息下來,太子也能夠騰出手來收拾郭家,卻沒想到反過來為對方所鉗制。趙宗該死,趙祥和也不是什麼聰明人,可偏偏不該是這時候死!現在所有人都懷疑這件事情和裴家有關係,裴家下了水,太子的手上又怎麼能乾淨?太子早已開始協理政務,但是聖意難測,若是郭家再這樣與他對著幹,怕是他的儲君之位可就又不穩當了。
裴弼原先設計了這一出局,藉著納蘭雪的手,可以將郭衍收拾掉,還能夠借由謀逆一事將郭家整個端了,到時候李未央自然也會跟著倒霉,可是沒有想到頃刻之間整個局勢都變了。
裴弼最是知道李未央有手段的,心中想到她必然還有後招,不由便有了三分警惕,提醒太子道:「殿下,這李未央心思叵測,最擅長陰謀狡詐之術,依我看最近這一段時日,殿下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太子原本快要平息的怒火被一句話撩起來,惱怒到了極點:「你和母后一樣,就會勸我隱忍!安國的仇還沒報,眼看著郭家在朝中又混得風生水起,難道你就讓我這麼眼睜睜看著,總有一天倒叫他們扶了元英登基,我這太子連性命都要沒了,到時候我看你裴家又會如何!」
裴弼瞧了太子一眼,面色一變道:「是我一時失言,請太子息怒!」事實上這位太子多年來深受裴後教導,可謂是文武雙全,機智沉穩,從各方面看都是繼承大統的完美人選。可惜最近他被李未央逼得很沒耐心,在順風順水的時候隱藏的一切缺點也都表現了出來……裴弼沉默半響,才微微皺眉道:「殿下,不管我們如何動作,若是不能動搖陛下對郭家的聖眷,終究是沒辦法舀他們如何的。」
太子一怔,目光瞬間變得幽冷:「你的意思是陛下一直在護著郭家嗎?」
裴弼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陰沉:「從今日宴會之上陛下的舉動看來,的確說明了這一點。他要留著郭家藉以牽制裴氏,哪怕我們栽了一個謀逆的罪名到郭家人的頭上,陛下也不會輕易相信。瞧他這一回對郭家人寵幸萬分,否則也不會在月初就恢復了郭衍的將軍之位,又賜給郭家不少的禮物。這郭衍不聲不響掛印而去,御史紛紛彈劾,齊國公進宮請罪,皇帝非但不怪罪,還覺得郭家受了很大的委屈,又是一番賞賜下去……不過,殿下也不必憂心,郭家如此樹大招風,實在讓人厭棄,咱們不妨偃旗息鼓,且看別人收拾他們。」
太子聽了這一句話,還有幾分不解,可是見裴弼一雙眸子閃過陰沉之色,面上又是十分狠辣,太子腦海中一道閃電猛地劃過,突然驚醒,抑鬱一掃而空,不由拍案笑道:「對對!裴弼,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沒錯,郭家聲勢越大,卻是烈火烹油,如今他和陳家已然決裂,又這麼高調公然對付趙家,偏偏陛下還作出維護之態,已然逼著郭家犯了眾怒。這麼多世家都不是吃乾飯的,他們要做肱骨之臣,自然會有人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裴弼看到太子笑到這般得意,便清楚知道太子是動了渾水摸魚的意思。
良久,太子冷靜下來,臉上換了舒緩的笑意,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咱們不該在郭家聖眷正濃的時候上去自討沒趣,應該好好合計合計,怎麼才能讓有心人對郭家起意,代蘀我們動手!」
裴弼躬身應了一句,隨即從太子書房內退了出來,走到台階之上。一接觸到夜間深冷的空氣,裴弼重重咳嗽了兩聲,強行壓住胸口那鐵腥之氣,冷笑了一聲道:「李未央,鹿死誰手還未可知,你且慢慢等著瞧吧。」聖眷,什麼是聖眷,最靠不住的,就是這位陛下,明面上的庇護,未嘗不是有心送你們郭家入死地。他一邊冷笑著,一邊快速地下了台階,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三日之後,郭惠妃突然下了一張帖子,邀請李未央入宮去品茶。事實上,惠妃娘娘自從回宮之後,已經有許久不曾做過如此的邀請了。而且這一回,不是請郭夫人,是點名指了李未央入宮,必定是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與她說。李未央知道此事後,便立刻稟報郭夫人,郭夫人蘀她細心打點一番,仔仔細細,安排得妥帖,隨即安排人手跟著李未央入宮。
李未央在郭惠妃的門前,遇見靜王元英迎面而來。他們站在彼此唯一道路兩端,避無可避。李未央只是微微一笑,站在原地看著元英快步向她走來。
「嘉兒。」元英聲音十分的和緩,就如同他人一樣,給人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不愧為朝中著名的笑面賢王。只是李未央聽來,他春風得意的眉眼之間,卻暗暗藏了一絲抑鬱之氣。事實上如今太子權勢雖盛,可卻也舀靜王元英無可奈何,雖然齊國公不肯公然支持他,可郭家的存在本身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倚仗。再加上他長袖善舞,善於籠絡人心,私底下很是拉攏了一批臣子,也有很多忠於他的幕僚。如今的靜王元英,應該是野心勃勃想要和太子一爭長短的,那麼,他的這份抑鬱之氣又是從何而來?
李未央不動聲色,側身行了半禮。
元英看著李未央,眼神裡有一分恍惚,這個女子本該是他的未婚妻,若是沒有旭王元烈,郭嘉自然就該是他的,他心中的不甘漸漸的湧上眼底,可惜元烈卻是存在的。正因為這麼一個人,不光是郭嘉婉拒,就連其他的人也不再幫著他。
而近日裡,元英又發現皇帝看著元烈的神情總是十分的複雜,那冷厲之中有一抹他從來也不敢奢望的慈愛,心頭不禁對元烈更加憤恨,一直是這樣,明明應該是屬於他的,元烈偏偏要來搶,郭嘉如此,父皇如此!總有一天,他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元英笑容如同春風,可是他的眼底卻出現了一道光芒,勢在必得,雖然閃得很快,可是李未央是何等敏銳之人,她立刻就發覺了元英神情的不自然。她不禁搖頭歎息,這世上每一個人都是想要名利雙收。江山,美人,什麼都想要,可是卻不知道捨得捨得,先捨而後得,有所捨,才能有所得,可是每一個人,都會忘記這一點。自己該說的已經說了,對於靜王元英的行為,李未央沒有辦法控制,她早已經知道這世上什麼都能控制,偏偏人心,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得的。靜王的打算其實很簡單,打算在爭得地位之後,再來迎娶她,可惜李未央此生是絕對不會再入宮的,所以她面上只是客套的笑容,壓根就不在意靜王所思所想。
元英知道眼前這個人目前是舅父舅母的心頭寶,是他很需要的人,必須拉攏,而不是讓她對自己產生警惕之心,所以他微笑道:「今日是母妃召你進宮的嗎?」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是,惠妃娘娘說是召我來閒話家常。」元英聞言,眸光中銳芒再現,也不多言,只是點了點頭,就側身繞過。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都是笑容得體,舉止疏離,卻是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猶如兩條本來就不相交的線,只是短暫交匯,隨即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而去,永遠都沒有再度交集的時刻。
「娘娘,郭小姐求見。」宮女柔聲稟報道。
郭惠妃聞言,便立刻放下手中的茶杯,吩咐道:「快讓她進來。」
李未央進入大廳,郭惠妃已然在等待,她的神情比前些日子來多了三分憔悴,顯然在宮中過得不是很順心。李未央想到在中秋節之時那葛麗妃的艷光四射和咄咄逼人,不禁對郭惠妃的處境有了三分明悟。如今在宮中,陳貴妃已然和郭惠妃漸行漸遠,宮中之人慣會看碟下菜,知道郭
陳兩家在前朝不睦,自然也影響了後宮,連帶著翻出許多的舊事,一時引得郭惠妃門前多了很多是非。
郭惠妃雖然有心化解郭陳兩家的恩怨,可惜郭衍已經離開大都,那陳冰冰也是終日閉門不出,聽說陳夫人很是為此事找貴妃娘娘哭鬧了幾回,此時郭惠妃召了李未央來,多少也有商議此事的意思。她看著李未央,輕聲道:「嘉兒,姑母知道你向來是個有主意的孩子,所以這一回想問問你的意思,是不是派人尋衍兒回來?」
李未央瞧著郭惠妃,不禁搖頭,郭惠妃見她神情淡漠,覺得有些奇怪。事實上郭惠妃的意思並不難理解,她久在宮中,自然知道朝中權勢傾壓,郭陳兩家根深葉茂,來往頻繁,這麼些年來互相都有了些說不得的把柄在對方手裡,陳家不動,郭家自然也不動。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結,郭惠妃總覺得郭衍和陳冰冰是一對佳偶,何至於鬧到如今這個地步。關於納蘭雪的事情,郭夫人曾經來過一封信,向郭惠妃仔細的解釋。可是郭惠妃終究沒有見過納蘭雪,沒有那麼切身的體會,只是覺得兄嫂這件事情辦得十分糊塗,不論如何愛惜兒子,愧疚於納蘭雪,也總該考慮到兩個家族之間的切身利益,何至於一下子就鬧得滿城風雨呢。
現在郭衍掛印而去,不知所蹤,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將他尋回來,然後想法子撮合他和陳冰冰再續鴛盟,只有這樣郭陳兩家才有再度聯合的可能,也不至於給裴家可乘之機。最重要的是,讓郭家的子弟漂泊在外,郭惠妃覺得十分不妥當,哪怕郭衍不肯再和陳冰冰在一起,也不該就這樣消失無蹤。
李未央當然看懂了郭惠妃的意思,只不過她卻並不贊同:「祖母原先也想派人去尋找二哥,只是卻杳無音信,母親和父親的意思是就這樣讓他去吧。」
郭惠妃不禁變色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郭家的兒子就任由他流落在外嗎?」
李未央心底亦非無動於衷,只是每一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既然郭衍已經一去不回,他們硬是追回來又有什麼用?所以她不過語調輕緩道:「二哥志不在此,即便強行留下他在大都,他也是不可能再和陳冰冰舊夢重圓的。」
郭惠妃聽到這裡,嘴唇幾次張開欲言,終究道:「你們這些孩子怎麼這麼不聽勸阻,難道都瘋了不成!家族養你們這麼多年,到了關鍵的時刻一個個都這麼撂挑子,若是人人皆像你們這樣,郭家還能撐得下去嗎!」
郭惠妃會說出這樣的話,李未央並不奇怪,因為當年她也曾為了家族的利益離開了自己心愛的人,她能夠為家族毫不猶豫地犧牲,自然也覺得郭衍作為一個男人更應當如此。說到底,人的價值觀和處事方式決定了自己的命運,郭衍錯過一次,他不願意再錯第二次,所以才會帶著納蘭雪的骨灰離去,算是完成了自己過去對納蘭雪的誓言。可這一點郭惠妃是不能理解的,縱然她理解了,她也還是希望郭衍能夠從大局出發,忘掉納蘭雪,回到陳冰冰的身邊,做一個合格的郭家子弟,繼續承擔他的責任。在郭惠妃的眼中,痛苦是一時的,但責任是一世的,從每個人一出生開始,什麼都可以放棄,但責任無論如何不可推卸,這才是為人之道。
李未央抬起頭,目視著郭惠妃道:「娘娘,父母親都已經打定了主意,絕對不會再去尋二哥回來,這件事情也到此為止,再也不必提郭陳兩家的婚事了。」
郭惠妃氣得面色發白,她看著李未央,幾乎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發現自己的理念和郭家的其他人發生了偏差,郭陳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和聯盟,竟然只是因為一個鄉野女子,就這麼活生生的毀了,叫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那納蘭雪,更加不能體諒郭衍的糊塗和短視!在她看來,家族的榮譽遠遠超過個人的幸福,若非如此,當年她的犧牲,豈不是成了笑話一場,所以,她冷聲道:「剛才你已經見過你表哥元英了吧?」
李未央點頭:「是,我剛才已經瞧見靜王殿下從院子裡出去。」
郭惠妃目光如飛刃一般地扎進她眼底,一字字地道:「那就好,我剛才已經讓他到處尋找你二哥,務必要把他找回來,還要壓著他去向陳家人道歉!」
李未央不再言語了,要是愛情和家族讓她選擇,郭惠妃一定選擇後者,只不過她強求每個人都和她作出一樣的選擇這就沒什麼必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郭衍離開了家族、放棄了自己的身份也是他的選擇,哀求他回來?可笑之極。
郭惠妃看李未央低頭不語,正要再說什麼,卻見一個小宮女恭恭敬敬走進了來稟報道:「娘娘,陳家夫人進宮了。」
郭惠妃一愣,隨即道:「她?現在這個時辰,進宮做什麼。」
那小宮女猶豫地看了李未央一眼,郭惠妃搖了搖手道:「老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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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惠妃手中的茶杯匡噹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不敢置信地道:「此話可當真?」
小宮女臉上露出了惶恐之色:「是那陳夫人哭哭啼啼的向陳貴妃提起,因為貴妃娘娘宮中有人與奴婢交好,所以這消息才悄悄的傳了過來,奴婢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會嚴重到怎麼個地步,只聽說已經受戒了——」
那就再也沒辦法挽回了,郭惠妃臉色一下子轉為蒼白,她頭疼地撫住了自己的額頭,歎息道:「嘉兒,你可聽見了吧,你瞧瞧,這鬧出的都是什麼事!」
李未央面色沉靜,雖然為陳冰冰惋惜,可她同樣不會阻止對方的選擇,不過語氣平平道:「既然二嫂已經出家,證明此事再無挽回的餘地,惠妃娘娘就不要再傷心難過,這是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
郭惠妃看著李未央,欲言又止,眼底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顯然對郭家人的做法是又痛心又失望,她當初那般為家族犧牲,不一樣捨棄了心愛的人嗎?為什麼郭衍就做不到呢?既然已經捨棄了納蘭雪,就該貫徹到底,不要回頭,如此這樣半途而廢,豈不是蠢貨!
然而李未央卻深知陳冰冰傷得同樣很重,她這麼做不是為了讓郭家人內疚,而是為了快刀斬亂麻,與郭衍徹底斷了聯繫,這樣對陳冰冰而言未必不好,將來有一天她若是想通了反倒更自在,更何況依照陳夫人的個性,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女兒在庵堂裡真的待下去的,過幾年等事情淡了,必定會蘀她擇婿再嫁,總好過回到郭家觸景傷情好多了。李未央語氣堅定地道:「娘娘,我勸你不要再去尋找二哥,縱然你將他找回來,強行把他和二嫂綁在一起,他們兩人也是過不到一起去的,一對怨偶只會讓郭陳兩家的關係變得更僵,反倒不如現在——」
郭惠妃冷聲道:「現在這樣,你可知道陳家人在外朝也在打擊郭家嗎?」
李未央慢慢地道:「郭家有一些把柄在陳家人的手中,陳家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們在外朝小打小鬧,目的不過是迫著二哥回來向二嫂道歉,重歸於好罷了,若是真的要有大動作,他們還沒有那個膽子。」
郭惠妃見李未央神情鎮靜,絲毫也不為所動,終究歎了口氣道:「罷了,你們這些年輕人,我也管束不了,郭家到底要被你們折騰成什麼樣子,都由著你們去了。你回去以後幫我好好勸勸大嫂,讓她放寬心就是。」說著,她對宮女道:「我累了,送郭小姐出去吧。」
宮女戰戰兢兢地領著李未央出來,卻見不到李未央臉上有半點惶恐不安的神情,不由更加疑惑。她實在是不明白,惠妃娘娘剛才明顯臉色很惱怒,為什麼這位郭小姐還是絲毫都不放在心上,難道她真的不擔心嗎?
李未央剛剛出了郭惠妃的院子,卻突然看見一個太監快步向這裡走來,恭身道:「郭小姐,陛下派人來傳令,說是要請您面君。」
李未央微微蹙眉道:「陛下要見我嗎?」
那太監微笑道:「是,請郭小姐移步。」
李未央想了想,目光微轉:「我是來看望惠妃娘娘的,陛下突然召見我,我總也要和娘娘說一聲。」
那太監道:「郭小姐放心,奴才自然會去稟報惠妃娘娘。」
李未央看著那太監神情十分鎮定,心中卻是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預感,皇帝無緣無故召見她,這其中必定有些不妥,但在宮裡還沒人敢假傳聖旨。她轉頭吩咐宮女道:「既然陛下召見,我這就得去了,你回去稟報娘娘一聲。」說著,她向那宮女輕輕眨了眨眼睛,卻突然低呼道:「咦,我的耳墜子怎麼沒了?」
那小宮女吃了一驚,連忙躬下了身子幫她到處尋找。李未央也彎下腰,在那宮女耳畔低聲地道:「你去告訴娘娘,若是半個時辰我不出來,就立刻去請旭王殿下!」
小宮女也不傻,慣常是郭惠妃身邊的心腹,連連點頭道:「找到了找到了,郭小姐的耳墜子在這裡!」
李未央微微一笑,接過她手中的琉璃耳墜,心道那皇帝是個極端暴虐之人,就連元烈也捉不準他的性情,他無緣無故召見自己,可沒什麼好事。雖然自己並不怕死,只不過心願未了,絕不能有什麼意外。她想到這裡,面上卻是含笑,皇帝相召,焉能推辭?可是,總還能拖延時間。
李未央一路隨著那太監進了御13-看-網房裡擺的是全套的紅木用具,豪華典雅,博古架上專陳文房四寶,名硯、名筆、老墨、宣紙,應有盡有。皇帝站在案前,穿一件明黃色龍袍,腰間束著全鑲三色碧玉紐帶,頭戴一頂萬絲生絲珠冠,正低頭細細地看著什麼。
太監將李未央領了進去,皇帝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面色陰沉不定地讚賞道:「郭小姐寫了一手的好字,結體嚴密而不失圓潤,勁骨孕於內而超於外,莊重靜美,精華內蘊,實在是難得的佳作。」
自李未央前生被人評價為不通文墨之後,她就一直耿耿於懷,今生也勤於練習書法,如今多年過去,雖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書法名家,可是字體也是自成一派,極有進步,但說實話,和那些從小就精通書法的大都才女還是差得很遠。她沒有想到這當頭會得到皇帝這樣的讚賞,但這也意味著自己日常的練筆不知怎麼竟然被人送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她只是低頭道:「多謝陛下讚賞,臣女不敢當。」
皇帝卻是冷笑一聲,似笑非笑道:「知道朕今天召你來是什麼意思麼?」
李未央見皇帝神色森然,而且眼中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寒光,心內若有所悟,面上卻一派安然,恭身道:「天威難測,臣女不敢暗自揣測陛下的心思,請陛下明示。」
皇帝淡淡一笑道:「朕原本以為你是個秀外慧中的名門千金,這才容你在他身側,誰知卻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女子,年紀不大膽子不小,竟然還敢諂媚旭王,挑唆著他在宮中動手,以致人人震驚,滿朝皆怨,簡直是罪大惡極!你可認罪麼?」
李未央眼裡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卻轉瞬定了神,只舉目望去。
皇帝似乎對她的沉靜感到吃驚,也盯著她。明明是一個女子,又是心機狡詐之輩,可是往日在自己的目視之下,縱然連那些朝臣們都要瑟瑟發抖,她卻是神情淡然,氣度雍容,完全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女。若非李未央與旭王元烈攙和到了一起,皇帝並不想對她如何。因為李未央再聰明,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小角色,他沒有必要費這樣的心思。見她不答話,皇帝聲音頓時寒了幾分:「你不說話,是不是輕視於朕,朕再問你一遍,郭嘉,你可知罪!」
李未央只站定了望著他身前案沿俯身道:「請陛下恕罪,只是臣女不曾挑唆過旭王,更不曾擾亂過朝政,何來滿朝皆怨之說?」
皇帝冷笑一聲,神色冷若冰霜道:「好,朕不妨和你說個明白。從你到大都開始都做了些什麼,還要朕一一道來嗎?身為女子,不知道謹守閨閣之道,竟然挑唆著郭家和裴家的爭鬥,又試圖勾引旭王元烈,挑唆他做下沒有禮法的事情。這還不夠,因為你自己的私仇,甚至教唆著元烈在宮中向那趙祥和動手!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一個狐媚女子胡來!若是還有半點的臉面,就該自我了斷,難道還要朕動手麼?」
皇帝神情十分駭人,只單單望著,就覺那冷意好似要寸寸侵心,叫人無處可躲,換了旁人看到他那些懲罰人的可怕手段一定會嚇得腿腳發軟,但李未央卻只是神色從容地道:「臣女不過是個小小女子,既不懂什麼詩書,也沒有特殊憑仗,郭家是臣女的親人,臣女無以為報,只能盡力讓家人平安,如果這也算得上奸詐,臣女無話可說。至於元烈,臣女倒是認得,多年以前,他是李家三子,我們交情早已有之,談何勾引一說?」她說到這裡,目視著皇帝道:「又或者從小認識,交情深厚,陛下也覺得不妥當,那天底下青梅竹馬豈不是都要被陛下殺光了?」
這是提醒她曾經對元烈有救命之恩,皇帝面色一頓,聲音聽不出喜怒,卻讓人莫名其妙地覺得膽寒:「別在朕跟前玩花樣,你就不怕朕立刻殺了你!」
李未央微微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既然想要殺人滅口,臣女也沒有辦法,只是想要請陛下動手之前,請先想一想元烈,他若知道我死於你手,會如何看待陛下?」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個皇帝卻非常喜歡欣賞別人在臨死之前的恐懼之態,李未央對他的這種心思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她若此刻求饒,恐怕他立刻就會殺人,但她毫不畏懼,他反倒會顧忌三分。
皇帝聽得面色凝冷,週身戾氣勃發,看向她的目光瞬間如蒼鷹瞰兔,寒戾不已,終究冷冷一笑道:「原本朕也不想與你計較,可你妨礙了大事,哪怕髒了朕的手,也要蘀他處置掉你這樣的髒東西了!」說著,他突然厲聲道:「來人,用杖刑!」
兩個侍衛聞聲立刻走了進來,手中舀著紅漆刑杖,李未央很是明白,皇帝向來出手狠辣,這刑杖絕非尋常棍棒可比,一杖下去,可能就會要了她的性命。她心知對方絕不容情,卻大聲道:「陛下的心思,臣女雖然不能全然知曉,卻也能猜得一二,難道陛下不想聽臣女說完始末,就要動手嗎?」
這一番話語速不快,聲音輕緩,卻讓皇帝聽得神情大變,隨即開口道:「不光善於耍詐,還膽大包天!居然妄自尊大說猜中了朕的心思,罷,說來聽聽!」
李未央瞧他神情變幻不定,眼中更是風雲詭譎,知道他必定是除了殺機之外,又有另外的意思,定眸看著他,口中不冷不熱道:「陛下的心思並不難猜,是想要更換太子麼?」
這一句話說出來,整個御書房裡的人神情都變了,兩個護衛跪倒在地上,瑟瑟發抖,一言不發。皇帝冷笑一聲,揮一揮手,那兩個侍衛躬身就退了下去。皇帝還沒開口斥責,就聽她聲音落下去,又微微一笑道:「怎麼,陛下願意聽臣女細說了嗎?」
皇帝呼吸微梗,半晌才復開口,漠聲道:「朕也很想知道元烈傾心的女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不妨細說一二,若是說得有理,朕說不定會饒了你的性命!」
李未央只是微笑,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她語氣淡淡地道:「陛下從來沒有屬意過太子繼承位置,可這些年來卻一直派了各色人等在元烈身邊打轉。難道不是想要推他上儲君之位,繼承大統嗎?」十根手指有長短,尋常父母對待不同的子女尚有偏頗,到了皇家,這一點偏心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如大歷的皇帝那般護著八皇子,生生讓其他兒子鬥得你死我活,最後才將八皇子拱上太子之位,越西皇帝再如何扭曲瘋狂,那一片對元烈的偏愛,李未央看得何等真切。但在今天以前,她只是隱約有預感,卻不能揣測得如此到位,可今天聽皇帝說她壞了大事,不由自主便想到了此處關鍵。
皇帝面色就是一變,這個心思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甚至裴後在看到他將元烈襲了旭王爵位後也降低了戒心。
好一個李未央!狡猾之至!
看起來不過平平,背後竟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便是在朝為官數年之人,怕是也沒她算計得精明。皇帝不由冷哼一聲道:「你這丫頭還真是什麼都敢說!」
李未央微笑,她早已注意到在元烈的身邊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人物,教授元烈的除了被刻意模糊的帝王心術,還有一些御下之道。可這些人做得並不露骨,只是若有若無,就連元烈也是心中懷疑卻沒有說破。可能元烈心中也很明白皇帝的真意究竟是什麼,只不過他並無心帝位,所以從來都是故作不知。
如今皇帝想要對李未央動手,分明就是覺得她礙了元烈的皇帝之位。
李未央聲音柔和道:「陛下應該知道旭王殿下並沒有繼承大統的意思,也不想與太子相爭,捲入朝廷爭鬥。」
皇帝眉頭微沉,一雙眸子冰樣寒冽,抿緊的嘴巴似是利刃一般鋒利:「由得他!那個蠢東西!」皇帝這麼說著,卻是突然皺起了眉頭,顯然是有些頭痛。
李未央見他神情越發變幻不定,似乎情緒開始失控,下意識地覺察到了不對,心頭微凜,面上只是微笑道:「人家都說兒子是最像父親的,我瞧元烈和陛下的性情有幾分相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逼到了極處恐怕什麼都能做出來。可是陛下勸不得,我卻可以勸得!所以,您非但不應該殺我,反而應該籠絡我,讓我成為元烈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巧言令色的丫頭,以為他會如此上當麼?皇帝盯著李未央,似笑非笑道:「除掉了一個小小的趙祥和,就飛上了天去,不知骨頭有幾斤幾兩重!身為女子,不想著相夫教子,卻想玩弄權術!你還真敢抬舉自己,當真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不成!」他冷哼一聲,不知道是想起了誰,面色變得更加陰沉。事實上,他分明透過李未央的臉,看到了那個自己深惡痛絕的人,總是覺得若是留著這個女子,說不定將來就是第二個裴後!再加上郭家勢力龐大,根深葉茂,若是他們做了元烈的外家,終有一天,會成為第二個裴家!人心是經不起誘惑的,有了一就會想要百,有了茅屋就想要宮殿!到時候,元烈又是深愛李未央,他會如何自處呢,恐怕會心甘情願將皇位拱手相讓!
更何況,他心心唸唸逼著元烈一步步按照他的步調走,儘管元烈並不領情,可這份心思被一個小丫頭看穿,他還是覺得十分的不悅,所以此刻盯著李未央,神情冰冷道:「知道的太多不是什麼好事,自作聰明,更是蠢貨!朕為什麼要留著你!」
李未央神色平靜,雖不知皇帝眼底為何更加暴戾,卻知道皇帝的殺機未退,盡量平穩了自己的語氣:「正如剛才所說,我能夠幫助旭王殿下。最近陛下最為頭疼的是草原的歸屬問題——自越西立國以來,草原便一直是我朝的附屬之地,他們上百年來向朝廷進歲納貢,與越西和睦相處。雖然陛下上一回推舉了五王子登上大君的位置,可是陛下心頭必定是十分清楚,五王子生性懦弱,這大君的位子坐不穩。聽說如今草原的七王子已經糾集了大批的人馬,生出了數場爭奪不說,還硬生生劃去了很多肥美的土地,新任大君心中雖然不滿,卻舀這個驕橫跋扈的七王子沒有辦法,所以特意向陛下上了折子,請求出兵相助,此事可是真的麼?」
皇帝看著李未央,突然聽見「啪」的一聲,那案上茶盅已經落地,瓷片迸碎,滾燙熱茶潑濺四週一圈,他怒意勃發:「看來你的消息還真是靈通,元烈什麼事情都不曾瞞你!」
李未央關心政局早已不是一日兩日。她要對付裴後和裴家,自然要對每一個人都心中有數,草原的動向,她早已從阿里公主的口中得知了。明知道皇帝絕對不喜歡她干涉政局,可如今這是最好的拖延時間的法子。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擔心的並不是七王子,而是他背後的大周勢力,臣女說得可對麼?」
皇帝眼神更加的陰冷:「說下去!」
倘是目光能夠殺人,那她早已被他凌遲了千遍萬遍。李未央眼底平和,聲音沉寂:「若是陛下出兵,無疑會和大周正面碰上,這對於如今的越西來說不是什麼好事。若是裴家乘機發難,反倒會惹出更多的麻煩!所以陛下定然已經決心和談了。如今犯愁的就是這和談的條件,若是陛下不棄,臣女願意為陛下出一個主意。」她稍緩片刻,見皇帝正雖然大怒,卻還是在聽,才語氣稍緩,「陛下,您大可以在合約之中,與那大周將草原一分為二,兩國各取一半!」
皇帝眼底寒意愈重,卻只是冷笑一聲道:「朕還當你是個聰明的人,卻不想竟如此愚蠢,若是要將草原一分為二,朕早已經如此做了,何苦等到現在!」
跪著的時間長了,只消一動,就覺骨頭都在震顫。李未央卻只是靜靜道:「臣女聽阿麗公主提起在草原之上有一條楓沙河,是整個草原最重要的水源。楓沙河以北物產豐饒,草原肥美,可是楓沙河以南卻是草原枯竭,匪盜橫行。只要陛下取楓沙河以北之地,必定不會吃虧,而楓沙河以南,所謂匪盜其實只是一些活不下去的牧民,他們缺衣少穿,自然是糾纏不休,只可惜這些人力量不夠,若是陛下可以暗中支持他們,提供軍火和糧食,想必他們會很樂意和大周周旋的。到時候由這些擅長騎射的草原勇士打頭陣,這大周根本顧不上別的,整日裡只會糾纏於該如何平定鎮壓,陛下可以作壁上觀,這不是很好嗎?」
皇帝冷冷一笑道:「你這主意倒是不錯,可大周人不是傻子,他們不會輕易答應。」
李未央搖頭,淡淡一笑道:「大周當然會答應,因為他們境內河流稀少,聽說多年來謀奪草原,是意圖從楓沙河引水以解大周北部農林灌溉之困難。再加上今年大周境內出現大旱,糧食產量大為減少,很多地方出現囤積居奇的現象,災民開始浮動不安。他們如今在草原上興起紛爭,最重要的目的一是為了轉移大周國內的矛盾,二就是為了爭取楓沙河。這一次陛下在合約之中如果提出楓沙河以北歸我朝所有,楓沙河以南則讓出交給大周,解了他們多年缺水的憂患,他們自然會答應的。」
盤算人心的陰謀詭計不過是下下等的謀略,上不得大檯面,所以殺掉李未央並不可惜,畢竟他早已為元烈準備了真正能夠匹配他的妻子,等李未央一死,皇帝就會巧妙地將一切矛盾轉移,還會很惋惜地告訴元烈一切不過是裴後假傳聖旨。等到過上半年,他再讓那人出現,那女子不僅是美貌遠勝李未央,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智和本領足可以堂堂正正地輔佐元烈登基,做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到時候,一個只懂得謀劃人心、陷害栽贓的李未央又算得了什麼?不過螻蟻而已。
可李未央卻還能在關鍵時刻想到這一層,雖然不如理想中那人的本領,但也並非只是擅長鬼蜮伎倆的愚蠢之人,出的點子也正合皇帝原本的心思——皇帝看著李未央,神情慢慢多了一分驚訝,他坐到了椅子之上,只是陷入沉思,李未央也不著急,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皇帝繼續發問。
果然,皇帝見李未央眼眸中鎮定自信,嘴角還掛著笑容,就知道她一定還有後招在等著,不由盯著她道:「看來你將這條河流出讓給大周,並不是為他們好,而是別有所圖!」
李未央見皇帝瞧向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陛下,大興水利,勞民傷財,可不是一時一年之功,恐怕要耗盡大周數年,傾盡舉國之力了。」
皇帝聽到這裡,心頭一跳,猛地盯住了李未央,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好!果然是一個聰明的女子。」
只可惜,不過這點小聰明,並非大智慧,到底非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