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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言之磊落,如同君子。按理,這樣的人如同清泉,一望到底,是容易看透的,但,宋嘉言卻是最難揣測的。哪怕昭文帝,有時都覺著宋嘉言心思難猜。
譬如,現在。
德妃難產而亡的消息,是昭文帝與朝臣議事畢後方知曉的。
對宋嘉語,昭文帝喜歡過、寵愛過、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過,不過,若說是「比翼鳥,連理枝」那樣的感情,就有些胡扯了。美麗的女人,誰不喜歡?即使昭文帝也不能免俗。可惜,昭文帝這一輩子,見過太多美人,宋嘉語算是其中佼佼,也只是佼佼罷了。
尤其後來,宋嘉語這種人品,其實,人品有暇倒沒啥,反正昭文帝也不相信他的後宮都是一群雪雪白的小白兔。關鍵是,壞就壞唄,反正這世上,壞人多好人少。可是,這都壞到親爹來揭發你了,宋嘉語還能一幅我無辜我委屈的時不時傷春悲秋的白兔樣,昭文帝就有些不喜歡了。
不喜歡,便去的少了。
如今,宋嘉語死了,昭文帝一聲輕歎,要說傷心,其實有限。
這就是皇帝的良心了。
小老婆死了。
昭文帝歎了口氣,就去了大老婆宮裡。
儘管厭極了宋嘉語,如今宋嘉語過逝,宋嘉言也未曾面露歡顏,衣裳穿的素淨了些,又令宮人取了個天青色的荷包給昭文帝換了,道,「總是這麼個意思。」又道,「德妃畢竟誕育公主有功,她服侍了陛下這幾年,為陛下育下一子一女,死後哀榮,我吩咐人按貴妃禮安葬德妃。」
「辦的妥當。」
宋嘉言以為昭文帝會給德妃名分上再升一級,不想昭文帝根本未曾提及此事,宋嘉言自然更不會多嘴。宋嘉言道,「太后娘娘很為德妃的過逝傷懷,又憐惜公主生而喪母,抱到了慈寧宮撫育。還有八皇子,年紀尚小,我想著,公主剛剛出世,已經夠太后娘娘勞神,八皇子不如交給別的宮妃撫育吧?」
「哦,依你的意思呢?」
「後宮無子的妃嬪眾多,其中林嬪、趙嬪都是陛下潛坻出來的老人兒,平日裡看著也還算穩重。」這兩人在昭文帝潛坻時就混的不咋樣,待昭文帝一朝登基,她們跟著雞犬升天,也混了個嬪位當當,結果一混多年,至今仍只是個嬪位。若不是宋嘉言提起,昭文帝都想不起這兩人,可見有多麼的透明。
昭文帝隨口道,「那就林嬪吧。」
「麗妃因撫育七皇子升為淑妃,林嬪是不是也升一升位分?」
「便升為林妃吧。」升至妃位,尊號未賜。
宋嘉言吩咐人去辦此事,又道,「陛下,中午咱們不要在鳳儀宮用膳了。陛下帶著我和孩子們去太后娘娘那裡吧。太后娘娘年紀大了,看到德妃的事很傷懷,咱們一道過去,也不必特意的勸,太后娘娘看到這麼些人,眼前一熱鬧,太后娘娘的心情也就好了。」反正她是不想無故去看方太后那張老臉,既然要做臉面,索性拉著昭文帝一併去。
昭文帝一笑,「也好。」
小九兒和五兒顯然提前得到了親娘的通知,俱換好了衣裳,一道出門。小九兒倒是沒什麼,人家向來斯文穩重。五兒就有些不樂意,她還不到會裝模作樣的年紀,就翹著小嘴兒,一臉的不高興。
昭文帝素來喜愛她,抱她到懷裡問,「怎麼了?朕的公主不高興了?」
五兒兩隻小胖手攀住父親的脖子,小嘴兒湊到父親的耳邊,小小聲的說,「父皇,我不想去。我們能不能不去啊?」
「嗯?為什麼啊?皇祖母那兒可有很多好吃的。」
「皇祖母又不喜歡我。」小孩子對於喜惡向來敏感,五兒有些生氣又有些委屈,嘴巴撅的更高了,大聲道,「皇祖母就知道跟哥哥好!」她生來是受寵的嫡公主,唯有在方太后面前受過冷落,故此,五兒大為不滿。
宋嘉言笑,「哦,天下人都得喜歡你才行啊?你又不是銀子。」
五兒連忙問,「銀子是誰啊?難道人人都喜歡他?」
昭文帝一陣笑,說宋嘉言,「這叫什麼話。」又教導女兒,「別聽你母親胡扯,銀子不是人,是買東西用的錢。」
五兒渾然忘了要去慈寧宮吃飯的事兒,立刻十萬個為什麼的問,「什麼是錢啊?」
方太后為表示對德妃過逝的哀傷,根本沒用午膳。皇帝兒子來了一通勸,方太后仍是垂淚不止,「那孩子進宮時才十六歲,那俏麗的模樣,哀家如今都歷歷在目。她年紀雖小,卻懂事無比,哀家只拿她當個女兒疼。這方幾年,就給咱們皇家添了一皇子一公主,德妃是咱們皇家的功臣啊。」
昭文帝道,「朕已命人以貴妃禮安葬德妃。」
宋嘉言也跟著勸,「是啊,德妃向來懂事,若九泉之個知曉母后為她這般傷心,德妃定也跟著不好受的。」
方太后拭淚道,「要依哀家的意思,怎麼著也得給德妃個貴妃的名分才好。不看德妃,也看皇子、公主的面子哪。」
宋嘉言順情說好話,「母后所言極是。」人死都死了,大方些也沒啥。
倒是昭文帝道,「朕已經準備給幾個皇子封王,待他們長大些便就藩去。德妃,依貴妃禮安葬就夠了。」六皇子、七皇子生母位分皆不高,八皇子這種情況,昭文帝不可能去追封德妃。
誰也未料到昭文帝突然提起這個,方太后嚇了一跳,宋嘉言也是難掩驚詫。昭文帝只作不知,溫聲道,「嫡庶有別,九兒年紀雖小,朕也想著,早安大位。」
方太后一時忘了哭德妃,問,「看來,皇帝都想好了。」
「是。」
這一字似乎重逾千斤,方太后望向宋嘉言,問,「皇后說呢?」
「國家大事,後宮不可干政,我不大懂。」
宋嘉言這般乾脆,把方太后氣個好歹,又覺著宋嘉言是隱喻諷刺於她,說她干涉立儲之事。反正方太后今日本就臉色不佳,索性直接冷著臉道,「既是國事,也是家事。」
於是,宋嘉言更是乾脆,「在宮外,有嫡子的家族,哪個會將家業交給庶子呢?如今立太子,於公,九兒是現在唯一的嫡子;於私,九兒是我親生的兒子。不論公私,我自然是希望九兒做太子的。」
方太后這話問的何其沒意思,宋嘉言是親娘,自己是中宮皇后,難道不希望自己兒子做太子?
聽了宋嘉言的回答,方太后雖有些堵心,不過,她臉上未有半分著惱,反是一臉歡喜,還親熱的喚了小九兒到跟前抱著,笑道,「皇后向來是個直率人,這話是大實話,也是哀家想說的話。小九兒啊,哀家早便說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說著,很憐惜的摸了摸小九兒的額頭。
方太后對小九兒這麼親熱,看的五兒直翻白眼,顛顛兒跑過去扯扯父親的衣擺,大聲問,「父皇,還吃飯不?我都餓啦!」
方太后正想展示一□為祖母的慈愛,不想給這丫頭攪了局,若非顧及身份,方太后也想翻個白眼了。鑒於這丫頭有個十分讓人堵心的親娘,方太后把自己的脾氣憋了回去,笑,「餓著哀家的五兒啦?」遂令宮人傳膳。
宋嘉言訓斥五兒,「怎能在你皇祖母面前這樣失禮?去跟你皇祖母賠不是!」
宋嘉言在兒女面前向來很有威嚴,五兒還有些小怕母親,她以前不乖,小屁股可是挨過揍的。小孩子最會察顏觀色,五兒只好別著手指,老老實實的說,「對不起啊,皇祖母,五兒就是太餓了。」
宋嘉言依舊不大滿意,昭文帝已笑道,「母后這裡,又不是外處,五兒才多大個人。小孩子麼,又不會說謊。說來,朕也有些餓了。」
見父親為她說話,五兒偷偷的朝父親眨眨眼,被宋嘉言瞪一記,方老實了。
用過一餐飯,又陪方太后說了會兒話,昭文帝便帶著宋嘉言和孩子們回了鳳儀宮。哄著孩子們睡了後,宋嘉言沉沉的歎了口氣。
昭文帝輕聲道,「這幾日德妃生產,你一直坐鎮永安宮,也沒好生歇著,去歇一歇吧。」
兩人攜手出了孩子們的房間,宋嘉言望向昭文帝,道,「那些不過體力活兒,我是擔心陛下說的立太子的事。」
「哪怕是嫡子,也不會很順遂的。」宋嘉言逕自道,「我雖對前朝的事不大瞭解,也是讀過幾本史書的。立太子之事,陛下不要急,慢慢來,就是緩上幾年也無妨。小九兒,年紀還小。」
「阿離,你想多了。」昭文帝笑,「放心,朕有分寸。」
昭文帝的分寸是什麼,宋嘉言還未看到,由德妃之死而引起的事件卻是讓後宮震動。
開始便很具有戲劇性,清晨,宋嘉言帶著一串兒妃嬪去慈寧宮請安。當年,陪德妃入宮的大丫頭挽春,如今也是宮內女官,揣著一封德妃的絕筆性就去慈寧宮申冤了。
申冤的方式也沒什麼新意,反是晦氣的很——死諫。
總之,挽春將德妃的絕筆信呈上後,一句話未說直接就服毒自盡了。反正,效果很轟動。
滿室女人都花顏失色,唯二不失色的就是宋嘉言與方太后了。
方太后皺眉道,「這是怎麼了?一大早上的就不令人安生。皇后看看那信吧。」
宋嘉言吩咐宮人將挽春的屍身抬出去好生搜檢,聞方太后之語道,「這信中之事,八成與我有關,為避嫌疑,太后娘娘不妨親閱?」
方太后語氣莫測,「哦,皇后倒是未卜先知了?」
「倒不是我未卜先知。」宋嘉言扶了扶鬢間的鳳釵,不急不徐、慢調斯理道,「這丫頭我認得,是德妃宮中的女官,說來還是伴德妃長大的丫頭。她既以命相搏,定是有了不得的冤情要申訴。至於什麼樣的冤情要賠上自己的性命,我就不好擅自猜測了。不過,在陛下要立太子的時候出這樣的事,九皇子年紀尚幼,就是想編排也編排不到他身上,這信中之事自然是衝著我來的。」
「娘娘只管公正處置,我相信娘娘定會還我一個清白的。」
什麼樣的婆婆會喜歡這樣的兒媳婦?
方太后尚未發作便被倒打一耙,那一肚子的憋屈就不必提了。不過,她也不是白活了幾十年,且在宋嘉言手裡吃了幾回虧,很長了些教訓。縱使宋嘉言先發制人,方太后亦不是沒有準備,她淡淡道,「哀家這把年紀,享享子孫的福氣就罷了,哪裡有申冤斷案的本事。既然皇后推托,就讓皇帝看著辦吧。」
一句話,她把事兒推出去了。
如今宋嘉言深得帝寵,天下皆知,福禍相倚,天下至理,她倒要看看昭文帝如何斷這樁是非。
不必急。
她的時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