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冬季過去,溫暖的春天來臨。
麻子的二閨女做週歲宴,小六去糕點鋪子買些糕點,打算明天帶給春桃和大妞。
提了糕點,掏錢時,卻發現忘帶錢了,小六正想去問軒借點錢,璟走到他身旁,幫他把錢付了。
小六把糕點塞到他懷裡,「你買的,那就你吃吧!」說完就要走,軒卻看到了他們,大聲招呼:「小六、十七。」
小六無奈,只得走進了酒鋪子,鋪子裡沒有客人,軒自己一人喝著悶酒,擺弄棋子。小六坐下,璟跟在他身後進來,也坐了下來。
軒說:「下一盤?」
小六最近剛跟軒學會下棋,手發癢,「下就下。」
「不是和你說,我是和他說。」軒指指璟,小六棋品非常差,落子慢,還喜歡悔棋,軒和他下了幾次,就下定決心再不自找苦吃。
小六不滿,「你瞧不起我!」
「我是瞧不起你!」軒絲毫不掩飾對小六的鄙視,卻很是謙虛地問璟:「怎麼樣,下一盤?一直聽聞你琴棋書畫樣樣拔尖兒,卻一直沒有機會討教。」
璟側了下頭,認真地問小六:「和他下嗎?」
「下不下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聽你的,你說下,就下,你說不下。」
小六想板臉,可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地上翹,半晌沒吭聲,璟只專注地看著小六。
軒敲几案,「喂、喂……我知道你們關係好,可……」
小六沒好氣地反駁,「誰和他好了?」
璟溫和地說:「我們好,和你無關。」
兩人都看著軒,只不過小六橫眉怒目,璟清清淡淡。
軒笑起來,對小六說:「不管好不好,反正他說聽你的,讓他和我下一盤。我聽聞他大名久矣,卻一直沒有機會。」
小六眼珠子骨碌一轉,「我也要玩。」
軒無奈,「成,你來落子,讓他指點。」
小六拿起一枚棋子,看璟,璟低聲說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好。
軒一邊談笑,一邊跟著落了棋子。
几子之後,軒就明白璟絕不是浪得虛名。有人來買酒,軒不耐煩招呼,打發一個侍從坐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
一子又一子,軒漸漸地不再談笑,而是專注地凝視著棋盤。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對手更是人生一件酣暢事。軒的棋藝是黃帝傳授,剛學會時,與他對弈的就都是大荒內的名將能臣,以致軒現在罕逢對手,很多時候他下棋都只露三分,今日卻漸漸地開始全心投入。軒落下一子,只覺得自己走了一步好棋,正期待璟的應對,卻看到璟說了一句話。小六對璟搖頭,指指某處,「我覺得應該下在這裡。」
璟微微一笑,竟然絲毫不反駁,「好,就下那裡。」
小六高興地落了子,軒大叫:「我允許你悔棋,你重新落子。」
小六說:「我想好了,就下這裡。」
軒眼巴巴地看著璟,勸道:「你再想想。」
小六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我想悔棋的時候,你不許我悔棋,我不想悔棋的時候,你卻不停地讓我悔棋。」
軒只覺胸內憋悶難言,這就好像滿懷著期待、興沖沖地抖開一襲華美的錦緞,卻發現被老鼠咬了個洞。軒落下棋子,心內已經在想几子之後可以定輸贏。
璟在小六耳旁低聲說了一句,小六把棋子放下。
軒輕輕咦了一聲,感覺正失望於錦緞被老鼠咬了個洞,卻又發現老鼠洞在邊角上,並不影響裁剪衣衫。軒想了想,落下棋子。
璟對小六低聲耳語,小六搖頭,「你的不行,我想下那裡。」
「好,那裡很好。」璟依舊只是微微一笑,一口贊成,好像小六真的棋藝高超,走的是一步妙棋,而不是臭到不能再臭的臭棋。
小六得意揚揚的落下了棋子。
軒現在的感覺是剛慶幸1老鼠洞在邊角上,而又發現了一個老鼠洞,他對小六說:「我真誠地建議你悔棋。」
小六瞪著他:「不悔!」
軒只能落子。
璟低語,小六落子,軒快速地落子。璟又低語,小六再落子,軒落子……三子之後,軒再次看到那個老鼠洞又被擠到了邊角,他心內又驚又喜。
璟低語,小六又搖頭,發表真知灼見,「那裡。」
「好。」
小六把棋子落下。軒已經懶得再說話,繼續落子,只好奇璟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一個多時辰後,一盤棋下完,璟輸了。
贏了棋的軒很鬱悶,輸了棋的璟卻嘴角噙著笑意。
小六問璟:「是不是因為我走的那幾步,你才輸了?」
「不是,你走的那些都很好,是我自己走的不好。」
小六喜滋滋地笑,軒無力地用手撐著頭。
小六看了看天色,已近黃昏,他笑瞇瞇地說:「贏者請客,聽說北街上新開了一家烤肉鋪子,我們去吃吧。」
「好。」璟答應得很快,軒懷疑當璟面對小六時,大腦中壓根兒沒有不字。
軒指著自己,「我還沒答應。」
璟看著他,誠懇地說:「輸者請客,謝謝你。」
軒忍著笑,瞅了小六一眼,「好勒!」
三人出了鋪子,沿著街道邊說邊走,其實就是小六和軒打嘴皮子仗,璟安靜地聽著。小六說得開心,璟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突然,有人高聲吆喝著讓路,他們三人也隨著人潮,站到了路邊。
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來,那馬車簾子十分特別,沒有繡花草,也沒有繡飛禽走獸,而是繡著金色的弓箭。馬車後跟著八個身材魁梧的男子,騎著馬,背著弓箭,帶給人很大的威壓。
往日裡最大膽的亡命之徒都沉默地看著,長街上的人群也收斂了聲音,只低聲議論。
璟在看到馬車的剎那,眉眼間的笑意褪去,垂下了眼眸,僵硬地站著。
小六說:「什麼人物?看上去真是太厲害了!」
軒看了一眼璟,沒有說話。
小六又問:「為什麼簾子要繡弓箭呢?」
軒說:「那是防風氏的徽記,防風氏以箭術傳家,傳聞他們的先祖能射落星辰。不是每個子弟都有資格在用具上繡弓箭,大小也有嚴格規定,這幅弓箭表明車內人的箭術非常高超。」
小六讚歎,「難怪鎮子裡的亡命之徒們都敬畏的看著。」小六覺得防風氏這名字很熟,下意識地回頭去看璟。
璟的樣子,讓小六轟然想起了原因,他立即扭回了頭,低聲問軒:「那是塗山未過門的二夫人嗎?」
軒說:「應該是。」車簾上有防風氏的弓箭徽記,車廂邊角有塗山氏的九尾狐徽記,除了塗山二公子的未婚妻防風小姐,再無其他可能。
馬車駛過,人潮又開始流動,他們三人卻依舊站著。
小六笑嘻嘻地對璟說:「既然你的未婚妻來了,我們就不打擾你們團聚了。告辭!」
小六抓著軒離開了。璟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長街拐角。
靜夜匆匆跑來,「總算找到您了。公子,回去吧。你們十年未見,防風小姐一定有很多話對您說。」
璟眼中俱是黯然,默默地走著。
靜夜說:「這些年,公子一直沒有消息,知道實情的人都勸防風小姐退婚,可她堅決不肯,一直留在青丘,等著公子。可已經像孫媳婦那樣服侍太夫人,為太夫人分憂解勞。公子執意留在清水鎮,不肯回去,太夫人非常生氣,防風小姐在家裡一直幫著您說話,還特地趕來見您。」
璟依舊不說話,靜夜心內無限悵惘。公子以前是個言談風趣的人,可失蹤九年,回來之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靜夜曾派人打聽過,公子在回春堂住了六年,中間有三年空白。可公子從來不提,太夫人特意寫信詢問,他也只是回復忘記了,說他恢復記憶時就已經在回春堂做學徒了。靜夜和所有人一樣,都認定是大公子動的手腳,可公子不開口,他們沒有人敢行動。
靜夜有時候很懷念以前的公子,處理生意時圓滑周到,私下相處時溫柔體貼,不像現在,漠然得好似什麼都不在意。但不管如何,公子平安回來了。到了門口,璟停住了步子。靜夜倒也能理解,他們雖早有婚約,卻從未見過面,說是完全的陌生人也不為過。
靜夜低聲道:「防風小姐喜歡射箭,公子以前設計過兵器;防風小姐喜歡遊覽天下山水,公子很擅長畫山水;防風小姐喜歡北地勁歌,公子可以用笛子為她吹北地歌曲。哦,對了,防風小姐的棋藝很好,連她的兄長都下不過她,公子可以和她對弈……」
璟走進府邸,僕人們一迭聲地奏報。在侍女的攙扶下,一個水紅裙衫的女子走了出來,身材高挑健美,眉不點而翠,唇不染自紅,她姍姍行禮,儀態萬千。璟卻低垂著眼,只是客氣疏遠地回禮。
飯館裡,軒與小六吃肉喝酒,軒問小六:「你怎麼收留的那位?」
小六睨他,「我不信你沒去查過。」
「的確派人查了,但你把麻子和串子教的很好,他們沒有洩露什麼,串子被灌醉後,也只說出他受了很重的傷,是你把他撿回去的,連具體什麼傷都沒說清楚。」
小六笑道:「倒不是串子不肯說,而是當時從頭到尾我一手包辦,串子的確不清楚。」
「我聽他聲音暗啞,也是那次落下的傷?」
「你不停談論他做什麼?」
「因為塗山氏生意遍佈大荒,而他關係到塗山氏將來的立場,決定著塗山氏和我是敵是友。」
「那你和他去套近乎啊!你和我嘮叨什麼?」
「他聽你的。」
小六嗤笑,「你把下棋和家族大事相提並論?他聽我的,不過是欠了我一名之恩,所以聽可以聽的。」
軒歎了口氣,放棄了心裡的打算。的確如小六所說,六年的恩情可以讓璟對小六另眼相看,卻絕不可能讓璟未小六去改變塗山氏的立場。
小六說:「你趕緊離開吧,相柳隨時會出現。」
軒舉起酒杯,眼中有傲然,「你把相柳看得厲害沒錯,可你不該把我看的太弱。」
小六拱手道歉,「好,好,好!你厲害!」
軒笑起來,「單打獨鬥,我的確不是他的對手,應該說差遠了。」軒指指自己的腦袋,「我靠的是這個。」
小六一口肉差點噴出來,「不就是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嗎!」
「那也是我有勢可倚仗,有親信可倚靠。你以為勢力不需要經營,親信不需要培養?」
小六不說話了,好一會兒後問:「這些年,很辛苦吧?」
軒幾分意外地看小六,他正低著頭在切肉,看不清楚神情,軒淡淡道:「還好。」
兩人吃完,一起回家,軒回了酒鋪,小六卻沒有回醫館,而是從藥田里穿過,去了河邊。
他在河邊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走進河裡,將自己浸入水中。
春日夜晚的河水依舊有寒意,小六提不起力氣動,由著水流將他衝下。水勢高低起伏,河道蜿蜒曲折,在水裡待得時間久了,水的寒意漸漸地從皮膚滲入心裡。
小六依舊不想動,直到身體撞在一塊石頭上,他才下意識地扒住石頭爬到石頭上,涼風一吹,他身子冰冷,輕輕打顫,他對自己說:「看到了嗎?這就是順心而為的下場,凍死了你,也只是你自己的事。」
小六跳進了河裡,奮力划水,逆流而上,身子漸漸暖和,一口氣游到醫館,濕淋淋地爬上岸。
進了屋子,小六麻利地脫掉衣服,擦乾身體,鑽進被窩。
被子是冷的,還有點潮,小六蜷縮著身子,覺得睡得很不舒服,翻來覆去半晌都沒有辦法入睡。他不禁罵自己:「玟小六!你可別太嬌氣!我告訴你,誰離了誰,日子都照過!」罵了,也睡不著。
小六安慰自己,最後總會睡著!
這幾日,走到哪裡,都能聽到有人在議論塗山二公子和防風小姐。小六索性不出門,可是躲在家裡也躲不掉。
吃晚飯時,桑甜兒和串子也聊起了塗山二公子和他的未婚妻防風小姐。
桑甜兒興奮地說:「我看到防風小姐了,生的真好看,我看了都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看著嬌滴滴的,走路都需要婢女攙扶,可聽說人家箭術高超,能百里之外奪人性命,那位二公子可真是好福氣!」
串子納悶,「我們清水鎮又不是什麼好地方,這些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待在這裡幹什麼呢?」
桑甜兒笑道:「管他們幹什麼呢?難怪說塗山氏急著想辦婚禮,任誰有個那麼美麗溫柔的未婚妻,都想趕緊娶進門。」
小六放下碗,「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沿著青石小道走到河邊,小六坐在石頭上發呆。他摘下一枝野花,把花瓣一片片撕下,丟進水裡。
突然,白雕呼嘯而下,小六一聲驚呼未發出,已經被相柳抓到了雕背上。
小六揮揮手,嬉皮笑臉地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如果軒死了,我會更好。」
小六不敢說話,緊扣著相柳的胳膊,怕他說翻臉就翻臉,把自己扔下去。
白雕飛到了他們以前來過一次的葫蘆形狀的湖上,未等白雕降落,還在雲霄中,相柳竟然拽著小六就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小六駭然,如八爪魚般抓住相柳的身子。
耳畔風聲呼嘯,相柳看著他,冷冷問:「拿你做墊子,如何?」
小六拚命搖頭,眼含哀求,相柳不為所動。
急速墜落,好似下一刻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就在要砸到水面的剎那,相柳一個翻身,把小六換到上方。
普通一聲巨響,兩人沒入了水中,滔天巨浪濺起。
即使相柳卸去了大部分的撞擊,小六仍被水花衝擊得頭昏眼花,全身酸痛。
因為手腳太痛,使不上力氣,他再抓不住相柳,身子向下沉去。
相柳浮在水中,冷眼看著他向著湖底沉去。
小六努力伸手,卻什麼都抓不住,眼前漸漸黑暗,就在他吐出最後一口氣,口鼻中湧進水時,感覺到相柳又抱住了他,冰冷的唇貼著他的,給他渡了一口氣。
相柳帶著他像箭一般向上衝,快速地衝出了水面。
小六趴在相柳肩頭劇烈咳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鼻子裡、眼裡都是水。
半晌後,小六才沙啞著聲音,邊喘邊說:「你要想殺我,就痛快點。」
「你只有一顆頭,只能死一次,只死一次太便宜你了。」
相柳身子向後倒去,平躺在水面,小六依舊全身發痛,不能動彈,只能半趴在他身上。
相柳扯扯小六的胳膊,「痛嗎?」
「他會很痛。」
相柳笑,「這蠱真不錯,只是還不夠好。」
小六問:「如果這是連命蠱,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吧?」
「嗯,可惜只是疼痛。」相柳的語氣中滿是遺憾。
小六閉上了眼睛,感受著他們隨著湖水蕩漾,水支撐了一切,全身無一處需要用力,十分輕鬆。
相柳問:「既然那麼稀罕他,為什麼不解了蠱?」
小六不回答,思量了好一會兒,想著他是妖怪,蟲蟲獸獸的應該算是一家,也許知道點什麼,於是說道:「不是不想解,而是解不了,上次我受傷後,你給我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藥,蠱發生了變化,他提出解蠱,我還哄他等他離開時就給他解,最近我一直在嘗試從他體內召回蠱,可完全不行。」
相柳沉思了好一會兒後說:「不想死,就不要再強行召回了,唯一能嘗試的方法就是把蠱引到另一個人得身體裡,去禍害別人。」
小六認真地說:「我唯一想禍害的就是你。」
相柳輕聲而笑,「那就把蠱引到我身體裡來吧。」
小六譏笑:「你有這麼好心?」
「我會在他離開清水鎮前殺了他,你就不用煩惱如何解蠱了。」
小六感覺腳不再發抖了,滑下他的身子,慢慢地游著,「殺他能匡復神農嗎?」
「不能。」
「他上過戰場,屠殺過神農士兵嗎?」
「沒有。」
「他和你有私人恩怨嗎?」
「沒有。」
「那為什麼還要殺他?」
「立場。既然知道他在我眼皮皮底下,不去殺他,好像良心會不安。」
「你有良心?」
「對神農還是有點的。」
「可笑!」
「是很可笑,以至於我都覺得自己可悲,如果沒有這點良心也許我真就去找黃帝談談,幫他去滅了高辛。」
小六沉默了,看著頭頂的月亮,像是被咬了一口的餅子。良久後,他問:「共工將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你這麼個妖怪長出良心?」
「他是個傻子!」相柳沉默了一下,又說,「是個可悲的傻子,領著一群傻子,在做可悲的事。」
小六說:「其實最可悲的是你!他們是心甘情願,並不覺得自己傻,只覺得自己所做上可告祖宗,下可對子孫,死時也壯懷激烈、慷慨激昂!你卻是一邊不屑,一邊又做。」
「誰讓我有九個頭呢?總會比較矛盾複雜一些。」
小六忍不住大笑,狠狠地嗆了口水,忙抓住相柳的胳膊,「你……你……不是都說你最憎惡人家說你是九頭怪嗎?九頭是你的禁忌,有人敢提,你會殺了他。」
「你還活著。」
小六嘟噥「暫時還活著。」
「我憎恨的不是他們談論我是九頭怪,而是他們心底的鄙夷輕蔑。我允許你提,是因為……」相柳翻了個身,一手支著頭,側身躺在水面上,看著小六,「你嘴裡調侃取笑,可心中從不曾認為九頭妖就怪異。」
小六微笑著說:「因為我曾比你更怪異。」
「所以你躲入深山,不敢見人?
「嗯。」
相柳抬手,輕輕撫過小六的頭。小六吃驚地看著相柳,「我們這算月下談心、和睦相處嗎?」
相柳說:「在你下次激怒我前,算是。」
小六歎氣,「和睦時光總是短暫,就如人世間的歡愉總是剎那。花開花謝,月盈則虧,但凡世間美好的東西莫不如此。」
相柳譏嘲,「是誰說過再美麗的景致看得時間長了也是乏味?」
小六但笑不語。
天快亮時,小六才渾身濕淋淋地回家。
他邊擦頭髮,邊琢磨著今天有沒有病人要出診,醫館裡有桑甜兒應付,他應該還能睡一覺,於是栓好門,打算睡到中午。
迷迷糊糊地睡著,隱約聽到串子拍門,聒噪地叫他,他罵了聲「滾」,串子的聲音消失了。
沒過多久,又聽到有人叫他,小六大罵「滾」,把被子罩在頭上,繼續睡覺。
門被踹開,小六氣的從被子裡鑽出個腦袋,抓起榻頭的東西,想砸過去,卻看見是阿念。他滿臉淚痕,怒氣沖沖地瞪著小六。
小六立即清醒了,翻身坐起,「你來幹什麼?」
阿念未語淚先流,吼著說:「你以為我向來嗎?我巴不得永遠不要看見你這種人!」
小六腦子裡一個激靈,從榻上跳到地上,「軒怎麼了?」
阿念忙轉過了身子,「哥哥受傷了,醫師止不住血,哥哥讓我來找你。」
小六抓起衣服,邊穿邊往外跑,他明白相柳昨晚為什麼來見他了,可不是為了月下談心,當他痛的全身失去力氣,沒有辦法動彈時,軒肯定也痛的無法行動。可是軒已經有準備,相柳又和小六在一起,有什麼人能突破軒的侍從,傷害到軒?
跑到酒鋪子,小六顧不上走正門,直接從牆頭翻進了後院。
幾個侍從圍攻過來,海棠大叫:「住手!」
小六問:「軒在哪裡?」
海棠舉手做了個請的姿勢,「隨我來。」
屋子外設置了小型的護衛陣法,小六隨著海棠的每一步,走進了屋子。軒躺在榻上,閉著眼睛昏睡,面色白中泛青。
海棠輕輕搖醒了軒,「回春堂的玟小六來了。」
軒睜開眼睛,阿念哭著問:「哥哥,你好一點沒有?」
軒對她微笑,溫柔地說:「我沒事,你昨夜一晚沒睡,現在去好好睡一覺,」說完,他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即走過去,連哄帶勸地把阿念帶了出去。
榻旁站著一個老頭,軒對小六介紹說:「這位是醫師塢呈。」
小六強壓著心急,作揖行禮,「久聞大名。」塢呈也是清水鎮的醫師,不同的是他非常有名,尤其善於治療外傷,看來他是軒的人。
塢呈沒有回禮,只是倨傲地下令:「你來看一下傷。」
小六坐到榻旁,拉開被子,軒的右胸上有一個血洞,傷口並不大,血卻一直在往外流。塢呈解釋說:「昨日夜裡,有人來襲擊,侍從們護住了主上,但從天外忽然飛來一箭,主上又突然全身酸痛,無法閃避。幸虧有個侍從拚死推了主上一下,箭才沒有射中左胸要害,而是射在右胸。中箭後,侍從立即來找我,我查看後,覺得沒有傷到要害,應該沒有大礙,可是從昨夜到現在血流不止,如果再不能止血,主上的性命就危矣。」
小六低頭查看傷口,塢呈說:「我用了上百種法子試毒,沒有發現是毒。」
小六問:「箭呢?我想看看。」
塢呈把一個托盤遞給小六:「在這裡。」上面有兩截斷箭。
塢呈說:「是很普通的木箭,在大荒內任意一個兵器鋪子都能買到。」
小六說:「不可能普通,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射出的箭,力道一定大的可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箭,早就承受不住,碎裂成粉末,根本不可能射中軒。」
塢呈說:「主上也這麼說,但已經讓最好的鑄造師檢查過,的確是非常普通的箭。」
小六撫摸過箭矢,問軒:「你仔細想想,箭射入身體的剎那,你有什麼感覺?」
軒閉上了眼睛,在努力回憶,「那一瞬,身體酸痛,胸口窒息般地疼痛,不能行動……冷意!我感覺到一股冷意穿過身體。」
小六想了一會兒,對軒說:「你去過極北之地嗎?」
軒笑著說:「沒有,你去過嗎?」
「我去過。那裡終年積雪,萬古不化。雪一層層地壓下去,變成了冰,冰一層層壓下去,形成了冰山,冰山比大荒內的石頭都堅硬,鋒利的刀劍砍上去,只會有淡淡的粉末濺起,經過千萬年,在一些巨大的冰山內,會凝結出冰晶,猶如寶石般晶瑩剔透,卻比鐵石更堅硬,會散發出極寒之氣。」
塢呈十分著急軒的傷勢,可小六竟然和軒說起了大荒內的風物,塢呈不禁說道:「主上說你懂醫術……」
軒盯了他一眼,塢呈不敢再多嘴,卻心有不甘,低頭道:「主上,傷要緊。」
軒問小六:「這冰晶會融化嗎?」
小六說:「平時不會,但既然是冰中凝聚,自然有可能融化。」
軒慢慢地說:「你的意思是懷疑有人用特殊的法子在普通的木箭上包了一層冰晶,箭射入我身體後,冰晶立即融化了,所以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箭矢。」
「雖然我不知道如何鍛造冰晶,讓他們遇血融化,但有極大的可能是這樣。」
「極北之地的冰晶,再加上高明的箭術,是防風氏!一定是防風氏!」塢呈激動地嚷,「老奴這就去找他們!他們做的箭,必定有止血的法子。」
「站住!」軒唇邊帶著一分譏嘲說,「你怎麼證明是防風氏?大荒內會射箭的人不少,難道你就靠著這支在任何一個兵器鋪都能買到的箭?」
塢呈不甘地想了一會兒,沮喪地低下了頭。如果真是防風氏射出的這一箭,最有可能的人就是那位箭術高超的防風小姐,一個防風氏還不算難對付,可她的身後還有塗山氏,大荒內的四世家,就是皇帝也不得不顧忌。
軒問小六:「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血流不止?」
小六用手指在他的傷口上蘸了血,放進嘴裡嘗著。軒看到他的動作,心頭急跳了一下,忙穩了穩心神。
小六說:「估計冰晶裡有東西,冰晶融化後,那東西很快就散在傷口四周,阻止傷口凝結。」
塢呈眼巴巴地看著小六,「會是什麼東西?我用了各種靈藥,都無法止血。」
小六說:「我也不知道。」
塢呈頹然,幾乎要破口大罵,卻聽小六又說:「但我知道如何清理掉那些東西。」
「什麼方法?」塢呈滿面急切。
「一切陰暗都會在太陽前消失,蘊含了太陽神力的湯谷水,至純至淨,萬物不生,不管那是什麼東西,用湯谷水洗滌傷口,都肯定能洗掉。」
「湯谷水難以盛放,之前帶的一些已經用完了。湯谷遠在千萬里之外,一路趕去,血流必定會加快,即使以現在的血流速度,主上也根本堅持不到湯谷。」
小六對軒說:「我有辦法能讓血流變得緩慢,只是你恐怕要吃些苦頭。」
軒微笑,「別賣關子了。」
「在你傷口裡放入冰晶,用冰晶的極寒之氣,讓血液凝固,血流變慢,但那可是千萬年寒冰孕育的冰晶,你會非常冷。」
「只要能活著,冷有什麼關係?但冰晶哪裡能有?這種東西藏在冰山中,肯定很難獲得,擁有的人肯定很少。」
塢呈想到清水鎮上有個人肯定有,自己都不相信地低聲說:「去找防風氏要?」沒想到小六贊同地說:「對啊,就是去找他們。不過不是要,而是偷。」
「偷?」
小六站了起來,對軒說:「你躺著別動,群毆去去就來。」
軒忙說:「我派兩個人和你一起去。」
小六笑道:「我是去偷,不是去搶。」
軒緩緩說:「雖然你和塗山璟交情非比尋常,但那只是私交。在家族利益前,私交不值一提。其實,這是我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你不必……」
「如果不是你體內的蠱,這箭不見得能射中你,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怎麼能說和我沒有關係?好了,別廢話了!我走了!」小六衝出屋子,快速地翻上院牆,躍了下去。
小六一路急奔,來到了璟現在居住的宅邸前。
他上前敲門,有僕人來開門,小六說:「我是回春堂的醫師玟小六,求見你們二公子。」
僕人拿眼角掃了他兩眼,不樂意地去通報了。
不過一會兒,兩個婢女就來了,非常客氣恭敬地行禮,「小姐聽聞是您,讓奴婢先來迎接,公子和小姐隨後就到。」
「不敢!」小六隨著兩個婢女進了門。
沿著長廊走了一會兒,一個穿著水紅曳地長裙的女子快步而來,走到小六面前,斂衽為禮。當著僕人的面,她不好直說,直說,只道:「謝謝你。」語氣誠摯,微微哽咽,讓小六充分感受到她心中的謝意。
小六作揖,「小姐請起。」起身時,藉機仔細看了一眼防風小姐。即使以最嚴苛的眼光去打量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姿容儀態俱佳的溫婉女子,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小六暗問自己,軒胸口的那一箭真會是她射的嗎?如果是她,她為什麼要殺軒?相柳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小六心內思緒萬千,面上卻點滴不顯,笑問:「請問璟公子呢?」
防風小姐道:「已經派人去通報了。我是正好在前廳處理事務,提前一步知道,所以立即迎了出來,只想親口對你道一聲謝謝。」
小六忙道:「我和璟公子很熟,不必多禮,我直接去他那裡見他就行了。」
一旁的婢女都鄙夷地看了小六一眼,防風小姐卻絲毫未露不悅,反而笑道:「可以。」
防風小姐在前領路,帶著小六去了璟居住的小院,也就是小六曾養傷的地方。
璟已經從東院子裡出來,正疾步而行,看到小六和防風意映並肩而來,防風意映款款笑談,小六頻頻點頭,畫面和諧得讓璟覺得刺眼。
意映看到他,停了步子,溫柔地解釋:「六公子說是要直接來見你,所以我就帶他來了。」
小六沖璟笑,「我有點私事麻煩你,咱們進去再聊。」
璟說:「好。」
他轉身在前帶路,意映走到他身邊,小六隨在他們身後。璟停了停步子,意映也立即走慢了,小六索性裝粗人,直接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東張西望,哈哈笑著,「這牆角的花彫得可真好看,那是什麼東西……」
防風意映柔聲解釋著,小六邊聽邊嘖嘖稱歎。
待走進院子,小六繼續保持什麼都沒見識過的鄉巴佬樣子,東張西望,院子裡倒依舊是上次的樣子,各種各樣的鮮花都開著,茉莉、素馨、建蘭、麝香籐、朱瑾、玉桂、紅蕉、闍婆、薝卜……卻沒看到屋簷下掛著冰晶風鈴,小六十分失望,繼而反映過來,暗罵自己笨蛋,現在是春天,再被錢燒得慌,也不會把冰晶拿出來懸掛。
小六正躊躇,思索著怎麼才能在不驚動防風小姐的情況下拿到冰晶,聽到璟對防風小姐說:「意映,你回去吧,我和小六有話說。」
小六心中想,意映,倒是個好名字。防風小姐臉上的微笑好像僵了一下,隨即又笑起來,溫柔地說:「那我先去廚房看看,讓他們置辦酒菜,款待六公子。」
防風小姐對小六欠了欠身子,退出了院子。
璟看著小六,小六低著頭,他那樣子,能瞞過防風小姐,卻瞞不過璟。
璟溫和地問:「你在找什麼?」
小六試探地問:「我想問你要一樣東西。」
璟毫不猶豫地說:「好。」
小六問:「不管什麼都可以嗎?」
「但凡我有,你皆可拿去。若是我沒有,我幫你去尋。」
小六抬起頭看他,「我想要兩串冰晶做的風鈴。」
璟立即叫來靜夜,低聲吩咐了兩句,靜夜匆匆離去。
璟沒有問小六要冰晶做什麼,只是沉默地看著小六,雙眸猶如黑色的暖玉,洋溢著溫暖愉悅,似乎對小六肯找他要東西很開心。
軒提醒了小六絕不可相信璟,可小六總不相信會想殺人,小六忽然鼓足勇氣,說道:「我,我……想……」
璟微微地身子前傾,想聽清楚小六說什麼。他身上的藥草香縈繞住了小六,小六想後退,璟抓住了他的手,「你想什麼?」
小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低聲道:「我想請你,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傷害軒。」
璟輕輕地歎了口氣,好似失望,又好似開心,「好。」
小六詫異地抬頭,不太能相信地問:「你答應了?」
璟點了下頭,「我承諾過,會聽你的話。」
小六想著,看來刺殺軒只是防風意映的意思,璟對防風意映的行動一無所知,這麼大的決定防風意映卻沒有告訴璟?
小六心裡冒出幾句話,想提醒璟,可想到防風意映是璟的未婚妻,他在璟面前說人家的是非顯得很卑劣,小六實不屑為之,於是把話都吞了回去。
小六抽手,璟卻握著不放。
靜夜走進來,看到璟握著小六的手,腳下踉蹌了一下,差點把手裡的玉盒摔了。
她穩著心神,把玉盒交給小六,「盒子裡裝了兩串冰晶做的風鈴,這些晶片都經過特殊加工,寒氣已經大大減弱,怕公子有別的用處,所以奴婢還放了兩塊冰晶。如果靈力不夠,千萬不要用手直接去拿,可會把手指頭凍掉的。」
小六掙脫了璟的手,拿過玉盒,對靜夜說:「謝謝你。」
靜夜嘟著嘴,滿臉的不高興,瞪著小六,好似在說:「東西拿了,就趕緊離開!別再騷擾我家公子!」
小六笑著掐了一下靜夜的臉,「美人,別生氣了,我這就走。」
靜夜捂著臉,駭然地看著小六,璟卻只是微笑地看著小六。
靜夜委屈地叫:「公子,他,他……摸我!」
小六一把抓住靜夜的手,「送我抄近路,從後門出去。」
靜夜邊走邊回頭,求救地看向璟,璟吩咐:「他的吩咐,就是我的吩咐,照做!」
靜夜的眼眶都紅了,卻不敢違抗,只能帶著小六,走近路,離開宅子。
小六回到酒鋪子時,塢呈他們已經收拾好,隨時可以出發。
小六把玉盒打開,讓塢呈從風鈴上拽下兩片冰晶,小心翼翼地放入軒的傷口,傷口周圍開始泛白。不過一會兒,就好似蒙著一層薄冰,凍結住了血管,血越流越慢。
塢呈滿臉喜色,「果然有效。」
小六把剩下的冰晶連著玉盒交給塢呈。塢呈顧不上廢話,立即命人把軒移上雲輦,阿念和海棠上了另一輛雲輦。
阿念下令:「出發!」
軒叫道:「且慢!小六,你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小六走了過去,軒對小六說:「這次離開,我只怕不會再回來了。」
小六道:「此地想殺你的人太多了,你是不該再回來了。」
軒說:「你曾答應我,離開清水鎮時,幫我解除……你和我一起走吧,以你的聰明和才華,必能出人頭地。」軒雖然從未和小六說過自己的身份,但是當小六提出用聖地湯谷的水洗滌傷口,塢呈他們一點為難之色都沒有,小六就應該知道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不僅僅只是簡單的世家大族子弟,他的邀請,也不僅僅是為了解除蠱毒,他還可以給小六一個男人想要的一切。
「我要留在清水鎮,我喜歡做小醫師。」小六退後了幾步,小心地說,「你現在有傷,答應你的事我不敢輕舉妄動。不過,你不要擔心,等你傷好後,我會把解除那玩意兒的方法寫給你,你手下人才濟濟,肯定會有高手幫你解決問題。」
軒並不是個好說話的人,可兩次相救之恩,讓軒決定放小六一次。軒歎了口氣,「人各有志,那我就不勉強你了。你保重!」
小六向他抱拳,「山高水長,各自珍重!」
塢呈關上了車門,侍從駕馭著坐騎拉著雲輦,緩緩騰空,向著南方疾馳而去。
小六仰頭,望著那雲輦越升越高,漸漸地變成了幾個小黑點,融入了天盡頭的白雲中。他在心裡默默祝福:哥哥,願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酒鋪子關了好幾天的門,西河街的人才知道軒離去了。清水鎮上的人都是沒有根的人,人們早習慣身邊的人來來往往,對軒的離去很淡然,最多就是男人們喝著酒時,懷念著軒的釀酒手藝,歎息幾句再見不到美麗的海棠姑娘。
可對小六而言,軒的離去讓他的日子好過了很多。至少相柳不再盯著他不放,暗潮湧動的清水鎮也恢復了往日的太平。
一個月後,酒鋪子又打開了門,開始做生意,仍舊是賣酒,但生意遠不如軒經營時。小六每次經過街頭時,都會去鋪子買點酒,卻再看不到軒虛偽熱情的笑容。晚上,相柳從雕背上躍下時,看到小六盤腿坐在草地上,雙手撐著膝蓋,躬身向前,愁眉苦臉地看著河水。
相柳問:「在想什麼?」
「究竟怎麼樣才能解除那個蠱?軒已經派手下來過一次,索取解蠱的方法。」以軒的身份,蠱不見得會害死軒,卻遲早會害死小六。小六不想自己再被他人利用,只能絞盡腦汁地思索如何解除蠱。
「和你說了,再找一個人,把蠱引到他身上。」
「誰會願意呢?也許軒的某個手下會樂意。」
相柳淡淡說:「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
「為什麼?」
「你自己養的蠱,你不知道?」
「我……我是不知道。」小六心虛地說。
「你從哪裡來的蠱蟲?」
「很多很多年前,我碰到一個九黎族的老婦人。你應該知道,那個傳說中最凶殘嗜血的惡魔蚩尤就是九黎族的,自他被黃帝斬殺後,九黎重歸賤籍,男子生而為奴,女子生而為婢。那個老婦人是個沒人要的奴隸,又髒又臭,奄奄一息地躺在污泥裡,我看她實在可憐,就問她臨死前還有什麼心願,她說希望能洗個澡,乾乾淨淨地去見早死去的情郎。於是我帶她到了河邊,讓她洗了個澡,還幫她梳了個九黎女子的髮髻。她給了我一顆黑黢黢的山核桃,說她身無長物,只有這一對蠱,送給我作為報答。她讓我離開,然後她就死了,她的屍體招來了很多蟲蟻,很快就被吞吃乾淨。然後,我拿你實在沒辦法,想起了這顆帶在身邊多年,卻一直沒有用到的山核桃。我就按照培養蠱蟲的方法,用自己的血肉飼養它們,再讓其中一隻擇我為主。另一隻,本來是準備給你的,卻種給了軒。」
「你怎麼知道培養蠱蟲的方法?」
小六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那個婦人告訴我的啊!相柳冷笑,「胡說八道,她若告訴了你飼養蠱蟲的方法,怎麼會沒告訴你蠱叫什麼?」
小六也知道自己的話前後矛盾,索性擺出無賴的架勢,「你管我怎麼知道飼養蠱?反正我就是知道一些。」
相柳說:「你的這對蠱比較少見,如果你想解除軒的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另一個人,把蠱引到他身上。」
「那要什麼樣的人才符合條件?」
相柳不吭聲,一瞬後,才硬邦邦地說:「不知道!」
小六不相信,卻不明白為什麼相柳不肯告訴他,只能試探地問:「你合適嗎?」
相柳不說話,小六繼續試探地說:「你是九頭妖,引個蠱蟲,應該沒問題吧?」
相柳沒有否認,小六就當作他默認了。
小六興奮起來,「你說過你是九頭之軀,即使我身上疼痛,於你而言也不算什麼,那你可不可以幫我把蠱應道你身上?」
相柳負手而立,眺望著月亮,沉默不語,半晌後,說:「我可以幫你把蠱引到我身上,但你要承諾,日後幫我做一件事情。只要我開口,你就必須做。」
小六思來想去,好一會兒說:「除了要取軒的性命。」
「好。」
「也不能害塗山璟。」
「好。」
「不會讓我去殺黃帝或俊帝吧?」
相柳沒好氣地說:「我九個腦袋都注水了才會認為你能殺了黃帝和俊帝。」
小六毫不生氣,堅持地問:「答案是……」
「不會!」
小六道:「那成交!」
相柳伸出手掌,小六與他對擊了一下,「我發誓,只要相柳幫我解除軒的蠱,我就幫他做一件事情。」
相柳冷冷地問:「若違此誓呢?」
小六想了想,說:「天打五雷轟?粉身碎骨?以你的小氣性子,肯定都不滿意,你說吧,想讓我什麼下場?」
「如若違背,凡你所喜,都將成痛;凡你所樂,都將成苦。」
小六的脊背躥起一股寒意,「算你狠!」小六舉起了手,對天地盟誓,「若違此誓,凡我所喜,都將成痛;凡我所樂,都將成苦。」他放下了手,拍拍胸口,「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坐到。」
相柳的唇邊帶出一絲笑意,「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做不到是你受罪,又不是我受罪。」
小六問:「現在告訴我吧,如何解蠱?」
「我不知道!難道你不知道如何把蠱引到他人身上?」
小六閉上眼睛,嘴唇快速地翕動,好似在默默地背誦著什麼。好一會兒後,他說:「有一個法子。你和軒應該在一定距離之內,我才能驅策蠱,現在太遠了。」按照這個方法,他們必須去一趟高辛的五神山1。可是,相柳的身份卻實在不適合跑到高辛的五神山。
小六犯愁,帶著幾分哀求對相柳說:「你可是答應我了。」
相柳召來白羽金冠雕毛球,飛躍到雕背上,「上來!」
小六心花怒放,趕緊爬上了雕背。
毛球馱著他們向著南方飛去,一夜半日後,快要到高辛的五神山。
相柳也知道五神山防守十分嚴密,即使以他的靈力修為,也不可能不被發現,他放棄了乘坐毛球,帶著小六躍入大海。
相柳在海中就像在自己家中,好似鯊魚一般,乘風破浪地前進,小六剛開始還能盡力跟一跟,可一會兒之後,他發現完全跟不上。
相柳游回小六身邊,「照你這速度,在游三天三夜也到不了。」
小六不滿地說:「我再善於游水,也是陸地上的人,你是生在海裡的九頭妖,你把我和你相提並論?」
相柳說:「這是俊帝居住的地方,我們只能從海裡過去,才不會被發現。」
「我知道。」
相柳無耐地說:「你趴到我背上,我帶你。」
小六抿著唇,努力忍著笑,這其實是把相柳當成坐騎了。
相柳似知道他想什麼,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回清水鎮。」竟然一轉身,就往北遊去。
小六趕緊抱住了他,恰恰抱住了他的腰,「我保證不亂想了。」
兩人的身子都有些僵硬,相柳慢慢地轉過了身子,小六忙鬆開了手。
相柳看了小六一眼,「去是不去?」
「去,去!」小六立即爬到相柳背上,伸手摟住相柳的肩。
相柳說「速度很快,抓緊!」
小六將兩手交叉,牢牢地扣住,相柳好像還是怕小六抓不住,雙手各握著小六的一個手腕,搜一下,像箭一般,飛射而出。
相柳就如海之子,在大海中乘風破浪地前進,身姿比海豚更靈巧,比鯊魚更迅猛,比鮫人更優雅。
小六從沒覺得自己如此自由輕盈過。在大海中馳騁的感覺和天空中的馳騁有相似之處,都十分自由暢快,可又全然不同。在天空中,是御風而飛,隨著風在自由翱翔;在水中,卻是逆水而行,每一步的前進都不得不與水浪搏鬥,每一次的縱躍,都是迎著浪潮,翻越過浪峰,再衝進下一個浪潮中,讓人充滿了征服的快感。
小六無法睜開眼睛,只覺得耳旁的水潮如雷一般轟鳴著,好幾次,他都差點被浪潮沖走,幸虧相柳的手牢牢地抓著他的手腕,讓他總能再次抱住相柳。
到後來,小六什麼都顧不上想,只知道手腳並用,盡力地纏繞住相柳,讓自己不被他的速度甩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相柳慢了下來。小六睜開眼睛,發現他們身周是密密麻麻的魚群,相柳和他就藏身在魚群中。五彩斑斕的魚群,分分合合,就如天空中的彩霞飛舞變幻,小六伸出手,它們也不怕,就好似他是同類,從他指尖歡快地游過。
相柳的聲音響在小六的耳畔。「我們已經在五神山,和顓頊的距離應該不遠了,你可以嘗試著把蠱引入我體內。」
小六發現自己的身子下有魚群托著,行動很容易。小六拿出來一顆黑黝黝的山核桃,咬破自己的中指,擠出心頭血,把血液塗抹在半個核桃上,然後把一半血紅一半黝黑的山核桃遞給相柳,示意相柳像他一樣做。
相柳的大拇指的指甲變尖銳,輕輕在中指劃了一下,流出血來。他將心頭血塗抹在另一半的山核桃上。
相柳把血紅的山核桃遞回給小六,小六示意相柳把有血口的那隻手高高舉起,朝著五神山的某個方向。小六說:「你放鬆,如果可能,請在心裡歡心地表示歡迎蠱蟲的到來。」小六雙手緊緊地把山核桃夾在掌心,口中唸唸有詞,催動著自己體內的蠱。
沒過一會兒,小六感受到自己的心臟在急促地跳動,可非常詭異的是他還能感受到另一顆心臟在跳動,兩顆心臟就好似久別重逢的朋友,一唱一和地跳動著。小六遲疑地伸手,貼在相柳的胸口,真的是他的心臟。
小六不相信地問:「蠱已經種到你體內了?這麼快?」
相柳鄙視地看著他,「你這樣的人竟然也敢操縱蠱。最厲害的控蠱者可以遠隔萬里,取人性命,難道你以為那些蠱還像你一樣慢吞吞地翻山越嶺?」
「咦?」小六感覺到手中的異樣,張開手,看到山核桃光彩閃動,竟然在逐漸地融化,變成了點點碎光,如流螢一般繞著小六和相柳飛舞著。慢慢地,一半落入小六手掌,一半落在相柳的手掌中消失不見,就好似鑽進了他們的體內。
小六不敢相信地把手揮來揮去,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小六的臉色很難看,對相柳說:「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這蠱好詭異,不像我想的那麼簡單。」他靜下心,凝神感受自己的身體,卻沒有任何異樣,他問相柳,「你感覺怎麼樣?」相柳十分平靜,看了一眼空中,「我感覺我們該逃了。」剛才引蠱作法,不能完全掩藏住小六的氣息,已經驚動了五神山的侍衛。
相柳抱住小六,急速地沉入了海底,風馳電掣地向著遠離五神山的方向逃去。
海裡所有的魚群自發自覺地為他們護航,一群群各自成陣,干擾著高辛神兵們的注意力,引著他們分散開追擊。
相柳卻拉著小六,在幽深安靜地海底潛行。每當小六的一口氣快斷絕時,相柳就會再給他渡一口。
海底的世界竟然比陸地上更色彩斑斕,各種各樣顏色的魚,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動物。小六好奇地東看西看,相柳也不催他。
神族喜歡用水母和明珠做燈,小六見過很多次水母做的宮燈,卻是第一次看到活的水母。它身體晶瑩透明,曼妙的弧度,真是天然的燈罩,不把它做成燈都對不住它的長相。
巨大的海螺,紅紫藍三色交雜,像是一座絢麗的寶塔。小六忍不住敲了敲螺殼,琢磨著螺肉是什麼味道。相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好吃。」
海底居然也有草原,長長的海草,綠的發黑,隨著海浪搖擺,看不到盡頭。相柳帶著小六從海草的草原中穿行時,竟然也有莽莽蒼蒼的感覺。小六還看到一對對海馬,悠然地徜徉在海底草原上,惹得小六瞪著眼睛看了半晌。
海底也有各種各樣的花,色彩絢爛,形狀美麗。小六看到一朵像百合得花,藍色的花瓣,紅色的花蕊,他伸出手去摸,花突然冒出細密的尖銳牙齒,狠狠合攏,差點咬斷小六的手指。小六這才反應過來,所有的花都是動物,等著經過的魚兒自投羅網。小六瞪相柳,你居然也不提醒我!相柳噙著絲笑,握著小六的手去觸摸那些美麗妖艷的「花」,那些花瑟瑟發顫,卻不敢再咬小六。小六笑呵呵地把「花朵」們蹂躪了一番。
小六知道他們在被高辛神兵們追擊,卻感受不到危險,因為相柳從容鎮靜,讓他覺得這不是逃跑,而是相柳帶他在海底遊覽。
他們在海底游了很久,小六懷疑至少有十個時辰,但小六玩的開心,也不覺得時間漫長。直到完全逃出五神山的警戒範圍,相柳才帶著小六浮出了水面。
白羽金冠雕毛球飛來,相柳抓著小六躍上雕背,駕馭白雕返回清水鎮。
小六覺得又困又餓,緊緊地抱住毛球的脖子,對相柳說:「我先睡一會兒。」
小六呼呼大睡。
相柳坐在白雕背上,凝望著雲海翻滾,面沉如水,無憂無喜。
很久後,他看向好夢正酣的小六,手慢慢地貼在了自己心口,唇角微微地浮起一絲笑意,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