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來華音殿找顓頊時,顓頊不在。
阿念看到了正用歸墟水眼裡的水泡手的小六,阿念衝上來就掀翻了盆子。
小六往後一靠,兩條腿搭在案上,毫不在意地看著阿念,笑得吊兒郎當。
阿念盯著他,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想看出這個死無賴有什麼好。昨夜,她去找父王告狀,把小六的惡形惡狀仔細說了一番,父王卻說小六沒有想過傷害她,讓她不要再找小六的麻煩。她委屈不過,把小六亂摸她的事情抽抽噎噎地告訴了父王,本以為父王會大怒,沒想到父王不僅沒有生氣,反而好似有一絲古怪的笑意,父王安慰她,「等過一段日子,父王會宣佈一件事情,你就不會介意了。」
阿念從父王的宮殿裡出來時,滿腦子都是父王的話,過一段日子就不介意了,一個女人怎麼才不會介意一個男人摸了她?那自然是……那個男人變成了她的夫君。
阿念覺得自己要瘋了!告訴自己不可能,絕不可能!可是——那是父王,是壓根兒不在乎門第血統出身,大力提拔貧寒子弟和低賤妖族,一意孤行的俊帝。父王自登基以來沒有立過王后,聽說當年幾乎和整個高辛朝堂對抗,沒有從尊貴的高辛四部中選擇王妃,反而把在小山村裡做苦役的母親娶回宮,那麼現如今,也很有可能讓她嫁給一個微賤出身的平民。
阿念左思右想了一夜,急匆匆地來找顓頊,想讓哥哥幫她拿個主意,沒找到顓頊,卻看到了小六。
小六什麼時候住進了華音殿?為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顓頊會允許小六和他住一個殿?難道顓頊也知道父王想……是了是了!顓頊哥哥向來很敬佩父王,很聽父王的話,如果父王想……顓頊哥哥肯定也支持了。
阿念盯著小六,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泫然欲泣。小六歪頭打量著她,十分不解,這姑娘今天怎麼了?
小六對阿念揮揮手,「喂,你沒事吧?」
阿念雙手捏成拳頭,吼著說:「我很有事!」
小六盯著她的拳頭說:「你別動手,今日你要動手,我就還手了。」
阿念暴躁地在庭院內來回走,邊走邊思量對策,現在就打死小六?可看看四周,侍從們就在附近,還有個古怪的男人隱匿在窗後。以父王和顓頊哥哥的精明,在這宮裡,她是不可能有下毒手的機會了。
阿念一屁股坐在了小六的面前,惡狠狠地說:「我告訴你,我絕不會嫁給你!你如果娶了我,我會天天和你打架!讓你天天沒好日子過!遲早把你打死!」
小六滿頭霧水,「我也沒有想過娶你!」
阿念大喜,「真的?」
「當然!」
「我可是王姬!」
「就因為你是王姬,我才不要你!」
阿念有點繞不清楚小六的這句話,但只要小六說絕不娶她就行,阿念說:「那你努力表現得差一點,讓父王看不上你,最好討厭你。只要你好好表現,我就原諒你,以後再不找你麻煩。」
小六笑道:「好,我保證讓你父王不會把你嫁給我。」
「你發誓?」
小六毫不猶豫地舉起手,信誓旦旦地說:「我發誓,絕不讓俊帝陛下把王姬嫁給我,否則天打五雷轟!」
阿念徹底放心了,她看看四周,見沒有人接近她們,壓低了聲音對小六說:「過十幾日,就是小祝融舉行的秋賽,這個比賽每十年一次,通過比賽讓大荒內的年輕人有機會交流,也有選拔人才的意思。到時,大荒內的氏族都會到,父王這麼器重你,肯定會派你去看看,讓你多認識一些人。到時,我也去,我配合你,一定能讓父王對你失望。」
小六倒有些意外,阿念不愧是王族子弟,看似天真糊塗,可從小的耳濡目染讓她對大荒內的局勢很敏銳,清楚地知道各大氏族派去參加秋賽的子弟必定是家族的中堅力量,甚至會成為下一任的族長。如果把這些人得罪了,那麼不管多麼有才華,將來都會舉步維艱,俊帝自然不會對這樣人委以重任。暗中釜底抽薪的策略。
小六打量著阿念點點頭,「你很聰慧,只是欠缺一些磨難,有了磨難才有磨練,有了磨煉才能成器。」可阿念一不需要爭權奪勢,二不需要為生活掙扎,要成器幹什麼呢?小六忍不住自嘲地笑。
阿念警惕地瞪著小六,「你不要喜歡我!」
小六立即說:「我不會喜歡你!」
阿念哼了一聲,「就這麼說定了。萬一父王不派你去,我也會幫你爭取,反正不要忘記你的誓言!」
十七一直站在窗下的陰影處,迴避著阿念,看阿念離開後,走過來,問小六:「你真要去小祝融的秋賽?」
小六點了下頭,「顓頊肯定會去,我想陪他去轉一圈,畢竟父王昭告天下我的身份後,很多事情會變得完全不一樣,趁著不自在,多玩玩吧!」
「你和顓頊的感情很深?」
小六道:「我沒有思考過感情深不深,反正小時候吵架、打架,高興了叫他一聲哥哥,不高興了就直接叫顓頊,一起玩、一起笑、一個鍋裡吃飯、一個被窩裡睡覺。看到他受傷,我會恨不得傷在自己身上,聽到他被人瞧不起,我會難受得忘了自己的難受。哥哥這些年很不容易,他父母早逝,後來是我娘撫養他,我娘戰死後,他就孤身一人,小小年紀就被他的王叔們逼到高辛,軒轅是他的戰士,卻沒有屬於他的力量。他在高辛看上去挺好,一切起居待遇猶如王子,但畢竟是流落異鄉,婢女也可以瞧不起他,認為他仰仗著俊帝的鼻息而活。我們分別了太久,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我完全不知道,現在我只是想多陪陪他。」
「你願意留在他們身邊嗎?」
「我願意和他們相聚,但我閒散慣了,並不想當什麼高辛的大王姬,課我父王、我外祖父,甚至顓頊的性子……連阿念那麼天真糊塗的人都明白,和他們這種人直接對抗是自討苦吃。」小六歎口氣,「我不出現還好,現在我出現了,他們絕不會再允許我去當玟小六。我之前一直逃,不僅僅是因為有心結,不想對我們,還因為我知道,這拱門一旦進來,再出去就難如登天。」
十七凝視著小六,說道:「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縱然不願,也只能接受。」
十七微微而笑,笑容明淨溫暖,「心若如明月,諸般變化都如浮雲遮月,再紛擾灰暗,最終都會浮雲散,明月出。」
小六笑著指著自己的心,半真半假地說:「奈何妾心如墨染,若君心有明月,望君能常使明月向妾心。」
顓頊走了進來,「在說什麼?聽說阿念來過?她頭刁難你嗎?」
小六笑得很詭異,「沒有為難我,我們談得很好。」
顓頊抱歉地說:「師父已經寫信給爺爺、玉山王母,你也知道你身份很特殊,要等師父和爺爺商量好,最好也徵得王母的同意,才好昭告天下。所以師父和我商量後,決定還是先隱瞞你的身份。」
小六哀叫:「王母那老妖婆!還有臭鳥烈陽,傻子阿獙!烈陽會殺了我的!」
顓頊訓斥:「不許亂說!連爺爺都對王母客氣有禮!還有,阿獙已經修煉出人形,現在叫獙君,見了人家禮貌一些。」
小六想起了在玉山時的事,烈陽是一隻想鳳凰的琅鳥妖,人形就像十來歲的童子,不愛化作人形,脾氣非常不好,每次她修煉偷懶時,他就會狠狠地啄她,追得她滿桃林亂逃。阿獙是一隻獙獙1妖,還不能幻化人形,但十分聰明,性格很溫順,每次烈陽啄她時,阿獙都會救她。這麼多年不見,阿獙竟然已有人形,烈陽不知道長高沒有。
那時年紀太小,不懂事,總覺得王母和烈陽好壞,可後來她憑借自己的力量一次次躲過死亡活下來時,才明白他們的苦心。流浪時,不是沒有想過回去,也許他們不會嫌棄她是變臉小怪物,可等有了勇氣決定回去時,卻被關進了籠子,被折磨辱罵了三十年後,一身靈力盡失,她知道自己再回不去了,只能繼續流浪。
小六問:「烈陽和獙君他們會來嗎?」
顓頊說:「如果王母告訴他們,他們肯定會立即趕來。」
小六歎息,「隔著漫長的歲月,重逢讓人期待期待又害怕。」
顓頊彈了她腦門一下,「幾時酸不溜丟了?師父說晚上和我們一起用晚膳,你的事……我都告訴他了。」
晚上,俊帝來華音殿和小六,顓頊、十七一起用飯。
這一次,小六終於拿出正形,規規矩矩地開始吃飯。可是,當年她就不是個守規矩的主兒,兩百多年過去,曾經學過的那點規矩禮儀早丟得一乾二淨,姿勢十分彆扭。
十七在一旁照看著,時不時小聲提醒她一聲,顓頊卻袖手旁觀,笑瞇瞇地等著小六出醜。
小六不滿地說:「你和小時候一樣,仍然是個壞哥哥。」
顓頊眼中閃過黯然,面上笑容不變,「不欺負你欺負誰啊?」
俊帝笑看了一會兒,說道:「行了,你平時怎麼吃,現在就怎麼吃。」
小六甜甜一笑,「還是父王好。」腰立即垮了,袖子也直接挽了上去。
吃晚飯,俊帝對小六說:「今夜月色很好,陪我去走走。」
「嗯。」小六隨著俊帝出了華音殿,向著漪清園走去。
漪清園內有三多:多水、多奇花異草、多珍禽異獸。據說,漪清園曾是上代俊帝最喜歡徘徊流連的地方。小六記得小時候娘也常常帶她來這裡玩。有時候一待大半天,娘看書,她一邊戲水,一邊和鳥獸打架。承恩宮太大了,很多地方小六都沒有去過,就兩個地方最熟:一個是娘居住的梓馨殿,一個就是漪清園。
自從回到承恩宮,小六經常會走到漪清園外,卻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承恩宮早已換了女主人,小六害怕看到一切都變了,會讓她那些遙遠的記憶像是假的。
小六隨著俊帝在園子裡慢慢地走著,她的鼻子發酸,眼眶漸漸地有些濕潤,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就好似昨天她剛在這裡玩過。
走過題著對聯的亭子,小六突然跑進去,蹲在柱子旁查看,在柱子裡面,刻著兩隻畫的歪歪扭扭的絲鷺,小六激動地指著,「爹爹,你看,我的畫還在!」
「還有這個,這個也在!」柱子上有三道劃痕,這是當年小六貼著柱子站好,爹爹比著她的身高,用手指劃下。小六還揚言,她會長啊長,一直長的比爹高,比爹舉著手還高,直到爹再也夠不著,劃不了。
亭子已經翻修了幾次,這些卻被精心保留了下來。
俊帝蹲到柱子旁,微笑地看著柱子上的圖畫,「這可是你的得意之作,你不是特意嚷著要爹永遠保留嗎?還說等學會女紅,要給爹繡個絲鷺的帕子。」
小六猛地伸手抱住了俊帝。即使已經相認,可她依舊沒有回家的感覺,直到現在,她終於覺得她回家了。
小六的眼淚滾滾而落,俊帝輕拍著她的背,沒有勸慰,只是想讓她哭個夠,讓她把漂泊多年受的苦、受的委屈都哭出來。
小六哭啊哭,好似真要把三百年來都憋著的眼淚全流出來,哭到最後,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抽抽噎噎地說:「平時,我並不愛哭的。」
俊帝說:「不用不好意思,是我該羞愧,女兒的眼淚是父親的失職。」
小六的眼淚又要下來了,用手帕捂著臉,過了半晌,抬起頭,「我不掉眼淚了。」
小六拽著俊帝站起,她靠著柱子站好,「爹爹,再給我測一次身高。」
俊帝比著她的頭頂,用手指劃了一道刻痕,打趣道:「你長啊長,長了這麼久,還是沒長過爹,爹還是夠得著。」
小六笑著吐吐舌頭,退開幾步,打量著柱子上的刻痕,忽而黯然,「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真實的身高,感覺一切都是假的。」幾時和顓頊講述時,小六也保持著雲淡風輕的不在乎,就好似她已經完全習慣於變形的外形,習慣於沒有臉,但此刻,她終於流露出了惶恐。
俊帝的手在她的額頭撫摸,漸漸地,小六的額頭中間露出了一個桃花形狀的胎記,俊帝說:「你外形的變幻並不是得了什麼古怪的病,而是你體內有一件稀世神器,叫駐顏花,它能令人留住任何想要的容顏。」
小六困惑地看著俊帝,「神器?不是怪病?是神器讓我容貌隨意變幻?為什麼我體內會封印著神器?」她的眼睛猛然一亮,「那取出神器,我就能露出真實的容貌!就不會再變來變去了!」
「是的。」
小六喜悅地說:「爹,你幫我取出來吧!我真的憎惡再變化了。我寧可自己是個醜八怪,也不想做個沒有臉的假美人。」
俊帝的手指點在桃花形狀的胎記上,桃花胎記浮現出緋紅的光芒,這時用兩個人的血封印,也必須要兩個人解開,「目前,我沒有辦法幫你取出。但爹和你保證,一定會幫你恢復真容該」
小六隨讓迫不及待地想恢復真容,可也知道能讓俊帝為難的事情必有原因,她反過來安慰俊帝,「沒有關係,反正都這麼多年了,再等等也沒什麼。」
俊帝凝視了一會兒小六額間的桃花胎記,眼中有隱隱的哀傷。他展手撫過,把胎記隱去。
小六心中的大石落地,又和爹爹消泯了隔閡,整個人變得截然不同。
她嘰嘰喳喳,問著俊帝各種各樣的事情,到後來她甚至大著膽子說:「爹,我能不能不當高辛王姬啊?我不是說不當你女兒,我只是不想做王姬。」
「不行!」
「為什麼不行?」小六已經開始會氣鼓鼓地瞪俊帝了。
「因為你是我女兒,我是高辛俊帝。」
小六立即變了嘴臉,可憐兮兮地拉住俊帝的胳膊,搖來晃去,「可是做王姬好辛苦,吃飯要講究禮儀,出門要講究禮儀,最後連婚事都要成為政治犧牲品,我真的不想做王姬啊!」
俊帝說:「人必知禮而後恥,有禮儀,並不是壞事。至於婚事,你覺得我能把你犧牲給誰?」
小六張口結舌,「我也不知道你會把我犧牲給誰,反正,反正……」
俊帝看著小六,嚴肅地說:「我是俊帝,你是我女兒,你必須是高辛王姬,這是國之禮,明白嗎?」
小六低下了頭,嘟囔:「不明白能行嗎?」
俊帝的手撫著小六的頭,語氣透出悲傷,「我不是一般的父親,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一國百姓要操心,我不可能像別的父親一樣時時看顧著自己的女兒,守在女兒的身邊保護她。我能給女兒的保護,就是我的威儀,只有你是高辛的王姬,才能享有一國威儀,任何人在傷害你前,都必須考慮清楚能否承受帝王之怒,小夭,這時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所威儀能給予你的,不要拒絕,好嗎?」
小六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掉下來了,趕緊深吸口氣,「爹我願意做王姬。」
俊帝微笑著說:「當王姬也不全是壞事,你至少可以仗勢欺人、蠻橫囂張,看重什麼就搶什麼。」
小六眨巴眼睛,「爹,你確定你在教導女兒?」
俊帝愉悅地笑了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散開,卻無損他的魅力,「我那麼辛苦地做國君圖什麼呢?自己什麼都不能幹,一是沒時間,二是一旦隨便了,就有御史來罵你昏君。我要真是個無能的昏君,你反倒做不了什麼,正因為我什麼都不能做,你恰好什麼都可以做。誰叫我是個能君,權勢威儀都夠大,凡事鎮得住呢?」
小六隻覺得匪夷所思,可又忍不住想大笑,有爹的感覺真是太好了!有個強橫的爹的感覺更是好得沒話說!
那一晚,小六和俊帝坐在亭子的石階上,一直說話。
小六覺得好像有很多很多話要告訴爹,她第一次獵殺老虎,她偷蛇妖蛋,她配製毒藥,她去逛妓館,她開醫館……山村裡收留她的胖大娘教會她做飯,她被美麗的舞伎追求,撿她回去當醫師的老木,她撿回去的麻子,串子……簡直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人,她想說出來,讓爹知道。
她想讓爹明白,過去的二百多年,不僅僅是痛苦,還有很多很好玩很快樂的事情,她碰到的人也不都是壞人,還碰到了很多好人。因為這些五顏六色的經歷,她甚至完全無法想像老老實實做王姬的生活,她覺得這本就是她應該過的生活,所以,爹不必難過。更不必自責。
小六不記得後來講了什麼,只記得自己在邊說邊笑,說道後來,她累了,像小時候一樣,趴在爹的膝頭睡著了。
早上,小六像只小貓般,躡著腳尖,慢悠悠地走出屋子,在庭院裡打了幾個轉,懶洋洋地依靠著花樹,瞇眼看著陽光,幸福地笑。
顓頊和十七坐在廊下在下棋,看到她和花樹人面嬌花兩相映的樣子,十七的心漏跳了幾下。顓頊打趣小六,「你偷吃了魚嗎?」
小六手拉著花枝,「我昨天晚上和爹說了好多話。」
「就你話最多,卻說得好像你每天都沒說話一樣。」
小六撲過去,作勢要掐顓頊的脖子,「我告訴你,別以為我現在沒了靈力就好欺負,惹火了我,我讓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顓頊忙道:「好好好,我在下棋,你別弄亂我的棋子。」
小六低頭看棋盤,發現這個棋盤不是一般的棋盤,而是神族們用的棋盤,據說方寸棋盤就有四野征戰之意,小六說:「我也要玩。」
顓頊哄她,「我好不容易說動十七和我下棋,和他下完這盤就帶你玩。」
小六噘嘴,蹭到十七身邊:「我要下。」
十七果然把手邊的棋盒放到了小六手邊,小六示威地看了顓頊一眼,捏起一枚棋子,左看看、右看看,落在了一個地方,側頭問十七,「這裡好嗎?」
「很好!」卻是顓頊和十七異口同聲,只不過一個滿是嘲諷,一個溫暖平和。
顓頊站了起來,把小六推到他坐的地方,「反正你是成心不讓我和十七下棋,那你和他玩吧!」
小六拍手,「這才像個哥哥嘛!」
小六接著顓頊的棋往下走,照樣是悔棋、臭棋不斷。十七卻很耐心,不管小六做什麼,他都好脾氣地說好。可他也不是敷衍著小六亂下,而是真的在和小六對弈,該吃掉棋子的地方也不留情。只不過吃完了,他會告訴小六如果前幾步她下在哪裡,他就不能吃掉她的棋子。
在顓頊看來,這就好像小孩在滿地打滾、胡攪蠻纏,大人既沒有打他一頓阻止他,也沒縱容他滿足他的要求,而是慢慢地講道理,一遍聽不進去,就講第二遍;兩遍聽不進去,就講第三遍;三遍聽不進去,就講第四遍……
小半個時辰後,顓頊在棋盤上建造的大好江山就被小六折騰得千瘡百孔。小六不肯再落子,雙手在棋盤上胡亂幾抹,把棋子全打亂了,她宣佈:「我贏了!」
顓頊搖頭歎息,十七看著小六微笑,眼眸中透著纏綿不捨。
小六的心突突幾跳,安靜下來,沉默地看著十七。
十七說:「我要走了。」
小六把玩著棋子不語,十七說:「我一直不放心,但現在看到了,俊帝陛下和顓頊王子待你很好,你在這裡很開心,我必須回去處理自己的事了。」
小六說:「我明白。你什麼時候走?」
「待會兒我去和陛下辭行,我不想讓人知道塗山璟認識你,所以打算晚上離開,去別處略住兩天,再回青丘。」
小六說:「那你去和我爹辭行吧!」
顓頊起身,「我陪你一起去。」
小六坐在庭院裡等著,約摸半個時辰後,十七一個人回來了。
小六問:「我爹說什麼了嗎?」
「問了幾句家裡的事情,沒說什麼特別的話。」
小六道:「現在到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你想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曬著太陽,聞著花香,吃著零食。」
自從小六說過喜歡吃鴨脖子、雞爪子、鵝掌,華音殿內就隨時準備著。十七拿來裝零食的大盒子,和小六並肩坐在廊下,對著滿庭繁花。
小六挑了個鴨脖子啃起來,「我爹說我的變幻是因為體內藏著一件神器,等他幫我把神器取出來,我就不會再變幻了。你說如果我是個醜八怪,怎麼辦?」
「你不是。」
「如果我是呢?」
「很好。」
「我是醜八怪,你竟然覺得很好?」
「形之美,人人可見,心之美,非眼能看到,我願意獨享。」
小六一下子有些臉熱心跳,十七現在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總能讓她敗退,「我心墨黑墨黑的,哪裡美了?」
「世間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全憑個人所感,覺得美就美了。」
小六哈哈大笑,「就如王八對綠豆。」
十七凝視著她微笑,小六笑著笑著,輕歎了口氣,「你一切小心。」
「我知道。」
「雖然你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你母親引起,可他不該報復到你身上。你縱使憐憫他,想化解他的仇恨,但不要讓他再傷害到你。」
「不要擔心。」
「我擔心?我才不擔心呢,我只是覺得你比較笨,所以善意地提醒一下。」
十七笑著,說道:「顓頊不要的那條九尾狐的尾巴,我帶走了。等煉製好靈器,我再拿給你。」
小夭點點頭,如果說九尾狐是狐族的王,那麼塗山氏的族長就是狐王的王,這世間不可能再有比塗山璟更清楚如何利用九尾狐妖力的人了。
小六一邊吃零食,一邊和十七聊天。想起什麼就說幾句什麼,想不起時,兩人就默默地坐著。
日影漸漸地西斜了,天漸漸地要黑了。
小六吃不動了,洗乾淨手,十七拿起帕子,小六伸手,十七卻沒有遞給小六,而是用帕子包住小六的手,慢慢地幫小六擦,早已經擦乾,他仍然沒有收回手,隔著帕子,用兩手握住了小六的手。
小六的心有些慌,低著頭。
十七低聲說:「十五年,不要讓別的男人住進你心裡。」
小六抬起頭,笑問:「那十五年後呢?十五年後我能讓別的男人進來嗎?」
十七的臉色有點變,雙手緊緊地握著小六的手。
小六輕輕地搖了搖手,柔聲說:「你安心去吧,十五你,我等你。」既然那絲牽念沒有辦法斬斷,那就給那絲牽念十五年吧,至於十五年後,那絲牽念是消失,還是織成了網,沒有人知道。
用完晚飯後,顓頊就親自護送十七離開了五神山。
顓頊回來時,小六躺在庭院中的沉香榻上看星星。
顓頊坐到榻旁,「在想什麼?」
「看星星。」
「不難過嗎?我以為你很喜歡他的陪伴。」
「我是很喜歡他的陪伴,可是我更知道這世上誰都不能陪誰一輩子。你我都是經歷過太多離別的人,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受過太多次了。心不想再承受那種痛,自然而然就變得很懂得自我保護,說好聽了叫理智,說難聽了就叫冷酷。顓頊,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擁有時,不管再歡喜,都好似一邊歡喜,一邊有另一個自己在空中俯瞰著自己,提醒著自己失去。因為這份清醒理智,縱使歡喜也帶著隱隱的傷感,而真失去時,因為早有準備,縱使難過也會平靜地接受。」
顓頊滑坐到塌下的龍虛席上,頭仰靠著榻頭,和小六頭挨著頭一起看著星星。
半晌後,他說:「我一直覺得世上只剩下我一個,現在你回來了,我不再覺得孤單。」
相比小六,顓頊才是真正的孤兒。很小時,父親就戰死,母親自盡在父親的墓前,沒過幾年平靜日子,奶奶病死,一直照顧他的姑姑也戰死。失去了親人的庇護的他,為了能活著,不得不離開故土,孤身一人來到高辛。
小六說:「對不起。」她是個很自私心狠的人,明知道顓頊在等她,明知道顓頊需要她,可是她因為心結,卻一逃再逃。
顓頊拍了拍小夭的手,什麼都沒說。顓頊曾想像小夭應該是阿念那樣,生長在陽光與彩虹中,沒有見過陰暗和風雨,如四月的梔子花一般嬌美純潔。如果小夭是那樣,他會盡力保護他,為她遮去陰暗和風雨,可現在的小夭完全不是他以為的那樣,但他沒有失望,反而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小夭,甚至比所有想像更好。縱然隔著漫長的光陰,他們之間依舊能完全地明白對方的心思,不管是美麗的,還是醜陋的,一個不怕表露,一個完全理解。
「我有件事情想告訴你。」有的話,小六藏在心裡,怎麼都無法說出口,怕一旦出口就是錯,就是痛。可不說,卻又像心頭養了只毒蟲,日日啃噬著她。只有對顓頊,她才能毫無負擔地傾訴。
「你說啊!」顓頊不在意地說。
小六低聲說:「那個九尾狐妖說我不是父王的女兒,說娘是蕩婦,和蚩尤私通,說我是那個嗜血惡魔蚩尤的野種。」九尾狐妖常常辱罵娘親,剛開始她發怒生氣,堅決不相信,和九尾狐妖頂嘴對罵,可三十年,九尾狐妖說了一遍又一遍,她糊塗了。
顓頊猛地坐了起來,瞪著小夭,他這才真正明白她為什麼不回來。
小六神情木然,眼中卻滿是淒然恐懼,「九尾狐妖說蚩尤和娘是姦夫淫婦,我就是他們的野種,說娘狡詐狠毒,欺瞞了父王和天下人,如果父王知道真相,肯定會除掉我這個孽種……」、
「閉嘴!」顓頊用力握住了小六的手,「你連九尾狐妖的話都相信?蚩尤可是被姑姑殺死的,而且師父是多聰明的人,難道會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女兒?你捫心自問,師父對你如何?」
小六看著顓頊,眼中帶著迫切的求證,「我是父王的女兒?」
顓頊斬釘截鐵地說:「你肯定是師父的女兒!」
父王和哥哥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有兩個聰明絕頂的人得判斷,小六終於釋然地笑了,「嗯,是我太傻了,我肯定是父王的女兒!
顓頊歎了口氣,撫著小夭的頭說:「以後誰若再對你說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告訴我,我來幫你處理。」
小六點頭,「你知道嗎?漪清園的亭子翻修過多次了,可我畫的畫還在。」
顓頊說:「師父很好。當時,四個王叔聯手想除掉我,我想起爹爹在世時講過不少大伯和俊帝的事情,姑姑也曾和我提過,雖然她和俊帝不再是夫妻,但日後若有為難時,可寫信向俊帝請教。無奈下,我就給俊帝寫了信,他立即給我回了信,說五神山隨時歡迎我去。我來時很忐忑,可師父待我就像是他的親兒子,從如何修煉到如何處理國事,他全部教我。我做的好時,他會以我為傲;我做錯時,他會毫不不留情地責罵。有一次我被刺客傷到,他鼓勵我訓練只屬於自己的私人侍衛,你知道嗎?那些侍衛連他的話也不能聽,有一次他測試他們,故意下了和我相悖的命令,後來聽了他的話的人,他讓我全殺了,他說這些侍衛是我相托生命的人,必須只對我忠心。」
小六歎道:「父王這麼好,你說為什麼我娘會自休於父王?我曾以為是父王做了什麼對不起娘的事情,可是你也看到了阿念的娘,阿念的大名叫高辛憶,小字阿念,又憶又念,可見父王對過往的回憶念念不忘,心中只有娘一人,可是為什麼娘不要父王了呢?很多時候,我真的很恨她!」
顓頊想起了自己的娘,歎氣,「不知道!我們都沒辦法理解她們!有時候,我也恨我娘,她自盡時,抱著我哭,對我說請我原諒她。她生了我,卻又拋棄我,你說我怎麼去原諒她?」
小六說,「以後我若有了孩子,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不會離開他。」
顓頊說:「以後我娶女人,先問她,我死了,你活還是死?如果說要和我同生共死的,都不要!」
小六和顓頊看著彼此,相對大笑。
顓頊的下巴搭在榻上,臉依在小六手邊,「等我準備好了,我們一起回軒轅山。我想知道朝雲殿的鳳凰花是否還燦如朝霞,奶奶種的碧玉桑是否還碧綠如玉。」
小六撫著他的鬢角,「上朝雲殿的路是血腥之路。」
顓頊不以為然地笑道:「權謀之路本就是踏著鮮血和屍骨,我不僅想要回朝雲殿,還想要整個軒轅山。」他在人前永遠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是彈琴下棋、釀酒打鐵的溫潤公子,讓所有人如沐春風可在小夭面前,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雄心和冷酷。
小六笑,「你去搶吧!」就如鳳凰注定要翱翔九天,顓頊天生就屬於權力,她從小就知道。
顓頊說:「現在朝堂內的臣子幾乎全是王叔的人,我曾試探地鮫人上書,奏請接顓頊王子回軒轅城,幾乎全朝堂反對,奏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如果我回去,必須要一個借口,讓所有人無法反對,我大概要利用一下你了。」
小六笑嘻嘻地說:「請隨便利用!」
顓頊的額頭貼在小六的掌心,低聲說:「你回來了,真好!感覺不再是孤身作戰。」
「喂,我沒有說過要幫你,要和你並肩作戰吧?」
顓頊抬頭,一臉得意地盯著她,「你會不幫嗎?誰叫我是你哥哥呢!就算你本來打算不幫,我真遇到危險時,你還不是要乖乖地來幫我!」
小六給了他一拳,「你無恥!人家哥哥都說要保護妹妹,你倒好,竟然眼巴巴地要我保護你。」
顓頊歎氣,「沒辦法,自小打架就打不過你。」
「還好意思說?」
「小夭。」顓頊的笑意漸漸淡去,幾分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散漫慣了,但我更知道你不可能對我坐視不理。我一旦回到軒轅,所做必會波及你,要對付我的人必定也會算計到你,我又何必惺惺作態地說我的是不想把你捲進來呢?與其一邊嚷著不讓你捲進來,一邊讓你被盯上,還不如早早說清楚,你好歹有個防備。」
小六拍了拍顓頊的手,表示她都明白。
小六說:「顓頊,你還記得嗎?外婆臨終前抓著我們的手,歎息說我們都是苦命孩子,讓我們以後一定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
「記得。」早刻在心上,怎麼可能忘記?顓頊清楚地記得奶奶反覆叮囑。因為父母的慘逝,他已懂事,鄭重地向奶奶承諾一定會照顧保護妹妹,小夭卻還不解世事,只是迫於氣氛嚴肅,學著他說我會照顧保護哥哥。
「我當時覺得外婆病糊塗了,你是苦命,可我哪裡苦命了?現如今想來,外婆好似已經預測到我們的命運。」
顓頊輕聲道:「當年朝雲殿曾歡聲笑語一堂,現在只剩我們倆了!」
小六沉默了,望向天空的星星,顓頊也抬頭看著天山,「謝謝奶奶、大伯、大伯娘、二伯伯、爹爹、娘親、姑姑、茱萸姨,讓我和妹妹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