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兩人說了許久,直到更深露重,才就了寢。
明蘭睡的很心痛,連夢中都恨不得捶胸頓足一番,顧廷燁也沒怎麼折騰,只摟著她沉沉睡去,明蘭暗忖,大約是剛回憶完亡母他不好意思那啥啥吧。
男人體熱如火,生生圈著明蘭在懷裡,明蘭好似挨著個爐子睡,沒多久就捂出一身汗來,稀里糊塗中想踢被子,卻只踢的腳趾疼,迷糊中嗚嗚了幾句『腳趾疼』,然後感到一隻帶薄繭的大手去揉自己胖乎乎的肉腳趾。一開始的確是揉疼,但揉著揉著就變了味道,那隻大手順著光滑的小腿慢慢往上摸;明蘭扭動腰身想甩脫那隻手,她很說『想想你可憐的娘吧』,但沒這膽子,只好說:「明日你要早朝呢。」
男人似乎頓了頓,難受的扭了扭,愈發把明蘭箍的死緊,在自己身上磨蹭了好幾下。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明,明蘭半瞇縫著眼睛,茫然的望著床簾,伸手去摸,身邊已空空如也,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輕呼道:「……老爺呢?」
薄綢水紅金絲靄霞錦簾被掀起,丹橘微微的笑臉過來,道:「等您?老爺早遲了!老爺如今怕是已在朝上了。」
明蘭木木的坐在床頭,早朝是寅正開始,算上路程,顧同志恐怕沒睡兩個鐘頭就起來了,難怪昨晚這麼容易就消停了;古代當官真不容易呀。
「誰服侍老爺梳洗的?」明蘭的聲音還有些飄渺。
「我們也起晚了,虧得夏荷她倆還記得;回頭姑娘給排個值,好輪著服侍老爺上早朝。」丹橘瞥了眼明蘭埋在錦緞堆裡的身子,光裸的肩頭舊痕未褪新痕又上,一片青紫曖昧,脖頸間只有一條殷紅的玲瓏如意繩,下頭是一件蔥黃繡蔥綠鳶尾細花的肚兜。
丹橘看著明蘭眼圈依舊發黑,又惱怒又心疼,拿過一件白絹棉的中衣給明蘭披上。
明蘭呆呆的由著丹橘扶著下床,忽然想起一事,甩開丹橘,赤著兩隻小腳丫踩在厚實的地毯上,蹬蹬走到更漏前看了看——咦?才卯初。
明蘭木木的發起呆來,現在情況很詭異,這府裡沒人需要她請安,也不需要點卯,老公又上班去了,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再睡會兒?
想到這裡,她直直的跑回床上,翹著光腳丫子,一掀被子又往裡鑽。
這套動作丹橘再熟悉不過了,她氣急敗壞的把明蘭拎起來,輕嚷著:「姑娘,你可不好再睡了,今兒您事可多著呢;適才前頭的媽媽已來傳話了,說一眾丫頭婆子下人會在前堂集合,等著姑娘訓示呢。你再睡…再睡?我可叫崔媽媽了!」
明蘭痛苦的起了身,在寬大的浴桶裡泡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身上舒坦了些,屋內柔和的羊角宮燈漸漸失去了光彩,天已漸亮了;明蘭坐在鏡台前叫丹橘梳頭妝扮時,小桃進來傳:「管事的賴媽媽和廖勇家的來了。」
「叫她們進來罷。」明蘭輕道,「丹橘,今兒不出門,梳個利落的纂兒就成,邊上散些吧,沒的勒緊我頭皮疼。」
丹橘的手藝得房媽媽親傳,十年來服侍明蘭早就熟了,動起手來極是乾脆,三下五除二就綰好了纂兒,還把餘下的頭髮細細編好,繞成幾個小花髻堆在纂兒下面,慢慢往上頭別著小小的珠花和金珠髮釵。
過不一會兒,一個圓臉敦實的矮個中年婦人還有一個瘦削微黑膚的媳婦子進來了,她滿臉笑容的沖明蘭福了福,姿勢顯得很恭敬,明蘭微微頷首:「賴媽媽,廖勇媳婦。」
兩人這才起身,賴媽媽首先笑道:「給夫人請安了,夫人今日覺著可好;本來老奴早就該給夫人請安了,可這幾日夫人忙也不好打擾;昨日老爺吩咐說今日夫人要看家裡奴才。」
明蘭笑了笑,頗為和氣:「還成,大家都來了吧。」
「夫人頭回訓示,大傢伙兒早早就起了等著呢。」賴媽媽笑的十分恭順,「不知……」
明蘭看了看一旁的滴漏,道:「半個時辰後,朝暉堂見罷,你們把家裡的人分一分。」
賴媽媽愣了愣,這時那個廖勇媳婦忽抬頭了,謹慎的問道:「敢問夫人,該怎麼分?按著差事分,還是按著一家子分?」
明蘭略帶讚賞的看她一眼,道:「按著差事分,一宗差事的站一塊兒。」說著,看那賴媽媽似想說話,明蘭轉而道:「賴媽媽原先是太夫人處當差的吧,便由您領個頭,把寧遠侯府過來的人,另站一塊兒。」
那賴媽媽勉強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這麼分呢;臨走前太夫人特意吩咐了,說夫人最是好脾氣的,叫我們好好服侍。」
明蘭慢慢從鏡台前轉頭,靜靜的看著她,直看的賴媽媽心裡發楚,看了一會兒,明蘭嘴角噙著輕淡的笑意,語氣帶著冰冷的禮貌:「我說什麼,你做什麼便是。」竟一句理由也不給。
廖勇媳婦頗有些訝異,飛快的偷瞄了明蘭一眼,然後低下頭去,賴媽媽看著明蘭美若冰雪的面龐,無端生出一股敬畏,低頭應聲。
兩人出了嘉禧居,兩人笑著互相辭了,分頭朝兩個方向而去。
廖勇媳婦年輕,腳程快,順著穿堂迅速走出夾道,那邊等著一群媳婦婆子,見了她立時便湧了上來,擁著她進了一個角落,七嘴八舌問了起來。
「夫人是個怎樣的人?」
「脾氣可好?」……
廖勇媳婦沉聲道:「真瞧不出來,年紀輕輕的,嬌滴滴的花朵般模樣,竟這般有威勢!適才賴婆子已碰了個釘子,你們都放老實些,別自討沒趣!」
那一頭,賴媽媽也回了僕婦院落,面對旁人的提問,她只重重的一句:「怕是個厲害的!」
……
明蘭獨自坐在右梢間用早飯,一邊輕皺著眉吃著並不怎麼可口的炸糕,一邊慢慢回憶昨晚看的東西,賬目先放一邊,先看人,明蘭掠過人員清單後,大腦裡迅速整理信息。
都督府裡的僕役共計62口,對於這麼大的府院來說,人其實是少了點。
這些人大致可分成三類,一類是顧廷燁立府後最近從外頭買來的,沒什麼根基,但可能已巴上哪方勢力也說不定;第二類是皇帝賞賜的,大多是罰沒的罪臣家奴,要命一點的,裡面還可能夾雜了個別前小姐公子,這得注意;第三類,就是寧遠侯府送過來的四房人,分別是太夫人送了兩房人,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各送了一房。
哦,對了,還有她自己陪嫁過來的那些人。
用過早飯,明蘭略略整理了一下妝容,身上穿著一件家常的鵝黃色折枝綠萼梅花對襟褙子,外頭是一件輕煙淡柳色系襟紗衣,明麗的一身,由一群丫頭引著,去了朝暉堂。
此時天光大亮,四面隔扇齊齊都打開,東西兩面牆上掛著四幅中堂畫,坐北正牆上則高懸著當今聖上所賜的匾額御寶,下頭上一張極光亮鮮麗的紅木八仙桌,兩旁是同木材扶手大椅,下頭兩排筆直著排放了好些矮背寬椅,每兩把椅子之間就隔一個小小的如意雕花方幾。地上是打磨的極其光亮的青石板,正中鋪著暗紅短絨地毯。
好一間正府大廳堂!氣勢宏大,氣宇磅礡,昂揚四顧。
明蘭看著那把紅木高背大椅,暗忖這種椅子其實由盛老太太那種年紀的人來坐會比較有氣勢吧;不過她現在就這府的主母,除了她還真沒有旁人可坐了。
她沉穩的邁著步子上前坐下,已有婆子端著茶盤在一旁等著,忙上茶請安,明蘭微微一頷首,抬眼看去,只見廳堂外頭,自階梯以下起已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清楚的分成了幾大塊,有幾塊站的很整齊,有幾塊站的很鬆散。
廖勇媳婦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稟夫人,府裡的人都在這兒了,除了留了四個看著前門,連廚房的幾個也來了。」
明蘭很滿意她這種乾脆的作風,頗讚賞的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廖勇媳婦似是得了鼓勵,指著外頭那幾排人,簡略介紹道:「這幾個是專生灑掃清理的,…這幾個是針線上人,這幾個是管採買的,這些是護院的,這些是……」介紹了半天,她又指著邊角上十來個歲數尚小的女孩們道,「這幾個還沒個正經差事,常嬤嬤說待夫人進門後,慢慢教好了規矩再使喚,現下先打雜幫忙著。」
那幾個小女孩瑟縮的偷眼望了望明蘭,見明蘭清亮如水的眸子看過來,立刻低頭站好。
明蘭順著廖勇媳婦的手指一一看去,發現皇帝還是蠻靠譜的,發送來的奴僕大多青壯,沒有那種特別老邁的,女孩們看著也水靈;明蘭細細記下那一工種的人看著整齊,哪些看著鬆散,然後記下他們的領頭。
最後,廖勇媳婦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還有,後邊跨院裡荊扉閣…呃,伶仃閣的那位鳳仙姑娘,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頭不是府裡的,是以……沒來。」
明蘭微微皺眉:「那院子到底叫什麼名字?」
廖勇媳婦反應的很快:「原先叫荊扉閣的,後來被鳳仙姑娘改成伶仃閣了,……老爺沒功夫理睬,大夥兒也就跟著叫了。」
明蘭並不置一詞,只看著她笑了笑,廖勇媳婦心頭陡然一突突,低頭退下;明蘭心中暗笑:看來這位鳳仙姑娘蠻清高的,非但沒疏通打點,還惹了不少人厭。
然後,明蘭轉頭去看賴媽媽,只見偏門邊的台階上站著幾個明顯衣著光鮮多的人,賴媽媽笑著介紹:賴家和花家是太夫人送來的,田家是四房送來的,刁家是五房送來的。
介紹完畢後,眾人齊齊拜倒給明蘭磕頭行禮,齊聲呼道請安。
這麼大的磕頭齊呼場面,明蘭有些不適應,但她很努力的忍住了,鎮定的微笑叫起,輕輕放下茶碗,閒適的將兩手交疊在腿上,朗聲道:「老爺曾說,這春暉堂平素是不輕易開的,逢年過節或是貴客來訪才開,我便想了,今日我與大傢伙兒頭回見面,也算是件大事兒吧,便斗膽開了這廳堂,也算正式與大伙見了。」
下頭眾人反應皆有不同,或有感動的,或有欣喜的,或有疑惑,或有假笑的,不一而足。
明蘭把眾人的反應看在眼裡,接著微笑道:「以後,咱們便是自己人了。然,這之前,我並不認識各位,是以,今日我也不說旁的,但只叫我熟悉熟悉諸位吧。」
這番說過,階下眾人俱是一臉糊塗,不知何也。
明蘭也不解釋,只朝後頭揮揮手,丹橘早準備好了,叫人在堂中擺一個小几,上頭擺有筆墨紙硯,然後若眉上前執筆而坐,丹橘站在一旁,夏竹怯生生的走上前去。
丹橘微笑道:「別怕,我來問你,你今年幾歲,出生在哪兒?」
夏竹愣了,木木道:「十三歲,土……墩村,通州西邊的土墩村。」
「家中幾人?都在做什麼?」丹橘手執一張紙,利落的問起來。
「爹,娘,姥姥,還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我…我最小;家裡都是種田人。」
「怎麼來府裡的?」
夏竹看了看明蘭,明蘭朝她和氣的點點頭,她才鼓起勇氣道:「十一歲那年,天老不下雨,田里收成不好,哥哥們又要娶媳婦,爹爹就找了人伢子把我們姐妹三個賣了給人做丫頭,我運氣好,來了這裡,天天有好吃的!」
下頭已是嗤嗤輕笑,明蘭淡淡一眼掃過去,聲音全無,眾人肅立;若眉飛快的記錄著這些,只聞簌簌筆刷在紙上劃過的聲音。
「後來呢?」丹橘溫和的問。
夏竹漸漸膽子大了:「後來常嬤嬤挑了我,教了我大半年規矩,然後進屋服侍。」面對丹橘她們,夏竹天然有一種自卑感,就好像一個單位裡初中生看見碩士生的那種羨慕。
接著,若眉停下筆頭,面無表情問:「來按個手印吧,以後若發現你有欺瞞主子,這便是實證,到時別怪旁人。」
「不會,不會!」夏竹連連搖頭,連忙按了手指印。
明蘭含笑道:「好了,你很好,過來我這兒吧。」
夏竹如聞大赦,鬆了口氣小步跑到明蘭身邊站好,堂下眾人已漸漸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有些臉色發白,有些面有疑慮,還有些似有不服。
明蘭不去理他們,朝著賴媽媽那兒看了看,然後朝一個漂亮女孩招招手,那女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水靈嫵媚,頗有幾分姿色:「對…,就是你,過來吧。」
那女孩滿面疑慮的看了看身旁的一個中年婆子,然後深吸一口氣上前來,丹橘滿面溫和的笑容,拉著她站在跟前。那女孩膽子似乎頗大,也不羞怯,一雙眼睛還頻頻朝明蘭這兒打量,綠枝看著不高興了,走過去拉開丹橘,轉頭笑道:「夫人,我來問這位姐姐可好?」
明蘭微笑著點點頭,並且叫身邊的秦桑上去換了若眉。
還沒待綠枝問,那女孩就笑言言的開口了:「奴婢叫明月,我是……」
「這名字不成!」綠枝倏地打斷她,「這名字和夫人沖了,回去叫你老子娘給改一個,去掉前頭那個字!」
明月當即臉紅了,回頭看了看賴媽媽身旁的那個婆子,目光中似有不忿,綠枝不去管她,逕直繼續問起來。
「今年幾歲?」
「十五歲半。」
「是家生子還是外頭買的?」
「家生子!」明月頗有些自豪,「我娘就是刁媽媽,原是五老太太的陪房,我爹是……」
綠枝再次打斷她:「他們可在這府裡?」
「自然!」明月驕傲的回頭一指,賴媽媽身旁的婆子和後頭一個中年漢子上前點頭哈腰。
「那你就不用說了,回頭問到他們時自然會知道。」綠枝好像判官一樣的口氣,「家中還有其他人嗎?他們現在哪兒?」
「有。」明月咬了咬牙,「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兄長,姐姐在靈姑娘身邊服侍,哥哥們……目前還沒差事,等著二老爺和二夫人發話呢。」
秦桑一臉凝重的記錄著,綠枝依舊沒有表情:「就是說,你並非全家跟過來的?好了,你呢,之前當過差嗎?」
明月得意道:「我原被挑去服侍惠姑娘了……」
「幾等丫頭?」綠枝打斷她已經十分習慣了。
明月臉色發窘:「三…三等;可是我常在姑娘身邊……」
「進府服侍時幾歲?」
「十…十三歲;可是我……」
「便是說你只服侍了一兩年了咯,什麼時候抬成三等的?」
「…是…半年前,可是煬大老爺常誇我……」
「識不識字?」
「識得一些…」
「識得多少?說清楚些!三字經可看過?千字文呢?」
「……三字經讀了一半,其餘的沒有……」明月看了看面前下筆如飛的秦桑,還有適才的若眉,臉紅如豬血了。
「這期間可受過什麼賞賜?銀子?首飾?衣裳?」
「有!」明月憋紅了臉,「大奶奶賞了我好些新衣裳,說叫我來好好服侍二夫人和二老爺,還誇我……」
「可有受過什麼責罰?受罵?挨板子?為了什麼緣故!」
「絕對沒有!」
「你可想清楚了!」綠枝冷冷的,「這可是要按手印的,你之前犯點子小錯不打緊,反正挪新地方了,可若頭回見了夫人就說謊,那便是不能用了!」
明月一陣發窘,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回頭看了好幾眼刁媽媽,臉色變的灰白,才蚊子叫般的輕聲道:「只被大奶奶責罵過幾回,因我弄損了惠姑娘的東西,其他沒有……」
「成了!」綠枝一拍手,表示問話完畢。
明月面色十分難看的按了手指印,慢慢退了下去,眼眶中似有淚珠滾動,一回去就摟著刁媽媽輕輕哽咽。
明蘭朝綠枝點點頭,表示滿意,她事先提點過,府裡這麼多人,如果各個都講上一段長長的故事,那估計要問到半夜,所以此次問詢的宗旨是,事件要盡量明確嚴肅,個人履歷要盡量清楚,什麼苦衷呀悲慘往事呀都暫時省略,等有需要時可以再問。
這時,她眼角一瞥,瞧見廳堂邊上站了一個頗眼熟的身影,她低頭一思索,暗暗好笑。
這兩個人問過,餘下眾人全都明白明蘭的用意了,有些表示無所謂,有些則十分憤慨的樣子,還有些則有些鬼祟,總之下頭一片嗡嗡聲。
明蘭看著差不多了,站起身來,眾人立刻安靜下來,明蘭含笑道:「大夥兒都瞧見了吧。你們中大多人以後是要當用的,要用人,自得知道你們的能耐,以前做過些什麼差事,做的如何?這般才能叫各位一展所才,不是麼?」
這些話說過,下頭大多數人漸漸安定下來,不少人甚至面色坦然起來,尤其是廖勇媳婦和她身邊的幾個婆子媳婦,反而覺得這樣對她們這些外頭來的更有利。
廖勇媳婦上前一步,大聲附和道:「夫人說的極是!這法子既省事又明白,夫人原本就不認識咱們,與其叫我們稀里糊塗的互相試探暗問,還不如這般明光正道的!」
賴媽媽那邊的人有些臉色難看,卻一時之間不敢反駁,只低頭互使眼色。
明蘭朝廖勇媳婦微微一笑,上前走出幾步,居高臨下站在眾人面前,語氣依舊溫和:「待這件事兒辦完了,我便要佈置府內人手了。這之前,我得先說一句。我覺得,主僕相待,貴在一個『誠』字,以後咱們要天長日久的處著,上下互重,方是道理。是以,我只盼望諸位莫要糊塗,若落了『欺瞞』這樁罪過,我顧家可是不敢用的!這醜話,先撂這兒了。」
年少的夫人端莊秀美,盈盈端立上首,說話緩慢斯文,瞧著一派柔雅和氣,可下頭眾人卻誰也不敢小覷了去。
賴媽媽那一眾人,面面相覷,自來這裡起,他們早想著攬事攬權,誰知先是遇上個活閻王似的顧廷燁,整日黑著個臉,什麼都不許他們過問;太夫人逼了兩句,他當著全府眾人的面,疾聲厲色說什麼內宅之事當由主母安排,可是那時還沒有當家主母呀?!
於是他們等呀等呀,終於等到了明蘭進門,原想著看明蘭年輕不知事,新嫁娘又面皮薄,他們幾個作為顧家的老人兒,仗著顧府長輩的臉面一通討要便能成事;誰知明蘭在屋裡躲了兩日才出來,一出來也不說怎麼分派差事,先來了一番『查底』!
賴媽媽臉色轉了好幾圈,終忍不住上前,大聲分辨道:「夫人考慮的十分周到,與外頭進來的人自是要清楚盤問的,可是咱們幾個卻是顧家幾輩子的老人兒了,何必如此?夫人但有不明白的,可以去問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呀!」
明蘭斂去笑容,只淡淡的看著她,目光冷冽清明,只隱隱含著一股寒意,賴媽媽額角慢慢沁出汗來,她實在不明白,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看起人來怎麼這般有威懾力!
廳堂上下一片寂靜,眾人都等著看。
明蘭盯著賴媽媽,緩緩道:「賴媽媽,今日你已是第二回駁我了。」
賴媽媽立刻跪下,顫聲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提醒夫人。」
明蘭冷冷道:「我以為,長輩們送你們來,是來做幫手的,不是來給我做祖宗的。」
賴媽媽背心一陣出汗,連聲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明蘭微微瞇起眼睛,說的很慢,聲音裡還帶著一種冰冷的甜蜜:「賴媽媽,今早你駁我之時,我與你說了什麼?」
賴媽媽抬頭,眼神瑟縮了一下,囁嚅著不敢說話,明蘭微笑著低聲補充:「別說你忘了,這麼會子的功夫,這麼記性不好,還是回去養養老罷。」
賴媽媽一個激靈,連忙道:「夫人說…夫人說,夫人說什麼,咱們便做什麼便是!」
明蘭璀然一笑,梨渦隱現,明艷不可方物:「賴媽媽真好記性。」隨即,隱下笑容,淡淡道,「下回,可別再忘記了。」
賴媽媽連連磕頭,退了下去,已是渾身汗濕。
明蘭似有些累了,倦倦道:「廖勇家的,你說,這府裡誰最最尊貴?」
「自,自然是老爺。」廖勇媳婦趕緊回答。
明蘭又問:「那我是誰?」
廖勇媳婦大聲道:「您是這府裡的當家主母!」
「……很好。」明蘭面上浮起淡淡的倦色,又緩緩坐下在上首的高背大椅裡,端茶輕呷,「記不住這點的,這府裡可用不起。」
這番一來,還有誰敢廢話半句,丹橘綠枝等人心頭俱是大喜,還帶著異常滿足的驕傲,連看人時都帶著盛氣凌人,原本她們還擔心明蘭一個四品文官的庶女,在這般高門大戶裡受欺負,被人瞧不起,連帶她們都心下惴惴的。
誰知明蘭心如鐵石,絲毫不畏懼,神色自若,淺笑輕斥,連脾氣都沒發,連話也不多說半句,就鎮住了場面——她們忍不住兩眼放光。
眾人依次退下去應答發問,廳堂外頭漸漸空了出來,明蘭身邊留下小桃和夏竹兩個服侍,外加幾個剛被喚來的賬房先生,還有好幾個跑腿小廝侍立在一旁。
明蘭懶懶的坐在椅子上,轉頭輕聲道:「公孫先生,您可瞧夠了。」
原本站在廳堂角落的一個青袍長衫的中年文氏,這才施施然的出來了,走到明蘭面前一拱手,低低一鞠,笑道:「狂生無禮,給夫人請安。」
明蘭起身斂衽,恭敬的還禮,然後請公孫白石下首第一座坐下。
「夫人何以如此?」公孫白石端起茶碗,笑容有些老奸巨猾,「我原當夫人今日是要派差事的。」
明蘭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道:「小時聽過個小故事,古時有一個不太昏庸的皇帝,偏他有群極顢頇奸猾的大臣。皇帝明明只是想挑兩個美人,下頭人卻在全國大肆搜索美女,弄的民怨四起;明明皇帝只是想修座小園子,下頭人卻舉國搜刮銀錢,弄的民不聊生……沒過幾年,國家就亡了;那皇帝被砍頭時,還覺得自己很冤枉。」
公孫白石頗有興味的望著明蘭,等她繼續說下去,明蘭接著道:「從古至今,多少事就壞在『用人不當』這四字上,上面說東,下頭卻做西。是以,欲理事,先治人;不計何事,若無可信合適的人去做,想的再好也是無用!」
明蘭轉頭看向廳外,神色悠閒:「要用他們,起碼得曉得他們是什麼人吧。」管理一個企業,一份詳細確實的人事檔案十分必要;而且如果他們敢撒謊,她就有借口趕人了。
公孫白石的神色漸漸肅穆起來,靜靜的看了明蘭好一會兒,才恭敬的一拱手,低聲道:「都督有幸,得娶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