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當時小薄將軍已遣散眾人,院中只有謝昂和幾名親信,回營後,眾兄弟閒聊——
一個說:「生死相隨?!唱戲呢!怪噁心人的!」兄弟,還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個說:「死什麼死!哥兒幾個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眼看回去就是榮華富貴,這喪門星說什麼瘋話!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門打仗,就該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跑來添什麼亂?!」
一個有些知情的道:「我聽說咱們副帥早年在江湖上混過,少年人嘛,風流,大約沾上了個甩不脫的女人!」
又一個出來插嘴:「瞧那娘們,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們副帥相貌堂堂,瞧上她什麼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貨老貨,才去火哦!」
——葷段子上場,哄堂大笑。
軍中女子只有洗衣婦和營妓,又不能常去光顧,一幫大老爺們閒時只能說些上官的八卦來解悶——再說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這等輕佻的行徑,這等不尊重的說話。眾兄弟雖無惡意,但口氣中自然帶上些鄙夷和輕蔑。謝昂聽得難受,暗替顧廷燁難堪。
他晃晃腦袋,趕緊繼續說下去:「……誰知,昌哥兒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論隨軍的大夫,還是城中的名醫,瞧過後都說沒救了。公孫先生說,若在繁華的大城裡還好說,可西遼那種窮鄉僻壤,又逢流民肆虐過幾陣,缺醫少藥的,連吃的都不大夠…唉…」
屏風那頭輕輕『啊』了下,清脆的瓷蓋碗相撞聲,裡頭道:「難道,昌哥兒…死了…?」
謝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請後頭的公孫先生帶回來,到時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蘭急急道。
昌哥兒是顧曼二人間唯一牽連,這會兒死了,曼娘能善罷甘休?
謝昂沉默了會兒,口氣艱澀道:「從曼娘被帶回去起,侯爺就將她們母子分隔開…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見昌哥兒一眼…」
他雖幼時胡鬧過,但總的來說,人生坦蕩光明。那幾日於他,幾可說是噩夢,他只盼以後再不用記起,偏此刻還得細細說給主母聽。
曼娘一開始緊著糾纏男人,可侯爺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將她關在屋裡,給吃喝衣裳。沒幾日,京城輾轉送來一封劉正傑的信,侯爺看過後,叫人開鎖。曼娘一出來,就迫不及待的要訴說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爺一言不發的聽著,曼娘自說自話了半天,直說的口乾舌燥,涕淚橫流,終於住了口。
侯爺這時才開口,很平靜的:「說完了?那麼我說。當初我跟你說過,倘若你再敢進京,再敢去糾纏明蘭,我叫你這輩子見不著昌哥兒。我的話,你記著麼?」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說:「你還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見到了你……」
侯爺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說話算話,從此刻起,你休想再見昌哥兒一面。」然後扭頭離去。
曼娘又被關回屋裡,開始嚎哭著要見兒子,大夫奉命來告訴她,說昌哥兒正用人參片吊著命,就在這幾日了。曼娘不信,說侯爺要騙去她的兒子,滿嘴詛咒叫罵,幾日都不歇;罵累了,開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滿院的人都快瘋了……
終於侯爺又得空回來了一趟,叫放出曼娘來見。
曼娘前面說了些什麼,謝昂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最後,她瞪著血紅的眼睛,蓬頭散髮,狀如瘋癲:「二郎,難道你真的對我沒有半分情義了麼?」
她其實早已哭啞了,偏還捏著尖細嗓子,彷彿在台上唱戲般,拿腔作調,語意婉轉,配上砂石般嘶啞粗糙的聲音,竟如鬼魅般陰森——彼時西遼城裡懊熱不堪,可聽見那句話,謝昂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侯爺第一次對著曼娘露出表情,那麼反感,那麼倦怠,甚至帶了幾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說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厭憎你了。」
他歎了口氣,「我是真的,對你早就沒情分了。為什麼無論我說多少遍,你總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輩子的謝昂,頭一回聽出這兩句話下的深深的無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氣,只餘一具空殼,也不再哭鬧。幾日後,昌哥兒過世,火化前,侯爺讓曼娘去看一眼。
公孫先生也是早識曼娘的,與旁人不同,他初見曼娘就十分厭惡,於是當場譏諷道:「這孩子本就不甚健壯,還被你硬帶著千里奔波,忍饑挨餓,病又不得及時醫治,白白拖死了一條小命,都是你這好母親的功勞!」
對著兒子的屍首,曼娘癡癡笑著,忽然滿嘴胡說八道起來,半說半唱,又時哭時笑,旁人也聽不清楚,只知道她抱著兒子屍首,直說要回家。
明蘭指尖微顫,午後溫暖的陽光似乎突然冰涼一片,好像小時聽聊齋裡的故事,妖異詭秘的鬼怪,從地底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可怖的陰冷。
她顫聲道:「曼娘,她…她瘋了…?」
謝昂點點頭,忽想起隔著屏風主母瞧不見,趕緊出聲:「沒錯。公孫先生和幾位大夫也都這麼說。」
說到這裡,他也是唏噓不已。
他是正經的良家出身,家有薄產。父親早亡後,寡母寵溺得厲害,縱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鬧,頑劣不堪。十五歲時闖下大禍,險險沒命,被顧廷燁救下後,開始老老實實的過日子,每日扎馬步,吊磚塊,練習刀槍棍棒,還要寫字讀書——顧廷燁從不客氣,那陣子他沒少挨揍,終長成了今日叫寡母驕傲欣慰的謝昂。
顧廷燁於他,可謂半師半主,他既畏又敬。
當初他還暗暗羨慕過,想這位顧大哥就是有福氣,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紅顏知己相隨,可這一路看來,卻是愈發心驚害怕——這哪是紅顏知己,簡直是索命債主!
有件事,他誰也沒告訴。
那時有個羞澀的鄰家女孩,紮著紅艷艷的頭繩,模樣秀氣,暗中戀慕著顧廷燁,常來送些衣服鞋帽,車三娘覺著她人品不錯,既然顧廷燁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買賣回來,把這姑娘說給他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後,沒露半分不悅,反拚命善待那女孩,自責不討顧廷燁喜歡,把那女孩感動當曼娘如親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條僻靜巷子,被三五個惡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盡了,紅色的頭繩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顧廷燁回來後,沒人提起這件事。
很久之後,謝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誆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顧廷燁雖也混江湖,和眾兄弟同吃同睡,毫無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譏諷自嘲,甚至某些不經意的細緻習慣,總無時不刻流露出他與眾不同的高貴出身。
眾兄弟從不敢隨意跟他打趣,造次。
謝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顧廷燁也決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別多嘴了,徒惹侯爺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曉得內情,反正那之後,車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歎口氣,正要接著說,忽聽背後一陣熟悉的穩健腳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爺回來啦。」
鬍子笑著邁步進來,揮手挪開屏風,「放這勞什子做甚?」然後坐到明蘭身邊,將下巴擱到她肩上,親暱道:「下午睡過沒?別是我走後,一直說到現在罷。」
明蘭扯出笑:「小謝兄弟說故事的本事好,我聽得都入迷了。」
「哦,是麼?」鬍子渾似不在意。
謝昂感覺額頭冷汗滴下,彷彿回到十幾歲時,又要挨揍了。
誰知,鬍子居然沖謝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著吧,明兒咱們還得忙。」
謝昂如臨大赦,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氣漸熱,鬍子在外頭跑了一圈,早是渾身大汗,到淨房中匆匆澆了兩瓢溫水沖洗,換了身乾淨的白色綾段中衣出來。
他摟著明蘭再度坐回去,「老耿懼內的毛病更重了。從鄭家出來,我叫他來家裡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後頭攆似,死命打馬回家。」
明蘭揉著他濕淋淋的頭髮,「鄭家兩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壞了罷。」
鬍子擰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麼知道?!」又歎,「可鄭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聽說還嘔了血。」
說到這裡,夫妻倆一齊唏噓鄭家的離奇際遇。
鬍子四處看了下,「兩個小子呢?」
「團哥兒不肯睡覺,要找姐姐頑,叫崔媽媽抱去了。阿圓餓了,叫乳母抱去了。」
鬍子皺眉道:「既餓了,為甚你不喂?」他還記得生長子時,頭兩個月大都是明蘭喂的。
明蘭扭著帕子,懊惱道:「這回,我沒吃的給阿圓。」
鬍子摸著她微黃的髮梢,內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你沒好好休養。」
明蘭歎道:「是呀!誰家都有麻煩的親戚,可哪家也沒咱們三弟這麼厲害的。比蓉姐兒的娘,也不遑多讓。」老公還不錯,可惜要捆綁銷售給你兩個死敵。
鬍子神色一冷,又柔聲道:「適才,你們說到哪兒了?」
明蘭猶豫了下,才道:「說到昌哥兒沒了,曼娘瘋了。」然後去看他的神色。
鬍子並無半分陰鬱或尷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蘭對面,執壺倒茶,先自飲一杯,才道:「其實到那地步,下頭也沒什麼可講的了。不過……」
他抿了下唇,「我還是說說罷。」
明蘭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聽。
「這回出門時日久,反能靜下心來想些事。張老國公老笑話我,說我以前想太少,現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麼都錯,說什麼都沒人信;願意信我,好好聽我說話的,只有曼娘……誰知,還都是演出來的。」鬍子自嘲一聲,將把玩的茶盞平平放下。
「曼娘是個極好的戲子,可惜沒得登台,不然定能成個紅角兒。」鬍子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而非一個與他糾纏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子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麼身世可憐,什麼兄長外逃,乃至余家……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佈滿蛛網,污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余家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只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裡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了。」
明蘭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子弟。
誰知鬍子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了。
「當時我儘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麼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鬍子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子裡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後,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家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學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了。」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了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子,僅此而已。結果,什麼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鬍子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麼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子的顧二,瞧不起戲子出身的曼娘罷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三激我勸我,叫我棄家自立。」鬍子輕嘲自己。
「剛離家遠行那段日子,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還有甚麼可瞧不起別人呢,索性就跟曼娘過算了,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了。」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鬍子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了。也絕了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子,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家遠行後,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了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了。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了。」
「哪怕是我出門三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三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牆,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太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子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太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子,哪怕是野種也不行。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子,那就多一分變數。
鬍子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子,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了姦夫□,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沉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了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了這個地步,我與余嫣紅是無情也無義了。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鬍子歎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子的想像;自己不過是酒醉後,對長隨稍稍流露出寬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紅的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