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相公還跟孩子似的呢,昨兒讀書到半夜,沒燙腳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裡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讀著讀著就忘了,他不聽我的,回頭您去訓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愛吃什麼,咱們一道做給他吃,好不好?」
大約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來,私底下待她愈發親厚,明面上,卻依舊不敢顯露太多,婆媳倆便如捉迷藏般,有個小小的,溫暖的秘密。
旁人也許不知,但繡巧總覺得她那聰明伶俐的三嫂早察覺了,只是重來不點破;後來,妯娌倆混熟了,三嫂曾歎息道:「其實香姨娘……你和四弟這般,已是很好了。」
繡巧明白她的意思。
三哥雖處處比夫婿強,但有一點,卻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三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三嫂就麻煩了。他們兩房正好相反,繡巧盼著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三嫂盼著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過,那位林姨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居然把三嫂這樣水晶心肝的人,煩擾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後,繡巧才有機會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林姨娘,這位當年寵極一時,連正房太太都要退讓一射之地的厲害人物!
那是一個夏日早晨,三嫂照例要去莊子上看望林姨娘,繡巧也要到鄉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兩邊正好順路,妯娌倆便結伴同行。
繡巧知道自打太婆婆和婆婆都離府後,林姨娘便常給三嫂找麻煩,時不時央人去帶話,一忽兒病痛了,一忽兒要死了,三嫂不欲叫三哥去見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這種事,三嫂定不願叫人看的,繡巧很乖覺,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揚鑣,免得三嫂尷尬。誰知那日熱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慣京城這種透不過氣的悶熱,轎子又顛得厲害,還不到半路,她就中暑暈了過去,隨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轉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裡,身下是簡便的草蓆,青青的竹簾子後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繡巧全身無力,一時叫不出聲來;只聽簾外兩個聲音似在爭執——「……我勸姨娘消停些罷,相公是不會過來的。老爺早吩咐過的,相公敢來見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來,就三十大板,這麼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子連心,就饒了相公的皮肉之苦罷。」聲音清淡柔和,是三嫂的聲音。
「放屁!我生他養他,別說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個孝字!」一個粗俗暗啞的聲音放肆道。
難道這個就是林姨娘?怎會這樣。繡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著。
「姨娘還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順的娘,那是自然孝字當先,可您,這『娘』前頭還有個『姨』字呀。說句不好聽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誥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頭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輪到您。您若是氣不過,下輩子投胎,千萬別給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難,好歹明媒正娶,這樣生下出息的兒子,您想打就打,想見就見。
三嫂好厲害的口舌呀,平日那麼端莊持重的,沒想刻薄起來,這麼厲害。
繡巧努力想掙扎出迷糊來——後面幾句話就沒聽清,只知道那個難聽的聲音不斷在咒罵嚇唬,三嫂則好整以暇的調侃譏諷,大佔上風。
「……好好,你現在仗著有人撐腰,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給我等著瞧!等將來我兒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順,看我怎麼收拾你?!」
三嫂忽發出一陣高亢的輕笑聲,帶著一種自嘲的意味,然後淡淡道:「真到了那時,您怕也是不會如意的。」
「有爹生沒娘養的小**,你說什麼?!」
三嫂低沉了聲音,緩緩道:「林姨娘,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你當年是為什麼才被逐出府的麼?相公這人,骨子裡和公爹其實是一種人,他們最看重的,既非賢妻,也非寵妾,而是他們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門第,你礙著他的路了,自然得讓開;相公呢,他喜歡吟風弄月,無憂無慮地過日子。」
說到這裡,三嫂直接譏諷起來。
「分家總要十幾年後罷,那時相公怕早已有聲望,有地位。他會為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母,來為難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們是死人麼!還有我的兒女們,到時都長大了,讀書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們的嫡母,你算什麼?!你說,相公會為了你,得罪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貴的,有才氣的,不沾半分俗氣的詩友,同窗,同年跟前,丟這麼大的人麼?!……」
後面兩人又吵了什麼,繡巧已記不清了,只依稀覺得那難聽的聲音愈發節節敗退,然後她一陣頭暈,又昏睡過去。
再度醒過來時,只見三嫂又是那副端莊高貴的模樣,笑吟吟的坐在她床邊:「瞧你這沒用的,今兒也別亂跑了,先回府罷。」
繡巧自是連連點頭,半句不提適才聽到的話。
被扶著出屋時,她看見一個粗糙的半老婦人站在門邊,身形臃腫肥胖,佈滿橫肉的臉上依稀可見清麗的眉目,與三哥和四姑奶奶有幾分相似,兩個婆子強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著『林姨娘』云云。
她曾聽說,林姨娘剛犯事那陣,被貶到莊子裡後還不安分,不斷地尋死覓活,伺機逃出去。當時王氏正掌權,要收拾這個昔日的仇敵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尋死為名,將她關進一間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裡,每日只給三碗豬油拌板。
林姨娘當然並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沒得可走動,越吃越想吃,半年下來,便成了個肥豬婆。
繡巧暗暗打了個寒顫。
好生陰毒,狠辣!生生毀去一個女子最重視的美貌和窈窕。
聽說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給出的主意,後來這位姨媽不知哪裡去了,連帶康家也不大來往了,繡巧很鬆了口氣,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她怕見得很。
這日的事,她沒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時,跟沈母說了。
沈母歎氣道:「你三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過於憐憫,這種人,是報應。」又道,「你也別理這些有的,沒的,當下要緊的,你得趕緊有身子呀!」
繡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門第清貴,出入都有面子。婆婆不在,太婆婆不在,長兄長嫂都不在;公爹和氣,三哥和氣,三嫂更加和氣。她不用站規矩,沒有婆婆需要伺候,沒有妯娌需要麻煩,更加沒有愛沾花惹草的夫婿來傷心。
這樣舒坦悠閒的日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親已近兩年了,她還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這樣好,想想都覺得對不住他們,繡巧含著淚提出,要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臉;話還沒說完,就叫香姨娘訓了回去。
「傻孩子,成親三四年才開懷的婦人多了去了,你們才多大,再說了,家裡兒孫那麼多,不差你們傳宗接代。你著什麼急呀!」
繡巧心裡感動,卻愈發過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決意去求老太太幫忙,找白石潭賀家老夫人給看看。鴻雁來去,老太太來信答應,還道賀家老夫人半年後會進京,到時她豁出老臉,再請人家勞駕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繡巧噙著淚水,滿心希冀。
夫婿為了寬她的心,拍著胸膛將那位老夫人的醫術狠狠誇了一通。
「你不知道,當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沒有身孕,叫賀老夫人瞧過後,一舉得男,三年抱倆,眼下都快四十了,還收不住呢,這不,又有身孕了!這些年,咱們光是給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壓歲錢,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這回請賀老夫人瞧過後,咱們也可著勁兒地生,好歹把本錢都要回來,不然豈不吃虧!」
繡巧生性老實質樸,當下破涕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這事後,也是感動地紅了眼眶,連聲對沈父道:「老頭子,我當初說什麼來著?這才叫書香門第,有規有矩,有情有義,那些動不動三妻四妾的,不過是假斯文,假道學!」
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拿鍾家閨女說事。
當初沈母想聘鍾家姑娘為長媳的,誰知鍾夫人卻瞧上了兩廣總督周大人之子,現在京城讀書的。門第是好門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三房共住,家裡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親一大摞,繡巧聽了幾遍都沒記住誰是誰。
鍾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後沒少回娘家哭訴夫家日子難過,每日從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幾乎快撐不住了。
繡巧覺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對,人家就是那樣的人家,實則該娶像大嫂和三嫂那樣的媳婦;自小訓練有素,知道怎樣周旋妥帖,一大幫親戚招呼起來游刃有餘,絕無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鍾家這樣的,半路暴發的,怎能相比。
記得那年闔家團聚過年,又恰逢老太太大壽,家裡擺了三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會,邀雜耍,僧尼唸經祈福,前後有五六十戶人家來拜壽。
每家是什麼來歷,上門的女眷是什麼輩分,該怎麼稱呼,擺座位時怎麼排序,哪幾家素日不和的,不該坐一道,哪幾家是姻親,血親,轉折親,該坐一道的,有幾位老夫人聞不得什麼香,有幾位夫人吃不得什麼,前頭車馬怎麼停靠,餵養飼料,招呼小廝車伕,裡面婆子怎樣迎客,安置丫鬟,貼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連鬢髮都沒亂一絲,汗都沒沁一點,始終笑得那樣得體親切,輕輕鬆鬆就把裡裡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邊在門外向十幾個婆子分毫不亂地吩咐下去,一邊還能到筵席間給老太太們布菜,說笑話湊趣,多少老誥命夫人都誇的。
當時,繡巧就看傻了。
還有三嫂,那年辦中秋時還懷著身孕,偏她剛進門,啥也不懂,三嫂笑著搖頭輕歎,挺著大肚子,輕描淡寫就弄妥當了;她只需要提著筷子,坐到桌旁開吃就行了。
別說主子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萬八千里,大嫂和三嫂身邊那些個經年的媽媽媳婦,個頂個都是以一當十的能手,這都是多少代的世僕累積訓練出來的。
她家倒是不缺銀子,可哪裡拿得出這些!身邊只有幾個才買兩年的傻丫頭,取其老實敦厚罷了,唯一頂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養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氣死人。
何況繡巧本就沒什麼爭強好勝的心,如此,反倒和兩個妯娌相處融洽。
在這種心態下,繡巧繼續過她單純快樂的日子,每日刺繡,做香囊,做衣裳,該吃吃,該睡睡,把身體養好,掰著指頭一日日數著賀老夫人進京的日子。
大約是放寬了心的緣故,這陣子她特別容易長肉,夫婿見她這樣,只有高興的份,眼看身子漸漸豐腴起來,又愛吃,又愛睡,這日居然一氣啃了十幾個杏子。。
剛好這時香姨娘來送東西,繡巧很熱心地把半盆胖杏子塞到她懷裡,「姨娘您吃,您吃,這回的杏子特別好吃。」。
香姨娘推脫不過,笑著拿起一顆啃了口,當即被酸掉了眼淚,驚呼道:「酸成這樣,你怎麼吃下去的!」。
繡巧傻傻道:「酸麼,我不覺著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悅的光彩,摸著她的額發,笑道:「傻孩子!」又轉頭去問小丫鬟,「笨妮子,你家奶奶多久沒換洗了?」。小丫鬟呆呆的,「這個呀,哦,嬤嬤教過我的,我有記的,好像蠻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