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辜負當年林下意

又是一年蟠桃宴。這一次蟠桃宴,軒轅族來的是王子蒼林,神農族來的是王姬雲桑,高辛族來的是王子宴龍。

雲桑到山上後,按照炎帝的吩咐,把來往政事全部交給蚩尤處理,自己十分清閒,她隨意漫步,卻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凹凸館。看到軒轅妭坐在池邊,呆呆盯著天空。

雲桑十分意外,走近「嗨」了一聲,嚇得軒轅妭差點跳起來。

「你怎麼會在玉山上?沒聽說你來啊!」

「說來話長,六十年前的蟠桃宴後,我壓根沒下山,一直被王母關在這裡。」

雲桑愣了愣,反應過來,「你、你就是被王母幽禁的賊子?」

軒轅妭癟著嘴,點點頭。雲桑坐到軒轅妭身旁,「我可不相信你會貪圖玉山的那些神兵利器,究竟怎麼回事?是不是中間有誤會?」

軒轅妭聳聳肩,裝著無所謂地說:「反正玉山靈氣充盈。多少神族子弟夢寐以求能進入玉山,我卻平白無故撿了一百二十年,全當閉關修煉了。」

雲桑心思聰慧,自然知道別有隱情,不過如今她愁思滿腹,軒轅妭不說,她也沒心思追問。她望著眼前的水凹石凸,不禁長長歎了口氣,「我正有些煩心事想找你聊一聊。」說完,卻又一直沉默著。

軒轅妭知道她的性子要說自會說,否則問也問不出來,不吭聲,只默默相陪。

雲桑半晌後才說:「自從上次和諾奈在這裡相逢後,我們一直暗中有來往。」

軒轅妭含笑道:「我早料到了。」

「二妹瑤姬自出生就有病,她纏綿病榻這麼多年,父王的全部關愛都給了她,我只能很快地長大,不僅要照顧剛出生就沒有母親的榆罔,還要寬慰父王。有時候看到瑤姬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父王跟著一起痛苦,我甚至心底深處偷偷地想,瑤姬不如……不如死了算了,對她、對我們都是解脫。」

軒轅妭默默握住了雲桑的手,母親十分憐惜雲桑,曾感歎這丫頭從未撒嬌癡鬧過,似乎天生就是要照顧所有弟妹的長姐。

「三十年前,瑤姬真、真的……去了,父王大病,臥榻不起,幾乎要追隨瑤姬一起去找母親,我一滴眼淚沒掉,日夜服侍在父王身邊,父王的病一點點好轉,我卻漸漸發現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瑤姬,她看似孱弱,但總是在我最需要時陪伴著我。」雲桑看著軒轅妭,「你也出生在王族,自然知道王族中那些不見鮮血的刀光劍影,榆罔秉性柔弱,很多事情我必須強硬。有時候,累極了,連傾訴的朋友都沒有一個,只能呆呆地坐著,瑤姬會跪坐在我身後,解開我的頭髮,輕柔地為我梳理,藥香從她身上傳來,好似一種安慰;夏日的夜晚,我查閱文書,她會坐在我身旁,裹著毯子,慢慢地繡香囊;冬天時,她禁不得冷,卻又渴望著雪,總躲在屋中,把簾子掀開一條縫,看我和愉罔玩雪,我們拿個雪團給她,她就好像得了天下至寶,歡喜得不得了……」

雲桑的手冰冷,簌簌直顫,軒轅妭緊緊握著她的手,想給她一點溫暖和力量,「大殿內再聞不到瑤姬的藥香,我難受得像是整顆心要被掏空,可我還不能流露出一絲悲傷,因為父親的病才剛有好轉,不敢刺激到他。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被驚雷炸醒,瑤姬再不會抱著枕頭,站在簾子外,小聲地問我『姐姐,我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嗎?』我一直以為是我在陪伴、安慰她,可如今沒有了她身上的藥香,我突然覺得雷聲很恐怖,這才明白,那些可怕的夜晚,不僅僅是我在陪伴瑤姬,也是瑤姬在陪伴我。雷雨交加中,我衝下了神農山,找到駐守在高辛邊境的諾奈,當我闖進他的營帳時,他肯定嚇壞了,那段日子,我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此時匆匆下山,衣衫零亂,披頭散髮,渾身濕淋淋,連鞋子都未穿。」

雲桑看住軒轅妭,臉上一時紅、一時白,「我不知道我怎麼了,竟然一見他就抱住他。那一刻,就好似終於找到了個依靠,把身上的負擔卸下來,我在他懷裡嚎啕痛哭,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失態。後來,他一直摟著我,我一直哭,就好似要把母親去世後所有沒有掉的眼淚都掉完,直到哭得失去了意識。」

雲桑臉頰緋紅,低聲說:「我醒來時,他不在營帳內。我也沒臉見他,立即溜回了神農山。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再聯繫,後來我們都絕口不提那夜的事情,全當什麼都沒發生,他對我十分冷淡,但、但……」去桑結結巴巴,終究沒好意思把「但我們都知道發生了」說出口。

神農和高辛都是上古神族,禮儀繁瑣,民風保守,軒轅卻民風豪放,對男女之事很寬容,所以軒轅妭和雲桑對此事的態度截然不同,軒轅妭覺得情之所至,自然而然,雲桑卻覺得愧疚羞恥,難以心安。

軒轅妭含笑問:「姐姐,你告訴諾奈你的身份了嗎?」

雲桑愁容滿面,「還沒有。起初,我是一半將錯就錯,一半戒心太重,想先試探一下他的品行,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越來越害怕告訴他真相,生怕他一怒之下再不理會我。我就想著再熟悉一些時說,也許他能體諒我。可真等到彼此熟悉了,我還是害怕,每次想說,每次到了嘴邊就說不出口,後來發生了那件尷尬的事情,他對我很疏遠冷淡,我更不好說,於是一日日拖到了今日,你可有什麼辦法?」

「不管你叫什麼不都是你嗎?說清楚不就行了。」

「信任的獲得很難,毀滅卻很簡單,重要的不是欺騙的事情的大小,而是欺騙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將心比心,如果諾奈敢這樣欺騙我,我定會懷疑他說的每句話是不是都是假的,諾奈看似謙遜溫和,可他年紀輕輕就手握兵權,居於高位,深得少昊讚賞,諾奈的城府肯定深,獲得他的信任肯定難,我卻、我卻……辜負了他。」雲桑滿臉沮喪自責。

軒轅妭愣住,真有這麼複雜嗎?半晌後,重重歎了口氣,竟然也莫名地擔擾起來。

蟠桃盛宴依舊和往年一般熱鬧,報有賓客都聚集在瑤池畔,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蚩尤坐了一會,避席而出,去尋找西陵珩。他快步走過千重長廊,百間樓台,一重又一重,一台又一台,漸漸地,距離她越近反倒慢了起來。

尋到她住的院子,庭院空寂,微風無聲,只屋簷下的獸牙風鈴叮叮噹噹地響著,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謠。

蚩尤怔怔聆聽。當日他做好風鈴時,它的顏色白如玉,經過將近六十年的風吹日曬,它已經變得褐黃。

繞過屋舍,走入山後的桃林。

月夜下,芳草萋萋,千樹桃花,灼灼盛開,遠看霞光絢爛,近看落英繽紛。

一隻一尺來高的白色琅鳥停在樹梢頭,一頭黑色的大狐狸橫臥在草地上,一個青衫女子趴在它身上,似在沉睡,背上已落了很多花瓣。

阿獙忽地抬頭,警覺地盯著前方,一個高大魁梧的紅衣男子出現在桃花林內。烈陽睜眼瞧了一下,又無聊地閉上。

阿獙和烈陽朝夕相處幾十年,有它們獨特的交流方式,阿獙警惕淡了,懶懶地把頭埋在草地上,雙爪蒙住眼睛,好似表明,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

蚩尤輕手輕腳地坐在西陵珩身旁。

西陵珩其實一直都醒著,蚩尤剛來,她就察覺了,只是在故意裝睡,沒有想到往常看似沒什麼耐心的蚩尤竟然十分有耐心,一直默默地守候著。

西陵珩再裝不下去,半支起身子,問道:「為什麼不叫我?我要是在這睡一晚上你就等一晚上嗎?」

蚩尤笑嘻嘻地說:「一生一世都可以,你可是我認定的好媳婦。」

西陵珩舉拳打他,「警告你,我才不是你媳婦,不許再胡說八道。」

蚩尤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似笑非笑地說:「你不想做我的好媳婦,那你想做誰的呢?你可是被我這只百獸之王挑中的雌獸,如果真有哪個傢伙有這個膽子和我搶,那我們就公平決鬥。」

蚩尤並不是一個五官英俊出眾的男子,可他的眼睛卻如野獸般美麗狡黠,冷漠下洶湧著駭人的力量,令他的面容有一股奇異的魔力,使人一見難忘。

西陵珩不知道為何,再沒有以前和蚩尤嬉笑怒罵時的無所謂,竟然生出了幾分恐懼。她甩掉蚩尤的手,「我們又不是野獸,決鬥什麼?」

蚩尤大笑起來,「只有健壯美麗的雌獸才會有公獸為了搶奪與她交配的權力而決鬥,你……」他盯著西陵珩嘖嘖兩聲,搖了搖頭,表示不會有公獸看上她,想和她交配。

西陵珩羞得滿面通紅,終於理解了叫他禽獸的人,蚩尤說話做事太過赤裸直接,她捂著耳朵嚷:「蚩尤,你再胡說八道,我以後就再不要聽你說話了。」

蚩尤凝視著嬌羞嗔怒的西陵珩,只覺心動神搖,雄性最原始的慾望在蠢蠢欲動。他忽而湊過身來,快速親了西陵珩一下。

西陵珩驚得呆住,瞪著蚩尤。

蚩尤行事冷酷老練,卻是第一次親近女子,又是一個藏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心動則亂,生死關頭都平靜如水的心竟然咚咚亂跳,眼中柔情萬種。貪念著那一瞬的甜蜜,忍不住又低頭吻住了西陵珩,笨拙地摸索著,想要索取更多。

西陵珩終於反應過來,重重咬下。蚩尤嗷的一聲後退,瞪著西陵珩,又是羞惱又是困惑,猶如一隻氣鼓鼓的小野獸。

西陵珩冷聲斥道:「滋味如何?下次你若再、再……這樣,我就……絕對不客氣了!」

蚩尤挑眉一笑,又變成了那只狡詐冷酷的獸王,他手指抹抹唇上的血,伸出舌頭輕輕舔了一下,盯著西陵珩的嘴唇,回味悠長地說:「滋味很好!」故意曲解了她的話。

西陵珩氣得咬牙切齒,可罵又罵不過,打又打不過,起身向桃林跑去,恨恨說道:「我不想再見你這個輕薄無恥之徒!你我之間的通信就到此終止!」

「求之不得!我早就不耐煩給你寫信了!」

西陵珩沒有回頭,眼圈兒卻突地紅了起來,她都不知道自己難受什麼。

晚上,西陵珩翻來覆去睡不著,屋簷下的風鈴一直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她跳下榻,衝到窗戶邊,一把將風鈴扯下,用力扔出去。

整個世界安靜了,她反倒更心煩,只覺得世界安靜得讓她全身發冷,若沒有那風鈴陪伴幾十年,玉山的寧靜也許早讓她窒息而亡。

過了很久,她起身看一眼更漏,發現不過是二更,這夜顯得那麼長,可還有六十年,幾萬個長夜呢!

懨懨地躺下,閉著眼睛強迫自己睡,翻了個身,忽覺不對,猛地睜開眼睛,看見蚩尤側身躺在榻邊,一手支著頭,一手提著被她扔掉的風鈴,笑瞇瞇地看著她。

西陵珩太過震驚,呆看著蚩尤,一瞬後才反應過來,立即運足十成十的靈力劈向蚩尤,只想劈死這個無法無天的混蛋!

蚩尤連手都沒動就輕鬆化解,笑著說:「你這丫頭怎麼殺氣這麼重?」

說話間,榻上長出幾根綠色的籐蔓,緊緊裹住了西陵珩的四肢。

西陵珩知道她和蚩尤的靈力差距太大,她鬥不過蚩尤,立即轉變策略,扯著嗓門大叫,「救命,救命……」

蚩尤支著頭,好整以暇地笑著看她,似乎等著看西陵珩究竟有多笨,要多晚才能反應過來他既然敢來,自然不怕。

西陵珩明白他下了禁制,聲音傳不出去,停止了喊叫,寒著臉,冷冷地問:「你想幹什麼?」

蚩尤笑嘻嘻坐起來,開始脫衣服,西陵珩再裝不了鎮定,臉色大變,眼中露出驚恐,「你敢!」

「我不敢嗎?我不敢嗎?這天下只有我不願做的事情,沒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他立即伸手來解西陵珩的衣衫,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神透著冷酷。

西陵珩眼中滿是失望痛苦,一字字說:「我現在的確沒有辦法反抗你,但你記住,除非你今日就殺了我,否則我一定會將你挫骨揚灰。」

蚩尤撲哧一聲笑出來,神色頓時柔和,他拍拍西陵珩臉頰,「你可真好玩,隨便一逗就七情上面,你真相信我會這麼對你嗎?」

西陵珩早被他一會一個臉色弄得暈頭轉向,呆呆看著他,蚩尤替她把衣帶繫好,側躺到她身旁,笑瞇瞇看著她,「你總以為野獸凶蠻,可公獸向母獸求歡時,從不會強迫母獸交配,她們都是心甘情願。」

西陵珩瞪了他一眼,臉頰羞紅,「你既然、既然不是……幹嘛要深夜闖入我的房間?」

「我要帶你走。」

西陵珩不解,蚩尤說:「我不是說了我已經不耐煩給你寫信了嗎?既然不想寫信,自然就要把你帶下玉山。」

「可是我還有六十年的刑罰。」

「我以為你早就無法忍受了,你難道在玉山住上癮了?」

「當然不是,可是……」

「你怎麼老是有這麼多可是?就算你們神族命長,可也不是這麼浪費的,難道你不懷念山下自由自在的日子嗎?」

西陵珩沉默了一會問道:「阿獙和烈陽怎麼辦?「

「我和他們說好了,讓他們先幫你打掩護,等我們下山了,烈陽會帶著阿獙來找我們。」蚩尤撫著阿珩的頭髮,「阿珩,不管你答應不答應,我都已經決定了,我會敲暈你,把你藏到我的車隊裡,等和王母告辭後就帶你下山。即使日後出了事,也是我蚩尤做的,和你西陵珩沒有關係。」

西陵珩冷冷地說:「你既然如此有能耐,六十年前為什麼不如此做?」

蚩尤笑著沒回答,「謝謝你送我的衣袍。」

「那是我拜託四哥買的,你要謝就謝我四哥去。」西陵珩瞪了他一眼,閉上了眼睛。

蚩尤說:「你睡吧,待會我要敲暈你時,就不叫你了。」

這話真是怎麼聽怎麼彆扭,西陵珩實在不知道該回答他什麼。蚩尤輕彈了下手指,綁住西陵珩手腕的植物從翠綠的嫩葉中抽出一個個潔白的花骨朵,開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發出幽幽清香,催她入眠。

西陵珩在花香中沉睡了過去。

西陵珩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榻上,在一個白璧鎏金玉輦中。

她雖然知道蚩尤肯定下過禁制,還是收斂氣息後,才悄悄掀開車簾,向外面看。

大部分的部族已經由宮女送著下山了,只有三大神族由王母親自相送,此時正站在大殿前話別。

王母和神農族、高辛族、軒轅族一一道別後,眾神正要啟程,天空忽然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就好似有人敲門,驚破了玉山的平靜。

王母臉上的笑容斂去,已經幾千年,沒有神、更沒有妖敢未經邀請上門了,「是誰擅闖玉山禁地?」王母威嚴的聲音直入雲霄,在天空中如春雷般一波又一波的轟鳴出去,震得整個天地都好似在顫動。

各族的侍者們不堪忍受,捂著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這才真正理解了玉山的可怕。

「晚輩高辛少昊,冒昧求見玉山王母。」

鳳鳴一般清朗的聲音,若微風吹流雲,細雨打新荷,自然而然,無聲而來,看似平和得了無痕跡,卻讓所有滾在地上的侍者都覺得心頭一緩,痛苦盡去。

一千九百年前,少昊獨自逼退神農十萬大軍,功成後卻拂衣而去,不居功、不自傲,由於年代久遠,人族一知半解,神族卻仍一清二楚,沒有人不知道少昊的。

「少昊」二字充滿了魔力,為了一睹他的風彩,連已經在半山腰的車輿都停止了前進,整個玉山都為他寧靜。

王母的聲音柔和了一點,「玉山不理紅塵紛擾,不知你有何事?」

「晚輩的未婚妻軒轅妭被幽禁在玉山,晚輩特為她而來。」

高辛和軒轅,兩大姓氏聯在一起的威力果然不同凡響,玉山上猶如油鍋炸開,所有神族都在竊竊私語。

王母皺了皺眉,說:「請進。」

「多謝。」

西陵珩緊緊地抓著窗子,指節都發白,整個身子趴在車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空中。

恰是旭日初升,玉山四周雲蒸霞蔚,彩光瀲灩,一個白衣男子腳踩黑色的玄鳥,從漫天璀璨的華光中穿雲破日而來,落在了大殿前的玉石台階下。

白玉輦道兩側遍植桃樹,花開艷麗,落英繽紛。玄鳥翅膀帶起的大風捲起了地上厚厚一層桃花瓣,合著漫天的落英,在流金朝陽中,一天一地的緋紅,亂了人眼,而那襲頎長的白影踩著玉階,冉冉而上,宛然自若,風流天成。

他走上了台階,輕輕站定,漫天芳菲在他身後緩緩落下,歸於寂靜。

天光隱約流離,襲人眼睛,他的面容難以看清,只一襲白衣隨風輕動。

他朝著王母徐徐而來,行走間衣袂翻飛,儀態出塵,微笑的視線掃過了眾神,好似誰都沒有看,卻好似給誰都打了個招呼。

王母凝望著少昊,暗暗驚訝。世人常說看山要去北方,賞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風雪連天的北地山,郁懷蒼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煙雨迷濛的江南水,溫潤細緻,儒雅風流,這世間竟有男子能並具山水丰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執晚輩禮節,「晚輩今日來,是想帶走未婚妻軒轅妭下山。」

王母壓下心頭的震驚,冷笑起來,「你應該很清楚我為何幽禁她,你想帶走她,六十年後來。」

「軒轅妭的確有錯,不該冒犯玉山威嚴,可她也許只是一時貪玩,夜遊瑤池,不辛碰上此事。請問王母可曾搜到贓物,證明軒轅妭就是偷寶的賊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於天下時,玉山竟然幽禁無辜的軒轅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難免因此而受損!」

少昊語氣緩和,卻詞鋒犀利,句句擊打到要害,王母一時語滯。少昊未等她發作,又是恭敬的一禮,「不管怎麼說,都是軒轅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罰她有因。晚輩今日來是向王母請罪,我與軒轅妭雖未成婚,可夫妻同體,她的錯就是我的錯;我身為男兒,卻未盡照顧妻子之責,令她受苦,錯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辭說得暈頭轉向。氣極生笑,「哦?你是要我懲罰你了?」

「晚輩有兩個提議。」

「講。」

「請囚禁晚輩,讓我為軒轅妭分擔三十年。」

「還有個提議呢?」

「請王母當即釋放軒轅妭,若將來證明寶物確是她所拿,我承諾歸還寶物,並且為玉山無條件做一件事情,作為補償。」

所有聽到這番話的神族都暗暗驚訝,不管王母丟失的寶物多麼珍貴,高辛少昊的這個承諾都足以,更何況證據不足,已經懲罰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懇切,如果王母還不肯放軒轅妭的確有些不對了。

王母面上仍寒氣籠罩,「如果這兩個提議,我都不喜歡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就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著軒轅妭,直到她能下山。」

這個少昊句句滿是恭敬,卻逼得王母沒有選擇,如果她不配合,反倒顯得她不講情理。王母氣得袖中的手都在抖,世人皆知玉山之上無男子,若換成別的神族高手,她早把他打下山了,可眼前的男子是高辛少昊——驚鴻一現卻名震千年的高辛少昊,她根本沒有自信出手。

王母把目光投向遠處,默默地思量著,少昊也不著急,靜靜等候。

幾瞬後,王母心中的計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著說:「你說的話的確有點道理,軒轅妭若只是無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懲戒她了,如果她不是無心冒犯,那麼我以後再找你。」王母對身後的侍女吩咐,「去請軒轅妭,告訴她可以離開玉山了,讓她帶著行李一塊過來。」

少昊笑著行禮,「多謝王母。」

西陵珩呆在玉車內,天大的事情竟然被少昊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她必須趕在王母發現她失蹤前主動出去。

她下意識地看向那襲紅衣,不想蚩尤正定定地盯著她,他的目光凶狠冰冷,眼中充滿了震驚、質疑、憤怒,甚至帶著一點點期盼,似乎盼望她告訴他,她不是軒轅妭,她只是西陵珩。

西陵珩不知為何,居然心在隱隱地抽痛,她想解釋,可最終卻只是嘴唇無力地翕合了幾下,抱歉地深深抵下了頭。

她伸手去挑開簾子,啪嗒一下,簾子被一條綠色的籐蔓合上,籐條纏住了她的手,她想要推開它,它卻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肯讓她出去。

可是她必須趕在侍女回來前出去,她一邊用力地想要抽手,一邊抬頭看向蚩尤。蚩尤臉色蒼白,身子僵硬,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兩隻眼睛死死盯著她。

西陵珩緊緊咬著唇,用力地抽著手,籐蔓卻是越纏越緊,眼看時間在一點點流逝,西陵珩一咬牙,揮掌為刀,砍斷了籐蔓,躍下玉璧車,走向少昊。

少昊看到她,微微而笑,一邊快步而來,一邊輕聲說:「阿珩,我是少昊。」

明明見到這般出眾的少昊很歡喜,可是那籐蔓卻似乎纏繞進了心裡,一呼一吸間,勒得心隱隱作痛。阿珩匆匆對少昊說:「我們下山吧!」

「好。」少昊很乾脆,向阿珩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他拉著阿珩跳上玄鳥,玄鳥立即騰空而起,少昊站在半空,對王母行禮,「多謝王母成全,晚輩告辭。」

玄鳥展翅遠去,阿珩回頭望去,桃花樹下,落英繽紛,蚩尤一動不動地站著,仰頭盯著她,唇角緊抿,眼神冷厲。

鳥兒越去越遠,那襲紅衣卻依舊凝固在那裡,鮮血灼痛了她的眼睛。

希望蚩尤明白她的苦心,不要怨恨她,可不明白又如何?也許他們本就不該再有牽連,畢竟她的真名叫軒轅妭。

不知道過了多久,阿珩才想起身旁站著她的未婚夫婿高辛少昊。

她不敢抬頭,只看到他的一角白袍隨風獵獵而動,動得她心慌意亂。

自從懂事,她就想過無數回那個少昊是什麼樣子,四哥笑著寬慰她,天下的男兒都會在少昊面前自慚形穢。她總覺得是四哥誇大其詞,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四哥一點都沒誇張。

阿珩不說話,少昊也不吭聲。

長久的沉默令她覺得尷尬,阿珩想是否應該對他說聲「謝謝」,鼓起勇氣抬頭,入目是一張煞白的臉,未等她開口,少昊的身子直挺挺地向下栽去,玄鳥一聲尖銳的哀鳴,急速下降去救主人,阿珩立即運足靈力,無數蠶絲從她衣上飛出,在半空繫住了少昊。

玄鳥帶著他們停在一處不知名的山澗中,阿珩隨手一揮,將一塊大石削平整,權作床榻,把少昊放到上面。

少昊脈息紊亂,顯然剛受過傷,阿珩只能盡力將自己的靈力緩緩送入他體內,為他調理脈息。

傍晚時分,少昊的脈息才穩定下來。阿珩長吐了口氣,擦著額頭的汗珠。

難怪她剛才說走,他立即就走,原來他怕王母看出他身上有傷。可天下誰有這本事能傷到少昊?阿珩一邊納悶著,一邊雙手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上,細細打量著少昊。

少昊面容端雅,一對眉毛卻峻峭嶙峋,像北方的萬仞高山,孤冷佇立,寒肅蒼沉。

阿珩好奇,他的眼睛是要什麼樣,才能壓住這巍峨山勢?

正想著,少昊睜開了眼睛,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宛若南方的千里水波,有雲樹沙鷗的逍遙、煙霞簫鼓的散漫,翠羽紅袖的溫柔,萬仞的山勢都在千里的水波中淡淡化開了。

阿珩被少昊撞個正著,臉兒剎那就滾燙,急急轉了頭。

少昊不提自己的傷勢,反倒問她:「嚇著你了嗎?」

西陵珩低聲說:「沒有。」

我隨你哥哥們叫你阿珩,可好?」

「嗯。」阿珩頓了一頓,問:「誰傷你的?」

少昊坐起來,「青陽。」

「什麼?我大哥?」阿珩驚訝地看少昊。

少昊苦笑,「你大哥和我打賭,誰輸了就來把你帶出玉山。」

阿珩心裡游滋味古怪,原來英雄救美並非為紅顏。而他竟然連誤會的機會都不給她,就這麼急急地撇清了一切。

「你被幽禁在玉山這麼多年,有沒有怨過你大哥對你不聞不問?」

阿珩不吭聲,她心裡的確腹誹過無數次大哥了。

「王母囚禁你後,你母后勃然大怒,寫信給你父王,說如果他不派屬下去接回你,她就親自上玉山要你,後來青陽解釋清楚緣由,承諾六十年後一定讓你出來,才平息了你母后的怒火。」

阿珩眼眶有些發酸,她一直覺得母親古板嚴肅,不想竟然這樣縱容她。

少昊微笑著說:「青陽想把你留在玉山六十年,倒不是怕王母,而是你上次受的傷非常重,歸墟的水靈只保住了你的命,卻沒有真正治好你的傷,本來我和青陽還在四外搜尋靈丹妙藥,沒想到機緣湊巧,王母竟然要幽禁你,青陽就順水推舟。玉山是上古聖地,靈氣尤適合女子,山上又有千年蟠桃,萬年玉髓,正好把你的身體調理好。」

原來如此!這大概也是蚩尤為什麼六十年後才來救她出玉山的原因,她心下滋味十分複雜,怔怔難言。

少昊笑道:「若不是這個原因,你四哥早就不幹了。昌意性子雖然溫和,可最是護短,即使青陽不出手,他也會自行想辦法,還不知道要折騰出什麼來。」

阿珩忍不住房嘴角透出甜甜笑意,「四哥一向好脾氣,從不闖禍,他可鬧不出大事來。」

少昊笑著說:「你是沒見過昌意發脾氣。」

「你見過?為什麼發脾氣?」西陵珩十分詫異。

少昊輕描淡寫地說:「我也沒見過,只是聽說。」

阿珩問:「我大哥在哪裡?」

少昊雲淡風輕,「他把我傷成這樣,我能讓他好過?他比我傷得更重,連駕馭坐騎都困難,又不敢讓你父親察覺,藉著看你母后的名義逃回軒轅山去養傷了。」

阿珩說:「你傷成這樣,白日還敢那樣對王母說話?」

少昊眼中有一絲狡黠,「兵不厭詐,這不是訛她嘛!她若真動手,我立即就跑,反正她不能下玉山,拿我沒轍!」

阿珩愣了一愣,大笑起來。鼎鼎大名的少昊竟是這個樣子!

笑聲中,一直縈繞在他們之間的尷尬消散了幾分。

正是人間六月的天氣,黛黑的天空上星羅密佈,一閃一滅間猶如頑童在捉迷藏,山谷中開著不知名的野花,黃黃藍藍,顏色錯雜,樹林間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夜梟的淒厲鳴叫,令夜色充滿了荒野的不安,晚風中有草木的清香,吹得人十分舒服。

少昊站了起來,剛想說應該離去了,阿珩仰頭看著頭,輕聲請求:「我們坐一會再走,好嗎?我已經六十年沒看過這樣的景致了。」

少昊沒說話,卻坐了下來,拿出一葫蘆酒,一邊看著滿天星辰,一邊喝著酒。

阿珩鼻子輕輕抽了抽,閉著眼睛說:「這是滇邑的滇酒。」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鐵、釀酒和彈琴,看阿珩聞香識酒,知道碰到了同道,「沒錯,兩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工夫才從滇邑人那裡學了這個方子。」

阿珩說:「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時貪戀上他們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沒喝夠,雄酒渾厚,雌酒清醇,分開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驚訝地說:「雄酒?雌酒?我怎麼從沒聽說過酒分雄雌?」

阿珩笑起來,「我是到了滇邑才知道酒也分雄雌。一具酒釀得很好的女子給我講述了一個故事,她說她的祖先原本只是山間一個砍柴樵夫,喜歡喝酒,卻因家貧買不起,他就常常琢磨如何用山裡的野果藥草來釀酒,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一日他在夢裡夢到了釀酒的方子,釀造出的美酒,不僅醇厚甘香,還有益身體。樵夫把美酒進獻給滇王,獲得了滇王的喜愛。過度的恩寵引起了外人的覬覦,他們用各種方法試圖獲得釀酒方子,可男子一直嚴守秘密。後來他遇到一個酒肆女,也善釀酒,兩人結為夫妻,恩愛歡好,幾年後生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子把釀酒的方子告訴了妻子。妻子在他的方子的基礎上,釀出了另一種酒,兩酒同出一源,卻一剛一柔,一厚重一清醇,兩夫妻因為酒相識,因為酒成婚,又因為酒恩愛異常,正當一家人最和美時,有人給大王進獻了和他們一模一樣的酒,他漸漸失去了大王的恩寵,又遭人陷害,整個家族都陷入危機中,他覺得是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百口莫辯,只能以死明志,自刎在釀酒缸前,一腔碧血噴灑在酒缸上,將封缸的黃土全部染得赤紅。已經又到進貢酒的時候,男子匆忙間來不及再釀造新酒,只能把這缸酒進獻上去,沒想到大王喝後,驚喜不已,家人的性命保住了,可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男子的妻子把方子洩漏了出去,男子經過此事,心灰意冷,隱居荒野,終身再未娶妻,可也不允許女子的屍骸入家族的墳地。我碰到的那個山野小店的釀酒女時,事情已經過去了上百年,她說奶奶臨死前,仍和她娘說『肯定不是娘做的。』這個女子因為自己的母親,在家族內蒙羞終身,被夫家遺棄,卻一直把母親的釀酒方子保存著,只因她知道對釀酒師而言,酒方就是一生精魂所化。」

少昊聽得專注,眼內有淡淡悲憫,阿珩說:「我聽釀酒女講述了這段故事後,生了好奇,不惜動用靈力四外查探,後來終於找到另一家擁的酒方的後人。」

「查出真相了嗎?」

「的確不是那個心靈手巧的女子洩漏的方子,而是他們早慧的兒子。他們夫妻釀酒晨,以為小孩子還不懂事,並不刻意迴避,沒想到小孩子善於模仿,又繼承了父母的天賦,別的小孩子玩泥土時,他卻用各種瓶瓶罐罐抓著藥草學著父母釀酒,他只是玩,但在釀酒大師的眼裡別有意味,細心研習後就獲得了釀酒方子。女子自刎後,這位釀酒大師雖然一生享盡榮華富貴,卻總是心頭不安,臨死前將這段往事告訴了兒子。」

少昊輕歎口氣,「後來呢?」

「因為我幫那個山野小店中的釀酒女查清了這樁冤案,她出於感激,就把密藏的雌酒方給了我,不過我只會喝酒,不會釀酒,拿著也沒用,我寫給你。」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說那個女子的屍骸呢?你不是說她被棄置於荒野嗎?」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心中有一絲暖意,他這麼愛酒,首要關心的卻不是酒方,她說:「他們在先祖的墳前祝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清楚後,把女子的屍骨遷入了祖墳,沒有和男子合葬,但是葬在了她的兒子和女兒旁邊。」

少昊點點頭,舉起酒壺喝了一大口,「這應該是雄酒吧?」

「嗯,他們家族的人一直以女子為恥,都不釀雌酒,以至於世間無人知道曾有一個會釀造絕世佳釀的女子,幸虧女子的女兒保留了方子。不過現在你若去滇邑,只怕就可以喝到雌酒了。」

少昊把酒壺傾斜,將酒往地上倒去,對著空中說:「同為釀酒師,遙敬姑娘一杯,謝謝你為我等酒客留下了雌滇酒。」他又把酒壺遞給阿珩,「也謝謝你,讓我等酒客有機會喝到她的酒。」

阿珩也是不拘小節的性子,笑接過酒壺,豪爽地仰頭大飲了一口,又遞回少昊,「好酒,就是太少了!」

少昊說:「酒壺看著小,裡面裝的酒可不少,保證能醉倒你。」

阿珩立即把酒壺取回去,「那我不客氣了。」連喝了三口,瞇著眼睛,慢慢地呼出一口氣,滿臉都是陶醉。

少昊看著阿珩,臉上雖沒什麼表情,可眼裡全是笑意,「可惜出來匆忙,忘記帶琴了。」

阿珩笑起來,「以樂伴酒固然滋味很好,不過我知道一樣比高士琴聲、美人歌舞更好的佐酒菜。」

「什麼?」

「故事。你嘗試過喝酒的時候聽故事嗎?經過一段疲憊的旅途後,拿一壺美酒,或坐在荒郊篝火旁。或宿在夜泊小舟上,一邊喝酒一邊聽那些偶遇旅人的故事,不管是神怪傳說,還是紅塵愛恨都會變得溫暖而有趣。」

少昊笑起來,被阿珩的話語觸動,眼中充滿了悠悠回憶,「兩千多年前,有一次我誤入極北之地,那個地方千里雪飄、萬里冰封、寒徹入骨,到了晚上,天上沒一顆星星,地上也沒有一點燈光,四野一片漆黑,我獨自一個人走著,心中突然湧起了奇怪的感覺,不是畏懼,而是……似乎整個天地只剩下了我一個,好像風雪永遠不會停,這樣的路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就在我踽踽獨行時,遠處有一點點光亮,我順著光亮過去,看見……」少昊看了眼阿珩,把已到嘴邊的名字吞了回去,「看見一個來獵冰狐的人躲在倉促搭建的冰屋子裡烤著火、喝著酒。獵人邀請我進去,我就坐在篝火旁,和他喝著最劣質的燒酒,聽他講述打獵的故事,後來每次別人問我『你喝過的最好的酒是什麼酒』,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想起那晚上的酒。」

阿珩笑說:「我喜歡你這個故事,值得我們大喝三杯。」她喝完三口酒後,把酒壺遞給少昊。

輪到阿珩開始講她的故事,「有一年,我去山下玩……」

漫天繁星下,少昊和阿珩並肩坐於大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喝著美味的雄滇酒,講述著一個又一個大荒各處的故事,少昊閱歷豐富,阿珩慧心獨具,有時候談笑,有時只靜靜看著星星,一夜時間竟是眨眼而過。

當清晨的陽光照亮他們的眉眼時,阿珩對著薄如蟬翼的第一縷朝陽微笑,難以相信居然和少昊聊了一晚上,可是真暢快淋漓。這麼多年來,少昊這個名字承載了她太多的期盼和擔擾,還不能讓別人知道,每一次別人提起時,都要裝作完全不在乎,而這麼多年後,所有的期盼和擔擾都終於化作了心底深處隱秘的安心。

少昊卻在明亮的朝陽中眼神沉了一沉,好似從夢中驚醒,微笑從眼中褪去,卻從唇角浮出。

他微笑著站起,「我們上路吧。」

阿珩凝視著他,覺得他好似完全不是昨夜飲酒談笑的那個男子。昨夜的少昊就像那江湖岸畔綠柳蔭裡相逢的不羈俠客,可飲酒可談笑可生死相酬,而朝陽裡的他像金玉輦道宮殿前走過的孤獨王者,有隱忍有冷漠有喜怒不顯。

阿珩默默追上了他,正要踏上玄鳥,少昊仰頭看著山峰,朗聲說道:「閣下在此大半夜。一直徘徊不去,請問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

是蚩尤?阿珩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個箭步就躥到了前面,不想從山林中走出的是雲桑。

阿珩失聲驚問:「你怎麼在這裡?」

雲桑微微一笑,「我有幾句話問少昊殿下,聽你們的故事聽得入迷,就沒忍心打擾。」

少昊疑惑地看著阿珩,阿珩忙說:「這位是神農國的大王姬雲桑。」

少昊笑著行禮,「請問王姬想要問什麼?」

雲桑回了一禮,卻遲遲沒有開口,十分為難的樣子。少昊說:「王姬放心,此事從你口出,從我耳入,離開這裡,我就會全部忘記。」

雲桑說:「父王很少讚美誰,卻對你和青陽讚賞備至,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所說的事情實在有些失禮。」

「王姬請講。」

「在玉山上時聽說諾奈被你關了起來,不知是為什麼。如果牽涉高辛國事,就當我沒問,可如果是私事,還請殿下告訴我,這裡面也許有些誤會,我可以澄清。」

少昊說:「實不相瞞,的確是私事。」

「啊——」阿珩吃驚地掩著嘴,看看雲桑,看看少昊。難道少昊知道了「軒轅王姬」和諾奈……

少昊說:「諾奈與我自小相識,因為儀容俊美,即使高辛禮儀森嚴,也擋不住熱情爛漫的少女們,可諾奈一直謹守禮儀,從未越矩。這些年,不知為何,諾奈突然性子大變,風流多情,若了不少非議。男女之情是私事,我本不該多管,但我們是好友,所以常旁敲側擊地提起,規勸他幾句,可不談還好,每次談過之後,他越發放縱。諾奈出身高辛四部的羲和部,有很多貴族都想把女兒嫁給他,有一次他喝醉酒後竟然糊里糊塗答應了一門親事。」

「什麼?他定親了?」雲桑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不僅僅是定親,婚期就在近日。聽說王姬博聞多識,想來應該知道高辛的婚配規矩很嚴,諾奈雖然是酒醉後的承諾,但婚姻大事不是兒戲,諾奈根本不能反悔,他日日抱著個酒瓶,醉死酒鄉,任由他們安排,甚至醉笑著勸我也早點成親,好好照顧妻子,但我看出他心裡並不願意娶對方,所以尋了個罪名,把他打入天牢,也算是先把婚事拖延下來。」

雲桑眼神恍惚,聲音乾澀,「那個女子是誰?」

「因為事關女子的名譽,越少人知道越好,實在不方便告訴王姬,請王姬見諒。

阿珩氣問:「怎麼可以這樣?諾奈糊塗,那家人更糊塗,怎麼能把諾奈的醉話當真?雲桑,我們現在就去高辛,和那家人把話說清楚!」

少昊看了阿珩一眼,沒有說話。雲桑對阿珩笑了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那家人不是糊塗,而是太精明!諾奈是羲和部的將軍,他們都敢『逼婚』,只怕那女子來歷不凡,不是常曦部,就是白虎部。」她又看著少昊說:「殿下拖延婚事只怕也不僅僅是因為看出諾奈心裡不願意。」

少昊微微而笑,沒有否認,「早就聽聞神農的大王姬蕙質蘭心、冰雪聰明,果真名不虛傳。」

「那殿下有把握嗎?」

「高辛的禮儀規矩是上萬年積累下來的力量,我實在沒有任何把握,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你們在說什麼?」阿珩明明聽到了他倆的對話,卻一句沒聽懂。

雲桑對少昊辭別,召喚坐騎白鵲來,笑握住阿珩的手,對少昊說:「我有點閨房私話和王姬說。」

少昊展手做了個請便的姿勢,主動迴避到一旁。

雲桑對阿珩說:「不用擔心我的事,回朝雲峰後,代我向王后娘娘問安。」

「姐姐……」阿珩擔心地看著雲桑。

雲桑心中苦不堪言,可她自小就習慣於用平靜掩飾悲傷,淡淡笑道:「我真的沒事。」她看少昊站在遠處,低聲說:「我和諾奈的事不要告訴少昊。」

「為什麼?你怕少昊……」

「不,少昊很好、非常好,可我就怕他對你而言太好了!你凡事多留心,有些話能不說就別說。要記住身在王族,很多事情想簡單也簡單不了。」

阿珩似懂非懂,愣了一愣,小聲問:「姐姐,蚩尤回神農了嗎?」

「不知道。當時心裡有事,沒有留意,這會你問,我倒是想起來了,蚩尤的性子說好聽點是淡然,說難聽點就是冷酷,萬事不關心,可昨天竟然反常地問了我好多關於你和少昊的事,什麼時候定親,感情如何。」雲桑盯著阿珩,「現在你又問蚩尤,你和蚩尤……怎麼回事?我竟然連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都不知道。」

阿珩歎氣,「說來話長,先前沒告訴姐姐,是怕你處罰他,以後我慢慢告訴你。」

「我處罰他?」雲桑哼了一聲,苦笑著說:「他那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性子,誰敢招惹他?他別折磨我就好了,」雲桑上了白鵲鳥,「我走了,日後再拷問你和那個魔頭的事情,我可告訴你,蚩尤是個惹不起的魔頭,你最好離他遠點。」對阿珩笑笑,冉冉升空。

「阿珩,我們也出發。」少昊微笑著請她坐到玄鳥背上,可那溫存卻疏離的微笑令他顯得十分遙遠,就像是天上的皓月,不管再明亮,都沒一絲熱度,阿珩覺得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一場錯覺,那個漫天繁星下,和她分享一壺酒,細語談笑一夜的少昊只是她的幻想。

阿珩和少昊一路沉默,凌晨時分,到了軒轅山下,少昊對阿珩說:「我沒有事先求見,不方便冒昧上山,就護送你到此。」

阿珩低聲說:「謝謝。」

少昊微笑說:「謝謝你的酒方子,下次有機會,請你喝我釀的雌滇酒。」他抬頭看了一眼山頂,「接你的侍從來了,後會有期。」說著話,玄鳥載著他離去。

雲輦停在阿珩身邊,侍女跪請王姬上車。

阿珩卻聽而不聞,一直仰頭望著天空,看見一襲白衣在火紅的朝霞中越去越遠,漸漸只剩下了一個白點,最後連那個白點也被漫天霞光淹沒,可他的山水風華依舊在眼前。

《曾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