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
左手支肘撐臉,黑大熊一陣傻笑。
「呵呵呵……」
換右手,他繼續傻笑。
「呼呼呼……」
再換手,他還是傻笑。
「夠了!」
終於,有人受不了了。
行經黑鏢局內門,白照松一腳踹向蹲在門口牆邊、不斷傻笑的傢伙。
「你打算要笑多久?早上你一踏入鏢局,至今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還笑不夠嗎?」
被踹了一腳,黑大熊總算稍微清醒了一點點,但也只是一點點。
「兩個多時辰?這麼說,現在是中午了?」
「中午啦!都準備要放飯了。」白照松回答。
「真的是中午了?」彷彿沒感受到那一踹的痛感,黑大熊再次問道。
「對,真的是中午了。怎麼了?」
「太好了。」黑大熊一躍而起,振臂歡呼,「再不到三個時辰,我就可以回家找水兒了。」
「什麼?」白照松差點暈倒,「你是說,你一大早打從上工一直到現在,淨想著這念頭?」
「不然還有別的可以想嗎?」
「你……」白照松氣到說不出話,突然發現自己這個黑鏢局的二當家太過寵溺大當家了。
寵溺?沒錯。自從黑大熊接掌鏢局以來,他這個副手兼好友便一肩挑下黑大熊完全不拿手,且避之唯恐不及的帳本和卷宗等公務。結果呢?就是造成黑大熊閒閒沒事想他的嬌妻,而自己卻還是像個笨蛋一樣忙得團團轉的局面。
這叫什麼?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管他的,反正白照松突然不爽到了極點。
他爽就沒事,可是一旦不爽嘛……
「大熊,都要放飯了,你就吃飽一點,」
「為什麼沒事叫我要吃飽一點?」黑大熊依舊樂陶陶的傻笑著,「沒吃飽也沒關係,回家要水兒晚飯加菜就成了。」
「是嗎?沒關係就好……」白照松對他露出非常猙獰的笑容。
黑大熊當然看見了,不過沒當一回事。
不再寵溺,白照松對他改探雷厲風行的手段,要他坐鎮中堂,處理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公務。
東一件,「大當家,城東的周記錢莊要進行商貨盤點,希望我們鏢局再加派人手過去。」
救……
西一件,「大當家,城西新開的末氏鏢局當家希望能夠前來拜訪,請問要如何回覆?」
救……救……
南又來了一件,「大當家……」
救命……
北也來了一件,「大當家……」
救命啊!是沒有看見大當家就要被這些公務淹沒了嗎?
當然,黑大熊只敢在心中大聲哀號,表面上依舊努力的維持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架式,直到最後一個人離開為止。
「嗚嗚嗚……」他這才敢趴在桌上,奄奄一息,完全不在乎被桌上的殘墨弄黑了臉。
稍晚……其實是入了夜後的很晚,黑大熊像是被去了半條命,腳步蹣跚的回家。
這說法是誇張了點,可是也相去不遠,至少他是這麼覺得的,也才領悟白照松那笑容有多猙獰。
一天也就罷了,兩天、三天、四天……十天後,黑大熊癱軟在床上。
水兒好不心疼,幫他擦臉。
「我快要累死了。」他奄奄一息的說。
「夫君辛苦了,我已經準備好熱水,可以沭浴了,淨身後會比較舒服。」
「等一下再洗,先讓我躺一躺。」黑大熊賴在床上,顯然對沐浴淨身的興趣,遠不如躺著被嬌妻伺候。「說真的,照松那傢伙真是好狠的心,突然把所有的東西扔過來給我看,堆得像一座小山高,害我看得眼花撩亂……」
水兒聆聽著他的抱怨,直到他好不容易打住話頭,才淡淡的開口,「那些卷宗、帳本真的很多嗎?」
「對呀!」
「之前只有二當家在管理嗎?」
「對呀!」
「所以二當家也如同夫君近日一樣,必須在黎明之前出門,半夜三更之後才能回家?」
「對呀……咦?」
「所以二當家一定也常常抱怨自己快累死了,也在夫君背後偷偷罵著「好狠的心」?」
「呃……」這下子黑大熊沒話好說。
字字輕柔,句句婉轉,水兒卻一針見血的指出他一直以來荼毒自己愛將兼好友的實情。
是啊!卷宗是白照松在處理的,帳本是白照松在管理的,內務的安排與人手調度也是白照松在安排的……這些都是黑大熊在這段忙到不像樣的日子裡,深切體悟到的道理。
但是他並沒有更進一步的思考到水兒所指出的盲點,他這個黑鏢局的當家似乎當得太過輕鬆,將所有繁瑣、討人厭的工作丟給白照松後,便自顧自的快活去了。
難怪白照松會被他當時的傻笑模樣激怒,決定要好生「教訓」他一番。
不過這麼說也不太對,處理卷宗、管理帳本也好,內務的安排和人手調度也罷,理當是他黑大熊這個當家的分內事啊!
心緒幾番轉折,黑大熊望向水兒,她卻以了然且溫柔的表情回睇。
啊!水兒瞭解他在想些什麼。
黑大熊生平第一次如此窘迫,卻又忍不住尋求對方的理解。
「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荼毒照松的。」
「我知道。」
「而且我是真的不擅長鏢局的紙頭工作或人手調度的處理工作。」
「我知道。」
「還有……」黑大熊坐起身,撓了撓頭髮,謙虛的問。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補償照松比較好?」
水兒深深的凝視著他,若有所思。
天底下能坦然認錯的男人有幾個?能將請教女子視為平常事的男人又有幾個?
她又怎麼能不對這個男人愛戀愈來愈深?
微微一笑,她小嘴輕啟,「我是有幾個想法……」
***
「咦?請新的帳房?」白照松好不驚詫的重複黑大熊的話。
「對呀!」黑大熊挺不好意思的補充說明,「這些年來是我疏忽了,居然一直偏勞你管帳,你一定覺得很累、很煩重吧?」
白照松點了下頭,「是不輕鬆,如果你請帳房入鏢局管帳也未嘗不可。」
「不過請了帳房入鏢局,還是得麻煩你在一旁監督,這樣我才放心,可以嗎?還有,以後每天我負責一半一般性質的卷宗,遇有重大事件時,我們再一起商討,作決定吧!」
「可以……」這下子白照松不只是驚詫,而是目瞪口呆了。
「此外,往後鏢局若收到任何喪喜宴請的帖子,一定讓我知道,好讓我準備應酬赴宴……」黑大熊頓住,莫名其妙的看著白照松的突兀舉止。「你幹嘛把手貼到我的額頭上?」
「奇怪,沒發燒啊!」白照松一本正經的說,縮回手,「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注意起鏢局裡的事?」
黑大熊好半響才會意,不滿的叫道:「我已經知道自己以前錯了,不該荼毒你,現在想要補救嘛!」
「知錯能改是很好的事,但這是你自己想通的嗎?」
「不,是水兒提醒我的。」
「果然啊……」白照松其實已經猜到幾分。
沉吟片刻,他慢慢的露出笑容,感慨萬千的拍了拍黑大熊的肩膀。
「說真的,本來你一開始告訴我想娶一個帶著孩子的破相娘子時,我還暗暗的懷疑你的眼光,但是現在我終於明白自己錯了,不應該以外貌及身家取人,而是更應該看清楚對方的性情和內涵……」若有所思的頓住,眼見黑大熊似乎被他一番繞來繞去的言語弄得暈頭轉向,當下微微一笑,單刀直入的開口,「總之,就是你的眼光很好,娶到一個好妻子。」
黑大熊終於聽懂了,整個人抖爽起來,不倫不類的自我讚美,「那當然,我的眼光很好,水兒是最好的。」
看著突然成熟懂事不少的黑大熊,虛長好幾歲的白照松還真有種老懷寬慰的感慨。
不能說黑大熊是個失職的黑鏢局當家,而是他不曾有過這份自覺。
原本黑鏢局是由黑大虎當家,黑大熊只負責押鏢,及至兄長猝逝,他臨時接掌鏢局,魯直坦率的個性,再加上沒人主動提醒他應有的責任,他也根本沒想到那麼多,以為只要把自己負責的押鏢任務做好,鏢局內的運轉便會照常良好,在這種情況下,白照松便一肩擔下所有的內務。
只是人的耐性也是有限度的,白照松本來以為自己會任勞任怨的做一輩子,沒想到因為黑大熊幾句話而破功,也才發現自己其實暗中對他那不識世事的態度不滿,而且在發過脾氣、暗整他後更有些後悔及擔心,以為兩人的交情會就此結束。
所以當黑大熊主動向他示好,表達善意,又不諱言的說是他的妻子提醒他時,白照松在恍然大悟之餘,更以嶄新的眼光看待黑大熊。
啊!這些日子以來,他總是為了黑鏢局忙得團團轉,現在終於可以輕鬆一下了。
「請新的帳房這個主意很好,你肯分擔卷宗的紙頭工作更好,不過更好的是你願意應酬赴宴……那麼,明晚的王家員外壽宴就讓你去吧!」
沒錯,鏢局的內務百百種,白照松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一種,既然黑大熊都開口了,他也就很快樂的順水推舟。
「啊?應酬喔……」相較於白照松的喜形於色,黑大熊可就面有難色了。
***
如果說白照松只是不喜歡應酬赴宴,那麼黑大熊可以說是窮於應付。
他就是不懂,為什麼在應酬的時候,酒菜擺在眼前,不能馬上吃掉就算了,還得和人東家長、西家短,表面上笑著,私底下卻又是另一副嘴臉?這樣究竟好玩在哪裡?他真不明白。
「你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吃晚餐的時候,聆聽黑大熊的抱怨,水兒只得頻頻安撫道:「應酬本來就不是以品嚐美食為主的場合,不然等你從王家員外壽宴回來,我再煮宵夜陪你一起吃。」
「那我要吃紅燒肉和鹹粥……不對,重點不是這個。」
「那重點是?」
「重點是……」黑大熊突然語塞,煩躁得想大發脾氣卻又悶了,悻悻然放下碗筷,起身離開。
「叔叔?」孩子們有點慌張的看著他的背影,又一齊轉頭看向水兒,「嬸嬸?」
「不用擔心,小狼,你顧好弟弟妹妹,我去把你叔叔帶回來,他還沒吃完飯呢!」水兒倒是從容得很。
別人或許只看得出黑大熊的煩躁,她卻看出更多。
步出飯廳,像是有著心靈間的呼應,水兒不假思索的走向大門。
果然,黑大熊倚著門框,抱胸而立。
水兒走向前,靜靜的立在一旁,直到他放開雙臂,朝她伸出一隻手。
露出撫慰的笑容,她將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你不喜歡,甚至是害怕應酬,是吧?」
對,這就是她直覺發現的黑大熊的大秘密。
「被你發現了……」黑大熊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對他而言,應酬可真是痛苦難當的苦差事,酒不能想喝就喝,不想喝還拒絕不了,不然會被說不給面子,別人找他攀談,又不知道說些一什麼才好,悶在那裡又很失禮,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總之,要他出席應酬的場合,倒不如接下一趟押鏢,還來得簡單輕鬆。
水兒好氣又好笑,但是又能責備他什麼?只得靜靜的陪著他,在屋外站了好一會兒。
夜風有些涼,她卻一點都不覺得冷,被男人的大掌握住的小手不斷的散發暖熱,蔓延全身,她覺得溫暖又安全。
她,正被這個男人保護著。
其實仔細的回想,打從他們認識開始,黑大熊不就一直在保護著她,甚至愛屋及烏,也呵護小魚兒?
她暈倒,他不但為她請大夫診治,還出錢請她照顧黑小狼與雙生子,間接解決她拮据的困境。
她一身的傷痕,也是他以堅定熱烈的擁抱化解她的自卑感,現在儘管她外出時仍敞頭纏布巾的打扮,但是在屋內便完全的自在,以袒露的真正容貌微笑,因為知道這屋裡的人不會恥笑或害怕她,因為她與他們是一家人。
他給了她一個家。
那麼她又能給他些什麼?或者幫忙他些什麼?
「夫君,我明晚陪你去拜壽。」
「喔,好……等一下,你說什麼?」黑大熊轉頭,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我明晚陪你去拜壽。」微微一笑,她又說了一遍,心下愈發篤定,明白自己所作的決定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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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爺,恭喜您六十大壽,願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呵呵……黑賢侄有禮了。」一番禮尚往來的寒暄後,白髮如雪、歷練精明的王家員外開口,「今晚能邀請到黑賢侄夫婦,真是小老兒的榮幸,請入席吧!」
「謝過王老爺。」黑大熊簡單又不失禮的作揖、隨即攜著水兒入壽宴酒席。
來賓很多,熱絡寒暄交談的話語聲此起彼落。不少人攜眷出席,幾個夫人也很慣常的相互寒暄。
相較之下,他們這一對倒是新鮮臉孔了。黑大熊不用說,眾人都知道這位黑鏢局當家是鮮少應酬赴宴的,而伴在他身旁,臉蒙面紗的小女子,應該就是成親後尚未公開露過面的黑夫人。
這時,有人過來寒暄了。
「黑當家,好久不見。」
黑大熊察覺水兒輕扯了下他的衣袖,表示要他以尊長禮相符。
「馬爺,您好。」
「你好,黑當家。」
這回是輕扯兩下,表示是平輩禮相待。
「駱當家好。」
「黑當家安好。」
「楊大爺安好。」
嘩!敢情黑大熊是吃錯藥了?他向來不是直來直往,口頭沒大沒小?何時變得如此知禮有分寸了?
菜餚陸續上桌,有人開始敬巡酒。
「黑當家,我敬你一杯。」
「謝謝朱當家。」這個人算是生意上的競爭對手,黑大熊不怎麼想接受他們做們,於世按照水兒事先指導過的,端杯沾唇,意思意思即可,但又不失禮,得罪對方,
這人沒看成好戲,幸悻然閃開。
「黑當家,讓我敬你一杯。」
接下來這個人與黑鏢局有合作關係,彼此印象也不錯,黑大熊還是按照水兒事先指導過的,露出大大的笑容,舉杯一乾而盡。
對方為了他的捧場,非常滿意。
「喔!士隔三日,令人刮目相看啊!」
一場壽宴下來,黑大熊可「紅」了。
他也興奮、神氣得不得了,返家途中,再三的追問。
「你看見了沒有?水兒,我表現得好不好?」
「你表現得很好,夫君,沒人比得上你的風采。」水兒溫柔的回應。她是情人眼中出英雄,大熊也會變美男。
當然啦!黑大熊並沒有真的變成美男,可是特定送他的喜喪紅白帖暴增,不少人都想看看這個「士隔三日,令人刮目相看」的黑大熊。
於是黑大熊夫婦的應酬生活登時忙碌起來,連帶的白照松夫婦亦然,因為當黑大熊夫婦要應酬赴宴時,便會把黑小狼幾個孩子送到自家,請他們照顧,方能無後顧之憂。
「但這不是長久之計。」馬車裡,水兒認真的告訴黑大熊,「總不能一直勞煩白大哥他們替我們照顧孩子。」
「我也希望應酬可以減少一點。」黑大熊也有些埋怨,「我巴不得每天都可以留在家裡吃晚飯,好想念你煮的紅燒肉。」
「再忍耐一下嘛!」水兒也知道,他對這連續不斷的應酬煩不勝煩,卻又不得不忍耐。「再過一陣子,請帖便會少一點了。」
換句話說,等他們被人「欣賞」夠了,也就是重獲清靜的時候。
原來現在不只黑大熊是被人「欣賞」的目標,連水兒也是。
矯嬌小小,柔柔弱弱,又時時臉蒙面紗,伴在高大粗獷的黑大熊身邊的水兒,少言文靜。但是一開口,那低音婉轉的說話姿態格外引人側目,讓人洗耳恭聽,久了,令人不知不覺的想更加親近,不少夫人小姐已經將水兒視為談心的對象。
是故,他們成為近來爭相邀請的炙手可熱的對象。
「總之,我剛剛想說的是,孩子們不能每次都麻煩白大哥他們照顧,或許我們應該再找人來幫忙照顧孩子們。」
黑大熊本來想說聲「不必」,但是轉念又想到,水兒獨自照顧四個孩子已嫌吃力,現在還得陪他應酬赴宴,更兼打理全部的家事……
嗚哇!他竟然在荼毒水兒而不自知。
他當下就改口,「好好好,沒問題,我馬上就請一個……不,兩個?三個人……不,更多的人手來幫你照顧孩子們吧!除了照顧孩子們,還要幫你煮飯、打掃、洗衣……」
「那我要做什麼?閒著撲蝶兒?」水兒好笑的反問,「不用請那麼多人,夫君,但是我萬分感謝你想疼寵我的心意。」
「真的不用嗎?家裡有這個錢,請得起。」
「對,真的不用。夫君,這件事我們回家再商量好嗎?」馬車已抵達,他們眼前還有一場商宴要參加呢!
「噢,好吧!」黑大熊嘴巴如是應道:心裡卻已經打定主意,回頭要請一班丫頭老媽子長工園丁供她使喚。
說也奇怪,當他在腦海中想像水兒站在眾人的面前使喚時,竟無半分突兀的感覺,只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好像水兒偕同他出席宴會,展現出來的優雅大方,又不失嫺靜柔美的態度,宛如她天生便是個出身名門大戶的千金淑嬡。
水兒在淪落妓院之前,究竟是何方人士?
這令人有些不安的念頭,讓黑大熊的腳步頓住。
「怎麼了?」水兒察覺到他的異樣,柔情萬千、關懷備至的看著他。
「沒事。」被她這麼一看,他的心緒瞬間重新安定,不安的念頭消失無縱。
呵,不管她以前是誰,即便是個花娘也好,是個公主也罷,現在她是他黑大熊的妻子,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