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輛玄黑馬車載著李皓見過的煤鐵王劉武,直入長安城西的曹親王府。
「曹親王。」
曹親王一接到劉武來信,早排開一切瑣事坐書齋等候。一見他來,忙要一旁傭人退下。
劉武一落坐,曹親王馬上問:「武弟,你在信裡說有急事要說,該不會是舉兵之事有了阻礙?」
「是也不是。」劉武一臉神秘地要曹親王附耳過來。「不知親王可曾聽過『竹林聖女』?」
曹親王點頭。「怎了?」
「昨兒我安排的眼線送來消息,說皇上前些日子帶著他寵幸的武才人到座山裡探視『聖女』,我這才想到,先前承干太子舉兵失利,我猜——全是因那『竹林聖女』從中作梗。」
曹親王雙眼瞪大。「那個『竹林聖女』,真有這等本事?」
劉武點頭,小聲轉述武才人當時的驚嚇與讚佩。
曹親王臉色一沉。「你是說,她可能已經知道我們的事?」
「凡事只怕萬一。」
沒錯。曹親王心裡浮現承干太子舉兵失敗,慘遭流放的下場。「你想怎麼做?」
劉武做了一個手勢,殺!
「問題是找誰去?」劉武接著道:「據說皇上在聖女身邊安排了不少高手護衛,一個不注意,咱們可是前功盡棄。」
曹親王起身踱步,劉武瞧其背影,小聲獻計。「師兄,您上回說小王爺功夫堪稱絕頂——」
曹親王倏地停步。「你要皓兒送險?」
「是想不出更好人選。」劉武湊到曹親王耳邊低薯:「若小王爺功夫確實了得,他只消潛進聖女閨房,趁夜——」他做了一個抹脖子舉動。「這樣一來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會想到我們頭上。」
「不成。」曹親王揚手。「皓兒是我們李家命脈,不容些許差錯——這樣吧,找尋高手由我安排,不會叫你失望。」
「是。」劉武抱拳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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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兩道墨黑身影同乘一匹駿馬,方向卻不同昨日,直奔山腳下屋舍。李皓方才見望雪時說了,要帶她去看一個東西。
「到了。」李皓勒馬抱下望雪,不見五指的密林什麼東西也見不著,望雪看了一陣正想發問,李皓已從腰帶取出火折,「嚓」地點亮。「燈籠。」
望雪遞過。紅艷燭火一亮起,李皓即抱著她往上一蹬,穩穩停在一株大樹上。
「要看什麼?」
「樹。」李皓拎高燈籠要她仔細看。「看見樹上的絲帶沒?這樹有個傳說,只要有情人一塊在樹上繫條帶子,上面寫下兩人的名字,這樣就能終成眷屬,永不分離。」
李皓全都準備好了。
「你瞧。」他自懷中取出一條絲帶,望雪拿過一看,發現帶上兩端各繡上「皓」與「雪」字。「我怕寫字被雨淋就沒了,特意請人繡字。」
望雪挲著那浮凸的「皓」,小聲問:「您真相信這種事?」
「早先我也不信這世上有人能看見過去未來,」他低頭瞟她。「但遇上你,我才知世上無奇不有,我,是寧可信其有。」
他拉她手與她各執一端,兩人同心將絲帶緊密繫在枝幹上。
望雪看著夜風中飄飄吹拂的絲帶,雙手合十默禱。
在樹上繫絲帶就能終成眷屬——這事聽來的確有那麼幾分荒謬,但就像他說的,寧可信其有——
李皓朗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不!」她急忙掩住他嘴。「不許你說出那個字。」
李皓拂開她手,一睨。「傻瓜,就算我不說,時間到了還不是得走?!」
「但我就是不要聽什麼同年同月……」
見她負氣表情,他輕碰她臉頰,暈黃燭光更襯出他眼裡的憂傷。「人無心既死,菜無心可活,你真以為你走了我還能一個人獨活?你要我在心裡揣著每一個有你的回憶,但我的手、我的嘴卻再也碰不到你,你以為我忍受得了?」
「不要說這種話。」她用力搖頭。「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小王爺,這世上應該還有很多值得你留戀的事,除了我之外。」
「比如說?」
「你爹娘啊,還有曹親王府上下、你外頭認識的人吶——對了,你不是還有另個身份?古玩布疋生意您也經營得極好——」
她指的是她在他身上看見的「過去」。他淡淡一笑。
「那你看見我開心了嗎?」
他這麼一反問,望雪沒法說話。
「與友人交際,經營生意全都只是我用來轉移目標的手段,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生在尋常百姓人家,說不定我會更快意自得,至少我還保有飛黃騰達、進士及第這兩個目標。」
她明白他意思,一般百姓得費上十幾二十年努力才能到達的高位,他卻輕易到手,不是他故意虛度人生,而是動彈不得。
「為難你了。」望雪心疼地輕撫他臉。
「傻瓜,我早說過你不必為我心疼!我夠幸福的了!」
他一摟望雪腰肢帶她下樹,兩人再次上馬馳回山下屋宅。
兩人同坐床上,李皓一邊親吻她唇辦一邊喃喃:「每個夜是我最快樂,也是我最痛苦的時候。快樂是能見到你,痛苦是不能留下你。」
「噓。」她輕按住他嘴。「別再把時間耗費在哀愁上,每天天一暗下我開始提醒自己,跟你見面的時光,我一分一秒都不想錯過。」
「我明白了。」他親親她指頭。「今後我不會再說喪氣話了。」
「你可以說。」她嬌媚一笑。「但我同時也會努力,把你腦中那些憂緒一道抹去——」她主動脫去他身上黑袍。「我記得我曾見過一個姑娘這麼做——」她伸出香舌輕舔他赤裸胸膛。「而你很喜歡。」
「這個你也知道?!」李皓呼吸一下變得急促而亂。
「當然!」望雪嫣然一笑。
李皓笑。果真如她所言,一下教他忘了憂愁。
「你還在我腦子裡看見了什麼?」他摟近她身子在她耳邊低語。「我總得要確認你看的對不對?」
「我才不可能出錯!」望雪嬌嗔。
李皓大樂,但仍堅持要她吐露。「快說!」
她咬咬嘴唇,半晌才囁嚅地回答:「就還看見——一個姑娘——她嘴——那個——」
「為什麼這麼小聲說話?」李皓學她壓低聲音。「我們身邊明明沒有別人。」
討厭!愛取笑她!她搥他胸膛。
李皓親親她熱紅臉龐,問:「想不想試試?」
「你是說——?!」她瞪大眼。
李皓淘氣一笑,轉眼將她抱進澡間。望雪嗅到一股花香,回頭一看,發現水氣氤氳的泉湯裡擱著紅的黃的白的花瓣,她一臉驚喜。
「好漂亮……」
「我聽說洗沐時將牡丹銀桂香花一塊泡在水裡,可以讓姑娘肌膚變得更美——來,小心走。」
他動手脫去她身上衣物,然後牽著她一塊坐入白濁的泉湯中。花香伴著熱氣沁人心脾,望雪掬起一捧水淋在李皓背上。
「你每次都把人家弄得好累——」她半羞半嗔地抱怨。
「抱怨我——那好,從明兒開始就都不碰你,這樣你就不累了。」李皓故意說道。
果不其然,她當真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逗你的!」他呵呵笑地執起她手親吻。「不過說真的,我本來就打算從明晚開始帶你到處晃晃,難得你有機會出來。」
她一搥他胸。「嚇我一跳,我剛還以為你生氣了。」
「千氣萬氣,也不可能生你的氣。」李皓邊說,邊取來木梳幫她梳頭,「對了,一直忘了問你,你跟你嵐姊姊問清楚了?」
「沒機會。」她搖頭。「雖說每天我都得跟嵐姊姊學習覲見皇上的規矩,但總管嬤嬤還有傭人他們盯得死緊,我又沒法三言兩語說清……」
李皓取來銀簪綴在她頭上,扳過她身子。「我明晚帶你去見她。」
對了,她都忘了還有這法子!「所以說我得事先知會嵐姊姊一聲?」
李皓微笑。「對,記得提醒她把窗門打開。」
望雪頭一點。「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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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夜,李皓帶著望雪闖入柳青嵐香閨。白日柳青嵐聽望雪悄聲說她夜裡會帶人來見她,還真嚇了一跳。可好奇難敵驚訝,伺候的婢女一走,她便依著望雪吩咐,悄悄將窗門打開。
柳青嵐驚奇地看著兩人,堅定立在望雪身後的蒙面黑影,一瞧就知他是男人,而望雪身上也披著她從沒見過的黑斗篷——柳青嵐眸子一轉,一想就知兩人關係。
柳青嵐看著望雪問:「這位公於是?」
「抱歉不能對你吐實。」李皓打岔。「今天我帶望雪過來,是有要緊事商量。」他輕碰望雪手肘要她接話。
「是這樣的,」望雪將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我知道嵐姊姊雙親仍在,應該也很期待卸任後與家人團聚,所以——」
柳青嵐一看李皓。「所以你才請這位公子替我想了辦法,要助我逃離大宅?」
「不能算是逃。」李皓坦承。「皇上耳目不是那麼簡單可以逃過,我想的辦法是,詐死。」
望雪與柳青嵐同時說話:「詐死?」
李皓解釋。「有一味毒藥服下症狀與死掉相若,我猜你們總管嬤嬤不可能辦上什麼風光厚葬,只會要人草草掩埋,到時我再要人把棺木掘起,餵你服下解毒劑,約莫調養三日,就能送你回你爹娘身邊。」
望雪一聽法子竟是這麼的可怕,還得被當成死人埋在墓穴裡?!「萬一,會不會服了藥卻再也醒不過來?」
「當然有其險度,賣藥的郎中也沒辦法肯定會不會有問題——但我是覺得與其被迫吞下毒藥,倒不如試它一次,至少有五成機會。J
「五成?!」望雪表情為難。「感覺好危險?」
聽見望雪喃喃,柳青嵐笑了。「別怪他,這位公子已經盡力了,」她再看李皓。「我猜那法子本是為望雪而想?」
她猜對了,李皓點頭。「但一聽機率只有五成,我放棄了。」
想也知道李皓絕不可能讓望雪去冒這五成危險,但放在柳青嵐身上,卻成了莫大轉機。
「你這麼說要嵐姊姊怎麼答應!」望雪腳尖一跺。
「不,他這麼說我反倒安心。」柳青嵐溫婉一笑。李皓做法的確合乎常理,為一個陌生女子所能付出的,五成已是極限。「但不用麻煩了,我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想回我家人身邊。」
這怎麼可能?!望雪一臉驚訝。
柳青嵐歎口氣坐下。「我說我累了並不是場面話,是真的,要不是我沒有勇氣自盡,我也不會苟活至今。」
立於她身後的望雪與李皓互瞧一眼,望雪忍不住走來柳青嵐面前。「但我看見的並不是這樣?」
柳青嵐憐愛地看著望雪。「你看到的那些是假的,是我騙你的。」
她不說望雪當真不曉得,原來每個聖女雖然都擁有窺知人過去未來的能力,但細節部分還是有點不同。柳青嵐還具有誤導能力,她有辦法隔開她腦中思緒,藉以隱藏她心頭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的秘密是,她生命中也曾出現一個男子,踏著夜色闖入她香閨,不但奪走了她的人,也奪走了她的心。
「你不覺得我見你倆同時出現,而不覺驚訝的反應很奇怪?」柳青嵐反問望雪。
李皓接話:「相似情況你也有過?」
柳青嵐一笑。「這位公子真聰明,一下就讓您猜中答案。」
望雪一喜。「那他人呢?」
望雪滿心以為她可以尋求那位公子幫助,力勸嵐姊姊大膽一試,想不到柳青嵐的答案卻是——
「不用指望他了,當年他沒有勇氣留在我身邊,現在更不可能。」
怎麼會?!望雪笑容頓失。
那個偷了心又悄悄離去的神秘男子,正是柳青嵐心灰意冷的重要關鍵。「是我傻,我明明看得見他的未來,也明明知道將來伴在他身邊的女子不可能是我,我還是想與命運搏一搏,我以為只要我努力,就能改變我與他的未來——」
「對不起——」望雪懊惱地垂下臉。她不曉得嵐姊姊還背負這麼一段傷心往事,卻還傻愣愣帶著李皓來見她。
柳青嵐搖搖頭,她知道望雪是真的擔心她,不忍心見她死去。「我想這就是老天爺厚待你的原因,你跟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我完全不同,」柳青嵐朝李皓方向一瞟。「你的選擇是對的,這位公子的確能帶給你幸福。」
李皓插嘴:「你是說——」
「對,」柳青嵐點頭。「你們倆會在一起,只是過程會有些辛苦,我頭回觸碰到望雪,就在她身上看見大火與嬰孩。」
望雪驚訝抽氣。她會有十六爺的孩子?!
「能否請你看得更仔細一點?」李皓拉著望雪向前,柳青嵐不囉嗦,手搭著望雪手心感覺,最後搖頭。「我還是只能看見大火與嬰孩——要不要,換十六爺試試?」
就知瞞不了她。李皓不再遮掩,大方將掩嘴黑巾扯下。「麻煩你。」
柳青嵐將手壓上,突然她眉頭一皺。
望雪心頭一跳。「怎麼了?」
「我看見打鬥的黑影、鮮血,還有一個男人。」
李皓與望雪互看一眼,李皓追問:「能看清楚他長相嗎?」
「是個濃眉黑胡、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
濃眉黑胡?!李皓腦中浮現劉武面容。
柳青嵐低叫:「對,就是他。」
望雪見李皓眉頭蹙緊,忍不住問:「你認識?」
李皓點頭。「我爹師弟,據說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煤鐵王。」
「但你的未來怎麼會跟他扯上關係?」望雪喃喃自語。「還有血,嵐姊姊,你剛說的鮮血是怎麼回事?」
「這我就不清楚。」柳青嵐滿臉抱歉。「我只能提醒你們,接下來的路很不安穩,你們一個不小心極有可能送命。」
「我知道了,」李皓點頭。「我今後會特別留心。」
「對了!」望雪突然插話。「我還有一事想不透,既然嵐姊姊神通仍在,為什麼皇上還要替換我上來?」
「因為我看不見皇上的未來。」柳青嵐苦笑。「不瞞你說,我告訴皇上許多事都是靠著其他人腦裡所思拼湊,或許真是出了差錯,正好又有你繼任——」
說來說去,還都是因為她的緣故!望雪垮下臉來。
「別這麼想。」柳青嵐安慰道:「其實我也一直過得提心吊膽,你接了我工作,我反而覺得輕鬆。」
但是——
「回去吧,我累了。」柳青嵐下逐客令。
望雪一聽忙搖頭。「還有您的事沒說定……」
不待她說完,柳青嵐突然拉住她手,就這麼眨眼,無數秘密毫無遮掩地衝進望雪心裡,只見她瞬間瞪大眼睛。
「你懂了吧?」柳青嵐酸澀一笑,後轉向李皓。「送她回去吧。」
失魂落魄的望雪被李皓帶回房間,小臀一觸到床沿她眼淚同時落下。李皓嚇一跳。
「望雪?」他擔憂地看著她發白的臉色。「你還好吧?」
「皓——」望雪抽噎地撲向李皓懷抱。「我做錯事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嵐姊姊會說她很累,說她不想再與命運搏鬥,她……」
「被徹底傷了心了?」李皓接話。她抬起淚顏看他。
「你怎麼知道?」
「多少看得出來。」趁望雪與柳青嵐交談,李皓一直在觀察柳青嵐。「她外表雖然還年輕,可她的雙眼卻顯得老而疲倦,那是受過傷、徹底絕望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我覺得好抱歉……」一陣難過湧上望雪心頭,她再度淚如兩下。「我太有勇無謀,自恃一番好意莽撞行事,全沒想到我的舉動,或許會害嵐姊姊更傷心……」
「怎麼能怪你!」李皓捧起她臉親吻。「你只是盡你所能想要幫助她,我猜想她聽見你說要救她,她應該很開心,否則她方才也不會主動提及我們未來——」
望雪知道李皓說的是對的,但柳青嵐傳遞到她心裡的傷痛是那麼大,教她實在沒法原諒自己。
「而我也在想,她之所以不接受我們幫助,或許,是還希望她喜歡的那位公子會突然想起她、趕過來救她?」
「全被你猜中,」一臉淚的望雪頻頻點頭。「嵐姊姊確實還對那位公子抱著希望,如果他願意過來一會兒,我確定嵐姊姊一定肯放手一搏——」
「但是?」
這就是望雪難過的原因,她捂著臉哭道:「但是我只看見墓碑,跟一個白衣公子哀傷的背影。」
喚言之,柳青嵐心頭一簇希望,最後仍舊不會實現。
「嵐姊姊是那麼好的人,我真的不想,不想看見她變成那個樣子——」
李皓抱著壓抑哭聲的她,陪她一道面對她頭回感知的幻滅與絕望。如果可以,他自然願意替她擋去人世所有的醜惡與傷心——他憐惜地擁緊望雪,在她發頂印上一個又一個吻。
只可惜醜惡與痛苦就像歡愉與快樂,是人們永遠無法以意志阻擋,或揀擇的必經之路。他除了陪伴,莫可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