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門關上。」
龍焱早一步進到棗兒房裡,她進了房,便見一抹黑影坐在桌前,神色平靜。
棗兒縮著脖子照辦,等蹭來龍焱面前,她又聽見他說——
「脫掉上衣。」
「龍、龍爺……」棗兒嚇得,乒乒乓乓連退了幾步。
瞧這傢伙的表情,龍焱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想幹麼?」說著,他朝桌上一拍提醒。
棗兒望去,只見桌上擺了只瓷瓶,還有利剪跟乾淨的白布條。
「剛才事情我弄清楚了,跟公子同行的客倌過來跟我坦承是他主子淘氣,還交代了銀兩,說要讓你看傷。」
他邊解釋邊打開瓷瓶,可一瞧見石草依舊捂胸不肯寬衣,眉間一下擰緊。「你還杵著幹麼?」
棗兒連連搖頭。「我沒事,龍爺不必管我,我沒關係。」
什麼沒事?龍焱手一伸猛地將她拉來,她右臂一動,就扯痛了右胸上的傷口。疼得她齜牙咧嘴,可就不敢叫喊。
她無論如何一定要忍下啊!棗兒一想到她脫了衣,她是姑娘的事情,就會馬上揭穿了……
「還說沒事,這是沒事人會有的表情?」
「不不,石草不敢麻煩龍爺,石草可以自己處理……」
龍焱動了火氣,他可是出自一番好心!
「囉嗦什麼,我叫你脫就脫……」見這傢伙扭捏不依,龍焱索性自個兒動手。
石草左閃右躲,一個不注意,龍焱抓住他衣襟用力一扯,「嘶」地一聲,只見他身上布衣被自己扯裂了一角,龍焱瞪大眼,不敢相信自己瞧見什麼——
石草身上,怎麼會穿著姑娘的抹胸?
「不要!」棗兒立刻拉攏衣襟,驚惶地縮進牆角。
他瞧見了嗎?被龍爺看見了嗎?
「你……」不敢置信地龍焱先是看著牆邊的陶甕,再一望瞪著縮成一團的石草。「你是女的?」
「對不起!」一聲啜泣,棗兒噗咚跪下磕頭。「龍爺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要騙您,我……」
「你真的是女人?」龍焱打斷她話,一個箭步將她抓抵在門板上。
棗兒來不及抵抗,破了個口子的衣袖,就這麼軟軟垂掛在她右臂上,露出底下紅艷的燙傷,還有半截抹胸。
她真的是女人!龍焱震驚地鬆開她脖子,搖著頭後退。
怎樣也沒想到他又一次上了女人的當,又一次被女人欺騙!
「黃保杜!」龍焱一個箭步打開門,衝著長廊大叫黃老爹全名。「外頭誰,馬上把黃保杜給我叫來!」
「不不不……」一聽黃老爹名兒棗兒就急了,忙又跪下蹭到龍焱面前。「求龍爺不要怪罪黃老爹,黃老爹是無辜的,他是被我逼的……」
龍焱倏地將門關上,不可置信地吼著:「你是說你是姑娘的事他知道?黃保杜明知道你是女人,他還介紹你進『一條龍』?」
「是,但黃老爹真的是被迫的,他是看我跟我爹可憐,他不忍心見我們沒銀子過年,拗不過我們哀求才不得不幫忙,他……」
「多虧我這麼相信你!」龍焱瞪著棗兒兀自發火。這要他面子往哪兒擺!他一想到他竟然這麼眼瞎,一個黃花大閨女在自己跟前工作了那麼久,他沒發現就算,竟還蠢到收她為徒!
他心頭一火,就連擺一旁的木凳也讓他看不順眼,腳一提踹飛了它。
棗兒瞅著崩了只椅腳的凳,終於理解為何外邊人會說他脾氣不好。
但那不是他的錯,要不是她先騙人,他哪會生那麼大的氣。她捂著臉嚶嚶啜泣。
乒乒乓乓間,剛才還在揉面的黃老爹被人火速帶進龍焱的跨院,一知道房裡關著誰跟誰,黃老爹嚇得一臉白。
他最擔心的事該不會發生了?棗兒是女娃的事被揭穿了?
「龍爺,我是保杜……」黃老爹啞著聲音喚。
聽見黃老爹聲音,龍焱突然抓起掛在牆上的粗布短衫,朝棗兒身上一扔。
「身子捂好。」他雖氣,但可還沒忘男女之別。
見她七手八腳將衣裳披好,他才揚聲喚:「你進來。」
「龍爺……」黃老爹抖著身子,一瞟跪在地上的棗兒,便知大事不妙。
棗兒啊棗兒,你可真害慘我了!黃老爹又是怨又是氣。
龍焱厲色質問:「我三申五令說過,不許女人進我灶房!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帶她進來,說清楚,你有何居心?!」
「沒有,真的,小的沒有什麼居心。」黃老爹腿一軟跪下,每說一句就磕了個響頭。「龍爺聽小的解釋,小的當初只是看他們可憐,想說讓這丫頭進來替工幾天,我也不曉得她會自作主張答應搬進來莊裡……」
棗兒也在一旁幫腔。「對,黃老爹說得沒錯,全是我的不對……」
「這兒沒你說話的分!」龍焱一瞪。「你說,你明知故犯,你現要我怎麼處置?」
「小的、小的……」黃老爹接不出話,他知道自己該自請辭工以示負責,可一想到家裡妻子孩子四張嘴,他又連連磕頭。「小的求龍爺,求您網開一面,再賞小的一家一口飯吃……」
一瞧黃老爹模樣,棗兒跟著哭了。「龍爺,棗兒也求您,您要罰全罰我,不要怪黃老爹,他是無辜的……」
龍焱眼朝棗兒一掃。說真話,他真恨不得一把抓起這傢伙,直接丟到「一條龍」門外——就跟當年他轟他親娘出莊一樣,再也不許她靠近「一條龍」。
可到嘴的狠話,卻在瞥見她眼淚汪汪的小臉時,倏地嚥下。
一個聲音在他腦中幽幽提醒,雖然她騙了他,可平心論,她在「一條龍」幾個月時間,確實幫了他不少忙。這丫頭跟他那個只會偷錢、暗地私通外人的娘不太一樣,至少她這幾個月的認真負責,還有她對她爹的孝順,不是隨便佯裝出來的。
龍焱深吸口氣,硬是壓下怒火。「我給你半個時辰,你馬上給我收拾東西滾出去,半個時辰一過你若還在莊裡逗留,休怪我不客氣。」
聽見這話,棗兒淚如雨下。
黃老爹怯怯提問:「那我呢?」
「滾回去灶房!」
「謝謝,謝謝龍爺……」黃老爹一骨碌爬起,一側身,就從龍焱身邊鑽了出去。
龍焱也跟著要走人。
「等一等,龍爺……」
他轉頭,只見棗兒高高捧著地窖的鑰匙。
瞧他氣得都忘了鑰匙還在她身上。龍焱一把抓走,跨了一步,才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口:「你進來我『一條龍』,當真只是為了混口飯吃?」
棗兒抹著眼淚點頭。「是啊,我爹是真的傷著了腰,做不來粗重工作……」
真的嗎?龍焱越想越可疑。「還是有其它庖人,雇你來偷我菜譜?」
棗兒一愣,然後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可以用性命擔保,絕對沒有這回事……」
「那你告訴我,為什麼當我提議要你搬進莊裡,你會毫不考慮答應?還有你爹,他就這麼有信心你身份不會被揭穿?」
「您誤會了。」棗兒好擔心龍焱會誤會她爹。「我爹一直反對我搬進莊裡,是我一意孤行,不肯聽我爹的話早早辭工回家,他說欺騙龍爺您會遭天打雷劈的,但我一想到……我就……」
「你想到什麼?」龍焱站近一步逼問。
「我……」棗兒看著他臉詞窮。她怎麼能夠告訴他,她所以執意留下,全是因為她捨不得不見他。
「說!」龍焱大喝。
他這一吼,棗兒又哭了。
「……我不想離開您!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但我沒有辦法……我一想到我辭工後再也進不了『一條龍』、再也看不見您……」
什麼?!龍焱連眨了眨眼,她剛話裡的意思——是她喜歡他?
「棗兒可以保證,您教我的的每一樣東西,我一定會保守秘密,絕對不會告訴其它人……真的,請您原諒我……」
「滾出去!」龍焱厲色以對,好似已不再相信她說的每句話。「我剛說過半個時辰,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說完,龍焱隨即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棗兒立刻趴在地上痛哭,聲嘶力竭。
石草是女兒身的事,龍焱沒跟莊裡其它人提過,就連賬房,也誤以為是他得罪了貴客,才被龍焱趕跑。
這下,龍焱脾氣不好的事跡又多添一樁。幾個廚子知道今後不會再見到石草,每個人心裡雖樂,可臉上卻不敢顯露半分。
莊裡無人不覺得膽戰心驚,尤其一想到龍焱先前對石草的信任,再度觀他現在的下場,暗地開始有夥計替石草抱不平,尤其一吃到醃瓜醃果,石草的醃桲傳奇,就會被人再次提起。
日子,就這麼暗潮洶湧地過去。
自棗兒離開後,龍焱開始睡不好。
他忍不住懷疑,該不會是那傢伙在她的醃菜裡下了什麼藥,不然怎麼接連著,他夜裡老會夢見她的眼淚、她說的話,還有,她胸口上那個艷紅印子。
就著窗外月光,臥在床上的龍焱看著自己的手。身為廚子,被熱湯熱鍋燙傷這種事,稀鬆平常;要一個廚子身上沒任何刀傷燙傷疤痕,才叫奇跡。
但問題是,她是一個姑娘。
一般燙傷沒馬上處理,常會留下傷疤,一個未出嫁的姑娘身上有那麼大一個痕跡,一般男子發現,肯定會嫌棄的吧。
越想他越是懊悔當時沒提醒她把傷藥帶回。那日她聽從他命令,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把包袱行李打點好了,扛來的醃菜缸子她也左右一個扛了回去,他稍後去看,整間屋乾淨得完全看不出前一會兒還住了個人。
而桌上就擺著他帶來的瓷瓶、布條、利剪還有他先前給她的刀。他打開藥瓶子瞧過,她一點也沒抹上。
石草家貧,這事她不消提他也明白,他更清楚她回家後,絕不會有閒錢請大夫治傷……
躺在床上的龍焱捂眼一歎,他實在不願為一個騙過他的女人傷神,但腦子就是不肯放過他,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印子不知現在變成什麼樣了?是紅了腫了?還是正疼痛地淌著血?萬一她真的沒好好照顧的話……
可惡!龍焱猛一掀被坐起。
不過一個騙子,他有必要掛心?決定進莊工作的人是她又不是他,就算今天是少條腿斷了胳膊,也只能說是咎由自取……腦裡有個聲音不斷幫他開脫,可心頭的愧疚感就是揮之不去——見鬼的愧疚感!
龍焱三兩步跨出房門,一陣冷風襲來,他受涼地挲了挲手臂。
睡不著,他索性不睡了,信步走到他跨院的灶房,燃起燈燭,馬上瞄見仍擱在桶上的鐵鍋——裡邊裝滿細沙,是先前石草拿來練腕力的。
龍焱瞪看了它幾眼,然後開窗,一股腦兒將沙子全倒了出去。
聲響吵醒了鄰房的傭僕,他一見是龍焱,忙站直了身。「龍爺,這麼晚了……」
「沒事,你回去睡。」
龍焱這麼一說,傭僕哪敢多留,身一躬人又下去了。
龍焱彎著身自旁邊竹簍取了條菜菔,就著昏暗的燈燭,以刀刃貼緊滑削。一眨眼,一條長長微可透光的白條,就這樣如緞地洩了下來。
這也是石草每日必做的功課,削好的菜菔條可以切細拿來做烤餅,也是「一條龍」裡相當受歡迎的小吃。待他削完了一條菜菔他才猛然驚覺,怎麼又想起她來了?
陰魂不散啊她!龍焱擱下刀子歎氣。
既然放心不下,要不乾脆明早跑一趟探一探?一個聲音在他腦裡勸著,龍焱皺了下眉,正想斥
自己沒必要費這心,大不了要黃老爹幫他走一趟,可怎麼著,他的身子,卻自顧自地動了起來。
當意識到自己想回房裡拿取什麼時,他又一次歎息。
療理燙傷的藥瓶。
他想,他不親眼去瞧瞧,定是安不了心的了。
城外這頭,棗兒也接連幾夜沒法安睡。每日天還未亮,便能見她起床穿鞋,拎了個桶子到菜園幹活。
「不知道龍爺還氣不氣我……」棗兒蹲在田隴間,對著手上金瓜喃喃懺悔。「我這幾天反省了很多,我真的不應該因為自己捨不得離開,就惹龍爺那麼生氣……」
還加深了他對女人的厭惡……
兩顆眼淚「啪答」地打在巴掌大的綠葉子上,棗兒已經不知這樣偷偷哭過幾回。那晚被轟出「一條龍」,她爹見她紅著鼻頭腫著眼睛,門外還擱著全部家當,就曉得她怎麼了。
他一句話也沒吭,只是扶著腰過來拍拍她頭,可越是這樣,棗兒越是難過。
瞧她自作什麼聰明!不但讓龍爺生氣,還害爹爹沒了賺錢的活計!
那晚上棗兒縮在被窩裡哭得很慘,她爹勸她不住,只能陪坐在一旁歎氣。
然後隔日,棗兒就決定不再家裡邊哭了。
當鼻扼不住心頭難過,她便會躲到菜園子裡,端著瓜葉,偷偷哭它幾回。
龍焱來時,就正好看見穿著粗市襦裙的她,對著一縷瓜籐猛掉眼淚。
和著鼻水眼淚的喃喃模糊地傳來。「對不起龍爺……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您,我只是……只是……太想跟在您身邊……」
他一開頭沒聽仔細,還以為她在嘟囔什麼,站近細聽之後,耳根不禁泛起紅潮。
那話她前幾天也說過,他大可以懷疑她頭一回,純是想找借口開脫;可這一回,他很清楚,她壓根兒不知道他會過來。
她沒必要對著一叢瓜籐作戲。
所以說,她喜歡他這件事,該是真的了。
龍焱心頭突然有種滿滿、酸酸的感覺。大概是前幾年他攆走他親娘的事,教街坊鄰居記憶猶新,龍焱今年都二十七,人也長得俊俏英挺,卻始終不見媒婆上門說親。
就像他先前告訴石草的,對女子懷有偏見的他,對兒女情長瑣事向來不放在心上。加上街坊鄰居對他脾氣的傳揚,膽敢喜歡他的姑娘,她還是第一個。
他該作何反應?龍焱皺緊眉頭。想不到一向運籌帷幄,事事都能妥貼處理的他,竟會被一個騙過他的小丫頭攪得焦躁不安,魂不守舍?
龍焱還在想該挑什麼時機打斷她的喃喃自語,老天爺已自作主幫他開了條路。菜園子前頭的屋裡傳來「棗兒棗兒」的呼喚聲,園裡的人兒一聽,趕忙抹乾眼淚,轉身回話。
「爹,我在園子裡……」一句話還沒說完,她就看見他了。在晨光中,穿著一襲藍袍的龍焱,俊挺得就像從畫裡頭走出來的神仙,那麼英武神氣、不帶塵煙。
棗兒初時還以為是她眼花看錯,不然就是在作夢,看了幾回後,又拚命揉眼再看,怎樣就是不相信龍焱真的來到她面前。
他怎麼可能會在這兒?他應該討厭死她才對,她騙了他,還讓他那麼生氣,不是嗎?
可不管她再怎麼揉眼,龍焱仍舊定定地站在她面前,她好半晌才領悟,眼前人不是幻覺,她也不是在作夢。
「龍爺……」兩個字剛喊出,豆大淚珠「啪答」又從她眼裡滾落,棗兒被自己反應嚇了大一跳,趕忙用手背擦臉。可說也怪,眼淚竟越擦,掉得越凶。
見她一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龍焱就算還有一點火氣,也被她眼淚澆得一乾二淨。
「你沒拿走。」他從懷裡掏出藥瓶,走了兩步遞到她面前。
她哪好意思拿!棗兒啜泣地搖頭。「我……自己摘了些藥草……」
龍焱打量,實在沒辦法從她衣上看出真相。「你看著我,你敢當我面說傷口癒合了?」
傻傻抬頭的棗兒喉頭一動,她已經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說謊話。
「還沒好,對不對?」
她眨眨哭紅的眼,算是默認。
燙傷不若刀傷好處理,頭一天發紅,第二天腫脹,再來就是流血流膿,非得要等底下新皮長好才能見愈。可她哪有多餘銀兩去看大夫,只好胡亂找些草藥敷上,但四天過去,傷口卻還是沒什麼好的跡象。
她到底有沒有好好看傷!龍焱對她傷口的印象,就只是那天不意撕開她衣袖,現下他又不可能直接扒掉她衣裳瞧清楚……他瞧瞧左右,突然取來一根枯枝。
在棗兒還一臉愣的時候,他沒預警拿著枯枝,朝她傷口一戳。
那比手戳額還輕的力道,卻教事兒疼得齜牙咧嘴。
他就知道!她傷口根本沒好!龍焱眉尖倏地擰緊,得找個人幫他瞧瞧她的傷如何了。念頭一動,他想到了一個人。
「教你醃菜的大娘住哪兒?」
捂著胸口吸氣的事兒朝前方一指。
龍焱不由分說,拉了她便走。
「您要帶我上哪兒?我爹還在屋子裡……」
「閉嘴。」龍焱回頭一瞪。
她馬上噤口不語。
「石老爹。」行經石家門前,龍焱停步朝裡邊喚道:「是我,龍焱。」
聽見他聲音,石老廬忙不迭從屋裡邊蹭出,一臉驚訝。「龍爺?什麼風把您吹來?」
「我是來找石姑娘,請她帶我去找個人。」
「您……您不是來……怪罪……」石老廬支支吾吾。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龍焱截斷他話尾。「令千金借我一會兒,馬上回來。」
石老廬哪敢說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龍焱拉著棗兒越走越遠。
棗兒也被龍焱舉動弄糊塗了。
走下坡,龍焱一望前頭兩幢矮屋。「哪間?」
「右邊這間。」
龍焱馬上過去敲門。
直到龍焱對大娘說出來意,棗兒這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帶她過來療傷的。
「好好好,我這就帶她進去……」大娘拉著棗兒入房,一拉開她前襟看見裡頭傷勢,立刻「唉呦」喊道:「你這丫頭,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德行?」
棗兒垂著頭囁嚅:「我找不到人幫嘛……」
直到現在,她爹都還不知道她受傷的事。每天她就到山坡上採點消腫的草藥,自己偷偷療傷。
「你把大娘當外人看吶!」大娘忍不住罵:「你坐著別亂動,我就去拿點熱水來,好好幫你清理清理。」
「怎麼樣?」龍焱溢於言表地關心。
「一團糟!整個胸口又紅又腫,光看我都覺得疼!」大娘邊說,邊上灶房端熱水。「你剛說你有藥?」
龍焱趕忙交出來。「厚厚敷上一層,不夠我明天再拿來。」
大娘拿了便走,不一會兒,房裡便傳來棗兒的呻吟。
「痛痛痛……」
「還敢喊痛!」大娘口氣很凶,但施藥的手勁卻很溫柔。「要不是你拖著不照料,它會變這樣?」
「我有啊……」棗兒滿臉委屈。「我還上山採了牛頓棕,但這一次好像沒用……」
大娘一拍額頭。「牛頓棕是治刀傷,你瞎塗什麼!」
「難怪越塗越疼。」棗兒一縮脖子。
終於,傷口清理好,大娘幫著棗兒纏上布條,這時她才突然想起外邊還站了個龍焱。
「大娘問你,」大娘朝門一頷。「外邊那個俊小子跟你什麼關係?」
棗兒搖搖頭。「沒有關係。」這幾天棗兒一直沒過來找大娘,今天剛好乘機把前一陣改裝喬扮進「一條龍」的事,全跟大娘說了。
原來外邊那個俊小子,就是赫赫有名的「一條龍」當家!
「那他今天過來……」大娘一臉驚愕。
棗兒搖頭。「我還沒問呢,他一見面就把藥瓶交給我,然後我們就到這裡來了。」
大娘回想龍焱溢於言表的關心,再一瞧棗兒哭紅的眼睛鼻頭,心裡有點譜了。
大娘再拍棗兒。「你老實告訴大娘,你喜歡人家,對不對?」
「我……」棗兒整張臉唰地脹紅。
大娘一瞧就知道答案了,低笑著問:「龍當家呢?提過嗎?」
棗兒用力搖頭。「不可能的!」龍爺不討厭她就該偷笑了,她哪敢奢望被他喜歡?
「可是我瞧他表情……不像不關心、不喜歡你……」
「先不聊了,」棗兒邊拉衣襟邊說。她跟龍焱的差距她比誰都清楚,不管大娘說什麼,她都會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我爹還在家裡等呢!」
「你明兒記得再過來換藥,你不來,我就到你家告訴你爹去。」
「我會的。」棗兒悶悶答著,一鑽出房門,龍焱就站在外邊,兩人差點沒撞上。
「弄好了?」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剛聽她叫疼,他竟然會覺得心痛。
棗兒不敢抬頭,只是望著他腳上緞鞋點了點頭。
「多謝大娘,我明日會再送藥過來,還得請您幫忙。」
聽見這句,棗兒驚愕抬頭,她本以為今回見他,會是最後一次……
龍焱同大娘告別,一出大娘屋裡,棗兒再也忍不住發問:「龍爺……原諒我了?」
「沒有。」背對她走在前頭的龍焱答得多乾脆。
棗兒身子一縮,活似挨了一拳。
「不過我一直在想,你走那時跟我提的那些話。」
她那時說了很多……棗兒看著他背,心頭像塞滿了蝴蝶,亂成一團。
龍焱突然回頭。「你是真心喜歡割烹?」
原來他是在想這個。棗兒點頭。「是。到現在我還一直不斷練習您安派的功課……雖然,您八成不希望我再練……」
該不會又是在騙人?他瞄她一眼。「我不信。」
棗兒愣了下。「那……我帶您去看!」
她三步並兩步衝回家門,見著杵在門邊的爹,也來不及招呼,直接奔進灶房。
石老廬原想追問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可一回頭,卻見龍焱推門走了進來,驚詫地問:「龍爺?!」
「你腰傷好些了?」龍焱問。
「好好好,好多了。」石老廬一瞅消失在門裡的女兒,再一望龍焱尋看的眼神,忽然間覺得自己不應該站在這兒。還有,龍爺好像有點變了,印象中龍爺從沒出現過這麼溫和的表情,他總是冷冷淡淡,一副高居雲端的模樣。[熱%書?吧&獨#家*制^作]
龍爺的改變,該不會跟自個兒女兒有關?石老廬又瞧了龍焱一眼,見他整個心魂都不在他身上,他便識趣地退進房間。
她爹才剛璉房,棗兒正好端了一口破鐵鍋進來。
一想到她胸上的傷,龍焱手一伸接了過來,直覺不想再讓她傷著。
他一瞅內房,小聲提醒:「當心傷口。」
「不礙事的。」棗兒回道。她每天拎來罐菜的木桶,不知要比這鍋重上幾倍。「您不把鍋子給我,我怎麼證明給您看……」
「我看見了。」龍焱一搖鍋裡細沙,底下補洞立刻露出。
這口鍋是棗兒娘親當年遺下來的,底邊雖破到不能再補,不過正好可以拿來練甩鍋。她為了能在裡邊擺細沙,還特別用陶泥把破洞糊起,就怕鍋子還沒拿起,沙子已從底口全漏了出去。
「為什麼還要練習?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讓你再進『一條龍』。」
棗兒挲了挲手,不知道該不該把理由告訴他。
龍焱不愧聰明,一下想出原因。「是我教的關係?」
她臉倏地脹紅。
一瞧她表情,即使她沒開口,龍焱也知道了,心裡暗笑,這丫頭根本藏不住心事。
「時常練習又怎樣?」他再逼。「過個一、兩年,你還不是一樣把我給忘了。」
「不可能!」棗兒急忙接腔。「跟在您身邊的日子,我每天每天都會回想一遍,絕不可能忘記……」
龍焱直勾勾盯著她,冷不防問了句:「你就這麼喜歡我?」
棗兒這會兒已經不只是臉紅,而是像燙熟的蝦子,眼睛看得到的臉啊脖子耳根,全都紅通通的。
「怎麼不說話?」沒想到捉弄她這麼好玩。龍焱壞心眼一起,明知道她怕羞,還故意逗她。「還是我誤會了?」
「沒沒沒……有。」瞧她慌得連話都說不好了。「不不不……不是誤會……」
「你喜歡我什麼?我的廚藝……還是『一條龍』的規模?」
「不是那些。」棗兒用力否認。「雖然我確實很佩服您的廚藝,但我第一次去見您,您什麼都還沒做,只是走來我身邊,我就覺得……心裡滿滿的。」
第一次……龍焱回憶兩人初遇,那時棗兒還穿著男裝,一臉怯怯地站在賬房面前。
「你怎麼確定那就是喜歡?」
「用不著確定啊!」她一臉坦率。「不久之後,您不是要我搬進莊裡?那時我爹一直勸我回來,可我一想到再也看不見您……我從來沒那麼難受過。」
她說完,房裡突然陷入沉默。她不安地瞅著龍焱,實在沒法從他表情猜出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還是沒辦法相信,即使她說得信誓旦旦。「如果我不是『一條龍』的當家……」他懷疑她的喜歡,多少是受了他豐厚身家的影響。
「我還巴不得您不是呢,這樣我們之間,就不再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了。」
幾句話,倏地撞碎龍焱固守已久的心防。他驚訝地看著她,一時還沒辦法相信,真有人會徹徹底底,只因他是他,就喜歡他。
「我知道您又會覺得我是在騙您,」她一瞼沮喪地挲著袖口。「我也不能怪您這麼想,畢竟是我自己教您失了信心……」
不,這一回,他有點相信她了。
「我剛聽你爹喊你棗兒?」他突然問。
「是啊!我叫石棗兒,就是棗樹上的果子,石草那個名字是黃老爹隨口謅的。」
「為什麼叫棗兒?」
「我爹說是我娘在懷我的時候,非常愛吃棗子……」
龍焱愣了下,突然笑開了。「好在你娘當初愛吃的是棗子,不是包子饅頭。」
石包子?石饅頭?棗兒眨了眨眼,一會兒才會意,他是在說笑。
她嘴一下張大。龍爺說笑?向來嚴肅寡言的龍爺耶!
「合上,」他彈她額。「醜死了。」
可是瞧他眼神,卻沒絲毫嫌她醜的意思。
棗兒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半晌,才大著膽子問:「龍爺……原諒我了?」
「瞧你表現。」他一瞅她,嘴角有抹笑。
什麼意思啊?棗兒還想問清楚,可龍焱已經越過她,逕自步出門外,只留下這麼一句——
「我明天再過來。」
一待廳裡沒了聲息,石老廬立刻探出頭。「聊完了?」
棗兒一望見她爹,臉兒忽地脹紅——她剛光顧著跟龍爺說話,都忘了爹也在家了!
「你……你們……」石老廬指指門外又指指她,話還沒講完,棗兒已抱著頭鑽進灶房。
「別問我,我也還搞不清楚!」
「那龍爺剛才拉著你去哪兒?」石老廬扶著腰追在身後。
棗兒邊吹旺灶裡的火苗邊答:「找前頭的大娘。」
龍爺一個大人物,找個老村婦做什麼?石老廬想問,可又覺得這不干他的事。要緊的是他剛在房裡聽見的那些。「我聽龍爺剛才跟你說了一堆什麼……喜歡啊,包子饅頭的?」
「就說我搞不清楚了。」棗兒窘死了,打死不肯回頭教她爹瞧見她通紅的臉。
只見她一徑從籮筐裡取來菜葉,切了撮姜,菜油一舀,嘩地炒起菜來。
石老廬瞧瞧女兒背影,再一想剛才龍焱的表情,心頭突然有種微妙的預感。
龍爺——該不會真看上了自家女兒吧?
「他不生我們的氣,決定原諒我們了?」不愧是一家人,石老廬關心的事,跟自個兒女兒一模一樣。
棗兒將鍋裡熱菜盛起,看著她爹搖了搖頭。「我問過,但他沒回答,只告訴我明日會再過來。」
看著忙裡忙外的女兒,石老廬冷不防問:「會不會……龍爺看上你了?」
「您別瞎猜!」棗兒整張臉又紅了。「您快點坐下吃飯,我外邊還有點事,等等就回來。」
端起碗的石老廬覺得好笑,這丫頭,口是心非,心裡分明也這麼期待著。
不過話說回來,龍爺來得真是時候。石老廬想到前幾天,她總是躲著他偷偷掉淚,真以為她泡腫的眼皮瞞得了他似的。
「求求您保佑保佑棗兒,她也夠苦的了……」石老廬雙手合十向老天爺祈求,他只有一個微渺希望,就是讓他的棗兒,能遇上個良人,有個幸福歸宿。
龍焱是不是那個良人他不知道,但瞧女兒久違的歡顏,他很希望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