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翌日,天剛亮起,「小蓮莊」便開始忙碌起來。
    如意指使廚子做了幾道小菜,剛剛陪著段柯古吃了碗粥,灶房便派人來喚,說有事要請問。
    「你去忙吧!」他點點頭。「我也有事得先安排安排。」
    「待會兒見。」如意輕巧起身,不一會兒即消失在廳門外。
    段柯古說的事,就是到關著陸明的廂房去。
    「段大人。」一見誰人進來,陸明忙起身行禮。
    「不用多禮。」段柯古不冷不熱道。
    他每次看見陸明,就會想起如意捱過的苦,實在沒什麼雅量跟陸明好言相向。
    「待會兒午時,周大人會過來跟我一道吃宴,一等我把「天下一品」牌匾掛回「一枝軒」,你就自由了。」
    陸明趕忙接話:「小姐不是答應過小的,會讓小的親眼看見牌匾放回去?」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他皺眉。「我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瞧是一定讓你瞧,不過有件事先說在前頭,我不可能任你在莊裡四竄,你要看,就得先把這東西戴在手上。」
    段柯古掏出懷中物往桌上一扔,「噹」的撞擊聲說明它是何物,一對光亮如銀的手枷。
    先前被縛在屋裡就算了,反正也沒人看見;但等會兒情況不同,他得戴著它走到眾人面前——
    陸明喉頭微動,似有話想抗辯。
    你得忍住!陸明提醒自己,要在這節骨眼露了餡教人察覺不對,那他先前安排的一切,就白白浪費了。
    「你也可以不要。」段柯古緊盯陸明,沒放過他臉上任何反應。
    「不,小的這就戴上。」說完,陸明取來枷鎖,就扣在原本的鐵枷上。
    段柯古心起疑竇。
    這老抓狸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他一直覺得陸明會乖乖被囚,是很稀罕的事;他才不信如意她娘的死,會讓陸明大徹大悟、一夕間轉了個性。
    但仔細想,陸明這幾天表現,卻又沒什麼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只好暫且先這樣安置他了。
    段柯古掏出鑰匙,打開原先縛住陸明的鐵枷。
    沉重的鐵枷一除,陸明頓鬆了口氣。
    「另外這手枷[的鑰匙擱在我身上,等出了「小蓮莊」大門,我就馬上幫你解開。」段柯古說完就走。
    一等房門關上,原本低著頭一臉謙遜的陸明,驀地拉下臉來。
    那個曲如意與段柯古,真以為把他關起來手上了枷鎖,他們就能高枕無憂?
    錯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神色詭譎之至。
    有件事他倒沒有說謊,曲家那臭老太婆的死的確讓他大徹大悟。他先前就錯在太渴望得到菜譜,才會留下曲如意那個禍根,還惹來段柯古這麻煩。
    不過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陸明背著門露出冷笑。
    他先前做錯的事,他會在今日,一次做個了結。
    人聲雜沓的「小蓮莊」灶房,一跑堂趕過來報訊。
    「小姐,周大人到了。」
    如意一瞧天色。
    周大人來早了,不過沒關係,她早想到會有這可能,已先做好準備。
    只見她打開蒸籠蓋子,盛起了桂花涼糕與五香豆,然後要跑堂端著炭爐與水壺,跟著她一塊到「明瑟樓」去。
    她要親自為柯古還有周大人沖一壺茶。
    是昨兒在地窖裡點貨給她的靈感。陸明不識貨,她爹生前收藏的珍寶,陸明幾乎沒什麼用。正好,讓她有機會室來接待貴客,
    明瑟樓位在「小蓮莊」的花園中央,離中午設宴的一枝軒不太遠。如意從周大人胖敦的體型看出他不太喜歡走路,才作此安排。
    茶點送上,如意身一福,執起水壺準備泡茶。
    熱水一注入,段柯古閉眼一嗅,忍不住在讚:「好香啊,這茶。」
    「段大人好敏銳。」如意解釋。「民女使用這茶產自高巖峭壁,量少珍稀,要采它,還得靠身手矯健的小猴兒幫忙,所以這茶有個特殊的名字,叫「猴兒茶」。」
    周大人不若段柯古風雅,聽他誇讚,也跟著哼哈兩聲:「是是,真香、真香。」
    如意抬手斟了兩杯,纖手一請。「周大人,段大人,請。」
    這猴兒茶的好,還得靠喝才能盡享其味,茶湯一入喉,段柯古立刻露出驚訝表情。至於一旁的周大人,則是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著茶杯。
    久久,才見周大人嘴裡迸了句話:「好茶!」
    如意與段柯古交換一笑,很能理解周大人的心情。這就是佳餚珍饈的力量,總讓人嘗過之後,便開始懷疑自個兒先前吃過的東西,到底算什麼碎屑糟粕。
    「民女灶房還有事,就不打擾兩位大人品茶。」她身一福,盈盈退下。
    今兒一早「小蓮莊」門外就貼出告示,為了重新贏回「天下一品」牌匾,「小蓮莊」特意在一枝軒席開二十桌,要請諸位客官們一同見證「小蓮莊」的手藝。
    告示一貼,未到午時,一大堆食客便將「小蓮莊」]外擠得水洩不通。可規矩就是規矩,二十桌量數一到,門廳立即上閂,不收客了。
    眾人上座,資深跑堂走來說話
    「咱家小姐有交代,今天大伙「吃飛」,也就是坐上位的周、段兩位大人吃什麼,諸位就跟著吃什麼,至於帳錢,一律只收三貫錢。」
    「這倒新鮮。」底下人交頭接耳,誰不知道陸明當家的「小蓮莊」,沒點身份,錢囊不飽,還沒法吃到大人們吃的好菜。
    見時辰已近,段柯古起身朝眾人一躬。
    「周大人,歡有各位鄉親父老,大伙能坐同處吃宴,也算是有緣。我段某在這兒提個不情之請,就請大伙來幫我瞧瞧,看我手上這方「天下一品」牌匾,到底是還得還不得?」
    「一定一定。」食客們齊聲附和。人向來貪鮮好奇,聽有這等新奇事,哪有人不願參與道理。
    立在屏風後的如意一瞧情勢,回頭吩咐:「上菜。」
    「糟鵪鶉上桌。」
    「羊肉叉燒上桌。」
    「開洋乾絲上桌。」
    開頭三道冷盤,由三十名跑堂分別送上。冷盤寸兒不大,正好讓一人挾個兩口嘗鮮蒹開胃。光看這派頭,座上幾名吃過老當家曲謙手藝的熟客,皆露出無限懷念的神情。
    但精彩的還在後頭。
    冷盤一見空,跑堂們又送上「小蓮莊」的拿手菜——「蝴蝶鱔背」、「鳳凰雞」,還有段柯古最愛的「開水白菜」。
    「周大人請。」
    「段大人也請。」
    坐於上位的段柯古與周大人相互敬邀,然後同時舉箸,段柯古先吃「開水白菜」,周大人則是先挾炒得鮮脆的「蝴蝶鱔背」。
    兩道菜一入嘴,他們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樣,霎時全都明白了。
    為何先皇當初會賜牌匾「小蓮莊」,而它又何能與京上的「一條龍」齊排名,被人喊叫「北龍南蓮」,全是因為廚子手藝巧、刀火好,料材又新鮮絕頂啊!
    「好一道蝴蝶鱔背!」周大人邊贊邊吃,完全停不下筷。
    他什麼時候吃過這麼美味的料理?先前曲謙當家的事他記不清楚了,但他確信,自陸明接管這一年來,他從沒有吃過!
    「為什麼?」周大人忍不住問:「一樣出自「小蓮莊」,為什麼曲姑娘做得的事,陸明他沒有辦法?」
    段柯古也是極捨不得才放下手裡的湯杓。
    他眼前這道「開水白菜」,鮮甜清釅,吃起來綿而不爛,每個白菜骨梗皆用細針戳過,再用濃洌上湯精燉,費足了功夫,目的就只為了食客們的一句「好」。
    「這就是灶房廚子的心意,加上用料新鮮,手藝精湛,我們才能品嚐到如此珍饈。」
    「說得好。」一老者自席上站起,舉杯麵向段柯古。「要不是當初段大人狠心拆下那方「天下一品」牌匾,我們這群駑鈍的人,還真不知我們錯過了什麼!」
    「是啊,段大人英明。」底下人同時舉杯相敬。
    這些傢伙,懂得吃什麼珍饈!
    被帶到屏風後頭的陸明憤憤地想著。早先讓他們吃些剩菜殘羹,他們不也一個個盤底朝天。這群人,全只會見風轉舵!
    「所以說,」段柯古起身問:「各位鄉親也都認同我把這「天下一品」牌匾掛回原位?」
    「對,沒錯,的確是該歡回去。」眾人附和。
    段柯古朝旁一望。「周大人意思?」
    「該還。」
    好極了!段柯古笑。
    「搬張桌子過來。」他喊聲,一邊拆下蓋住牌匾的紅布。
    兩個跑堂火速地將木桌搬來。
    他手將牌匾捧妥後,兩個跨步來到粱下,一個縱身躍上門廳,然後穩穩地將牌匾放回原位,底下食客們紛紛叫好。
    「要不要請曲姑娘出來見一見各位?」段柯古下來時問。
    「要見要見,咱們一定要見一見揚州城的妙手天廚!」
    在此起被落的吆喝聲中,一身白的如意現身,朝眾人盈盈數拜。
    「周大人、段大人,還有各位客官大爺,小女子在此謝過你們多年來對「小蓮莊」的支持跟照顧。」
    「說得好!以後我們一定常來。」
    「是啊是啊,這兒做的菜還真是好吃啊!」
    望著吃客們欣喜陶醉的表情,立在「天下一品」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淚,在場除了段柯古之外,定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
    「如意就先不打擾各位用膳,菜再送上來。」
    「響螺湯上桌。」
    「蓴菜羹上桌。」
    響亮的喊聲中,一列跑堂端著菜盤快步走來。一直望著廳堂方向的陸明突然張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與他眼神對上,陸明露齒一笑。
    事情成了。
    他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負重,全是為了這一刻。
    那名端著蓴萊羹的跑堂懷裡,正藏著一支紫黑色極其稀罕珍貴的鴆鳥羽毛。這食毒蛇的鴆毒性之強,只消將毛梗朝酒水中輕輕幾劃,不到幾刻鐘飲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陸明這計謀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負責掌杓備料的曲如意再無辜,也絕對逃不了牢獄之災。
    而他,剛好可以趁「小蓮莊」群龍無首,再次坐享其成。
    這也是他敢大膽撕破那紙轉讓契的原因。那種東西他再寫就有,就算撕個百張千張,他也不怕,但千算萬算,他就是忘了算進如意過人的靈鼻。
    跟在最後的跑堂一與如意擦身而過,她突然皺緊眉,喚道:「等等。」
    「小姐?」端握著菜盤的雙手一纏,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這蓴菜羹味道不對,你跟我過來。」她手一拉,直接把人拉回屏風後。
    搞什麼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連引頸翹望的陸明也跟著皺眉。
    如意從懷裡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蓴菜羹裡沾了那麼一些。
    跑堂張大嘴還未喊聲,她已將杓子送進嘴嘗了一口。
    見狀,陸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觀察陸明的段柯古警覺抬頭,朝屏風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見如意手一打,揮落跑堂手裡菜盤的動作。
    「砰咚」一聲,熱騰騰的蓴菜羹與白瓷碗碎了一地。
    「什麼聲音?怎麼回事?」廳上的吃客驚聲大叫。
    段柯古全然無視周圍的騷亂,他唯一念頭,就是快到如意身邊去。
    從沒有一刻,他感覺時光的流逝,是這麼緩又這麼快。從如意揮落菜盤,接著摔跌的瞬間,他所有知覺彷彿全都打開了般,她每一個傾斜,投向他的一瞟,還有自己堪堪接住她,卻讓她從懷抱間滑落的震愕……他所感覺到的每個動作,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不,如意,你別嚇我——」他攙起倒地的她,渾身顫抖地看著她。
    才這麼會兒時間,她已緊合雙眼,雙手無力垂下。
    於伯從另一頭奔來,手裡抓著一隻棉囊,揚聲呼喚:「大人,小的這兒有瓶護心丹……」
    這瓶護心丹是皇上賜下的寶物,據說是用許多珍奇藥材熬煉。先前於伯領著一干僕傭南下,段丞相要於伯帶著,就怕自己兒子出門在外,突然有個什麼萬一,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場。
    段柯古抖著手接過藥丸,端起如意下顎一捏一拍,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裡。
    他很清楚護心丹效用,頂多只能多拖點時間,要解毒還是得靠解藥。
    他將如意往於伯懷裡一放,起身四顧,不一會兒便瞧見趁亂逃竄的下毒者。
    「抓住他!」段柯古大聲命令。
    「不不,大人饒命,小的所以會這麼做全是陸當家的指示,小的是被逼的……」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問,立刻交出懷中的鳩鳥羽毛。
    「陸明!」段柯古都喝一聲,猛地回頭,屏風後邊已不見陸明身影。「傳令下去,前門後門全給我關起來,要有人敢放人出去,我絕對要他拿命來抵!」
    手戴鐵枷的陸明根本跑不遠。
    他一見事情不對,馬上頭一轉,趁亂躲到院裡的奇石堆中。他本是想一路跑出大門,可一聽段柯古吼聲,他就知道自己得先找個地方藏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躲過追捕,說不準還有逃出去的機會。
    可沒想到段柯古一跳躍上「一枝軒」屋頂,居高臨下,一會兒就發現陸明藏身何處。
    陸明被狠狠拖出藏身地。
    「把解藥交出來!」段柯古手指掐緊他脖子。
    「我沒有。」陸明噎著聲音說話。
    鴆毒是天下奇毒,當初他所以用它,就是打定主意,絕不讓吃下的段柯古有任何活命的機會。
    段柯古冷硬如冰的眼直直地瞪著陸明,親眼望見心愛人兒倒地的懊悔,還有此刻心中亟欲擊斃陸明的狂暴怒火,全是向來淡薄閒散的他從未體會的情緒。
    他現在終於能夠理解,恨意為何能讓一個人變得瘋狂、渴望報復——這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他恨不得當場撕碎這張醜陋至極的嘴臉!
    「你以為你說沒有,我就拿你沒辦法?」蔓延狂燒的怒火讓他聲音變得嘶啞。他自懷中掏出方才拿到的羽毛,以羽尖輕蹭陸明臉頰。
    「你、你要做什麼……」陸明煞白臉。
    「你想呢?」
    如蘆桿般中空的羽管在堪堪觸及陸明面頰前停下,段柯古俊顏浮現嗜虐的笑,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只消在你臉上畫上這麼一道……」
    陸明鬥雞般的雙眼直盯著羽管,知道只要段柯古稍一使力,不到片刻他即嗚呼哀哉,魂飛魄散。但是,他並不想死。
    「犀……犀角粉……可我身上沒有……」
    段柯古甩開陸明。「把他帶進衙門關起來,交由周大人處置。」
    「段大人……不要啊,饒命……」陸明知道,他這一趟進衙門,怕是沒有出來的一天了。
    大步離開的段柯古,完全沒回頭多看一眼。
    「大夫這邊請……」
    於伯領著大夫來到如意閨房,裡邊人一聽見聲響,立刻放開如意的手,迎向前去。
    「犀角粉呢,帶來了嗎?」
    大夫一臉尷尬。「回大人,犀角粉是何等珍稀之物,小的醫館怎麼可能會有……」
    「為什麼不早說?!」段柯古急壞了。「哪裡會有?你說。」
    「或許皇宮內苑、名門大賈府上……」
    「可惡!」他不該浪費時間問這幾個庸醫,早該派人回京城求救去。「於伯。」
    「小的在。」
    「你身上護心丹還剩多少?」
    於伯倒出算了算,回道:「十來顆。」
    長安揚州一趟來回近十天,十來顆護心丹感覺有些勉強……但不管了!這節骨眼,只能什麼法子都試試看了。
    「跟我來——」
    大夫見段柯古就要撇下他,連忙說話:「大人。」
    段柯古回頭。
    「是這樣的,小的雖然沒有犀角粉,不過小的養了幾隻吸血放毒的軟蟲,說不定派得上用場……」
    「幹麼不早說!」段柯古又回到床邊,一揮手要大夫過來。「你試。」
    大夫小心翼翼從竹匣中取出四隻黑抹抹的軟蟲,輕輕擱在如意頸邊。
    段柯古一聽軟蟲吸血需要一點時間,便丟下大夫,趕著去寫信。
    「於伯,這給你。」他將書信往於伯懷裡一塞。「你現在立到派人送到京城,路上不可耽擱,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小的知道。」於伯身一矮正要離開,這時如意房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喊。
    「怎麼了?」段柯古三步並成兩步趕過去。
    「是小的蟲……」
    段柯古朝大夫的手望去,只見四隻吸飽了血的軟蟲全掉在如意頸邊床上,動也不動,看情況,該是死透了。
    「小的這幾隻蟲,都還是特別用毒養過,一般毒性是毒不死它們的。」
    段柯古捧頭一看,瞧見此景,要是殺了陸明那傢伙可以救回如意,他絕對不會遲疑!
    「真的沒有其它辦法可想?」
    大夫怯怯地答:「沒有犀角粉,大概只能靠您手上的護心丹多拖幾日,不過不是長久之計。您瞧這——」
    大夫抬起如意手掌,段柯古這才發現,原本只停在她指尖的紫氣,竟已漫向二指節處。
    大夫歎氣。「一等這毒液浸透整隻手臂,就算取來犀角粉,恐怕也回天乏術。」
    握著如意冷如冰的手,剎那間,段柯古覺得頭上昏眩、心頭空空,彷彿魂魄已不在自個兒身上似的,手腳一陣虛。
    他本以為十幾顆護心丹多少能撐上十天,可現才剛過兩刻鐘,她已變成這樣——
    不,他說什麼也要救回他的如意!
    「周大人!」他衝出房門,猛力抓住周大人雙肩吼著:「你現在立刻派人到城中的富戶去,問問誰家有犀角粉,不管對方要多少銀兩,我全都允他!」
    「好好好,你不要急,我立刻派人去問。」瞧段柯古雙眼滿是血絲的恐怖神態,周大人哪敢吭一句麻煩。
    但這樣還是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坐在如意床前,段柯古不停自責。在他腦中不停迴旋的,全是如意倒地前與他交換的一眼。他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他不是在娘面前發過誓,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她一根汗毛?
    「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他捧起她手罩住自己雙眼,掌下,早是淚流滿面。
    「你昨晚才答應過,一等「小蓮莊」上軌道,你就要跟我夫唱婦隨,天南地北走踏……我都還沒聽你喊我一聲夫君,我不許,我絕對不許你就這樣離開我!」
    相對他憂傷沉痛的低喃,昏迷不醒的如意,始終毫無反應。
    當夜,來了兩名出乎段柯古意料的訪客,是「還樸庵」的明慧法師,還有一名小尼姑。
    明慧法師在於伯的引領下來到「漱香小院」。
    「阿彌陀佛,老尼見過段大人。」
    段柯古站在如意門外接待。「法師不用多禮,您怎麼會實然下山來?」
    「老尼聽到傳聞,說如意中了鴆毒……老尼是特別過來看她的。」
    「這邊請。」段柯古點頭。
    三人一塊到床邊,經過半日,如意手上的紫氣已過小臂一半。
    明慧法師頭一點,隨行的小尼姑解下行囊,從裡邊取出一隻木盒。
    打開,是一支支排列整齊的銀針。
    「法師?!」段柯古皺眉。
    「請段大人暫且迴避。」明慧法師說話:「老尼要幫如意下針放毒。」
    太好了!段柯古點頭。「那就勞煩法師,柯古先行退下。」
    一盞茶時間過,明慧法師用盡盒裡銀針,解毒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明慧法師要伺候如意的婢女看顧,然後領著小尼姑步出。
    一見門打開,段柯古連忙起身。
    「怎麼樣?」他一臉期盼。
    「鳩毒頑強難解,老尼施了幾針,總算先壓下它的毒氣,讓它不再往上蔓延。」能壓制,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多謝法師出手相救。」說時,段柯古便要跪下磕頭。
    「阿彌陀佛,老尼受不起如此大禮。」明慧法師連忙拉人。
    「不,這個頭柯古一定要磕,如意跟我早已經在她娘親面前互許終身,我們本來是打算等「小蓮莊」步上軌道,就拜堂完婚的。」
    原來是這樣。明慧法師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地開口:「但老尼記得如意提過,大人您得回江州?」
    段柯古面色一沉。「不敢欺瞞法師,其實再四天,就是最後期限。」
    「那如意……」明慧法師一愕。
    他明白法師想問什麼,他雙手抱拳一拜。「柯古有一事要請教法師。」
    「您說。」
    「如意她現在身子,可禁得起舟車勞頓?」
    「不行。」明慧法師毫不考慮。「老尼就不拐彎抹角了,老尼帶來的銀針,這會兒全插在如意身上,一共得插上兩個時辰,每日都得施行這麼一次,才能勉強抑下毒氣。您想,這種情況下,您想帶她上哪兒去?」
    「我本是打算僱車把她帶到江州,好隨身照顧……」
    明慧法師搖頭。
    「行不得,現換老尼有一事相問,可否讓老尼帶如意上「還樸庵」?等等——」明慧法師按下欲說話的段柯古。「您先聽我說,老尼知道大人捨不得,但老尼想,與其冒著生命危險,倒不如留她下來,或許過個一陣找到解藥,如意身上鴆毒就能解開了。」
    段柯古知道明慧法師說得沒錯,問題是……「但現在沒人敢確定這世上是不是真有犀角粉。」
    在周大人幫忙打聽下,他才明白犀角粉簡直是傳說中神物,聽過的人不少,但從沒人看過它長什麼模樣。
    一直以來,中了鳩毒就等於沒了性命,幸好如意服下的毒湯不多,又加上護心丹保命,才有那一線生機。
    換句話說,她現是處在隨時有可能喪命的情況,如果真不能救醒她……這個可能性剛從腦袋閃過,段柯古馬上抹去它。
    不會的,如意不會有事的。
    他重吸口氣。「好,我不帶她去江州;換我留下。」
    「行不得!」一直在旁偷聽的於伯跳出來喊:「您到江州赴任,是皇上親自任命,您不到,可是欺君大罪!」
    「是啊。」明慧法師一聽事態嚴重,也幫忙相勸。「倘若如意醒來知道您做了什麼,想必她也不會認同。」
    「你們說的我怎麼不曉得。」段柯古一臉痛苦。「但我就是……我沒有辦法丟下她!」
    萬一,她真在他離開時候出了差錯……他不敢想,往後日子,他如何獨活!
    幾人杵在院子裡僵持著,沒一個想得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時候,一直待在房內的婢女水盈,悄悄開門喚了聲:「大人。」
    段柯古猛地轉身。「怎麼了?」
    婢女見他誤會,連忙搖手。「小姐她還好,是小的有個東西,希望大人過來看一看。」
    「等等……」小尼姑想到如意身上插著銀針,衣衫不整,追著要阻止。
    明慧法師卻拉回她,搖了搖頭。「沒關係。」
    段柯古早跨進房裡。
    婢女輕輕頷首,然後彎身從衣箱裡拿了本子出來,交給他。「這是小姐為大人準備的,大人慢看,小的先到外頭等。」
    剛才但柯古一番話,水盈全在裡邊聽見了。水盈以前就是如意的婢女,雖然隔了一年沒相處,但如意的個性,水盈自認很瞭解。
    就如明慧法師說的,要小姐醒來後發現大人為她犯下大罪,她絕對不會高興的。
    段柯古打開一讀,發覺裡邊全是料理割烹的方法,娟秀的字一句句寫著——
    煮飯時加入一些粟米,可以使米飯更為馨香,殺魚時如何不使魚肉沾刀?那就得先用魚腹上的腴油抹刀,或者用魚腦沾搽也成……
    裡邊每一字句,溢滿了對他的叮嚀與擔心。她實在不希望他到江州赴任後,會因為太思念她做的菜而瘦削憔悴,所以暗暗準備了這子,讓讀到它的人可以依樣製作。
    「這個傻丫頭……」段柯古蒙住眼,感覺眼淚一下染濕了掌心。
    想她在百忙之下,還撥空寫這子,他明白水盈讓他看這子的用意。他手上這子正在提醒他,他有他得肩負的責任。
    「我真的不想放你一個人在這兒……但是……」他一瞧卷握在手心的子,痛苦呻吟道:「我會聽你的話到江州去,但你也得答應我,你不可以在我離開這段時間,有任何差錯!你絕對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孤單的度過下半生,你聽到了嗎?」
    想當然床上人兒沒有反應。
    但他知道她心裡一定是這麼想著的,這是她寫在子最末的承諾,「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一定會為了他,撐下去。他相信她一定會醒來,笑著成為他的妻。
    段柯古摸了摸她臉頰一會兒,這才步出房間。
    門外數人,紛紛轉頭看他。
    「去幫我收拾行李,」他看著於伯吩咐:「我明兒一早就動身到江州。還有,你不用跟來,暫且留下來幫忙照顧「小蓮莊」。」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竭盡心力,絕不會讓大人您失望。」於伯大鬆口氣,只要大人願意到江州去,不管要他做什麼都行。
    他點點頭,然後看著明慧法師,突然曲膝下跪,重重磕了個響頭後,抬起濕紅的眼睛說道:
    「我的妻子如意,就煩勞法師照顧了。」
    明慧法師攙起他,應允:「一定。」

《千金小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