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家堡四側分別是鏢局、飯館、糧倉與錢莊,緊緊護衛其間的中堂。許是男人當家,這東西南北中五方的建設局,都是門楣寬闊、不見虛華的樸實宅邸。
正午時分,一名紮著暗褐頭巾,穿著素黑長褂的年輕男子出現在鏢局內庭。此人正是掌管寧家鏢局,寧可老人的三徒弟——現年二十有五的「三爺」,寧離苦。
一名小廝畢恭畢敬立在他前邊候著。
說來寧離苦也好一陣沒進家門了。就在剛剛,他才結束一趟鏢。托鏢人呢,是鄰州府衙梁知州,送的東西,是幾顆價值萬金的夜明珠。說是當今丞相蔡太師生辰將至,所以梁知州備了一點「小禮」,托他送去給蔡太師祝賀祝賀。
當時寧離苦一聽那夜明珠市值,話也沒答立馬要人送客。是梁知州好說歹說,又請來寧可老人威逼,他才不得不摸著鼻子帶著夜明珠動身。
來回一趟個把月時間,他早懶得計算一路遇上多少賊人埋伏,就為了他懷裡那幾顆吃不得睡不得的鬼珠子!
若非他輕功一流,加上個性機靈,不然這會兒,世上哪還有什麼「寧三爺」?!
想想拚了老命就只為了賺這五百兩——他伸手入懷,一張俊臉緊皺,沒好氣丟了一迭銀票給小廝——真是怎麼想怎麼不值。
「數數,是不是五百兩?」他懶散一瞟。
小廝恭謹數算。「沒錯三爺,這兒是五百兩。」
他點頭。「幫我拿去給『一爺』,還有,要他幫我轉告師父,我要出去蹓個幾天,會好一陣不在堡裡。」
對主子吩咐,小廝早見怪不怪。寧家堡上下無人不知他們家三爺最厭惡工作。尤其前幾年,老當家要他們三爺接管鏢局,依三爺個性,當然是一口回絕。正當大伙心想「完了完了」的時候,是靠老當家一句話,平息了風波。
什麼話這麼有用?大夥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老當家威脅要斷了師徒情分。
薑還是老的辣,寧可老人知道他這個徒兒雖然玩性甚堅,可對他這個師父,還是頗為敬重。只是不單是寧可老人知道如何對付寧離苦,反過來他也很懂得對付他師父。
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師父要他接鏢局走鏢,成。但他也立好了規矩,凡他走完一趟鏢,他便要出堡到其它地方休息個幾天,誰也不得阻撓。
早先寧可老人還會念他幾句,說他幾個師兄弟沒一個像他這麼貪玩不負責任。可寧離苦從小我行我素,師父的抱怨他向來左耳進右耳出,全然不放在心上。
久了,大伙也只能被逼著習慣成自然。
「是,三爺慢走。」小廝應聲。
寧離苦一揮衣袖,瀟灑轉身,就在這時,一名穿著灰衣的僕役遠遠跑來。
「三爺等等——老當家有請,請您務必立刻到中堂——」
聽見喊聲,一雙烏溜淘氣的眼珠一轉,他非但沒停下腳步,甚至逃得更快,只見他身一矮竄上屋頂,風吹雲似,眨個眼躍離鏢局數丈遠。
開什麼玩笑。寧離苦一哼氣,自高高的牆垛躍下。
他勞心勞力好不容易走完一趟鏢,還沒痛快玩它一陣,師父就要招他進中堂——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他最瞭解師父,會突然找他去,肯定沒什麼好事,定又是哪個達官貴人托他送鏢去!
呿!又不是傻子,他哪肯自投羅網。
他一邊走著,隨手摘了枝草莖丟進嘴巴咬著,思忖,該上哪兒呢?
趕了個把月的路,說真話,這會兒他只想找個暖烘烘被窩好好睡上一覺。都怪那個鬼知州,沒事托那什麼鬼夜明珠,搞得一堆賊頭要盜他的鏢,弄得他提心吊膽夜不成眠,受傷事小,他就怕稍有閃失,丟了師父跟他們鏢局的臉。
他立刻想到「小春樓」——寧家堡鄰近漢子們的銷金窟。樓裡的春花姑娘是他的相好,一個多月沒見,該是過去敘個舊情的時候,他正要朝小春樓那兒走,腳步忽又停住。
春花跟他的關係師兄弟哪個不知道?等會兒師父派人找,小春樓肯定是頭個目標,不成不成——他抹了把臉,忍住到嘴的呵欠,還是跑遠些好。
到哪兒呢?他望著河岸邊的小船,腦子忽地轉出一首詩——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有了!他腳輕快一蹬,決定就到揚州!
揚州城,大街上,一名頭紮雙髻,約莫七歲的男童正蒙臉大哭。
「嗚嗚……」
「怎了小乙,老遠就聽見你聲音?」一名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藍衣「少年」,自曲折的巷尾走來。
此「少年」名叫唐靈,雖然一身男孩打扮,但其實是女孩。她之所以故弄玄虛,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唐靈一家算是命苦,她姥姥與她早死的娘命運極為相似。她姥姥年輕曾是城中知名花樓「芝蘭樓」裡的姑娘,在樓裡攢夠了錢,便擇了個知心的男客嫁了。怎知道對方的真心不過眨眼,孩子生下沒兩年,男人心就變了。
被拋棄的姥姥年紀大了,沒法在芝蘭樓重操舊業,於是鴇嬤給她一份差,讓她待在樓裡幫裡頭姑娘洗衣燒水擔柴。唐靈的娘長大也當了花娘,只是她命更苦,不但沒留住男人的心,生下孩子沒多久,還染上病死掉了。
唐靈的爹不要這個女兒,妻子一死他立刻派人把唐靈丟回她姥姥家。唐靈姥姥也有骨氣,一接過孩子便下定決心,再不讓她的孫女重蹈覆轍。
於是她決定把唐靈當成男孩養。
也是好在唐靈個性聰穎,手腳又利落,雖是女兒身,可爬樹抓蟲翻跟斗樣樣難不倒,從小混在一大群男孩堆裡,十多年過去,至今還沒人發現眼前英姿煥發的少年,其實是個女嬌娥。
「阿靈哥……」被喚叫小乙的男娃撲進唐靈懷裡。「都是小六子!小六子他把你送我的紙鷂搶去,我只剩下這個——」
一臉鼻涕眼淚的小乙打開手掌,唐靈一望,只見一縷被揉縐的布繐,是她早先要小乙結在紙鷂邊的。
在南方,人們稱呼紙鳶為紙鷂,製法拉法同出一轍,只是形體稍有些不同。而唐靈,正是城裡孩子們心目中數一數二做紙鷂的能手。
她一瞧街上。「小六子呢?」
小乙往後方一指。「剛還在運河邊。」
「帶我去找他。」她輕推小乙。
盞茶功夫,兩人找到小六子,遠遠看見一群男孩七嘴八舌不知吵嚷些什麼。
「我來啦,我玩過我知道……」
「這是我的……」
「才不是,這紙鷂明明是小乙的,是你從小乙那兒搶來的——」
孩子群中不知是誰這麼喊道,只見不怎麼高興的小六子臉蛋忽地脹紅,手一抓搶了紙鷂便跑。
「不借你們瞧了!」
「你出爾反爾……」
幾個男童追跑著,就在這時,唐靈向身邊小乙做了個噤聲手勢,趁小六子跑過來,她一把搶走他手裡的紙鷂。
「啊!我的紙鷂……」小六子驚喊,定神一見是誰拿走,小臉兒忽地紅起。
小乙急忙擋在紙鷂前面。「它才不是你的紙鷂,它是阿靈哥幫我做的!」
小六子一哼。「你的就你的,反正我也不要了,爛死了,我從沒看過不會飛的紙鷂。」
「胡說!阿靈哥做的紙鷂最棒了!」小乙回嘴。
「你給我等一等。」見小六子想溜,唐靈趕忙揪住他衣領,兜頭給了他一搥。「跟你說過多少次,想玩紙鷂就乖乖跟我上山撿柴,老不做事只想跟人搶,你是嫌頭被我打得不疼是不?」
幾個孩童排擠小六子,不斷揪著唐靈的衣袖說:「阿靈哥別理他,我們自個兒去拾柴火。」
「怎麼樣?」唐靈看著小六子問。
只見這孩子低著頭,好似不知該不該點頭答應。
瞧見他神態,唐靈就知他心裡意思,不給他時間猶豫,抓著他衣領便往坡上拖。
唐靈對街坊孩子一直是這樣恩威並施,加上她手巧聰明,坊裡的孩子全當她是神,開口閉口,儘是阿靈哥長、阿靈哥短的。
唐靈也知道孩子們喜歡她做的小玩意兒,正巧姥姥待的芝蘭樓柴火用得凶,靈機一動,招了孩子們幫忙做事。
她總是這麼說:「想要我的紙鷂,成,但得過來跟我一起幹活。」
「走走走,到坡上去。」
唐靈像個將軍,振臂一喊,一群小蘿蔔頭就像一排小兵似,浩浩蕩蕩跟在她屁股後邊。
須臾,一行人在土坡上最顯眼的大樹下站開。
「大伙聽好,」唐靈俯視他們稚嫩的臉龐。「半個時辰,不管柴火撿得再少也得回樹下,不然就等著吃我頭搥,聽清楚沒有?」
「清楚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只剩初加進行列的小六子,滿臉彆扭地站在樹下,進退兩難。
唐靈看著他暗搖搖頭。說來小六子這孩子也是命苦,昨晚她姥姥跟她提起,小六子跟她一樣,親娘很早就謝世了,才八歲就不得不跟著賣燈油的爹四處流浪,大概是因為孤單,他才會動不動跟人起勃溪。
他只是想惹人注意,卻不知自己用錯了法子。
「噯你——」她輕拍他腦勺。「跟我走。」
「誰要跟你走!」小六子一扮鬼臉,拔腿就想跑。
可唐靈整治過多少孩子,她隨手像拎雞似地一抓。「叫你來你就來,囉嗦什麼。」
「哼!我就是不撿柴,你以為我稀罕你的紙鷂!」
一路上,就聽見脾氣彆扭的小六子不斷亂叫。唐靈這邊,卻是文風不動,一徑笑著。
唐靈熟知林中每一處,特別挑了個柴枝最多的地方鬆手,小六子一覺頸上沒了壓力,立刻跑得不見蹤影。
唐靈也沒追,她臂一伸,輕巧攀上鄰近大樹,居高觀望小六子動靜。
她看見小六子停步等她,發現她沒跟來,僵了一會兒,便開始彎腰拾柴。
這小子,就一張嘴倔。
她呵地笑著。
好了,該換她幹活了。唐靈一揪樹籐,蹬了一腳,「咻」地溜了下來。
「哎呦……」
就在她腳方著地的時候,她突然聽見一聲呻吟。
什麼東西?!她一察覺腳下有異,嚇得朝旁一躍。
可不跳還好,一跳,反而絆著落葉堆裡的東西,她整個人往前撲。
糟糕!
就在她以為會撞傷腦袋,落葉堆中伸出一雙手,緊緊環住她細瘦的腰肢。
「親親小春花,很想我是吧?瞧妳今天這麼熱情——」
一陣嘻笑聲傳入耳朵,唐靈還來不及回應,一張嘴突然被吻住。
滑膩的舌鑽進她因吃驚而張大的雙唇間,甚至還頗有餘裕地蹭著她唇內兜轉、吮吸,過於驚嚇的她根本不知該做何反應,只能傻傻被吃豆腐。
輕薄的人兒正作著好夢,吻得正興起,一雙手也自然而然順摸了下去,只是摸著摸著——怪了!
「怎麼沒有?!」
底下人咕噥聲進耳,唐靈才驚覺不對勁。
瞧瞧對方手正摸她哪兒?
胸脯!
「登徒子!」她猛地從對方身上彈開,伸手就是一拳。
為了遮掩女兒身,唐靈胸前腰上可是纏滿了布條,弄得平平整整,對方一摸,當然會直叫「沒有」。
「嘿。」
落葉堆裡的魔爪終於露臉,不費吹灰之力擋下揮來的拳頭。
對方現身,唐靈不由得一愣,她沒料到這堆落葉裡會躺著一個這麼好看的男人——一張麥色的臉蛋襯著一雙靈動的黑眸,端挺的鼻樑、方尖的下巴,雖然枯黃的落葉插了他滿頭,可仍舊掩不住他煥發的英姿。
唐靈雖是未出嫁的閨女,但因幫姥姥工作的關係,她常進花樓走踏,待久了,看過的男人還真是不少,不過能教她一見就驚艷的俊爾男子,眼前人還真是頭一個。
別說唐靈愣著,半坐起來的寧離苦也是一臉呆愕。他怎樣也想不到,原來剛撲在他身上跟他親嘴的人兒,不是他夢裡的小春花,而是個身形纖細,美得像朵蓮花似的好看少年。
把美這字冠在這男孩身上,還真是一點都沒誆人!瞧他一雙明眸水汪汪,一管鼻直得像畫出來一樣,更別提那張小嘴——紅得像朵桃花似!要不是他一身男孩裝扮,單看那張臉,寧離苦真要以為眼前人是個姑娘了。
可一見男孩平板的胸脯,寧離苦猛一敲腦袋。真是睡暈頭了他!怎麼可能姑娘的胸平成這德性?
想到自己剛竟然還吻著眼前小嘴,直覺得香甜可口,背脊便一陣寒。
沒道理啊!他是知道世間不少男子性好男色,可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癖好。
率先回神的唐靈想抽回仍被抓住的拳頭,怎知不管她怎麼動怎麼掙,就是沒法逃脫對方箝制。
「你這人——你快放開我啊!」
「噯噯噯,對不住、對不住。」寧離苦趕忙放開人。
一定是剛才的夢作祟!害他恍恍惚惚以為自己正在小春樓,而撲上來的那人,正是他的相好小春花,他才會就這樣親了下去。
「我不是故意冒犯的,實在是機緣湊巧,我在夢裡面夢見跟個姑娘玩,你忽地就朝我身上撲來——」到嘴的肥鵝哪有不吃的道理,他當然老實不客氣,緊環住吻了個紮實。
這人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唐靈火了。
「還敢說是我的錯!你莫名其妙躺這兒,身上全是落葉,鬼才知道這兒躺了人——」
說到這兒,唐靈突然想起自己的嘴剛才是怎地被親被舔,她生氣地擦著被吻紅的小嘴,一張臉因怒氣浮現漂亮的紅暈。
望著唐靈緋紅的臉頰,寧離苦腦子又有些恍惚了。
這男孩,怎麼會長得這麼漂亮,就連生氣,也好看得像朵花——等等等等!什麼花!
目光一落到唐靈身上衣裳,他飄散的神智倏又拉了回來,心裡暗罵著——
腦袋清醒點啊你,就算你好一陣沒上花樓找女人,也不該對著一個帶把的男人流口水啊!
「我也沒說是你不對,我只是在解釋——」說到這兒,他忽地瞧見天色,嚇了一跳,天,他到底在這兒睡了多久?他自顧自岔開話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午時!」唐靈沒好氣。
「難怪你沒發現我睡在這兒,」他一骨碌站起,積在他身上發上的落葉便沙沙沙掉下。「我來的時候,天才濛濛亮呢!」他邊說邊摘下頭巾拍著身上落葉。
怪人。唐靈嘀咕。看他樣子,又不像沒銀兩住房的窮人,明明多走個一段路就有香軟的臥榻可睡,他偏要躺在這兒。
被她踩著,活該!
見唐靈仍舊憤憤,寧離苦彎起嘴笑,哥兒們似地打算搭他肩膀。
「好啦好啦,你也別那麼愛生氣。這樣好了,我們一塊到鎮上,我找家酒樓擺上一桌,當作親了你的賠禮——」
「誰要你的鬼賠禮。」唐靈一見他手來,立刻從背後抽出把短斧一揮。「我警告你,剛才的事你最好別給我傳出去,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寧離苦一晃,閃掉了斧刃。
「好好好,我保證不說,你也別拿那斧頭揮來揮去,危險——」這小子凶得咧!瞧那斧頭磨得森利利,被砍著少說也斷條胳臂。
唐靈一瞪。「閃開,我還有活兒要幹。」
他平舉雙手目送唐靈。真是,幹麼發那麼大脾氣?他都說不是故意,也主動賠不對了不是——他嘴裡嘟嘟囔囔,頭巾戴好準備要走了,就在這時,林子深處傳來一陣嗶嗶啵啵響,就是這聲音拉住他的腳步。
那小子在幹麼?
寧離苦生性好奇,念頭一轉,腳上已經有了動作。幾個點踏,他人已來到唐靈身後,探頭探腦窺看唐靈動作。
瞧了會兒,他一翻白眼。
呿,還以為有什麼好玩,不過是在劈竹嘛。
寧離苦癟癟嘴正想走,可剛轉身,唐靈又有了新動作。
只見他麻利地操使短斧,幾個劈劈削削,一根腕粗的桂竹便散成了一根根細竹枝,接著堆集了幾根枯柴生了團小火,然後抄起竹枝,一根根擱在火上烘烤過。
好像在做什麼東西?寧離苦在旁瞧出了興味,渾然忘了最初打算,屁股拍拍坐下,觀望了起來。
渾不覺被人窺看的唐靈從懷裡掏出一扎細麻繩,結實縛在劈好的竹枝上。
見他一把竹架立起,寧離苦就懂了,他是在造鷂架。
他著迷地望著唐靈的手勢,想不到這小子真有一手。大概兩年前吧,他也跟人迷過斗紙鷂,可他手不巧,造出來的紙鷂不爭氣,老輸。瞧著唐靈手裡的鷂架,立刻勾起了他玩興。
光瞧就知道這小子做的鷂架既實又穩,放起來鐵定過癮!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寧離苦好玩,一發現新奇玩意兒,壓根兒忘了剛才輕薄過人家。他涎著笑臉蹭過去。
「我說——小哥。」
聞聲,專心製作著鷂架的唐靈嚇了一大跳。
回頭見著是誰,她皺起眉頭。「又是你!」
「誰叫咱們有緣,」寧離苦臉皮厚,從小不怕人給壞臉色。「我在旁看了好一會兒,你在做鷂架?」
唐靈不想理他,抿著嘴不答,只是一味捆著竹枝。
寧離苦等不到回答,悶了。「噯,你也開口說句話嘛。」
她沒好氣地說:「錯了,我做的不是鷂架,是竹簍。」
嘿,騙他沒看過紙鷂?!他雙眼一瞠。「怎麼可能是竹簍——」
「知道你還問?」她橫他一眼。
寧離苦被堵得啞口無言,想不到這小子這張嘴不但甜,還很會挖苦人——腦子方轉過那個「甜」字,他嚇得啐了一口。
呸呸呸,男人嘴再甜也是男人的嘴,一個男人的嘴也能讓他想這麼多遍?!
見他在旁擠眉弄眼忙個沒完,唐靈放下手裡鷂架,瞅著他問:「你到底想做什麼?」
對嘛,早這麼問不就好了!寧離苦朝鷂架一望。「我是覺得你這鷂架做得挺紮實,想問你賣不賣?」
「你說這兩個?」她動動手裡竹架。
他點頭。
「不行。」
耶?!他再驚。「我都還沒出價你就拒絕我?」
「我是說這兩個不行——」她正要解釋,忽地聽見遠方傳來畏怯的呼喊。
「喂,有沒有人在啊?有沒有人——阿靈哥——」
是小六子。頭回聽他喊她,唐靈心都軟了。
「我在這兒。」她一腳挑起沙土,滅了她剛生起的火堆。
小六子聞聲鑽出草叢,一張小臉興奮地發紅。
「阿靈哥你看,我沒一下拾了這麼多!」
「不錯嘛!」她搔搔小六子腦門,稱許地看著他拖來的柴堆。「原來你認真起來,也是挺厲害的。」
小六子望見竹架,眼睛忽地瞠大。「做給我的?」
「剛誰嚷嚷說他不稀罕的?」她糗了他一句。
小六子臉都紅了。
這會兒寧離苦可看懂了。原來他做的鷂架是要送給那孩子的,難怪他剛說不賣——不過等等,送一個還剩一個是不?
「我說小哥——」
寧離苦正要搭話,這時林子裡又傳來一陣的呼喊。敢情這小子是裡頭的孩子王?念頭剛轉,只見三五個孩子鑽出樹叢,和小六子一樣,身後也拖著一大把柴。
孩子們東一句「阿靈哥」、西一句「阿靈哥」,弄得林子吵極了,唐靈一個一個聽、一個一個點頭,獨獨漏了最早出現的寧離苦。寧離苦這人也是孩子心性,見唐靈始終不理他,脾氣也來了。
「停——」他放聲喊。
孩子們包括唐靈嚇了一大跳,十幾隻眼睛齊望向他。
「我也要紙鷂。」像個孩子似的,他一個箭步擠到唐靈面前,擺明在爭寵。
孩子們你瞧瞧我望望,不知是誰突然笑出聲來。
他們大概是沒想到,世上竟有人長這麼大了還貪玩!
「有什麼好笑?」寧離苦環視身旁六、七張臉,理直氣壯地說:「我覺得紙鷂好玩,我也想要,不行啊?」
他越是這麼說,孩子們越是哈哈哈哈笑個不停。
「好了好了,」唐靈拍拍他們腦袋要他們小聲些,接著望向寧離苦。「我先說,我的紙鷂只送不賣,你想要,就得跟他們一樣,幫我做事。」
「那有什麼難的?」寧離苦插腰哼氣。「現在要我做什麼?幫他們扛柴火下山?」
「我們才不需要你幫忙。」小六子聲音最大。「我們拾的柴火自己會弄,你要阿靈哥的紙鷂,得明天自個兒上來拾。」
「對對對,自己來拾柴。」幾個小娃兒異口同聲,看樣子是不想教寧離苦太輕易得手。
幾個小娃兒也想跟他鬥!
寧離苦眼珠子一轉,無意似地摸摸肚皮。「哎呀,睡了一上午,突然覺得肚子餓了。只是我初來乍到,不知有沒有什麼好心人,願意陪我一塊上街,品嚐一下城中名產……」
「我我我我……」
聽見吃,幾個孩子眼睛都亮了。
「紙鷂呢?」他眉頭一挑。「我是不是得明天才能拿到?」
「不用不用!」孩子們嚷了起來。「阿靈哥你快幫他做一隻。」
眼下這群全是窮人家小孩,整天能吃上三頓已屬萬幸。這會兒聽見有人要給吃的,噢,要他們做什麼都成。
「呦——」寧離苦故作驚奇。「想不到這揚州居民這麼好客,我一喊需要地陪,一下就來了這麼些個,我算算啊……」他指頭一個一個點過,最後落在唐靈臉上。「怎樣,小哥,你跟不跟?」
鬼靈精。唐靈忍不住笑。要不是寧離苦人高馬大,橫看豎看不像個孩子,不然她還真當他只有八歲大。
哪有人這麼貪玩不服輸的?又不是孩子!
「我不去。」她心想,芝蘭樓的活兒還多著呢,她怎麼可能丟著姥姥一個人辛苦,跟他們胡混去。
這小子不去——寧離苦望著眼下幾個蘿蔔頭,他帶這一群流鼻涕流口水的上街,不成了帶孩子的嬤嬤?
能看嗎這?!
「不行不行。」他頭搖得跟個博浪鼓似。「你也得跟我一道,噯,你們幾個幫我想想辦法。」
「阿靈哥肯定是想回去幹活。」孩子們太清楚唐靈狀況,其中一人提議:「不然我們一起去幫忙,這樣阿靈哥就有時間跟我們一道玩。」
這主意好。寧離苦贊同地點頭。
幾個孩子投以冀盼的眼光,唐靈歎口氣。
「好是好,只是我不懂——」她望向寧離苦。「要地陪他們幾個就夠了,幹麼要拉我一起?」
寧離苦忘了先前教訓,手一伸就搭上唐靈肩膀,沒想到卻被她一掌拍掉。
挨打的他一臉委屈地說:「幹麼啊,我當你是哥兒們才這麼說話——」
她瞪他一眼。「誰跟你是哥兒們?」
被澆了桶冷水,寧離苦委屈癟嘴。「我是想,我跟你年紀相近,我們兩個相伴至少比跟他們一道有話聊——」
唐靈故意打量他。「怪了,我怎麼覺得你跟他們才叫年紀相近?」
寧離苦俊臉忽紅,他哪聽不出這小子在拐彎罵人。
底下幾個孩子瞧瞧左又瞧瞧右,雖說他們聽不出唐靈的言下之意,可每個人一看就知道,是年紀大的大爺輸了。
幾個孩子又是一陣大笑。
寧離苦這會兒進退兩難,要發脾氣嘛,似乎就應了唐靈說法;不發脾氣嘛,好像又被人瞧扁了。
掙扎了一會兒,寧離苦決定放棄。「我知你牙尖嘴利,我說不過你,我投降,行了唄?」打開始他就被這小子的嘴治得服服貼貼——不管是嘴甜還嘴利,他沒一樣比得過。
「好了好了,」唐靈也不是這麼得理不饒人,她輕推仍笑個不停的孩子說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了。」
「喔喔,要吃好吃的東西了!」幾個孩子扛起他們拾來的柴薪,吵吵嚷嚷地討論著。
「我要吃富春茶社的雪菜包子——」
「我要吃千層糕!」
「我要吃玉蘭餅,我娘說西園的玉蘭餅最香了。」
「好好,你們要吃什麼通通買。」跟在後邊的寧離苦豪氣干雲。
孩子們群起歡呼。「哇,大叔英明!」
「什麼大叔!」他啐。「叫我三爺。」
「三爺英明——」
小蘿蔔頭嘴甜,加上寧離苦沒架子,一行人還沒踏進城門,幾個孩子已跟他混得極熟,不仔細問,還真看不出他是初來乍到的生客。
真是,明明就是同一掛,剛還說什麼怕沒話聊!
望著寧離苦不住比劃的模樣,走在最後邊的唐靈忍不住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