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箏?」薛母忙完廚房的事,走到客廳坐下,一雙滿足的眸子,直瞧著出落得美麗大方的女兒。
「唔?」薛雅箏一手捧著大碗,一手拿著筷子往嘴裡塞食物,兩隻眼睛則牢牢盯著電視機,現在新聞裡正在播放最近轟動一時的司法黃牛官司的報導。
週末,薛家人有一起聚餐的習慣,有時上館子吃餐廳,有時自己料理,而今天他們沒出門吃館子,全部窩在家裡享用薛媽媽的拿手菜。
「你回國也好一陣子了。」薛母突然問道。
「嗯,是啊。」她無意識地虛應,兩隻眼睛還牢牢盯著電視機。
「想一想你也二十八歲了,有沒有喜歡的對象呀?」
「咳咳!」薛雅箏一時岔氣,被最愛的絲瓜嗆到。
「哎喲,怎麼回事?嗆到了?吃東西怎麼不小心點!」薛母心疼地上前幫女兒拍背。
「哈哈!媽,你把雅箏嚇得嗆到了。」薛雅箏的哥哥撫掌大笑。
薛雅箏先白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哥哥一眼,才無奈地轉頭對母親說:「媽,我才剛回來不到半年,就算要談感情,也沒有這麼快好不好?」
「誰說不可能?千里姻緣一線牽,只要有緣分,時間根本不是問題。」
「對啊!你都沒認識什麼優質男律師嗎?不然近水樓台先得月呀,難道你的辦公室附近都住和尚喔?我就不相信!」她哥哥又在旁邊加油添醋,給母親洗腦。
薛雅爭差點又被嗆到。
這個討厭的哥哥!不但從小就很會扯她後腿,而且簡直像是算命仙,好像什麼事都知道,常常不經意抖出她的秘密。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嘛!我吃飽了,要帶養樂多去公園玩了。」她面色窘紅,放下碗筷,牽著家裡養的喜樂蒂牧羊犬就跑出門去了。
「可是——現在是正午耶,她牽著狗去公園做什麼?」薛母詫異地看著兒子。
正午的公園裡通常沒狗可陪養樂多玩,而且光是頭頂上那顆大太陽,就讓人曬得腦袋發暈。
「媽,您放心!」薛雅箏的哥哥拍拍母親的肩,神秘地笑了。「您不用擔心雅箏嫁不出去,她有喜歡的人了。」
「真的假的?」薛母驚喜地看著兒子,但又有點納悶。「你怎麼知道?」
她明明什麼都沒說啊!
「直覺。」薛雅箏的哥哥笑得宛如鐵板神算,充滿神秘與先機。
其實他哪有什麼神機妙算?只不過是比常人更懂得察言觀色罷了!
母親問起對象,妹妹就被嗆到,他隨口扯幾句,她竟然緊張得丟下飯碗,大中午的拉著不斷吐舌頭的長毛狗,說要去公園溜狗,除了作賊心虛,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形容詞更貼切?
薛雅箏怔愣地望著攤在桌上的民法大全。
上頭細小的字已經被失去焦距的視線模糊了,而她的心思也早已飛離,飛往一個她從來不敢深思的禁忌問題裡。
我喜歡梁爾競嗎?
要是五年前的她這麼問自己,一定是連考慮都不必,馬上猛力搖頭。如果是一年前的她,也必定毫不猶豫地大聲否認。然而此刻的她,卻發現搖頭或說不對她來說,竟變成一件如此困難的事。
她真的喜歡上他了?喜歡上那個愛錢的黑心壞律師?
糟的是,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只有一種無力的絕望感,很難強硬否認。
世上還有比愛上黑心律師更慘的事嗎?
「薛律師,我要下班了。」
這時,她的女事務員進來告訴她,她要回家了。
「好,路上小心喔。」她笑著和女職員道別。
兩位女職員下班後,整間事務所只剩她一個人,起身晃到窗前透透氣,不意外地在對窗捕捉到另一雙眼眸。
是他……
最近兩人的視線經常在窗邊交會,要是以前,她鐵定賞他兩顆白玉丸,然後關窗表達無言的抗議。
但現在別說關窗,好像連轉開視線都很難,常常與他對望,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其中一方的電話進來,或是誰的職員進來請教問題,兩人的對視才被打斷。
他轉身低下頭振筆疾書,不知在寫什麼,沒一會兒將一張A4的列印紙按壓在窗戶的玻璃上,像演默劇一樣,用手猛指著列印紙,暗示她看上頭的內容。
兩窗之間的距離雖然不是太遠,但是因為紙張和字體也不大,所以她瞇著眼很仔細地認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上面寫什麼。
「要……不要……去吃……飯?」
原來他是邀約她去吃飯!
最近,他也開始偶爾約她吃飯。
她臉蛋兒立刻羞紅,但是心底卻是滿滿的喜悅。
她馬上如法泡製,轉身找了張列表紙,在上頭寫下一行字,然後按在玻璃上。
這回換對面的男人將眼睛瞇得小小的,努力辨識上頭的字。
好啊,不過今天我請客。
梁爾競看懂後搖頭笑笑,才用力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
兩個年紀都快三十的人,卻每天像個孩子似的玩紙上筆談遊戲,順道考驗對方的視力,雖然是很無聊的舉動,但兩人都玩得很開心。
快速收拾好公事包,薛雅箏鎖門離開,下樓之後發現他已經等在大門口。
兩人見了面也不知該說什麼,畢竟也不是情侶或知心好友,沉默地並肩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找話說,幸好氣氛也不算僵硬或尷尬。
夜風徐徐吹拂,拂動薛雅箏的髮梢,在她敘述自己最近剛接的CASE發展時,他只是微笑看著她,專注地聽著。那眼眸凝視得很深很深,好像要看進她的眼底似的。
她臉頰微微羞紅,幾乎說不下去,想要迴避那樣深切的注視,但職場上的磨練帶給她不畏怯的精神,她勇敢迎視他那雙炙人的眼眸,換來他獎勵的微笑。
「想吃什麼?」
「既然是我請客,那麼當然由身為客人的你來選了。」
「那麼不必考慮,就是法國料理了。」梁爾競打趣地道。
「你會害我宣告破產,流浪街頭的!」她忍不住哇哇叫。
「哈哈哈……」
見他豪爽地仰頭哈哈大笑,她也不由得莞爾一笑。
好難以想像,不久前還水火不容的他們,如今卻能平和地相處,有說有笑……真的好像作夢一樣!
「你在想什麼?」
聽到他低沉的疑問,那聲音好像很近,她一抬起頭,頓時嚇了一跳,因為他的臉就在她臉的正前方,好像……想親吻她似的。
「沒、沒什麼。」
想起上回那個火辣辣的吻,她的臉又不由自主地染紅了。
兩人就近找了間餐廳,吃些簡便的餐點。
席間他們聊些關於法律上的條文爭議,以及最近一些知名的新聞案例討論,兩人雖然各持己見,但是不再針鋒相對,有個與自己程度相當的談話對手,幾番激辯下來他們都覺得痛快淋漓,但又不傷和氣。
他們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原來他們也能不吵架、融洽地相處。尤其是薛雅箏,她更是想不到,自己也有和平與他共餐閒聊的一天。
餐用到一半,他的行動電話突然響起。
「抱歉。」
他起身走開接了電話,沒一會急忙回來,卻是臉色大變,說自己必須先離開。
「梁爾競,你的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她立刻關心地問。
「我母親她——」梁爾競聲音突然哽咽,難過地搖搖頭,話也說不下去。
薛雅箏心中一凜,明白必然是發生重大變故了,立即當機立斷對他說:「我來結帳,你趕快去攔計程車!」
「好,謝謝你!」慌亂的梁爾競好像找到燈塔,這才有了指引的方向,急忙趕到餐廳外攔計程車。
薛雅箏快速結完帳跑出餐廳,梁爾競剛上計程車要離開,不知什麼念頭促使她也跟著跳上去,同時請司機先生立即開車。
或許是他擔憂無助的眼神讓她放心不下吧!
「你……」梁爾競訝然看著她。
「我陪你去。」她溫柔地對他一笑。
她看得出,他與母親的感情應該是相當深厚,萬一真的發生什麼事,他可能會承受不住,如果有個人陪在身邊,好歹能夠給他安慰。
「這只是老同學的關心啦!」她佯裝沒什麼地笑笑,其實是欺騙他也是欺騙自己。
只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非常地擔心他。
「謝謝你。」
梁爾競道謝後,就不再開口說話,只是面色憂慮地望著車窗外,一心祈禱趕快到達目的地。而薛雅箏也很體貼地給予他寧靜的空間,這時候他需要的不是聒噪的安慰,而是體貼的沉默。
當計程車停下來時,薛雅箏發現他們正在醫院的急診室前頭,付了錢,梁爾競與她匆忙進入急診室,直接詢問醫護人員他母親的狀況,她才知道原來他的母親身體不好長期在療養院療養,晚上突然病況危急,被送往急診室急救。
幸好經過急救,他母親的狀況又稍微穩定,目前已送往加護病房觀察。於是他們又匆匆趕往加護病房——
「哥!」一到加護病房門口,有個二十四、五歲左右的年輕人看見梁爾競,立刻激動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爾康,媽怎麼樣了?」梁爾競走過去問道。
薛雅箏好奇地打量著兩人。
這個人是梁爾競的弟弟?長得挺像的!只不過梁爾競感覺較成熟沉穩,有種歷盡滄桑的感覺,而梁爾康感覺較天真,還有著年輕人的稚嫩。
「已經穩定下來了,剛才我接到通知時,真的嚇死了,我好怕她會……」梁爾康不由自主顫慄了下。
「沒事了!媽撐過來了。」梁爾競瞭解地點點頭,上前拍拍弟弟的背,低聲安慰他。
薛雅箏很訝異,他在家人面前竟然這麼溫柔,跟他在法庭上犀利強勢、辯才無礙的模樣,以及與她唇槍舌戰時的氣人毒舌,完全不同!
梁爾康抬起頭,發現薛雅箏,詫異地睜大眼。「啊,這位是——哥,你交女朋友了?」
「女朋友?」梁爾競與薛雅箏對看一眼,臉色不約而同漲紅。
「不是的!你別誤會。」梁爾競急忙解釋:「她是我的老同學薛雅箏,也是一位律師,辦公室就在我隔壁,僅此而已!」
他急於否認,讓薛雅箏聽了心頭竟然感到有點悵然。
就算是事實,他也別否認得那麼急又快,好像當她的男朋友有多可恥似的!
「是喔?」梁爾康有點失望,他還以為孤寂多年的哥哥終於放下心中的魔障,有了真心相愛的對象呢!
「現在應該還能進加護病房吧?我先進去看看媽。」
梁爾競換上無菌衣進加護病房去了,而梁爾康因為已經進去看過母親了,所以就和薛雅箏坐在外頭等。
「你真的不是我哥女朋友?」梁爾康偷偷打量她,暗自驚歎她的氣質與美貌。
「不是啦。」她笑了笑,有點心酸地否認。
「是嗎?」梁爾康垂下頭,顯得很失望。「哥為了這個家,一直很辛苦,他總是為了我們付出,卻拒絕我們的關懷,我覺得他好像封鎖了自己的心,拒絕別人的關懷,不讓任何人接近,包括我們……」
「你哥哥為了你們很辛苦?」這是薛雅箏第一次聽到關於梁爾競的私事。「你們家境不太好嗎?」
「何止不好?我們兩兄弟的文憑,可以說全是借錢念來的,尤其我哥哥身為長子更是辛苦,經常要打工賺錢回家補貼家用,或是給我繳學費,犧牲了學生時期最快樂的時光。」
「我不知道這些事,他從來沒有提過……」她懷疑他曾告訴過任何人,因為他根本不是那種會隨便向人訴苦的人。
「哥哥真的為我和媽媽犧牲很多,我很希望他能有個真心交往的女朋友,好好替我們關心他、愛他。」梁爾康誠心地祈求。
「你是個很有手足之愛的好弟弟,你的願望上天一定會聽見的。」薛雅箏安慰他道。
「謝謝你!」梁爾康感激地對她笑笑,但想了想又不死心地問:「說真的,你和我哥真的不可能嗎?我覺得你們很速配耶!」
「咳!」薛雅箏被他那雙冀盼的眼睛瞧得羞窘不已,連忙用假咳掩飾尷尬。「拜託,我們真的只是朋友!」
「是嗎?」看來真的沒希望了。
梁爾康失望地垮下肩膀。
唉!大哥的春天,何時才會到來呢?
幾天後,薛雅箏得知梁爾競的母親病情穩定,已轉入普通病房,立刻買了籃水果到醫院去探望她。
梁爾競替母親安排了寧靜的個人病房,她到的時候病房裡只有梁爾競的母親與梁爾康,他們說梁爾競到樓下替母親買吃的東西去了,才剛離開不久。
梁爾競的母親是個嬌小瘦弱的女人,或許是因為長年操勞又纖瘦的關係,看來比一般年齡的婦女要蒼老些。
當她表明自己是梁爾競的朋友時,梁母的反應和梁爾康當初一模一樣。
「你是爾競的女朋友嗎?」她雙眼欣喜地睜大,拿看媳婦的眼光專注地上下打量她,然後滿意地點點頭,滿心以為自己就快要有媳婦了。
薛雅箏被瞧得很害臊,急忙解釋道:「不是的!我和爾競不是那種關係,是大學同學,現在算是鄰居,我們的辦公室只隔著一條防火巷。」
「是啊!媽,我也問過了,他們說真的不是。」梁爾康幫忙解釋。
「噢,是嗎?」梁母顯然有點失望,她還以為自己能夠很快看到心愛又心疼的大兒子結婚生子呢!
「伯母,恭喜您病情好轉,這籃水果送給您,您多吃點,趕快恢復健康。」她將手中的果籃捧到梁母面前。
「雅箏,不好意思,謝謝你!」梁母想彎腰道謝,但被薛雅箏急忙阻止。
「您病還沒好,千萬別亂動,我把水果籃放在這,記得請人削給你您吃喔!」
她笑著把水果籃擺放到一旁的櫃子上。
「好的,謝謝你。」梁母再次道謝。
「伯母,您病情好起來真是太好了!」薛雅箏走回病床邊,告訴梁母:「那天梁爾競知道您送進急診室的消息,整個人都慌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他真的很在乎您。」
梁母聽了,真是感動又心疼。
「這孩子就是這樣,有責任心又重感情。爾競的爸爸在他很小時就拋棄我們母子跟別的女人跑了,孩子的事撒手不管,我一個女人外出工作,拚命拉拔兩個孩子長大,但是錢永遠不夠用。」
「天啊……」原來他從小父親就拋家棄子,是母親辛苦撫養他與弟弟長大,難怪他對母親如此敬愛。
「不好意思,家裡的私事,讓你笑話了。」
「不,您千萬別這麼說!」
梁母笑了下,才又繼續說道:「因為錢不夠用,所以每到繳學費的時候,就是我最頭痛傷腦筋的時候。他們念國中的時候,每學期的學費雖然只有幾千塊,但是兩兄弟一起繳學費,再加雜費和書錢等一些額外的開銷,對我來說實在有困難,往往到了最後繳費期限,我還是籌不出錢來。」
「那時候您一定很無助。」薛雅箏可以體會那種焦急與絕望。
「是啊!我自己捱餓受凍沒關係,但是不能讓他們讀書,我真的很難受,我曾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讓他們繼續念下去,哪怕是借錢也要讓他們讀書。因為我是孤兒,娘家父母早就過世了,於是我找上我夫家的親戚,請他們借錢給我讓孩子繳學費,沒想到……」
「他們刁難您?」
「何止!」梁爾康氣呼呼地插嘴道:「我那個是非不分的奶奶,還有那些過分的叔叔嬸嬸,認為我爸跟別的女人跑了都是我媽害的,竟然拒絕借錢給我們,我媽不顧尊嚴一再拜託,我叔叔他們竟然說:如果她肯下跪,承認自己錯了,就把錢借給我媽。」
「不會吧?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人!」薛雅箏聽了簡直快氣死了,這是為人小叔應該說的話嗎?
如果這是現在發生的事情,她非狠狠痛罵那些腦袋壞掉的親戚一頓,替他們討回公道!
「為了能讓孩子讀書,我沒辦法,只好當真下跪祈求他們。」梁母心酸地道。
「伯母,其實您不必理會他們的,那根本是無理的要求……」
「我沒有選擇!為了孩子,哪怕再不合理的要求,我都會咬牙忍耐。」母愛的偉大,讓她忘了自己也有自尊。
「我丟了自尊,跟人下跪就算了,我最難過的是讓孩子們當場目睹了。回家之後,爾競抱著我哭了。他說:媽媽,我不要讀書了,我想去工作賺錢報答你!他的孝心我很感動,但是我阻止了他。我要他好好用功讀書,將來出人頭地,那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他真的辦到了。」有這麼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難怪他如此看重金錢,想必是為了多掙一點錢奉養母親與弟弟吧!
以往她最痛恨的缺點,此刻竟然成了他最大的優點,薛雅箏好替他覺得驕傲,但又感到心疼。
「是啊!他與爾康都有很好的成就,我真的很安慰,他們都是好孩子。」
「您很有福氣喔!」
「哈哈!」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笑了,這時梁爾競突然走進來。
「薛雅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