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徹,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秉天瞪著跪在地上的葉定徹,厲聲質問。
定徹是他的獨子,他一向疼愛他,捨不得他受一點苦,沒想到從小的嬌寵,竟讓他闖下這等大禍。
他知道兒子自從得知婚約的事後,就一直對涓陵很不滿,時常對她冷嘲熱諷,藉故找她麻煩。
原以為他這麼做只是想發洩情緒,只要適時給予警告,等他長大一點,思想成熟之後,就不會再這麼做了。
沒想到他長大之後不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現在甚至還差點鬧出人命!
這——叫他怎麼向涓陵的父親交代?
葉定徹抿嘴瞪著前方的牆壁,一句話也不說。
沒什麼好解釋的!他雖不是故意傷害陶涓陵,但她因他受傷是不爭的事實,他知道自己有錯,所以不想說些謊言或是借口,來為自己脫罪。
陶銘坐在女兒床邊,不發一語地握這她的小手,眼角含著熱淚,望著她躺在床上,虛弱且奄奄一息的模樣,一顆心真像被刀割過似的,疼痛難當。
對葉定徹這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來說,他的女兒或許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傭,一條命比螻蟻還不如,但是對他來說,涓陵卻是妻子留給他唯一的珍寶,他疼她勝過自己的生命呀!
而他居然這樣傷害她……他的心好疼!他無聲地-用手抹去心酸的眼淚。
愧疚至極的葉秉天,眼見從兒子那裡問不出什麼,便轉而向救起陶涓陵的傭人追問:「老周,是你把涓陵救起的,當時的情形你一定清楚!你說,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周悄悄抬眼看了看葉定徹,見他仍是頂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直盯著前方,他才大著膽子回答道:
「老爺,事情是這樣的。下午您不在,少爺約了幾位同學到家裡來,在後院的游泳池玩水,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清楚,我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少爺他……推了娟陵一把,娟陵就跌進游泳池裡去了。」
「那定徹呢?既然是他把涓陵推到游泳池裡,那他人應該在那裡呀,為什麼是你把人救起來的?定徹那時在於什麼?」
「少爺他……少爺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我怕涓陵淹死,就趕快跳下去救她。」
「什麼?!定徹動也不動?他沒有立刻下去救涓陵?」葉秉天不敢置信地問。
「沒……沒有!」老周低著頭回答。
葉秉天簡直氣死了,他怎麼會生出這種沒血沒淚的兒子?
「定徹你——你居然把涓陵推下游泳池,還見死不救?我……我打死你!」
他又羞愧又氣憤,一巴掌用力打向葉定徹的臉頰,葉定徹不閃也不躲,依舊直挺挺地跪著,任父親打罵。
「我乾脆打死你,打死你算了——」
「秉天,不要打了!」江秀蓮心疼地拉住丈夫的手,怕他打傷兒子。「秉天,不要再打了!我相信定徹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那就是有意的!秀蓮,你別袒護他,你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要是再不教訓他,以後就算不變成地痞流氓,也會變成無法無天的霸王!」說著,他的手又伸向葉定徹。
「老爺!不要再打了!請您別再打少爺了!」
原本守在女兒床邊的陶銘撲過來,擋住葉秉天的手。
「老陶……定徹做出這種事,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表達我的歉意…——我——真的非常對不起,都怪我教子不嚴!」
葉秉天哽咽地說完,突然雙膝往下一跪,準備向陶銘賠罪。
「老爺——千萬不要哇!」陶銘急忙制止葉秉天向他下跪。「請您別這樣!」
「可是我愧對你……』葉秉天簡直無顏面對他。
「您別這麼說,其實——這樣也好!」陶銘心酸地一笑,說:「定徹少爺這麼做,至少讓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定徹少爺有多麼討厭涓陵。
他寧願親眼看著涓陵淹死,也不願救她,從這點就可以知道,他永遠不可能改變對涓陵的觀感,他這輩子絕不可能善待她的。所以——」
陶銘突然跪在地上,向葉秉天夫婦祈求道:「我想請老爺夫人答應我,取消定徹少爺和涓陵的婚約,和葉家的婚事,我們真的高攀不起,求老爺和夫人成全!」
「老陶——」葉秉天急忙開口道:「老陶,我知道你還生定徹的氣,這件事他的確做得太過分了,我一定會好好管教他,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你別生氣、我們兩家的婚事仍然算數,好不好?」
「是啊!經過這次事件,定徹一定會痛改前非,定會好好對待涓陵的。」江秀蓮也幫腔道。
陶銘輕輕搖頭。「我沒有生定徹少爺的氣,我知道他被人勉強,心裡一定很不舒服,會這樣對待涓陵,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已經想通了,我不想勉強定徹少爺,這件婚事就這麼作罷吧!讓我帶著娟陵離開葉家。」
「就算婚事作罷,你和涓陵還是可以留下來,不必離開呀!」
葉秉天始終記著當年陶銘的救命之恩,不願就這麼讓他離去。
不了!」陶銘再度搖頭。「我在葉家待了大半輩子,涓陵也從小就跟著我待在這裡,除了葉家,幾乎哪裡都沒去過,我想利用接下來的日子,帶她到處去走一走,看看外頭的世界,增廣見聞。」
「老陶…——」葉秉天萬分感傷,兩人畢竟相處了十幾年,再加上陶銘對他有過救命之恩,他更是難捨這份恩情。「你真的不能再考慮考慮嗎?」
「其實我有這個蓬頭,已經很久了,只是現在正好有這個機會提出來罷了。老爺,您和夫人的恩情、還有您們對涓陵的抬愛,我由衷感激,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如今該是我們父女離開的時候了,多謝老爺和夫人多年來的栽培。」
「老陶!」
葉秉天夫婦哭紅了眼,卻不能不同意讓他離開,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有錯在先。
「老爺、夫人,您們別難過,將來有機會,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葉秉天夫婦趕緊抹去眼淚,附和道:「是啊!將來一定有機會再見面的。」
她要離開了…——葉定徹跪在地上,望著頭綁著繃帶躺在床上、沉沉昏睡的陶娟陵,心中有種難言的複雜感受。
那是不捨嗎?
不!雖然有點愧疚,但總算讓他鬆了一口氣。
說出來也許不會有人相信,其實他並不討厭她。
雖然他總是欺負她、用白眼瞪她、還冷言冷語譏諷她,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對她還是有好感的。
他只是痛恨被父母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對於她——他想,如果他沒有被逼著娶她的話,或許他會喜歡上她。
她是那麼天真、可愛,葉家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一開始,他也很喜歡她的。
只是目前,他更希望獲得自由,因此對於她即將離去,他沒有不捨,只有一種鬆了口氣的鬆懈感。
雖然對不起她,不過這種結果是最好的。
再見了,陶涓陵!他在心中默默向她道別。
兩天後,陶銘帶著傷勢未癒的女兒,離開工作了二十年的葉家,重新尋找新的出發點。
時光荏苒,八年的歲月,又在彈指間匆匆流逝了。
這天清晨,天才濛濛亮,鬧鐘剛剛響起,陶涓陵立刻從床上躍起,動作迅速地梳洗、穿戴整齊,然後離開房間。
今年二十歲的她,目前還在大學唸書,由於肯努力用功,所以成績還算不錯。不過現在天還沒亮,她當然不是要出門去上學。
她拎著錢包,穿上防寒的外套,騎著父親的摩托車,到二十分鐘路程外的青果市場去買菜。
「涓陵,早啊!今天又要賣煎包啦?」賣菜的歐巴桑看見她,笑吟吟的向她打招呼。
陶家煎包在這一帶很有名氣,但不是天天賣,她只要看到陶涓陵出現在批發市場,就知道今天要賣煎包啦。
「是啊,今天有沒有好的高麗萊?」
陶涓陵一面檢視大竹簍裡的高麗菜,一面問。
「有哇!這些高麗菜都是剛從梨山運來的,又脆又甜又好吃。」
「那麼麻煩你幫我挑十顆,另外我還要一些紅蘿蔔和生薑、大蒜,還有辣椒也要。」
「好好,我馬上幫你挑。」賣菜的歐巴桑豪爽的一笑,馬上動作迅速的挑起菜來,很快的將她要的東西全都打點好,還親切的替她用箱子裝起來,放在機車的踏板上。
「就是這些啦!很重喔,路上小心點,可別跌倒了。」
「謝謝你,老闆娘。」
將菜錢交給老闆娘之後,陶涓陵又繞到肉攤買了豬絞肉,然後立刻趕回家,將材料洗好、切好,剁成末,依照不同的餡料調好昧,做成肉餡和菜餡,分別放進冰箱裡冷藏,然後才開始準備早餐。
通常這時候,她的父親陶銘,也差不多要起床了。
「涓陵,早啊!」才想著,陶銘的身影已出現在客廳。
他看見垃圾桶裡,一大堆淘汰的高麗茶葉,就知道女兒已經把製作煎包所需的餡料,全部都處理好了。
「你又把餡剁好了?我不是說過,我白天整天在家可以準備這些東西的。」
「爸!您的身體不好,就別逞強做這些粗重的工作了。醫生不是警告過您,不可以站太久嗎?當心腿又疼喔!」她一邊將蘿蔔乾煎蛋盛上桌,一面提醒道。
當年陶銘帶著女兒離開葉家,身上沒有太多積蓄,又因為腿受了傷,無法做粗重的工作,生計因而中斷,父女倆著實過了好一段苦日子。
幸好那個時候,他想起妻子過世前,經常做的一種很好吃的煎包,那種煎包皮薄餡多、油而不膩,因為他很喜歡吃,就順便把做法學了起來,如今已經是山窮水盡,他只有硬著頭皮試著賣煎包,希望能在困境中尋得一條生路。
於是她用剩餘的積蓄,買了一台推車,並添購製作前包所需的鍋鏟等器具,然後便開始在夜裡賣起煎包。
由於他做的前包味道好、價格又公道,大家口耳相傳,生意逐漸好了起來,不但存了一筆不小的積蓄,還有能力供女兒上大學唸書。
由於製作煎包幾乎全由他一手包辦,女兒娟陵只在下課時,才到夜市幫忙賣煎包,在長久站立的情況之下,他的腿傷再度惡化,再加上他的脊椎末端長了骨刺,手術後雖然勉強恢復健康,但是身體已無法負荷過度的疲勞。
醫生嚴重警告,他絕不能再做勞累的工作,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本來他想就此收攤,不再賣煎包,反正女兒也快畢業了,到時也不方便再繼續賣煎包。
怎知,太多喜愛陶家煎包的顧客舍不得他們收山,再三苦苦懇求,希望他們繼續賣,在盛情難卻之下,只好繼續擺攤賣煎包,只不過老闆從陶銘變成了陶涓陵。
其實陶涓陵常去夜市替父親賣煎包,顧客大多認得她,而且經由父親陶銘親自傳授獨門秘方,她再加以改良之後,口味更加清爽可口,所以由她接手之後,客人不但沒有流失,還有逐漸增加的趨勢。
在夜市裡,很多人都認識她,他們給了她一個雅號,叫她「煎包西施」。
由於她還在學,課業不輕,因此一個禮拜之中,她只賣星期三和星期六兩天,熟識的顧客全都知道,也只會在這兩天去買煎包。
「娟陵,辛苦你了!」對於女兒,陶銘是既驕傲又心疼。
望著女兒額上,那道淺到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疤痕,他忽然想起已經八年不曾相見的葉家夫婦和葉定徹。
如果當初不曾發生那件事,他們也不曾離開葉家,那麼她現在可能已嫁給葉定徹,成了葉家的媳婦兒?
嫁給葉定徹,會不會幸福他不知道,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如果嫁給葉定徹,至少後半生生活無虞,不用在夜市賣前包。
他認為女兒值得更好的生活!
「不會啊!幫爸爸賣煎包,我很高興呢!」陶涓陵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稀飯,送到父親面前,笑著回答。
這是真心話,在旁人來看,或許會認為這種生活非常辛苦,為她感到心疼,但她自己並不這麼認為。
的確,賣煎包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從清早的採買、清洗、剁料、調味、揉麵團、包煎包,最後還必須忍受高溫的熱氣下鍋煎熟,一般的年輕女孩根本做不來!
但她從小被磨練慣了,倒不覺得苦,反而對那些支持陶家煎包的顧客們滿心感激。
看著不認識的人稱讚她所做的煎包,心裡的喜悅與滿足,真是筆墨難以形容。
現在想一想,或許還真該感謝葉定徹那個小魔王呢!如果不是他,她不會有這麼精彩豐富的人生。
說到他一一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還是那麼蠻橫霸道嗎?
老爺和夫人對他期望那麼深,他可別令他們失望呀!
陶銘和陶涓陵在這一天,不約而同想起葉定徹,不知道這可是重逢前的預兆?
當天傍晚,天色逐漸昏暗,下班後趕著回家的人,將馬路擠得壅塞不堪。
葉定徹坐在高級房車裡,垂眸閱讀剛從客戶那裡拿到的資料。
他今年已經二十五歲,去年剛從麻省理工學院,拿到企管碩士的學位返國,目前正在父親的公司,擔任總經理的暇務。
他這幾年的表現,讓葉秉天感到相當光榮,有心將總裁之位早點傳給他。
年近六十的葉秉天,身體還算硬朗,但是多年的經商生涯讓他厭膩,所以才想盡快將公司的大權交給獨子,自己則跟妻子到世界各國去旅行,這是他們多年來的夢想。
成年後的葉定徹,個性沉穩許多,不再像年幼時那般暴躁衝動,再加上留學生涯的辛苦磨練,讓他對別人少了一分批判,多了一抹體諒之心。
他剛到客戶的公司開會,沒想到返回公司途中,卻遇上下班時段的大塞車,從客戶的公司到自家公司,也不過幾公里路程,卻足足塞了半個小時。
葉定徹氣定神閒的翻閱文件,他的司機倒比他還急,不斷的喃喃抱怨:「怎麼搞的?全台北的車都開到這裡來了!」
「再耐心等等吧,或許前面發生事故了。」他合起看完的文件,淡然開口道。「是。」既然老闆都這麼說,開車的司機當然只有聽命了。
葉定徹看完文件,將線轉向窗外,透過墨黑色的車窗,瀏覽過往的車輛和行人。
好不容易,交通順暢了點,司機剛踩下油門往前開,忽然發現前面有狀況,又連忙踩下級車,車輪摩擦地面,發生尖銳刺耳的聲音。
「怎麼回事?」葉定徹問。
「有個騎摩托車的小子,突然從車陣中鑽出來,差點擦撞到我們的車子,幸好我立刻踩了然車,才沒有撞上去。現代年輕人騎車真可怕,簡直不怕死!」
司機氣憤指著一輛,剛停在路旁的摩托車,讓老闆知道就是那輛車惹的。
「沒事就好,走吧!」
「是。」司機不情不願的回答,又瞪了那輛差點惹禍的摩托車一眼,這才踩下油門繼續上路。
轎車再度向前滑動,葉定徹轉頭望向窗外,正好看見那輛摩托車後座的女性乘客下車,她脫下頭上的安全帽,甩動自己被弄亂的長髮。
最先吸引葉定徹目光的,是她那頭極富光澤、宛如絲緞搬漂亮的黑髮。
很美的頭髮!他抿唇一笑,無聲的讚美。
然而當那女孩轉過頭,葉定徹看清她的容貌時,整個人霎時一震。
他立即朝司機大吼:「停車!」
司機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什麼事,又連忙緊急剎車。
他一踩煞車,後方立刻傳來陣陣煞車聲和連天的咒罵聲。
「搞什麼呀!」
葉定徹對那些咒罵聲置若罔聞,退自定睛盯著那女孩的臉,想再次確認,她是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
結果沒錯,真的是她!
歷經八年的歲月,她的轉變並不大,除了長高了些、原本清秀的臉龐更加秀麗漂亮之外,其他的幾乎沒什麼改變,他一眼就認出她了。
她正是當年被他推人游泳池,差點丟掉小命的——陶涓陵!
他一確定,立刻開門下車,並對司機說:「你先找個地方停車,我再打手機和你聯絡。」然後便自顧自的走向路旁。
他拍拍屁股走了,獨留下司機一人承受後方投射來的譴責目光,司機縮了縮脖子,趕緊找地方停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