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天,商子央醒來時已將近中午,偌大的房子裡除了他,一個人都沒有。
    他有明確的記憶,昨晚經歷過一場畢生難忘的魚水之歡,然而對象是誰,他卻無法肯定。
    他記得在某些激情的片段中,看見路渝寧咬牙呻吟的嬌美模樣,可是他又隱約記得,昨晚他嘴裡喃喃喊的是「艾蓮達」,並不是路渝寧。
    到底是誰呢?他抱著疼痛不堪的腦袋,怎麼也無法肯定。
    不過轉念一想,路渝寧向來對他冷淡如冰,彷彿他是一隻她欲除之而後快的大害蟲,如此厭惡他的她,怎麼可能是那名與他共度春宵的神秘女子?
    沒錯,絕不可能!昨晚滿足他的女人,一定是艾蓮達!
    想到這裡,昨晚令他無比滿足的歡愉似乎褪色不少。
    歎了口氣,他從地毯上爬起來,準備進浴室梳洗沭浴,然後出門去上班。
    他沒打電話通知就不進辦公室,渝寧不知道嚇壞了沒有?
    正要起身時,忽然發現米白色的地毯上,有一滴已經乾涸的可疑血跡。
    他疑惑地蹙眉端詳半晌,不記得自己何時受過傷。
    仔細檢查,發現距離那暗紅色血跡大約半步遠之處,有一塊粉紅色的痕跡。
    摸起來還濕濕的,看起來像被人用水洗過似的。毫無疑問的,這一定是與他共度春宵的女子洗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商子央百思不解。
    難道……與他共度春宵的女子是處女?!
    如果真是如此,艾蓮達就絕不可能是陪他一整夜的女人,因為他很肯定,她的初夜早在八百年前就失去了。當初和他在一起時,她就已經不是處女,現在又怎麼可能會有落紅?
    難道是他太魯莽,傷了艾蓮達?
    還是—那個女人不是艾蓮達,而是渝寧?
    但——她是那麼厭惡他的靠近,有可能是她嗎?
    他深思許久,決定去辦公室看看再說。
    到了公司,商子央一踏進辦公室,路渝寧語調平板的聲音立即傳來。
    「總經理,上傑公司的丁老闆一早就急著找你,因為原本預定今天早上十點舉行的會議,您沒有出席。我想如果以後早上您不進辦公室,最好事先通知我,否則若是客戶問起,我很難向客戶交代!」
    他停下腳步,凝視著路渝寧,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正一臉漠然地望著他。
    他不禁抿唇沉思起來。這樣的她和以往的她並沒有任何不同,昨夜與他纏綿的女人,有可能是她嗎?
    「總經理,您為何一直盯著我看?」路渝寧不太自在地問。
    她外表看起來雖然鎮定自若,但其實她的心臟正在胸膛內劇烈跳動。
    他深邃漂亮的眼眸直盯著她,讓她不由自主想起昨夜的火熱纏綿。那令人臉紅的片段一再在她腦中重複,讓她羞恥得幾乎呻吟出來。
    但她不能讓他瞧出破綻,她不會讓他知道,昨夜與他共享一夜激情的女人,就是她。
    「我想問你——關於昨晚的事。」
    商子央的話,讓路渝寧緊張得差點失聲尖叫。
    「昨晚您喝醉了,艾蓮達小姐說要送您回去,我替你們叫了計程車就離開了。您還想問什麼?」路渝寧又急又快地冷聲回答。
    「你好像很緊張?」商子央懷疑地瞅著她。
    「我——我不是緊張,而是感到困擾!」路渝寧用她一貫的冰山面孔掩飾心底的慌張。
    「你忽略自己身體不適,還任意飲用那麼多酒,結果醉得連路都走不穩,還得勞煩我和艾蓮達小姐為你善後,我由衷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了,我上班很辛苦,請你不要再增加我的工作負擔了。」
    她這番話,打碎了商子央的最後一絲希冀。
    原來昨夜與他共度春宵的女人子,真的不是她!
    雖然醉得一場糊塗,但那名女子狂野的熱情他還印象深刻,那些激情與滿足的表情,絕對不會是眼前這張冰冷的面孔。
    「我明白了,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
    商子央疲憊地捏捏眉心,逕自走進自己的辦公室。
    路渝寧望著他失去元氣的蹣冊步伐,心中傳來陣陣異樣的疼痛。
    她多想問他酒醒之後,感覺還好吧?頭疼不疼?還是依然有點宿醉?
    但她咬緊下唇,暗罵自己多事。
    她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恨他到底嗎?甚至已經展開報復行動,為何一見到他青白難受的臉色,就心疼得想上前照顧他?
    只能說,她太沒用了!連這點心都狠不下,還談什麼報復呢?
    想到這裡,她的臉色也跟著蒼白起來。
    走進辦公室之後,商子央立刻撥了通電話給艾蓮達,想對昨晚的事,做最後一次求證。
    「喂!是哪個急著投胎的短命鬼?」電話接通之俊,響了很久,才聽到艾蓮達帶著濃厚睡意及火氣的聲音傳來。
    「艾蓮達?」商子央疑惑地低喊。
    這聲音完全不像艾蓮達以往嬌嗲性感的嗓音。
    電話那頭靜默片刻,接著他便聽到以往所熟悉的艾蓮達的聲音。
    「啊!子央達令,你怎麼有空打電話給人家?哎喲,人家正在睡,又不知道是你打電話來,所以口氣差了點啦……你沒生人家的氣吧?」
    商子央沒心思理會她剛才口氣如何,只急著問:「艾蓮達,我打電話來,是想問你昨晚的事。」
    「昨晚的事?」艾蓮達心中大呼不妙,該不會是他那個冰塊秘書,該死的把實情全告訴他,他才打電話來質問她昨晚為何把他丟下就走了吧?
    「沒錯。我想問你,昨晚——是你照顧我的嗎?」
    「我?照顧你?」艾蓮達愣了愣,這才迅速反應過來。
    太好了!看來那個冰塊臉秘書果真沒把實情告訴他,而他以為昨晚照顧他的人是她呢。
    「當然是啊!子央達令,你喝醉了,我怎麼可能拋下你不管呢?看你昨晚醉成那樣,人家好心疼喔!子央達令,你好點了嗎?」
    她恬不知恥地將功勞全往自己身上攬,還裝出同情憐惜的聲音,商子央若知道實情,大概會感到作嘔吧!
    「這麼說,昨晚和我在一起的女人,真的是你?」商子央惆悵地喃喃自語。真的是她,不是渝寧……
    艾蓮達耳尖地聽到他的自言自語,立即連聲嚷嚷:「當然是我啊!達令,除了我,還有誰會不眠不休地照顧你呢?人家一直照顧你到快天亮才離開,累得到現在都還爬不起來哪。」她大言不慚地將徹夜跳舞歡的疲累,說成是因為照顧他,蒙騙不知情的商子央。
    「我明白了。」商子央想到地毯上的血跡,突然又問:「對了!昨晚我……傷了你嗎?」
    「昨晚……」慘了!艾蓮達根本不知道昨晚究竟發生什麼事。
    「昨晚我喝醉了,再加上那時我——呃,被激情沖昏頭,根本無法控制力道,如果因此傷了你的話,我很抱歉。」
    艾蓮達瞪大眼,驀然間完全明白了。
    昨晚她要路渝寧替她送商子央回家,沒想到她竟與他發生了關係!
    那該死的賤貨!不過要她替她送子央回家,她就乘機爬上他的床,她以為這麼做,就可以從她手中奪走子央嗎?
    實在太可恨了!幸好子央醉糊塗了,根本不知道與他發生關係的人是誰,只要地堅持昨晚與子央過夜的女人是她,相信區區一個秘書的話,子央是不會相信的。
    「子央,你下要這麼說嘛!和你在一起,是我心甘情願的,雖然你喝醉了,把人家咬得全身都是傷,但人家還是不怪你。」她想,昨夜醉得七暈八素的商子央一定很瘋,或許把路渝寧咬得一身是傷,所以她才這麼胡亂瞎掰。
    咬得全身是傷?商子央詫異地想:原來地毯上的血跡,是因為他把她吱傷了?
    深知自己性格的商子央雖然感到不太可能,不過既然艾蓮達都這麼說了,那麼應該錯不了。
    「昨晚發生的事,我真的記不太清楚了,僅有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的片段,難以銜接。不過我還是向你道歉,你可以到裴麗珠寶店選一樣你喜歡的珠寶,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同時也是分手的禮物!
    雖然昨晚她給了他一個畢生難忘的激情夜晚,但是他對她早已沒有任何感覺,將來也沒興趣再與她交往下去,昨晚的一叨,就當作一場不該發生的誤會,讓他們淡忘它吧!
    他掛了電話,不經意發現路渝寧從敞開的門縫間偷覷著他。
    他疑惑地桃挑眉,用眼神詢問她有任何問題嗎?
    向來冷靜的路渝寧竟然霎時紅了臉,用力搖搖頭後,飛快扭頭離開辦公室。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著連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淒涼。
    她一樣那麼排斥他,可是他卻愈來愈在乎她了!
    原本只是和朋友問的戲謔玩笑,所以他才開始對她展開攻勢,或許是得不到的始終最好的心態作祟,她愈是厭惡、迴避他,他愈渴望將她擁入懷中。
    久而久之,他變得相當在乎她,她的舉手投足,總是牽引著他的視線。他不知道自己愛不愛她,但他很肯定,自己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就連十幾歲的初戀時都不曾有過。
    自己的目光、全部的心思,都只繞著一個女人打轉——即使她像躲避瘟疫般,避他唯恐不及,他的眼中依然只有她。
    罷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得不到路渝寧,不代表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絕跡了,再過一陣子,他一定能徹底忘了她,到那時——她的存在,將不再是干擾他平靜心靈的魔咒。
    不會再是了。
    那天之後,日子沒有多大的改變,他們依舊如同往常般,冷淡疏離,唯一的交集就是公事。
    一個多月後的某天,有件事改變了這一切。
    「懷孕了……」路渝寧坐在公司洗手間的馬桶上,呆呆望著手中的驗孕劑。
    她真的懷孕了?
    她已經詢問過自己不下一百遍,心中卻依然沒有半點真實感。
    只有一次便受孕了?她的目的,如此輕易就達成了?
    她縮起掌心,緩緩貼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難以置信裡頭已經藏著她與商子央共同孕育的小生命。
    「一個孩子!」她以神聖的語氣輕聲重複。
    沒想到因為一時的報復念頭,與商子央共享了一夜激情,竟然就懷孕了!
    想到孩子就真實地存住自己體內,與她的血脈相連時,她突然好感動!
    先前她原本打算,要利用這個孩子當作打擊商子央的工具,可是在確定懷孕的此刻,她瞬間改變決定。
    想到孩子,就無法個想起孩子的父親。
    想起商子央,想到他對她的細心呵護,還有他的笑、他的怒,他窘紅瞼時可愛的模漾,以及他蹙眉時略帶憂鬱的神情……她的淚水就忍不住流了下來。
    她一直想忘記過去那份感情,然而愈是想遺忘,卻愈是難以忘懷,她可以欺騙自己,她早已不愛他,她也可以假借怨恨的名義,來到他身邊進行報復的計畫,但這些都無法遮掩背後真正的事實—那就是她依然深愛著他!
    即使她總是用冰冷的面孔與犀利的言詞來回應他,但那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愛意與脆弱罷了。
    她忍不住掩嘴哭了出來,路渝寧不懂為何被傷透心的自己,直到現在還依然愛著他,但——她真的還愛他!
    正因為愛他,所以她同樣愛著這個孩子,無法真的把孩子當成報復的工具。
    她微笑著輕撫自己的腹部,覺得母愛真是奇妙,發現懷了孩子之後,過去禁錮她六年多的怨恨,竟然好像清晨的薄霧,在陽光出來後,就全部消失了。
    現在再回想起當年的種種,她已不覺得恨,只有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歎。
    多麼奇怪呀!有了孩子之後,她突然覺得,世間所有的不堪,她都能夠忍受,只因腹中的孩子給了她力量,讓她有勇氣坦然面對一切的痛苦。
    孩子才不過一個多月大,但卻已經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發誓要保護孩子,給他一個安穩、寧靜的成長環境——無論他有沒有父親!
    她不斷想著,完全沒發覺自己在洗手間待得太久了,直到洗手間外頭的門,被人敲得砰咚作響,才把沉浸在半憂豐喜中的她拉回現實。
    「渝寧,你在裡頭嗎?渝寧?!」
    她聽出那是她腹中孩子的父親——商子央的聲音。
    她悸動得想立即衝出去,告訴他他們即將有孩子的事,但她及時忍住了。
    這不是在愛之下孕育的孩子,而是一夜風流所結下的果實,要她如何開口告訴他?就算告訴他,他會怎麼說?會怪她用心機懷下孩子,企圖爬上商夫人的寶座?還是譏諷她六年前的醜八怪也配替他生小孩?或者乾脆否認孩子是他的?
    無論哪一種結果,都不是她所樂意見到的。
    孩子是她現在最重要的寶物,她不能容許任何人、任何話去傷害他:即便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再說——誰知道他一旦得知她懷孕後,會不會強逼她去墮眙?
    這個揣測光是想像,就令她膽戰心驚,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不願去嘗試告知他實情。腦中紛亂地閃過無數思緒,門外又聲聲催促得緊,她只得匆匆整理好凌亂的髮絲,然後開門走出洗手間。
    一見到商子央,她剛才的自我掙扎好像在片刻間全部消失,她再度回復平常冷淡的表情,波瀾不興的眼眸直望著他。
    「總經理,你找我有事?」她已經決定不說!為了孩子,也為了不讓自己再次受傷害,她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並盡快離職。
    「渝寧,你果然在裡頭!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有人告訴我你走進洗手間,都半個鐘頭了還沒出來,我以為你在裡頭昏倒還是怎麼了,急得想找人進去看。」
    「謝謝總經理關心,我沒事,抱歉驚動了你,打擾到你寶貴的時間。」
    她那彷彿對待陌生人的冷淡態度,讓商子央沒來由的怒火中燒。
    「你非得一直擺著這麼冷漠的表情嗎?我是真的關心你,你卻絲毫不領情!你稍微將姿態降低一點,難道不行嗎?」商子央氣極了,累積多時的埋怨終於完全爆發了。
    他突然傾洩的怒氣讓路渝寧有片刻驚訝,不過很快又回復冷靜淡漠的神情。
    「我是你請來的秘書,不是供你取樂的玩物,我沒有義務對你諂媚阿諛。」她平靜回答。
    「我並沒有要你對我諂媚阿諛!」
    「看得出總經理似乎對我很不滿意,沒關係,那我辭職好了,這樣總經理就能請到一個既會陪笑臉、又令你滿意的秘書!」辭職並非她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的話,而是不得不作的決定。
    懷了身孕,她勢必下能再繼續為他工作,所以她必須在腹部逐漸大起來之前趕快離開公司。
    「你要離職?!」商子央震驚不已。「為什麼?」
    「不為什麼。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該走的路,而我認為自己未來該走的路不在這裡,所以我要離開。」
    「不行!我不准!」他驚怒地大吼。
    雖然他一直告誡自己,別去在乎她,然而一聽到她要離開他,什麼冷靜自持、鎮定如山的原則全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請問總經理,你憑著哪一條法律不准我離去呢?是中華民國憲法、還是公司法規呢?」路渝寧好笑地問。
    「我——」商子央當然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離職,可是他只要一想到,或許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他的胸口就像被人剜開似的,疼痛不已。
    慌亂的他,很快想到一個阻止她離去的藉口。
    「沒錯!就是公司法規,公司規定,離職員工必須在一個月前提出,交接完成後方可離去,你臨時提出離職的要求,所以我不准!我要你繼續留任。」
    路渝寧立即回答:「那沒問題!我現任正式向你請辭,請你盡快請人遞補我的位置,一個月的交接期我完全配合。這樣你總沒話說了吧?」
    「你——」她伶俐的回答,粉碎了商子央的留人計畫。「你當真決心離開?」他沉痛地問。
    「沒錯!就算是主管,應該也沒有權力干預員工的去留吧?所以請總經理高拾貴手,讓我離開吧!」
    商子央聽了這番話,突兀地大笑起來,眼眸中盛滿痛苦。
    「既然你這麼想離開,我確實沒有理由阻攔你,明天我就登報請祈秘書,這同我會挑一個漂亮溫順、又討人喜歡的女孩,或許她會願意在下班之後,到我的住處替我紓解工作上的辛勞與壓力!」他故意把自己形容得像個下流的惡棍,反正她一直把他當成好色的登徒子,就讓她徹頭徹尾地討厭好了!
    他忿然掉頭離去,路渝寧蕭索地凝望他的背影,心中歉然道:
    對不起!子央,我不是不願留下,而是不能留下,或許將來有一天,你會瞭解我的苦衷,也或許你永遠不會明白,不過那不要緊,我會永遠愛你!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他們注定是兩條背道而馳,永遠也不會有交集的平行線!

《浪子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