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中正機場,裴念慈轉動黑白分明的眼珠,好奇地打量週遭的環境。
十幾年沒回台灣,裴念慈對這片土地有些熟悉但也有更多陌生,畢竟她出生、成長都在美國,他們一家人這次回來所要探望的老者她的祖父,她甚至連一面都未曾見過。
關於她父親與祖父之間的恩怨,她並不是很清楚,但曾聽家裡年長的傭人提過這段往事。
她的父親裴-,原是台中地區數一數二的富商裴敬書的獨子,大約三十年前,她的父親赴美留學,學成之後卻不願回國繼承祖父的事業,她的祖父很生氣,幾經勸說不成,兩人隔著越洋電話大吵了一架,從此便陷入冷戰。
後來她的父親遇到她母親,兩人沒經過祖父的允許,擅自在美國結婚,這件事徹底激怒了頑固封閉的老人家,她祖父憤然與她父親切斷父子關係,二十幾年來不曾往來。
直到兩天前,裴家的老管家打電話到美國,她父親才知道她祖父在一個月前中風,目前已經出院,正在家中休養。
離開機場,他們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台北的裴宅。
裴宅原本位於台中郊區,大約七八年前,裴敬書聽從養子關-的建議,將公司的重心轉一到北部,並在那時舉家遷移到現在的住址。
裴-有些感慨,若不是管家事先將新地址給了他,此刻他該上哪兒找自己的父親?
在前往裴敬書臥房的途中,夏淨蓮再次對兩個孩子細細叮囑。
「念慈、諾恩,等會兒見到爺爺,要有禮貌的問好,不管爺爺說什麼話,都不能生氣,知道嗎?」
已過四十關卡的夏淨蓮,仍保有白嫩的肌膚和窈窕玲瓏的身段,難怪她的丈夫裴-仍對她迷戀不已,不肯百須離。
「知道啦!」裴念慈翻了翻白眼。
她才沒興趣和一個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老人鬥嘴呢!
跟隨父母進入祖父的臥房,她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那個瘦骨嶙峋、頭髮斑白,但雙目炯炯有神的老人。
這就是她的祖父嗎?
她曾看過父親拿給她看的照片,但照片中的他比現在年輕、健康多了,經過二十幾年歲月的摧殘,他已垂垂老矣。
「爸爸!」
裴-挽著妻子夏淨蓮上前,略顯激動地喊道。
裴敬書微瞇起眼,打量這個已經有二十幾年沒見過面的兒子。
他的視線從兒子略有風霜、卻仍俊挺的臉上,移到兒子與妻子緊緊交握的手,再從他們交握的手,移到夏淨蓮柔美婉約的秀顏。
「就是這隻狐狸精迷了你的魂,讓你整整二十幾年不肯踏進家門一步,甚至連你媽過世都沒回來奔喪?」裴敬書譏諷地問。
「爸——」
「你說什麼?」裴念慈聽到他如此形容自己的母親,隨即忘了剛才對母親的保證,馬上跳腳大嚷。
「念慈!」夏淨蓮早知道女兒性子躁烈,一定聽不下公公的冷一言冷語,因此才會事先叮囑她不許沒禮貌,沒想到這招根本不管用,她還是這麼急衝。
「媽!明明是他——」
「什麼他呀他的?念慈,他是你的爺爺,不可以這麼沒有禮貌!」
夏淨蓮薄怒地加大音量,裴念慈才不情願地嘟起小嘴,生氣地別開頭。
裴-安撫地拍拍女兒的手,抬頭對父親說:「爸,我為您介紹一下,這是您的孫女念慈和孫子諾恩。」他對一雙兒女喚道:「來,過來叫爺爺。」
「爺爺好!」自小中規中矩的裴諾恩立即上前鞠躬行禮。
「你叫諾恩?」裴敬書眼睛微濕,伸出枯瘦且微顫的手,珍愛地撫摸裴諾恩的頭。
這就是將來繼承裴家香煙的血脈呀!
他滿足地勾起嘴角,將視線轉向另一張明顯不同、卻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嬌容。
「你叫念慈?」
裴念慈防備地盯著地看了好一會兒,找不到他眼中的算計,才以諷刺的語氣慢條斯理地開口。「沒錯!我就是那狐狸精生的小狐狸精裴念慈,還得請尊貴的爺爺多多指數!」
「念慈——」夏淨蓮差點沒為女兒無禮的表現而昏厥。
然而奇跡似的,裴敬書並沒有震怒,他上下打量裴念慈,眼中出現了一絲難得的激賞。
活了將近八十年,他沒有別的神奇本事,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看人奇準。他看得出這小丫頭將來的成就絕對不小,甚至有可能成為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
「還在唸書嗎?」裴敬書感興趣的問。
「今年剛畢業。」裴念慈意興闌珊地回答。
她本來不想理他的,因為他的嘴好壞,可是媽媽一直用警告的眼神盯著她,她才不情願地開口。
「你學的是什麼?」
「服裝設計。」
「服裝設計?」裴敬書有點失望。怎麼不是學商呢?
不過無妨!他望著她,老謀深算地問:「打算留在台灣發展嗎?」
「要看爸媽的決定。」
只不過,不管爸媽要不要留在台灣,她都不想住在這幢暮氣沉沉的宅子裡!
「是嗎?」
裴敬書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忽然外頭傳來敲門聲,他立即揚聲喊道:
「進來!」
「義父!」關-將公事包交給傭人,走進房內,轉身關上房門,然後恭敬地走到裴敬書床前。
「您今天好點了嗎?」
「你——」
裴念慈一看到這男人的面孔,立即驚訝地睜大眼。
她不會認錯的!這個男人就是她在十歲那年,在梵家宅邸的圍牆外看見的那名少男。
她記得他漂亮的藍眼珠!
經過十二年的歲月,他的外表有些改變,比起那時候,他高壯了些,也成熟了此了在合身西服的襯托下,看起來也更加俊挺昂藏,惟一不變的,就是那雙澄澈如海的湛藍眼眸。
「關-,你回來得正好!來見見你的大哥——裴。」裴敬書朗聲為他介紹。
「大哥,旅途辛苦了!我本來打算親自到機場接機,但因為臨時有位重要的客戶,所以沒能親自接機,真是抱歉!」關-垂下頭,低聲致歉。
「不要緊的!」裴-早在十幾年前就聽說父親收養了一名孤兒,但如今才是第一次見面。「你叫關-是吧!我替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妻子淨蓮,我的女兒念慈和兒子諾恩。」
「大嫂、諾恩和……念慈,你們好!」他轉頭一一向他們問候,雙目與裴念慈相對的時候,稍微頓了一下,不過立即恢復正常。
「你好!」夏淨蓮和善地對他微笑。
「叔叔好。」裴諾恩也乖巧地向他問好,但在看見關-的藍眼睛時,立即發出驚訝的呼喊。
「哇!叔叔的眼睛居然是藍色的耶!小叔叔,你戴了藍色的隱形眼鏡鏡片嗎?還是你的眼睛天生就最藍色的?」
「諾恩,不許多嘴!」裴-沉聲低喝,兒子天真的問題令他尷尬極了。
他早聽人提過關-複雜的身世,知道關-的藍眼睛正是遺傳自他那從未出現過的父親。
「沒關係!」關-不是第一次聽見別人這麼問,他早已習以為常,也早就麻痺了。
他望著裴諾恩,簡略解釋。「我的親生父親是外國人,我的眼睛遺傳自地,所以是藍色的。」
「噢!」裴諾恩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總算明白了。
夏淨蓮見女兒始終不吭氣,也不主動開口打招呼,便暗示地扯扯她的手。「念慈?」
裴念慈接到母親的暗示,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小叔叔。」
「你好。」關-澹然點頭之後隨即轉開視線,好像他從來沒見過她。
裴敬畫滿意地看著他們的相處情形,開口道:「關-目前正在修企管博士,他雖然不像一般企業家第二代、第三代放洋留學,但他經營管理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現在我病倒了,就最由他暫時代管裴氏企業。」裴敬書理所當然的說道。
對他來說,關-只是一名收養來的孤兒,不是裴家的血脈,裴家的產業,他從沒打算交給一個外人,即使是他一手養大的養子。
關-迅速垂下眼皮,沒讓任何人看見他聽見「暫時代管」時的,眼中所散發出來的怨恨光芒。
「咳咳……」裴敬書突然嗆了一下,開始劇烈咳起來。
在裴家服務數十年之久的老醫生立刻上前為他診視,然後轉頭道:「-少爺、-少爺,老爺身體還很虛弱,請別讓他太勞累。」
「那我們先離開吧!讓義父好好休養。」
關-轉頭,率先走出裴敬書的臥房。
裴-夫婦上前說了幾句要父親好好休息等話語後,也隨後離開裴敬書的臥房。
「大哥,你這麼久沒回台灣了,晚上你們就留下來過夜吧!」關-向管家吩咐道:「林伯,你把客房整理一下,好好安頓大哥和大嫂他們。」
「是的,-少爺。」管家林伯立即點頭稱是。
關-雖然不是裴家的親骨血,但他過人的能力和他對裴家所付出的心力,沒有人敢為之存疑,他不苟言笑的威嚴,更令人不敢忽視。
「小——小弟。」裴-想了一會,還是難為情地開口喊他小弟。
雖然關-整整小了他二十歲,但在名義上,總是他的弟弟。
「小弟,這些年我不在家,你一個人獨自挑起照顧爸爸這分重擔,真是辛苦你了!」
裴-雖是第一次和他見面,卻有極好的印象。
瞧他對自己的父親如此盡心、周到,多少彌補了裴-這些年來不能隨侍在父親身邊盡孝的遺憾。
「哪裡!這些都是關-應該做的。大哥、大嫂,你們長途飛行,一定很勞累,請早點回房休息吧!晚餐準備好時,我會請林伯通知你們。」
「謝謝你,小弟。」
裴-朝他點點頭,然後挽著妻子的手,跟隨一旁的傭人走向客房。
裴諾恩跟著父母的腳步,一同前往客房,只有裴念慈沒有跟上去,而最站在關連身旁,用一種過分專注的詭異目光,打量神情逐漸轉冷的關。
「念慈?」夏淨蓮停下來喊她。
「我和小叔叔聊聊天,等會兒過去找你們!」她回頭朝母親大喊。
等家人走後,她又將視線移回關-身上。
「小叔叔——」
「我不是你的小叔叔!」關-毫不客氣地截斷她的話。
不知為什麼,關-就是討厭聽到裴念慈喊他小叔叔,他和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金枝玉葉,根本一點瓜葛也沒有!
「咦?你好像是雙面人喔!你在爺爺和在我爸爸面前的態度,和現在完全不一樣呢!」
「因為你不值得我對你演戲!」關-不再瞧她一眼,自顧自地舉步向前走。
「為什麼?你瞧不起我嗎?」裴念慈逐步跟著他,好奇地丟著頭,注視他如外國人般深邃的五官。
「我沒有瞧不起你!」他不耐地回答。
她聰明伶俐、相貌甜美、出身不凡,誰敢瞧不起她?
「既然沒有看不起我,那你對我的態度,為什麼這麼不友善?你討厭我?」
「沒錯!」關-直接了當的回答。
「為什麼?」裴念慈沒有生氣,只感到萬分好奇。
她自問沒有得罪他呀!畢竟他們連今天,總共也才見過三次面而已。
「我厭惡的不是你,而最你身為裴家千金的身份!」
「為什麼?」她還是不放棄地繼續追問。
「你問我為什麼?」
關-停下腳步,猛然轉過頭,譏諷地直視她烏黑晶亮的瞳眸。
「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難道不該嫉妒一個得天獨厚的千金小姐嗎?」
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像他一樣,出身微寒、孤苦伶仃,必須寄居在他人的屋簷下,戰戰兢兢看別人的臉色過活。而有人卻像裴念慈一樣,出身尊貴、家世不凡,他們壓根不懂何謂人間疾苦,因為他們只消勾勾手,自然會有人將世界捧到他們面前,任他們拿取。
他恨這種不公平!
人類不是該生而平等嗎?為什麼即使他再怎麼努力,也追不上她的十分之一?就因為他出生時,選錯了家庭嗎?
也正是因為這分妒恨與不平,當年他才會一連兩次瞞著義父悄悄去看裴念慈。
他想知道究竟是怎麼樣幸運的孩子,能夠不必付出任何努力,就能擁有他或許努力一輩子,也得不到的幸福。
「你看起來不像這種憤世嫉俗的人。」裴念慈的語氣裡有些惋惜。
「很抱歉,我正是這種小心眼的人!」
關-冷睨她一眼,走向地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用鑰匙打開房門。
「喂,等等——」
他沒等裴念慈把話說完,已用力甩上房門。
「真是個難相處的人!」裴念慈瞪著門板嘀咕半晌,才不情願地回頭,走向父母和弟弟消失的方向。
臨走前,她回頭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不但沒有因為關-的冷淡而退縮,反倒更加燃起熊熊鬥志。
在她的腦袋瓜裡,不該有人不喜歡她裴念慈,尤其是她的「小叔叔」。
不是她自誇,從小到大,鮮少有人不喜歡她,就算真的有人討厭她,最後也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想法,疼她疼得宛如一塊寶。
所以說,她雖未必是個人見人愛的萬人迷,但她相信自己的魅力,她不相信,關-這個「小叔叔」會捨得拒她於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