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晚,安安在常棣華的協助下完成那份百題卷,自此後,書裡的管理知識似乎才真是自己的。而那份電子卡片企劃書,他也只肯點出大原則告訴她流程,並不似駱偉,會幫她出主意,樣樣心疼她,從頭攬辦做到底。
她頓時發現,被人教會「種菜打獵」的技巧,還真是不錯,最起碼可靠自己吃飯。
禮拜四晚上,安安又去法式餐廳找他,還帶了一份小禮物,是她連夜親手刻出來的心印章,但他人沒到,反而是他的未婚妻季韻賢坐在那裡,安安總算認出她就是昔年他陪著去台大婦產科的女孩子。
她哀戚地看著季韻賢,不想一走了之的,沒想到她從餐廳追出來。叫住她,「安小姐,等一下好嗎?棣華今天臨時有事抽不出空來,請我來這裡等你。」
安安著著她,遞出一個小盒子。「請你幫我把這份禮物送給他好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幫他收耶,他這個人不喜歡收禮。」
「不貴重的,只是小學生勞作課的彫蟲小技,成本三十塊不到,如果你覺得還是太多的話,就騙他說,這是賤價跳樓大拍賣,買一送一的地攤貨。」安安的眼睛溶溶地被淚湮濕。
季韻賢見狀,馬上說:「好吧!既然情意如此重,那我就幫他代收了。他跟我提起過,你明天有一個重要的面談,是不是?」
安安有點不高興他這樣自作主張地把她的事告訴別人。「是沒錯。」
「那麼我可不可以幫你的外觀出些主意呢?看見她臉色變了,季韻賢馬上好言好語的解釋,「我沒有批評你穿著的意思,我甚至羨慕你可以把女人溫婉的韻味展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女人的韻味?你說我?」安安被對方這麼一誇,不喜反惱,「不可能吧!你若不是太會說話,就是太會誇獎人了。」
「真的,我沒騙你。我真的欣賞你對衣服的品味,很飄逸,可惜我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必須打扮得很強勢。」
安安想著她的話,懂了她的意八分,「你的意思是,常先生要你來這裡等我,是希望你給我找件合宜的衣服好赴明天的約?」
「他是一番好意。」季韻賢似乎看出她對常棣華有一份濃情在。
安安回想上禮拜在「恆兆」的窘態,這才點頭說:好吧,既然是常先生建議的,為了公司好,我偶爾改穿正式的衣著也沒什麼不可以。」
季韻賢眉開目笑地拉著她,帶她上精品店挑行頭,有些西裝裙短得讓她差點著涼打噴嚏,但季韻賢偏就覺得該是如此,還塞了一個公事提包和一雙三寸高跟鞋給她。
「職場上,掐住籌碼的大人物還是以男人居多,能幹的女人打扮得太精明幹練,會讓男人有壓迫感,稍露性感美腿可以鬆弛他們的戒心。」
「男人都如此嗎?」
季韻賢點點頭。「除非是同志,要不然,幾乎沒有外。」
安安念著常棣華。「那麼……換作是常先生的話?」
「他啊!」季韻賢一臉神秘的模樣。「你得穿上這套衣服,親自去問他了。」
安安回頭不解地看著她。「你不是說他臨時有事?」
「你還真相信這個借口啊!我看你真好哄呢。」季韻賢挽音她的手輕拍一下,一副大姐頭教訓傻小妹的模樣。「去信義公園吧,他這個時候通常在那裡慢跑。」
安安想了一下,搖頭。「不好吧,也許他有人陪他不一定。」
「誰?」季韻賢反問她。
「他的女朋友啊,我上次在餐廳看見你們一行四人在那裡品酒……」安安有點難為情。
「他這麼親口跟你說?」
「他說他是她的護花使者。」
季韻賢眼睛瞪大了。「我真要輸給你了,你真的是很好哄呢!」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人跟他完全沒瓜葛?」安安才不信,他們表現得那麼親密,分明關係不淺。
「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羅織琳是他最後一任情婦,也是我看過最美、最有氣質又最懂得他的女人他幾年前不知發了什麼神經,執意跟人家冷卻關係,活說歹說才說服地出國攻讀室內設計,現在,她可成了該行裡的佼佼者,對他還是一往情深,但他說什麼都不再跟人家有關係,羅織琳只好守在一旁等他回心轉意,但我看他心意已定,很難再回頭。」
「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安安是真的很訝異。
「我以為你可以讓他過有人情味一點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他和那個羅小姐分手的這些年,都過著清心寡慾的生活?」
「棣華是個有財勢又有魅力的男人,自動送上門要他寬衣解帶的女人多得是,他當然不可能寡慾到做『一休和尚『那種地步。」
「但是這樣隨便玩女人不是更糟、更濫情了嗎?」安安有一點不能忍受季韻賢這樣淡化一個玩弄愛惰的男人。
季韻賢睨見她眼裡的鄙夷,收了笑瞼,嚴厲地看著她,「安小姐,在感情的路上,你算是幸福的,所以不要用一個人的感情世界斷言該人的好壞。或許棣華的顧慮是對的,而我才是把你看走眼的人。也許你並不值棣華這樣的好男人,看來我浪費你的時問了。」冷吟的她把話說完後,扭頭逕自離去。
安安實在不懂她的那番話,她說常棣華的顧慮是對的!他到底在顧慮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封信公園找常棣華。
公園那麼大,人也不少,但夜裡燈光照明不足,有些地方獨自走還是叫人心神不寧,她乾脆坐在人氣旺的入口處三分鐘內,有五名陌生的慢跑者打她眼前經過,她決定再等五分鐘,總算讓她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她眼前跑過,忙將新買來的高跟鞋扔進購物袋,光著腳丫,拔腿在他後頭追。
可是他腿長,體力又比安安好,他的一步等於她的兩步,到最後她不得不喊他的名宇,「常棣華,你等一等!」還使勁地劈腿大跨好幾步。
事情偏就是不順,一陣破裂聲傳來,讓她猛地煞住腳步,回頭顧盼,發現自己的西裝短裙從膝蓋處直直往上裂到扎煉底,伸手一探,緊裹著臀部的棉質內褲都摸得到,她糗得忙以大袋子遮住臀部,疾返到一旁,這下她倒希望他沒聽到她的叫喊,不過這是作夢,因為他已回跑到她面前,喘氣盯著她瞧。
安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你的……未婚妻告訴我你大概會在這裡慢跑。」一雙小手還緊張地把玩身後的袋子。
「買到合適的衣服了?」
「嗯,就穿在身上了。」
他聞言,銳眼從她難得一露的性感大腿往赤裸的腳底掃下去,裝作一副不解的模樣,「你剛走完健康步道嗎?」
安安被他這麼一調侃,好想哭!她本來是打算讓他瞧瞧自己剛中帶柔的女強人裝扮,怎知竟遭到他的奚落。「嗯,我正要回去。」她隨著他的話應變,一邊看著他,一邊倒走打算離他遠去。
但常棣華兩步上前扳住她的肘,抽打陀螺似地將她一旋,執意掀起她的袋子,這才瞭解她新買的裙子已裂得不像話,他惱怒地說:「走,這麼不經穿,我帶你回去換,順便跟經理抱怨。」
「不要好不好?」她很惶恐,因為她丟不起這種臉。我承認是方才自己追你追得太猛烈……好在季小姐勸我多買一套,所以沒關係,不礙事的……」
安安的話愈說愈小聲了,因為他一語不發地解下自己的運動外套,往她的纖腰一圍,威嚴地道:「怎麼成!一分錢一分貨,店是我推薦的,如果連跑幾步都撐不住的話,那就表示品質有待加強。」
「拜託,我說不要的嘛!啊!好痛……」她忍不住彎下身子,肚子一抱,冷汗直出。
常棣華見狀一把將她抱起,朝大路順手招了輛計程車,迅速報出家庭醫師的診所,請司機盡量趕時間。
三十分鐘後,經過老醫師的檢查,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什麼?只是那個來!不可能吧,鄭伯,她痛到全身打顫,甚至流冷汗呢!」
常棣華一臉不信。
鄭醫師一副老神在在地跟他解釋,「棣華,這是年輕女孩常有的毛病,嫁人生過孩子後就會改善的。你回去盯她喝點熱甜的東西,紅豆湯、巧克力牛奶都可以,若還沒改善,這裡有個熱水袋,你拿回去等著備用,再不行,只好餵她吃止痛藥了。
我看時問不早,你開我的車回去吧,還有,巷子轉角剛好有賣紅豆湯圓,我請護士小姐幫你包一碗帶走。」
於是,常棣華照鄭醫師的吩咐,將一臉蒼白的安安送回家。
她住的公寓挺小間的,獨具巧思,就跟她的人一樣,細膩雅致。
可是在這個該死的節骨眼,全身大包小包的常棣華卻無心打量,他滿臉凝重地將冷手冷腳的安安抱到她的房間後,將她整個人包在厚被下,開始一口一口地逼她喝紅豆湯。
「不要,我喝不下。」她無力地推開那碗湯。
他避開她的手,往她的唇邊送,「乖一點,這是鄭醫師建議的,你喝過後會好一點。」
「不要,給我吃止痛藥比較快。」安安咬著唇,手幾乎掐進他的手臂。
常棣華哄小孩似地說:「止痛藥不是仙丹妙藥,怎能當服用?來,再喝幾口,我不逼你吞紅豆,你喝湯就好。」
在他的堅持下,安安總算把甜得膩人的湯喝完了,但她疼痛的情況不見好轉,他取來熱水袋,扯下自己的運動衫包紮一番,往她的下腹送去,但她像是中了鴉片痛的人,固執地推開熱水袋,直嚷著要吃止痛藥。為了讓熱水袋發揮功效,他是捨命陪君子了,乾脆掀被上床,伸手將她摟向自己,利用兩人的身子,把熱水袋固定在她的小腹上。
「讓我吃藥……」安安擰著眉,眼角流著淚,轉身往放了藥的櫃子伸出手。
「噓!」常棣華溫柔地將她的手拉回來,把她的手心搓熱,疼惜地吻著她的眉心,「再忍一下就好了。」說完開始哼著類似民歌的調子。
他一遍哼過一遍,把她的痛楚慢慢驅趕走後,無力的她緊偎在他胸前,囁嚅地說:「這首『他們說』是我爸爸最愛哼唱的一首歌。」
他聽了不語良久,才咽出一聲,「是嗎?真巧,這也是我最愛的一首歌。」
「我好困……」
「那就睡吧,一覺起來後,所有疼痛都會消失。」但這句話不適用在常棣華身上。他多想緊抱懷裡的女孩,嘗嘗她芳華的滋味,但他忍下欲動,任她往自己身上偎過來,最後是他火熱的身子為她驅走風寒。
半睡半醒的安安親密地將腿往他探去,與他交織一起後,才滿足地睡去。
就如他所預言的,她的疼痛消失了,而一夜無眠的他則在清晨六點不到時,悄然步出她的公寓。
安安於八點時,被鬧鐘吵醒,睜開膝隴的眼,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常棣華的身影,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要不是發現殘留紅豆的碗和落在她腹前的熱水袋的話,她會以為昨夜又作了一場有他的夢。
但她確定,這是事實,不是夢,她的嘴邊漾出甜蜜的微笑。
安安改頭換面,穿著這套新購置的行頭,滿懷自信地提著皮製公事提包,婀娜多姿地步入恆宇集團金融大樓,她感覺到有許多道視線往她身上集中而來,難得一次,她坦然接受男人以眼神跟她傳達讚美,甚至還淺淺回給對方一個自信十足的笑容。
一個小時後,她渾身散發飛揚的光彩,綻著笑靨從旋開的二號電梯門跨出來。
她成功地拿到合約書了。
現在,常棣華是她最急於與之分享這份喜悅的人;而她臨時卻不知如何連絡人,打電話到椽園問他的下落似乎明目張膽了些。無計可施下,她跑到他常光顧的那家法式餐廳碰運氣,但他不在那裡,她於是又去信義公園前找他,等了將近一個鐘頭也沒他的影子,好像她的人生似乎一碰上他,運氣就好不起來。
於是,這一晚,本該快樂的安安又回到少年時代,遊魂似地一個街頭逛過一個街頭,尋尋覓覓,只為著同一個人影。
這樣逛了將近一個月,阿姨也快出院了,她為了方便照顧阿姨,乾脆在阿姨家住下了,偶爾駱偉會打電話來慰問一下,但她對他已完全心如止水,白天忙著公事,晚上照顧阿姨,只有閒暇發呆時,才會想起常棣華,而他,似乎真的像一個助她的大羅神仙,功成身退,再度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直到有一天早上,安安比平常晚三十分鐘出門,她才在忠孝復興的捷運站碰上他。
她人在尾節車廂裡,他則在月台上,講究的西服與出眾的魁力輕而易舉地挽留住她的目光。
彷彿心有靈犀,他也抬眼往安安所在的位置輕掃過來,不同於她的欣喜若狂,他的眼眸裡閃過訝異,他遲疑了一秒,她以為他會跨進來跟她打招呼,沒想到他身子二-轉,反而大跨著步伐往頭節車廂走去。
見他有意避開她的舉動,安安彷彿挨了一個耳光,整個人都麻掉了。
原來,他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打算與她發展出進一步的關係!他前些日子協助她的動機也非常單純,並不求任何感情的回報。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只有自己動了情,但是又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確在躲避她。
為什麼?難道她真的錯過與他相知相戀的機會了?難道她真的追不上他了?難道她與他之間真的就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嗎?他曾說過兩條線平行永不相交比較好,是否就在暗示她,彼此之問不可能有未來?
安安再也承受不住心上的痛,她需要找人傾訴一番,因此不過搭了一站便衝出電車,她沒有勇氣回頭去尋找身在頭節車廂的他,只是忍著眼淚,疾步衝下電梯,出站招攬計程車。
安安在淡水晃了一整天,於傍晚時,才垂頭喪氣地走進吳家大門。
幫傭的鄭太太領著她到屋後的菜園,她見母親身著一件褪色、補過的圍裙跪在一個小型園埔前種著空心菜,那圍裙不值幾文錢,卻是安安的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活著時,圍裙被媽媽用到綻了線,大家都要她丟掉再換新的,但她總覺得好好的東西還能用,棄之可惜。
原來,這些年來,母親並沒有忘記爸爸!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追憶他。安安鍺怪她了。
母親看到安安先是一臉歡喜,定睛睨見女兒憔悴的面容反而轉喜為憂,輕問一句,「怎麼了?」
安安被母親這麼一問,撲向她,在她溫暖的懷裡痛哭一場,大聲跟她道歉,「對不起!」
「別哭、別哭!受了什麼委屈趕快跟媽媽說。」
於是,安安像個被人欺負的幼稚園小娃娃一五一十地將感覺悉數道了出來,她甚至將昔年的御風百合,如何遇上今日的常棣華的秘密都不作任何保留。
「媽,我該怎麼做,才不會讓自己愈陷愈深?」
「媽媽也沒有答案,但是有一個故事我一直想說給你聽。」
「是你和爸爸,還有吳叔的故事嗎?」
「是的。爸爸和吳叔叔在大學時是同班同學。」
「那時和你相愛的人卻不是爸爸。」
「沒錯。那時我愛的人是你吳叔叔,但是家族施加壓力,要他娶世伯的女兒。
他那時二十歲都不到,卻要擔上那麼多的責任,所以遲遲沒給我一個交代,我眼看肚子一天天撐大,心裡又急又怨,覺得再等下去不是辦法,於是休學,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縣市找一份工作躲起來。後來是你大阿姨接媽媽回台北,幫我安插上一份工作,我和寶寶才有溫飽。」
安安道,「那個寶寶是姐姐?」
母親點頭。
「那我呢?我是爸爸的女兒嗎?」
母親握住她發冷的手,柔和地望著她。「你是的。在爸爸心目中,姐姐和你都是他的女兒。」
安安見她沒有正面口答,悵然若失地說:「換句話說,我和姐姐身上都留著吳家的血。」
母親苦笑,繼續未了的故事,「有阿姨的支持,媽媽不再彷惶,開始自立更生,兩年後,我在街上碰到吳叔叔的同學安源朔,也就是你爸爸,我曾見過他幾次,但並不熟絡,剛好他那時在我上班工廠的附近服役,退役後湊巧在我們家附近的國中找到一份教職。我從他那裡知道你吳叔叔最後奉父之命娶了一位北投的千金小姐,對方幫他生了一個小公子,小倆口搬出去住。」
「吳叔叔難道沒試著找你嗎?」安安問。
「有的。你爸告訴我,吳叔叔一直都在找我,問我介不介意讓他知道我和孩子的下落,我當時說不願再和吳叔叔有任何牽扯。
「也許你爸爸知道我沒說真話,還是把吳叔叔的電話寫給我,我把那張紙擱在存錢罐裡,半年沒去碰,有一天姐姐來玩,不慎摔壞後,我心神不寧,我那時告訴我自己,就一次,只看看,不會有事的。
「可是的確是『有事』對不對?」安安猜測。
「當我們再見面時,吳叔叔卻不顧一切地說要帶我私奔,他連提包都準備好了,甚至要跟我回家接姐姐,我那時才知道不該見他的。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裝餓,拉著他在附近的攤販叫了小菜,點些酒想把他灌醉,終止他一相情願的私奔計劃。
「結果他酒量淺,還真醉了,酒後吐真言,道歉、埋怨老天、責備自己,請我別再離開他。情不自禁之下,我點頭了,隔日在一個小賓館醒來卻後悔不已。他和那個千金小姐已有小孩了,我不希望造成他們的不幸,於是,我又跑了,留他一個人在那裡。」
安安一臉錯愕地問:「我就是這樣來的?」在一個不知名的賓館裡!真是一點也不浪漫。
母親無奈地點頭。「這回先發覺不對勁的人是你爸爸。他建議我去醫院檢查,我從醫院回來後,呆頭呆腦地告訴他我又有身孕後,他毫不遲疑地向我求婚。我被他嚇住了,堅持不答應。後來他才跟我坦白,他正處於進退維谷的窘境,如果我肯嫁他的話,可以幫他解除相親的壓力。」
安安從沒聽長輩提過這段往事。「奶奶曾逼爸爸相親過?」
母親再點頭。「原來,你爸爸當兵初期,不甚被爆裂的手榴彈屑片傷到腰肢,刀是開了,但醫護人員後續治療沒做好,腎常發炎,等到退役後重新找專門的外科醫師,醫師卻說他的生殖腺體連帶受到影響,若討老婆可能比較難讓另一半受孕。
「你爸爸人也可愛,換作別的男人早就愁眉不展了,但他擺了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說孩子不能沒有爸爸,如果我不跟吳叔叔的話,就得跟他。顧慮到你們姐妹日後的成長環境,干是我就帶著你嫁給你爸爸了。」
安安從沒想過父母之間的結合會是方便婚姻,他們在自己和安革面前的表現雖然沒到恩愛不、舉案齊眉的地步,最起碼也是其樂融融。
冒著大不諱,她問:「媽跟爸爸一直同床異夢?」
這個問題竟然讓母親臉紅了。「前三年是的。」
安安追問:「後來呢?媽和爸爸之間是怎麼發生的?」
「先從親情開始,後來很自然轉成了愛情。」
「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爸爸不是不行?」
母親的臉熱得像一枚滿月紅喜蛋了。「媽從沒說你爸不行啊!」
安安聽了,總算鬆了一口氣。至少爸爸和媽媽之間過的算是正常夫妻的生活。
「那麼媽愛爸媽?」
母親點頭。「愛的,你爸的愛像一井深潭,表面幽靜,卻處處展現生機,要認識瞭解他後才知道他的好。只不過我跟你爸之間橫著許多的難關,直到我失去你爸後,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
「哪麼媽愛吳叔叔嗎?」
「也愛的。吳叔叔的愛像一道狂風巨浪,讓人無法不陷進去。」
安安耳貼在母親的膝頭上,望著天空,追著一片遠飄而去的雲。「媽,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嗎?」
母親順著她的長髮,兩人促膝談心的情景彷彿回到小時候。「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而是環境的改變讓我不得不去愛上兩個人,當一個人心裡藏了兩個人影時,負擔也就重了。不愛你爸,我就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不愛你吳叔叔,我就是個負心的人。如果我有選擇,我寧願只遇上一個男人。」
「誰?」
「你爸爸。」
安安愣了一下。「媽是指哪一個?」
「你不是向來只有一個爸爸媽?他姓安啊,你怎麼那麼快就忘了呢!」
聽到母親的答案,安安笑了,但沒忘記調侃她,「那怎麼可以,如果媽沒有和吳叔叔相愛過,我和姐姐就不知道要投胎到哪裡了。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我還沒跟她提。」
「那麼吳叔叔知道我和姐姐是他親生骨肉嗎?」安安想著吳文敏對她謙讓的態度。
「他知道你姐姐是,卻從沒猜到你有可能流著吳家的血。」
安安很訝異。「可是……我以為吳叔叔知道,因為他似乎很急著討好我。」
「因為吳叔叔一直很感激你爸爸把姐姐安蘋當成自己的骨肉對待,所以他現在正試著償還這份恩情。」
見安安一臉錯愕,母親牽住她的手,說:「你永遠都是爸爸的女兒,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件事。而你和棣華之間的事,媽無法給你答案,但你爸爸也許可以為你解疑。」她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份招成對半的舊式標準信封遞給安安。
「這是你爸爸特別留給你的信,本來是想等到你大喜之日時才要你將信拆了看。
我不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麼,只希望可以幫你找到答案。」
安安拿著沉甸甸的信,重量不輕,看樣子除了信,應該還有別的。她將東西一樣一樣倒出來,首先,是一隻女用表,跟大阿姨送給她和姐姐的那一對一模一樣,她以為是姐姐的,但是表上的時針分針恰巧停在九點九分上面。
這表明明是她當年送給常棣華的那一隻,怎麼會在這裡?
她困惑地擱下表,視線停在一個自錄的音樂帶上。她以為該是爸爸的聲音,同母親借了放音機後,卻訝異地聽見一首輕快悠揚的老民歌。這是爸爸最愛的一首歌,百聽不膩。
他們說,在山的那一邊,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他們說,她什麼都不受,只等待,等待那花兒開,女孩,小女孩,我心為你開……
順著溪水走過來,伴著鳥兒飛過來,時光不在,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女孩……
他們說……
他們說……
他們,在戀愛……
安安一邊聽,一邊展信讀閱,父親的親筆函,字字猶如在她耳邊響。
親愛的安安:
今天哭了嗎?不管世事再怎麼多變,你、姐姐、媽媽永遠是我最愛的三個女孩。
我叮嚀過媽媽,除非發生她解決不了的問題,要不然,閱信的日子該是你出嫁的日子。你是今天出嫁呢?還是讓媽媽傷腦筋了?我希望是前者,但瞭解你的個性,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一定奇怪,信裡怎麼會有這只表,不是丟了嗎?這是你當年淚眼汪汪給媽媽的借口,還避重就輕地跟媽媽說,你檢到了一本柏拉固的理想國,想轉移媽媽的注意力。而我,站在一旁看著你邊哭邊想詞兒讓媽媽消氣,卻三緘其口什麼也不揭穿。
你一定好奇,信裡怎麼會有這只表?明明就是丟了嘛!是啊、是啊!可是有個好心人撿到,就在你撿到理想國卻沒設法物歸原主的同一天送到家門口來了。那一天,你說你多補了一堂課,所以爸爸沒拿捏準時間,到車站時撲了個空,等到四到家門前,卻看到一個大男生在咱們家門前晃。
做為一個父親,我打心眼底不歡迎羅蜜歐窗前月下式的浪漫,當場不客氣地叫住那個男生,一副要跟他打架的模樣。我以為這招專門對付你姐姐的愛慕者的方式會讓他嚇得屁滾尿流,但他沒有,反而把表遞出來,直截了當地說,有一個女孩送給他這只表,但他覺得太貴重,不能收,所以跟著拿來還。
當我憑借燈影認出他長什麼德行後,著實嚇了一跳。噫!不就是你畫布上的那張臉嗎?我跟他把話挑明,甚至威脅他再跟著你到家,我改明兒個就帶著妻小搬家。
他跟我保證這是頭一遭如此行為失當,也會是最後一次。我不放心,要他出示證件,以免日後有個萬一,我可以報警逮人。他把行照給我看,我瞄到他的大名及他北投的戶籍地址後,有點吃驚,直接問他認不認識吳文敏和他老婆常純,沒想到他競回答我常純是他親姑姑,姓吳的乃是他姑丈。
他反問我怎麼認識他姑姑和姑丈,我風度不佳地叫他少管那麼多,接過你的表,要他別再來。
那小子很會博人同情,一臉沮喪地告訴我,他即使想來,也沒立場來了。我問他原因,他說年紀是一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他固為家族的債務,必須娶一個富家女。
我心想,好啊!這小子說謊還真不打草稿,將來靠編劇餬口絕對餓不死。但是很不幸,他湊巧是吳文敏老婆的侄子,我恐怕「古已有之」的催逼嫁娶之事又在他身上重演。因此我開始同情起他,問他是不是被家里長輩逼的。他說自從他姑姑嫁錯人後,通婚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就在他們家族裡滅跡了。
這一回,全是因為要籌措一筆錢,挽救家族事業,他自願接受這樁政治婚姻。
這樁事定在他遇見你之前,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女生動了情,但是他不會試著做任何改變,他來這裡是真的想還表,順便看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爸爸知道如果他當面問你的話,你不會不回答,於是便據實告訴他,他念著你的名字的神態像在念一部真理的宗教經,安安、安安、安安、安……很有催眠效果,爸爸差點神智不清到想請他進去泡茶磕瓜子。
但爸爸畢竟是爸爸,父親的保護欲千古以來無人可攻破,於是我跟他談條件,告訴他你年紀尚輕,心裡懷著朦朧嚮往的情愫,哪裡分得出憧憬與愛情的差別.即使在這段時間他恢復了自由身,真要談緣份也得等到你二十歲過後,而且你若交了男朋友,那麼他就得徹底消失,別來煩你。
他答應我後,馬上就離開了。我跟他約定不到一天後,也開始急忙找房子搬家。
咱們搬新家的一個禮拜後.爸爸陪媽媽回老家打掃取信時,發現了一個沒貼郵票的信封,裡面只有一個錄音卡帶,希望我能轉交於你。
我當時沒將音樂帶轉給你,但時常「放」給你聽,剛開始你覺得好聽,不到一個月,你聽膩了,甚至很不禮貌地要求我別再放「他們說」,要不然你會讓那卷帶子「再也不能說」。
瞧,這就是我說年輕人不定的原固,不是我不相信你們年輕人的感情,而是做爸爸的人總以為自己的考慮是最適合子女的。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這首歌的最後一句是爸爸的最愛,因為你們當初的確是在戀愛,雖然時機嚴重的不對。
不可否認,爸爸終究是那個讓你們錯失彼此的罪魁禍首。安安,你能原諒爸爸嗎?
最後,爸爸走以前有兩件很重要的事得辦。第-,我要寫信告訴你的生父吳文敏,他欠我欠多了,該是他回報恩情,反過頭來為我照顧三個我所愛的女孩的時候了。第二,雖然離你二十歲生日尚餘八個月,但這幾年來你一直篤信柏拉圖式的戀愛,沒交男朋友,所以,我決定把咱們家的地址寄給那個叫常棣華的大男生。
爸爸明查暗訪過,他還是來婚,也把當初被他父親弄到岌岌可危的家族事業起死回生了,如果他還念著當年的小女生,他會來找你。
這麼多年了,爸爸知道你,但拿捏不住那個年輕人什麼,但是……再怎麼說,也還是得等到你二十歲才能出現。男人相約就得遵守,當年我和他都沒誠意信守誓言,現在,是考驗他是不是君子的時候了。
爸爸一直有個心願,希望能將你和姐姐送上紅毯彼端,同你們未來相廝守的男人打照面,但不是每樁事都能心想事成。你和你姐姐是我生命裡的奇跡,一個美麗的轉扳點,沒有你們,爸爸無法和自己所愛的女人在一起。愛人與被人愛都是幸福的,但依人的個性與價值現起了差別。我選擇愛人,你呢?
最後,爸爸忍不住想問,安安,你是不是令天出嫁了呢?若是,對方是『他『嗎?
不管將來結果如何,爸爸知道你會選擇你所愛,也會愛你所選擇。
祝你和那個幸運的人永遠幸福。
閱畢父親的信,安安循著痕跡將厚厚的信紙折疊歸位,連同卡帶、手錶放進皮包裡。她抬頭,淚眼模糊地凝望母親,任憑心頭澎游洶湧,也只能緣手抹去淚,沒頭沒緒地冒出一句,「媽,我想出去走走。」
「也好,走走散散心,回來後再好好補眠。」
「我、我……,不能在這裡睡。沒有眼罩,我會一夜無眠。」
「我請司機董先生送你回台北好嗎?」
「不用。我……」安安兩手掐著皮包,遲疑一秒才靦腆地說:「不一定回台北,我要到北投找人問幾件事。」
母親體諒地看著她。「也該是你把失眠的原因找出來的時候了,人總不能蒙著眼晴睡一輩子。我這裡保留了幾幀你的照片,是在媽和你吳叔婚禮那天拍的給過你一次,但是你不小心忘了帶走。」
安安接過照片,不好意思地承認,「不是不小心,是故意忘記的。」她當初甚至不屑一顧。
如今心結已解,她坦然地翻看著照片,第一張是「老」新人與近親的合照。新郎笑得如春天枝頭上的花,新娘的笑容則帶著淡淡的愁。戴著紫苑的安安與姐姐站在相紙的左下角,在她們後面兩排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大伙的目光全是直視前方,一身灰峻的他眼眸卻是下垂的,朝安安所站的方向顧盼。
後面幾張都是安安的獨照,不論坐或站,她都是掛著一副神色哀傷的面容,而失了焦的背景不約而同地都會冒出同一名男子的身影,有兩張她依稀認出那不到兩公分大的身影,另外三張,他則是別過頭去,但從西服的顏色與款式做判斷,她知道,常棣華那天是真的一直都在她身旁晃,而她竟視若無睹!
安安忍不住重拍額頭兩下。「媽,我那天一定是瞎了眼。」
母親也笑著同意。「可不是嗎?因為你一直希望我和吳叔的婚禮只是一場惡夢。」
「媽,我很後悔自己那麼不懂事過。」
「沒有關係,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瞭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