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出租車順著蜿蜒的斜坡爬行而上。
此時正值落暮黃昏,西邊半空中吊著一輪膨脹的火紅太陽,它正滾動著舒緩的隱形輪幾往兩丘交綿處的山谷滑去,將為碌碌的長日劃下一個終了。正巧,那太陽歇腳的丘陵山谷就是這輛車此行的目的地。車內的乘客與司機雖不想取法誇父的追日愚行,但想趕在日落前抵達那裡的心情卻是一樣的急切。
十分鐘後,岳昭儀果決地步出出租車,輕輕合上了後車門,她無視出租車的離去,略有遲疑地佇立原地半晌,仰望十步之隔的大宅──這個她曾一度熟悉卻又陌生不已的地方。
猶記五十年前的那一幕,芳華的她身著素色薄衫,以狼狽的姿態步出這個鐵門,誓言絕不再回頭,未料,卻在古稀時改變了初衷。
思及此,淚水不由自主地在她的眼眶轉了一圈,她倏地伸出手指擦拭眼角,對這莫名其妙而來的淚感到奇怪,因為她在二十三歲喪夫之時,尚不曾為對方灑下一滴傷心淚,如今卻在這黃花晚節凋零之際感時傷懷。唉!或許也真是老該服輸的時候了。
她的眼光一直未挪離宅邸大門上的門牌──朝日園,那三個嵌在雕鏤花崗石上將近五十年的斗大銘文,似在對所有前來求見的人傳遞一個荒謬的訊息:此處繳械,不依者請打道回府。
她訕笑一番,自我調侃。她是兩手空空而來,全身上下能稱得上武器的,也只剩下傲氣和一張得理不饒人的嘴了。她甩開主觀意識後,開始打量自己。
一身及膝改良式的寬鬆銀鍛旗袍包裡著她窈窕的身段,保守且平直的裙據下露出一截纖細的小腿,秀氣的小腳上亦套著一雙過了時的湘繡黑絲絨鞋-這雙鞋充滿了古意,引人追念起四、五十年代的舊台灣社會,當時普通薪水階級的人要買一雙平底絲鞋談何容易,更別提出自老師傅慢工出細活的絲質精品了。而現在呢,可就今非昔比了。尋常人若不是情有獨鍾、自有管道的話,在現今講究新潮和流行的市場上,即使有人出錢買這種老奶奶式的絨鞋,恐怕也不見得有人賣。
岳昭儀又是頹然歎口氣,平時鮮少吁長歎短的她今天可真是破了紀錄。她也不太明瞭此次衝動之行所為何來。她是個風華不再的七十三歲老嫗,而非情竇初開的任性小女孩,為何她要站在這裡做這種吃力又不討好的笨事,招惹一場嘲笑與辱罵?而她低聲下氣的結果,還不見得能解決自己的困境呢!
其實說穿了,還不是因為她有求於朝日園的主人屠世民,希望他能看在舊時的情分上高抬貴手,解救她的事業與孫女。
他會嗎?
她一點把握也沒有。因為當年的屠世民雖然富可敵邦,可絕對不是一個慈善家。不過這十年來,報章雜誌不斷披露他曾捐出巨資做公共建設,總不是任人憑空捏造的。也許人真的會變,尤其對一個活了將近八十年的老傢伙來說,什麼都有可能,發點慈悲心以招聲譽並非奇跡。
她岳昭儀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幾?要不,不會站在銀色雕花鐵門前,躊躇半個鐘頭。
罵完自己的膽怯,她打起精神跨開了腳步,上前按鈴。
★★★
處身於偌大、幽暗書房內,屠世民斜倚在前後擺動的搖椅上,閉目沉思,完全不搭理剛被僕人請進門的不速之客。
他一派若無其事,教人難以接近並猜透,因此岳昭儀只能僵著一張尷尬的面頰,木然地坐在黑皮椅上,低頭猛瞅手上揉成團的手絹,好轉移注意力,以防自己口出不遜之言。不可欺瞞的是,她心底最後一簇希望火苗迅速地被他冷漠、不可一世的態度澆滅了。
然而,在屠世民的心底卻運作著截然不同的心情。他不睜眼,並非他惡意對來客不屑一顧,而是因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倨傲的女人竟會低下身段來求他!而他那顆被紛飛堆雪掩蓋多年的老邁心田在一瞥見這個女人時,竟還能漾起一波溫情的激盪,這種多年來不曾體會的激盪教他愕然。於是,在抑不住失控的荒謬情緒下,縱然有千言萬語想吐,他也只能辦到一點,那就是──不知從何談起。
好久,他強迫自己睜眼審視她,注意到實際年齡已七十好幾的她,仍像個風韻猶存的五旬女人,儘管她那一頭烏絲早已褪去顏色,卻無減她的風韻與生氣,反倒為她添了一份冬之女王的高貴尊嚴。他百思不解,她是怎麼維持的?莫非是用岳氏的冠軍蘭花保養?
警覺到她微蹙的銀眉後,他趕忙咳一聲,以寒暄的口吻道:「我們有多久沒照過面了?」
「五十年。」她應聲回答。尖銳的嗓音破了喉頭,透露出緊繃的張力。她探索地窺瞄他,見他粗厚的臥蠶眉一挑,回給她一臉詢問的表情後,便戴上穆然的面具。
「昭儀,喝口茶潤潤喉吧!」他從容提議。
「謝謝,我不渴。」她直言拒絕後,愀然無血色的冷頰頓時泛起紅暈,訕然地糾正他口裡叫得親密的稱謂,「還有,請不要叫我昭儀,這個名字我已十幾年不曾再用過。」
他理解地微笑點頭。這一笑,使皺紋滿怖的老瞼豁然亮起,竟招回幾分老成的魅力。
他胸有成足的反駁:「這很正常嘛,名字取來就是方便人用的,瞧,我活了這麼多年,也不曾喊自己『世民』過。」
「不……無道理。」力持鎮定的岳昭儀不願見計劃胎死腹中,不得不咬牙同意,急著道出來意。「我這趟來是想請你……」
「哦──無事不登三寶殿嘛!」屠世民頗微圓滑的截斷她的話,口吻裡大有「原來如此」的調侃,無視她一臉愕然,不慌不忙道:「但我渴了,請你容我先小啜一口茶。」
說著延手端起桌角處的茶碗,輕嘗淺觸,還故意地嘖了幾下。
趁著喝茶的當口兒,屠世民好整以暇地用眼角打量這個從不對他低聲下氣的女人,著實納悶,會是哪門幾天崩地裂的原因驅策她來此?
來講和的嗎?
當然不!這老太婆死硬的骨幾里不容任何妥協的徐地,除非,天先塌了下來。
靈光閃後,他篤定地下結論:這個老太婆有求於他,而他這個老頭幾不想插手,除非……她先應允他的要求。
岳昭儀強捺性幾,忍受他傲慢且無禮的注目,傾身低聲道:「請你……聽我解釋來意好嗎?屠先生。」
他眉一聳,怪腔道:「屠先生?!我想以咱們交情匪淺的關係來說,你這麼客套的喊我屠先生,恐怕見外了!」
她馬上矢口否認。「我們的關係沒有你說的深厚,我也不敢自抬身價和你攀交情。」
「昭儀,你是假謙虛,還是真作驕矜姿態?明人眼前不說暗話,你清楚刻意貶低自己並不能掩蓋已發生的事實。你也曾住過朝日園啊,而朝日園是我……」
「別說了!」她倏地起身,不客氣地打斷他即將脫口的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氣氛因她這一吼僵了好幾秒。
等到她意識到自己行為不當後,才坐回原位,低聲下氣地道歉,「對不起,我這趟來不是找你吵架的,請你不要逼人太甚。」
但他充耳不聞。「不是吵架?那你來幹嘛?」他蓄著八字鬍的嘴角一扯,竟笑得邪門,口吻理直氣壯,大有高高在上的藐視。
為了顧全大局,她還是忍氣吞聲,但臉上依然冷傲。「我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對不起,有求於人的人是你,該學著卑躬屈膝的人也是你。而我沒必要露出一副興趣正濃的哈巴狗表情,來聆聽你這個老太婆的話。」
「屠世民,你……」她氣得說不出任何話。
他不睬她,繼續道:「不過,如果你願意在點明來意前,先討論我們之間的『未了情』的話,我會慎重考慮你的要求。」
她看著虛度大半世紀的他仍不改昔日為人詬病的蠻狠態度時,直後悔自己幹嘛登門找這個厚顏的傢伙。等到與他四眼交接三十秒後,才決定甩開驕傲,試探地問:「只肯慎重考慮?」
「難道你希望我草率敷衍你?你碰上大麻煩,不是嗎?」他口氣一轉,改以譴責的口吻質問:「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那個一無是處的懦弱堂弟給你捅出這麼大的紕漏,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怎麼遲鈍得到現在才警覺到?」
她聞言色變。「我以為你要談我們之間的事。」她不要他涉足她的家務事。
屠世民會意地舉起雙手表示歉意。「好,我收回最後一句問話。」
「很好。請你有話快問吧,早點解決這事對大家都好。」
「你的意思是我們才能死得瞑目、心安是吧?反正這麼多年我都等了,就算差個幾分鐘也不嫌晚。」
奇怪!剛才說要談過去的人是他,現在反倒是他有意見,這糟老頭幾分明是在刁難人。
「好吧!你愛等多久,就等多久,七點一過,我就得打道回府。」
「請便,朝日園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來去隨你。」
他話中蘊含大言不慚的挑逗,意在言外,擺明是吃定她的老豆腐。她活了這麼多年,只有這個厚顏的老傢伙敢冒出這種輕率的話。
「我們都心知肚明你是怎樣的人,你可不可以別再裝文明-少說這種肉麻的話?」
他聞言老眼一亮。「你不要我文明點?又要我少說肉麻話?」硬是要生吞活剝她的意思。「唉!昭儀啊,老夫老矣,你要我用野蠻的實際行動來表達對你的愛慕,實在是要累垮我這老朽了。」
「你實在無理取鬧!你早知道我的糗況,還讓我自取其辱。我看今天的約談就此作罷,等你心情轉好時再談。」她說著旋身要往外走,手才觸上門把,耳邊傳來冷酷的話教她停下動作。
「岳昭儀,難怪你會借貸無門,搞得一屁股債。若人際關係差,光是把蘭花種得再好都沒用。你現在若出了這扇門,就沒有下次機會了。」
這是通牒,也是威脅。岳昭儀這輩幾最恨人威脅她,偏偏他對她的情況瞭若指掌,他今日願意見她,想必也只是乘機報復、消遣她罷了。
她不想低頭,反正她年紀大了,就算老死在獄中也無所謂,但是她還有另一個牽掛,讓她不能再率性而為。「除非你肯收斂你那可憎的態度。」
「一句話!」他爽快的允諾,但接下來的一個問題如飛彈般朝她的耳朵直轟了過去,「你當年為何而走?」
他問得毫無預兆,讓她一時無招架之力,只能窘迫地「嗯」個半天,仍吭不出任何名堂。
「為什麼?這次我很認真,你不該再規避了。」
岳昭儀深吸口氣,澀然道:「我……我不認為待在這裡是對的。當時毫無目標的生活方式讓我感到墮落,即使穿金戴銀只有短短一個月,我還是被逼得喘不過氣來。」
屠世民臉色驀然一白,口氣儘是嘲諷。「你高尚,是嗎?不屑穿金戴銀?」
「就算是吧。」岳昭儀一臉木愣,無動於衷地佇立原處,對他的指控不予否認。
但這默認行為更加觸怒屠世民,冷酷犀利的言詞不禁鑽出口,「聽你這麼說,好像當初是我逼你就範、扣押你似的。別忘了,當時文君新寡的你,不是個不解世事的笨女人,而提議要讓我包下一年以便拯救你們岳氏蘭花的人也是你。我還問過你這樣行得通嗎,你記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你說:做一個人的娼婦總比倫為妓女強。結果呢?我花了半年的時間親自監工,到處張羅、徹夜搭蓋的朝日園竟留不住你一個月-而七天內疲命奔波地為你父親打通人脈關係、頂下的債權,同樣不能激起你的感動!」
「是,你表面上看來很清高,冰清玉潔,是岳氏蘭花家的閨秀。但我要問你,你是什麼樣的冷血動物,你又有什麼地方強過妓女?她們最起碼有商業道德,收了人家的錢就得幹活,而你還膽小得不敢當著我的面走出大門。你以為我會強留你下來嗎?告訴你,不是心甘情願的人,我屠世民也不屑去碰!」
她站在門口處不動,但抓著門把的手卻因施力過猛而抖動著。她氣憤,欲哭無淚,不想為自己多年前一時的衝動辯解。反正決定要來就是要受辱的,因此她還是默不作聲,只期望他罵完消氣後就算了。
只是他不甘心,又是擺出只有他屠世民可負人、別人不可負他的神態,咄咄逼人地追問:「你最好照實說。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會放過你!」
她力持鎮定後,旋身坦然的回視他。「你沒說錯,我膽小,受不起旁人閒言閒語,所以我逃了。不過你身邊也沒缺過女人啊!我知道這樣做很傷你的自尊心,但是沒多久你不又娶了第二任老婆填補空缺了嗎?而且死一個,娶一個。你很清楚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個死了老公,還帶著一個拖油瓶的高價娼婦,你不會在乎的。」
「我不會在乎!愚蠢至極的女人,你憑什麼這麼武斷,指控我會不在乎?難道要為你的不告而別殉身,才能讓你瞭解我是多麼在乎嗎?」
她害怕聽他說這種話,尤其是在事過境遷、於事無補的當口兒。「請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這麼可悲,你並非受害者。」
他掛起諷刺的表情。「所以你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利用我?等目的達成,就惡意毀約,不帶半絲猶豫地一腳把我狠狠踢開?你真會替自己找脫身的藉口。常初害我平白無故地白忙一場,現在卻又說我不是受害者!」
「我只能說抱歉。」
他克制下謾罵的強悍作風,冷然地建議:「省省你一文也不值的抱歉。我只要真正的理由,所以別再裝腔作勢。」
「我求你,幾十年都過了,你追問這些不痛不癢的往事只會增加自己的困擾。」
「我就是活得不耐煩,想追根究柢,不可以嗎?我雖不能擊胸說今生行事件件坦蕩無私,但打馬虎眼絕對不被我接受,尤其是對我厭惡的人更是如此。」
此時的岳昭儀只有一種陷入流沙的感覺,拗不過他的臭脾氣,才莫可奈何的道:
「我會走也是出於無奈。當初的我自認可以忍受和別人分享你,直到我發現你的家人就要幫你安排第二椿婚姻時,才瞭解自己錯得多離譜。只要多待在你身邊一天,我就無法忍受和別人共有你,因為我的獨佔欲與嫉妒心是那麼的強,強到連自己都認不清原來的面目了。若再放任下去的話,不到兩個月就會被你嫌棄,而花是盛放時凋謝得最美,所以我認為早點走,對你我都好。」
「就這樣?」他傻眼了,重重相疊的厚眼瞼禁不住地眨了又眨。
「就這樣。」
「難道不是……」他欲言又止,遲疑一秒才問:「因為你另有新歡?」
彷彿他的指控是件天大的侮辱,她不顧禮貌地駁斥道:「是誰給你這麼可笑的念頭?」
可笑!屠世民一震後,原本緊抓住椅幾扶手的雙掌倏地緊拱在一起,譏誚的嘴形也抿成一直線。是了,這些年來她獨立撐起岳家的蘭花園和產業,自始至終沒再嫁過,尤其當她與人贅丈夫所生之子的惡耗從美國傳回台灣之時,都還非常鎮定地面對家族的式微。這麼一個獨立傲骨的女人不會在逃離一個束縛她的男人後,又傻傻地跳入另一個牢籠裡的。
他蒼鬱的眼瞪著氣憤不已的她出神良久,隨後,不發一語地把僵直的背靠回椅背上,閉目沉思,腦際一刻不停歇地開始咀嚼她筒短卻有力的話,考慮她這番告白的可信度,強力推拒想要饒她的念頭。
不!永遠不!這個自私的女人曾經背叛過他不打緊,還質疑他的人格。
他說一年就是一年,不會多,也不會少。就算他知道自己深愛著她,約定期限一到,若她要走,也絕對不會勉強留她一天。
當年的他玩弄愛情,認為愛情與婚姻可以是兩碼子的事,現在的他也不認為有何不妥。最起碼他娶了四任妻子,就沒愛上任何一位,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再次告誡自己,如當年發現她的留言一般,其實沒有愛情,生活不枯不燥,能更自在逍遙。這番自我慰藉的謊言與對她的恨意麻痺他多年,現在,她只消說幾句話就輕鬆地推翻了它們。這算合理嗎?當然不,她連試都不試就完完全全的放棄他,讓他的後半輩幾宛如活殭屍般的醉生夢死。他若就此罷手,這些年來的苦澀,他該向誰討回公道?
喔!他恨極了這個女人,但他更恨自己無力折磨她。不過,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向她討回公道。
「你……可否接受我的道歉,並且再幫我一次忙?這次我保證你不會吃虧。」她略帶沙啞的喉際蘊藏著期待。
他聞言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褐眉下的雙目倏然睜開,「那不夠哪!」
她以為他要談條件,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血色,忙上前一步解釋。
「我是來提供一椿交易的,只要你能幫我擺脫唐予鳴的糾纏。」
「唐予鳴?你怎麼會笨得惹上他?你難道不知道他已覬覦你的蘭花好些年了?」
「我當然知道。但我沒料到他竟會聯絡上我的債權人,如果我再不還債的話,錢莊就要將我的債權轉賣給他了。屆時我不讓出產權都不成,而姓唐的甚至已經動起我孫女的歪腦筋了。」
「如果我真幫了你,這回我又能有什麼好處?再槓一次龜?」
「不會的。我保證會把所有的產業、蘭花和盆栽交給你處理,也就是說,今後你就是岳氏蘭花的主人了,要給誰經營就給誰經營,除了唐予鳴以外,怎樣?」
「還是不夠哪!我對這些東西一點耐性都沒有,頂下來不啻自找麻煩。」
她猶不死心,強力說服。「那麼還有傳家畫。你知道我們岳家有些祖傳古畫,雖然不是響噹噹,但價值亦不菲,像清代王武的芙蓉圖、今農的字畫和蘭花圖等,喔!還有不少的畫扇。你要送到拍賣場或留著都行,我絕不干涉。只是除了蘭花不能賣給唐予鳴外,我不會亂吭一聲。」
他轉頭瞧她擺出一臉強迫要他中獎的模樣,心中的頑強念頭有點動搖了。不過他還是不念舊情的駁回了這主意。「我對這些都沒興趣,尤其是與唐予鳴為敵,他是黑市教父,我可得罪不起。」
「好吧!你說說看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甘心。」
「唉!別急嘛!」他以食指拈右髭,眼底同時閃過一抹惡作劇的笑意,思考三秒後,輕聲詢問:「我聽說你那個航天員兒子已過世了,真是可惜。」
「沒錯。我不像你這麼好福氣,有那麼多子孫繞著你。唉!我那個寶貝兒子出國念個洋書就不知道回國了,最教人難過的是,死了還不能返國安葬,屍體硬是被星際總部的人扣了下來-簡直就賣給了人家做奴才。想想,九年也過了,不提也罷。」
他看著她自我安慰的笑容,心中想著,如果當年她沒離開他的話,也許……也許他們會有一個結晶也不一定,或者兩個,甚至三個!也或許……沒半個?不行,不行,屠世民,你老了,別再追著往事打轉兒。
他清了清喉嚨,將心思轉至接下來的話題上。「你有兩個孫女?」
她開朗地笑了起來。「我們互不來往,沒想到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我是有兩個寶貝孫女,小的跟她媽媽住在美國,書讀得不錯,但不識半個中國宇-若真成了外黃內白的香蕉就不好了,還真令我擔心-至於大的,從小就跟著我,個性是倔得不像話,我拿她沒辦法哪。」
「幾歲了?叫什麼名字?」他心不在焉地問,腦幾開始打著如意算盤。
「小的叫笑樸,今年還不到九歲,大的叫小含,今年剛好十七。」
「這名字真不錯,你取的?」
「不然還有誰?不過老大本來是該叫笑含的,但在報戶口時,辦事員一個不留神聽錯了音,硬是填成了小含。」
「小含。岳小含。」屠世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試著回憶她的模樣,可是腦海裡所浮現的影像卻是岳昭儀的少女扮樣。
他趕忙甩開了影像,轉頭對著岳昭儀說:「好吧,我答應幫你。」
他這麼快地轉變思路,讓岳昭儀著實嚇一跳,來不及道聲感激之詞,又被他緊接著丟出的炸彈震得魂飛魄散。
「只要你肯讓小含做我的媳婦。」
她聞言臉色頓時刷白,囁嚅道:「你……這玩笑開大了。」
「一點也不!我要小含做我的媳婦,除非你同意,我才幫你解圍,要不然你我非親非故,幫了你,等於替自己樹立一個敵人。」
他說得煞有其事,但岳昭儀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這個無賴尚未迸出這麼可恥的話前,她原是抱著一份愧意的,如今聽這老不修也想沾惹自己的孫女,先前所發生的事一件件都變了質。她絞著手上的絲絹,恨不得手上掐的是他的頸幾,最好能掐得他一命歸西。驀然起身後,她輕蔑的瞥他一眼。
「你聽清楚,死糟老頭子,我岳昭儀就算再怎麼落魄,也絕不會出賣自己的孫女。
你不想想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還要做這種欺凌幼童的缺德事!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老不修!」
「你……」
被狠罵一頓的屠世民攢起困惑不已的眉,暗忖,天下哪有這麼無情的人!他本已看破兩人之間的關係,心想既然與她有緣沒分,不能湊成結髮夫妻也就認了,卻沒料到要與她結成親家也這麼困難,被罵得拘血淋頭就算了,還被斥「老不修」!老實說,這比「色狼」一詞更不客氣,憤怒填膺的他不被她氣得翹辮幾都難。
不過靜下來重想那些不遜之言時,他發現有幾句衝著他來的罵論讓他很不服氣。回頭接觸到她防備的眼神,想了一下後,才赫然恍然大悟。原來她從頭至尾都會錯了意!
這困惑一解後,他往佇立一隅、緊繃著神經的女人一望,不由自主地爆笑出聲,甚至笑到把老淚都逼出了眼角。
「我說昭儀啊,你完全弄擰本人的意思了。我說要小含做我的媳婦,是替我兒子說的媒,可不是發蒼齒搖的我。」他等著看她的糗態。
但她鐵青的臉色絲毫沒有轉好,反而微-一眼,不信地側瞄他,「不是替你自己?是替你兒子找的?」
見他十拿九穩地點頭,她胸口更是悶。
「那還不是換湯不換藥!你那對雙胞胎若沒死,今年也六十好幾了-接下來的老三、老四、老五,不是衣架飯囊的老油條光棍,就是使君有婦的貨色。」她眼尖地看到他想張口抗議,不給他任何機會就衝上前,指著他的鼻幾劈頭罵道:「就連你那一票等著坐吃山空、不成材的孫侄輩,起碼也有三、四十歲了,而你要我把小含典當給你那批不入流的膏粱幾弟?」
屠世民頓覺顏面無光,不置可否地反問:「站著講這麼久,你說累了沒?可不可以換我說句人話?」
「省省口水,我不會讓我孫女嫁給你兒子的。」
「那是因為你對我們屠家的成員還不瞭解。你前面所說關於我那幾個兒子、孫子的話,的確讓我沒法反駁。」他說到此,臉上的難堪被驕傲取代,胸有成竹地說:「但我現在要提起的屠家人,絕對比你印象中要好上十倍、百倍,而他將是我死後的接班人。」
岳昭儀火氣仍不消。「哼!真有這麼個人存在的話,算你屠世民晚年走狗運。」
「你沒說錯。」他澀澀地附和了一句,然後低啞著嗓音問:「昭儀,我們好好談可以嗎?別再針鋒相對、互揭瘡疤。就這麼一次,先聽我談談他,好嗎?」
岳昭儀考慮了三秒,不發一語地慢慢踱回沙發處,往舒適的皮椅坐了下去。
他見狀,心滿意足地點頭,深吸口氣後才開始說:「他叫昶毅,今年二十八,所以你不難猜出我是幾歲時生他的。」
「五十二?」她猜了個數,眉頭蹙了起來,心裡有點兒吃味,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她不想知道。
他頷首表示她沒說錯,接著開始訴說兒子的種種。
而她只能呆坐一隅,聽著他低沉地妮娓道來。
兩個小時後,岳昭儀在屠世民極具說服力與感性的逼迫下,不由自主地點頭同意他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