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輕裝便捷的竇宛拎了一包自家出產的「姑嫂丸」,從仡天府出京向南出發,由於她隻身單騎,行程的掌控也較輕鬆自在。
第一天竇宛所經之處皆是連綿無邊的綠野大地。
在此境,天被牧草映得更藍、地被藍天照得更翠,自在逍遙的風吹來,掀開了一波波的草簾,於是,低頭賣命咬著草根的牛羊便三三兩兩地曝了光。
竇宛童心未泯,雙腿一夾驅馬往羊群奔去。那些只顧吃的羊兒忽地舉頭,見有人影衝上來時,紛紛一躍而起,向四處逃命而去,不少羊兒受不起驚嚇,一路咩咩叫地下著羊屎,那顛跛攀前的滑稽模樣,惹得竇宛哈哈笑出聲。
第二天快到黃河東折的這一段旅程中,翠綠的景特儼然丕變,愈是往南,竇宛的心情就愈沉晦。
現在,她雙目所及之處,不是一窟窿一窟窿搭在黃土坑裡的聚落農村,就是塵沙滿佈如堆浪的曠蕪荒地,半天內,睨不著一個人影;這教喜愛熱鬧的竇宛沒來由得怕起這樣令人窒息的寧靜。
運氣好一點時,天上會有一行鴻雁飛過她頭頂,地上則是一兩匹滿載皮毛與黍麥的騾拍著尾巴與她探身而過,之後呢,又是剩下她伶仃一人,肩頂著一隻不過十來月大的海東青隼,搖搖晃晃地共乘皇上賜予的獵白鹿馬。
一路上,竇宛口裡哼著曲調兒,聊以自慰。
但到了第三天,竇宛便再也無法苦中作樂了,因為她著實恨死了這種人煙銷聲匿跡的景致。
她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分外渺小與不重要。
在京城,披著先祖餘蔭與姐夫威望的竇宛,年紀輕輕無任何實戰經驗,卻備受皇上的寵幸,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殿中將軍。誰若是惹她不高興,她就找辦法作弄誰;但一把她丟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後,連癩痢狗兒見了她還要不理不睬的呢!
於是,竇宛所幸壯起膽,披星戴月趕起路,以期盡早結束這區區不過三日卻冗長得要逼瘋她的路程。
當竇宛行經高地上的一個小水窪,她終於停下腳程讓愛駒歇息飲水了。
這時翳翳的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幽暗不明的天際綻出幾道濛濛亮的稀疏光點,之後,一陣清風忽起,那微曦的光點在轉眼間絢出成千道金絲紅線,赫然掃淡半天星辰。
竇宛迎風佇立於壟坡上,她的足靴已被晨露浸濕,這提醒她,腳下踩的已非泥濘的黃土,而是散著清香的綠草地,這項認知讓竇宛不由得綻出喜色,跨步向前瞻望。
只見阡陌交錯的溝壑起起浮浮,笨笨呆呆的黃土茅屋星羅棋布地點綴其間,青藍的炊煙裊裊升起,在微帶濕冷的風中迤邐擴散。
好一幅農家樂!這讓竇宛思念起一張塞滿干木的炕床與熱呼呼的杏仁奶酪。
竇宛有預感,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一種莫名的感動充塞竇宛的心中,讓她起了想哭的衝動,這還是爭強好鬥的竇宛頭次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本性。
不!一定是長途跋涉引起她的勞困,才會讓她想流淚!
竇宛這麼自圓其說後,側頭看了靜立在自己腕臂間的海東青,溫柔地撫了它青亮豐腴的羽毛,然後面迎朝陽舉臂往空中一送。
海東青感風而起,揚起羽翼一振,朝天扶搖而去。
當竇宛掏出週身的碎銀子,向揮著柳枝的牧童打聽河東王府的去處時,她差點沒氣得吐血。
牧童拒絕收下她的銀子,抬手往前一指,「爺回頭後直往前走,巷口左轉後再直走,以後每遇到一巷口時,就先彎左然後再拐右,連個七回後會遇上一條桃花溝,沿著桃花溝行,直到溝水盡頭,自然就是王爺府了。」
竇宛眉一攢,納悶地說:「可是我是打那頭來啊!連問了兩個賣干柿子的小男娃,他們都指著這方向來。」
牧童一聽,噗嗤笑了出來,「哈!爺您給那批搗蛋欺生的頑童訛去啦!他們成天沒事幹,專門守在王爺府前的壁影間幹這勾當。他們賣的干柿還是去年從王爺府的柿樹上摘下來的!喲,爺您肩上的鳥兒沒被他們的彈弓打下來當野雞烘倒是奇怪。」
說完,扭頭甩著柳枝回家去了。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脾氣本來就大的竇宛聽完牧童的解釋後,早氣得心頭火熾。
她拿著銀子站在原地抖個不停,所以沒來得及將牧童揪回來,向他解釋她肩上的「鳥」不是鳥,而是一嘴就可戳破人眼珠子及心臟的青隼。
片刻後,她壓下滿肚子的怨,沉著臉將掌中的銀子收進腰帶,扭身拉著馬兒往來路行去,一路暗下毒誓,若給她遇上那幾個頑童,非得用馬鞭狠抽他們一頓不可。
竇宛再次來到了桃花溝。
那條溝是再好認不過了,因為溝邊植了兩排的桃樹,此時正值春季桃花盛放時刻,徐風一拂,那嬌艷欲滴的花瓣禁不住抵擋,便如紅雨般地墜進了嵌有七彩鵝卵石的溝床底,把整條溝裝扮得像天女的綵帶似地。
當竇宛快接近溝的盡頭時,瞧見溝裡站著一名青衣男子,他左手摟著衣裳下擺,右手撐著膝蓋地彎下身去觀察水面。
天性好奇的竇宛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注意到他將褲管折到大腿處,腳踝以下則被桃花瓣湮沒,只留兩截長了毛的白籮卜在外。
竇宛被這個特殊現象吸引住,不假思索便停下腳步,探頭問:「喂!兄弟,你在溝裡做什麼?淘金嗎?」
那人沒理竇宛,仍是傾著頭,把手往溝裡伸去,打算撈東西。
竇宛以為他沒聽到自己的聲音,這回更是賣力地嘶道:「喂!兄弟,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也下去幫你找啊!」
那人還是沒抬頭,不過倒揮了揮手,要竇宛過去。
竇宛愣了一下,考慮片刻後,將愛馬拴在溝邊的一株桃樹幹上,再將海東青往馬背上一擱,左右打探無人窺見後,當街大剌剌地拔靴脫襪,撩起衣袖和褲管,一躍入溝,好奇地踏著軟趴趴的花床,走近那名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在竇宛接近時,向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這個手勢做來是輕柔典雅,不帶任何脅迫卻又讓人不忍拒絕。
於是竇宛忙將到嘴的問題吞回喉裡,她學著青衣另子摟著衣裳,傾下頭去,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水面瞧,但瞧了片刻後仍是摸不著頭緒,便開始以眼角打量起身旁的男子了。
眼角邊的男子形相清,休休有容,他的濃眉、大眼、皓齒、朱唇無一不讓竇宛聯想起絲畫上那清逸挺秀的翩翩仙人。仙人刻是有長得像瀑布的鬍鬢的,但青衣男子溫潤的下顎卻是光滑潔淨,沒留一根鬍碴子,這讓竇宛注意他有張漂亮的下巴,不像她姐夫、萬忸於勁及她屬下的那班武夫,即使刮了鬍子還是青青的一片,簡直是白刮。
正當竇宛分神想事時,青衣男子突然鬆了衣裳下擺,矮身掬起一捧水,他原地不動,片刻後,那紅潤的粉頰驀然錠出一個孩子氣的酒窩,接著呵呵笑出聲,轉頭對竇宛興奮的說。
「終於讓我逮到了!今春第一尾四腳蝌蚪,昨兒個前都是兩腳的,這下可好,總算給我等到了。」說完,開心地沖竇宛一笑後,回頭以兩指輕捏住小東西的尾巴,將它拎在半空中觀賞著。
他那短暫的笑容像帶有魔力一般,竇宛竟半蹲地僵在水裡,一動也不動。她突然覺得腳軟全身無力,一陣紅潮也開始從她耳根處疾速往上竄,彈指之間,竇宛豐盈的兩頰便開始灼燒了起來。
多奇怪的感覺啊!她竟想塌進對方的懷裡!
這駭人聽聞的想法才剛竄進竇宛的腦子時,她不聽使喚的腿竟已往前打跌一步。
當竇宛意識自己幹了什麼的蠢事,強要收回腿時,自己的手已緊攀在青衣男子的臂膀上了。
青衣男子倏地發出了懊惱的聲音,「又給它溜掉了!」原來竇宛把他手上的蝌蚪給震跑了。
竇宛趕忙扶正身子,面帶愧容,「失禮,失禮,在下的不是,讓我替你把它抓回來。」
青衣男子揮了揮衣袖,滿臉不悅地說:「就算給你抓到,你難道認得出來是我的『那一尾』嗎?算啦!抓了一早上,我也厭了,由它去。」說罷,便直起了身子。
這時,竇宛才發現他不矮,俊邁儒雅的他足足高過自己半個頭,挺拔俊秀的風儀讓竇宛不禁瞪起了大眼。
「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竇宛愣了一下,恍然悟出他在問什麼時,死硬著頭皮回道:「喔,不,只是兄台的帽子歪了。」竇宛,你克制點,別跟個花癡一樣丟人現眼。
青衣男子抬手整冠後,抿著嘴,不高興地瞅了竇宛一眼,說:「晌午了,我也該回家用膳去了。」
說罷,撇下了掃興的竇宛,踏上溝岸的石階,就近找了株有板根的桃樹,伸出腳丫子納起涼來了。
驚覺他馬上要離去,竇宛忙踏水跟著他拾級而上,順手拎了自己的鞋襪刻意坐到青衣男子身旁。
竇宛正愁著找不到布擦腳時,一塊白絲絹就飄落在她膝間。她拎著絲絹,抬眼瞅了他一眼,想看他是否還在氣惱。
但他沒什麼心眼,脾氣來得快也去得疾,此刻只睜著興味盎然的大眼,爽快的說,「那是乾淨的,你拿去用吧。」
「這……我用完後,再……」竇宛忙地住口了。心想,別蠢了,有誰敢留你擦了臭腳丫子的布?
青衣男子可沒想那麼多,竟說:「用完了以後,可得還我。」
「喔,好!」竇宛只應了他一句,便低頭拭起腳丫子,她先照料完左腳,又慢條斯理的弄著右腳,想既然他等著討回白絲絹,那就拖得他久一些吧。
忽然,青衣男子光著腳丫挪近竇宛身邊,拎起了竇宛的靴鞋打量起來。
「咦!你的尊足還真小啊!」說著將手上的靴放到自己腳邊比了比,「足足小我一半有餘。」
竇宛的臉倏地轉白,她將絲絹往旁一擱後,抓過他手上的鞋穿戴起來,還煞有介事地否認,「這位兄台誇張了,小弟的腳是沒您的大,但也不至於小到跟女人的一樣。」
但青衣男子拎起了竇宛的襪套,晃到她面前,莞爾一笑後,說:「鞋別急著穿,你的襪子還沒套上呢!」
竇宛忍著懊惱,摘掉了靴,皮笑肉不笑地接過了襪子套上後,盡速穿戴整齊。
她本起身掉頭離去,並告訴自已別再理這個大頑童,但這大頑童似乎不容易甩。
「這是什麼?讓我玩玩!」
竇宛身子一轉,訝然地看到自己的青隼停落在青衣男子的臂上,平常它悍得很,但更怕生,除了竇宛親自照料以外,沒人敢接近它,但這名青衣男子似乎不在此限。
「它悍得很,你小心它戳破你的手。」
「不會!我說它乖得很。」說完,他轉頭對著海東青說起話來了,「你很乖對不對。你的主人這麼不瞭解你,跟回家去,好不好?」
海東青當然聽不懂人話,但它好死不死地在這個時候張翅拍了拍,就像在應他的話似地。
竇宛不高興地走上前,舉起自己的手臂要它過來,但它不肯,死要賴在青衣男子的臂上。於是,她伸手將它抱回馬背上,凶凶地對微受到驚嚇的鳥道:「你安分點!」然後轉頭對青衣男子下了一個結論,「它是母的,所以才會陰陽相吸。」
「別眼紅嘛,它是你的,我不會跟你搶的……」他突然傾了一下,蹙眉掃了竇宛一眼,不解的問:「你剛才說陰陽相吸?但你也是屬陽的啊!」
竇宛這回可結巴了,「這……」
「承認吧!」青衣男子得意地環起雙臂。
「承認什麼?」竇宛口氣很凶。
「承認我比你有男子氣概。」
原來又是虛驚一場!竇宛頓時鬆了一大口氣,「好!好!好!你不僅腳丫比我大,也比我有男子氣概,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沒多久,竇宛就發現他又將注意力轉到自己的駿馬了,於是便加快步伐,先他一步趨近自己的馬,不假思索便衝口說:「它是公的,而且已被閹了。」
青衣男子沒理竇宛,逕自上前,以修長潔淨的大手用力摩挲起馬脖子,語帶憐惜的道:「害你絕子絕孫的人真是殘酷啊!從沒有人問過你的意願,對不對?如果人沒辦法駕馭你,就不該擁有你。」
竇宛愈聽,手愈是掐得緊。她受不了了!天底下竟然有這等莫名其妙的男人!
在這桃花溝畔,能講人話的只有她竇宛一人,他卻老要招惹禽獸畜牲!簡直瞧不起人!
於是,竇宛冷冷地對他說道:「在下姓竇名宛字子然,洛陽人,不知這位兄台能否指點在下河東王府的方位?」
經竇宛自我介紹後,青衣男子總算是有反應了,但他的反應無禮得令竇宛想坐在地上號嚎大哭一頓。
因為青衣男子大拇指一翹,往溝裡一比後,便不吭一聲地走回樹下,抬起白絲絹微抖三下後再往懷裡一塞,兩手各拎著一副鞋襪,連招呼都不打便甩頭丟下竇宛,一路哼著小曲離去!
青衣男子甚至不讓竇宛有機會探問他姓啥名誰,府上哪裡,成婚沒!
頡胺畈櫪戳耍
一名清麗婉約的少女自堂外輕喊一聲後,領著兩名小丫豐,輕踩著蓮步入門。
神情悒鬱的竇宛手托著腮,冷眼打量這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一搖一擺地扭著小蠻腰朝自己走來,笑容可掬地對她說:「將軍爺您渴了吧,讓紫雲再服侍您喝杏仁露好嗎?」
竇宛冷不防地狠瞪了叫紫雲的少女一眼。
「第一回奉茶時,你說王爺在用膳,要我等,我沒話說;第二回奉茶時,你說王爺去散步,要我再等,那我也認了;這回奉茶,王爺應該有空見在下了吧?」
心知肚明的紫雲不以為忤,反而眨著無辜的大眼衝她一笑,慢聲細語地說:
「王爺一散完步就回寢午睡去了!奴婢不忍驚擾王爺,還望將軍爺稍等片刻。」
這回的說辭是令竇宛恨得牙癢癢了,她恨不得揮手當場賞給這個狡猾的女人一巴掌,好打碎她一臉敷衍的笑容。
竇宛從晌午踏進河東王府之後,就被請進這間明堂等候河東王郁雲壽的召見,入門迄今已過整整兩個時辰!
這段時間裡,她吞了兩碗芝麻糖糊、兩碗杏仁露,拉了一次屎,撒了一泡尿,然後又打發了一盤葡萄蜜干與蜜棗,外加兩粒干扁柿。吃、喝、拉、撒,她樣樣都辦了,仍是不見郁雲壽的影子!
難不成那傢伙以為自己是神仙、佛菩薩,非得人三請四催才肯現身?
郁雲壽,簡直狂傲得過分,先不說他怠慢訪客的舉止有失東道主的身份,光是刻意忽略皇上派遣的信使的這個小動作,便足以惡化竇宛對他的印象。
哼,既然主人無禮在先,那竇宛也只好「客隨主便」了。
「竇某是能等,但皇上的聖諭可沒我這麼好商量。」竇宛挲著自己那長不出髭的下巴,從紫雲纖細的手裡接過了璀璨的大秦琉璃碗,仰頭大吞一口,鼓著雙頰大剌剌地漱起牙,再趁紫雲鬆懈之時,不客氣地把嘴裡的「露水」往她上了細妝的杏臉噴過去。
紫雲和一旁捧著金盤的兩個小丫環頓時傻了眼。
等了半天已一肚子火的竇宛不理會她們愕然的模樣,逕自威脅她道:「你若敢再端出任何茶水來,我會剝光你的衣裳,往你身上澆去。別以為我在嚇唬人,我竇某可是說到做到。現在,你馬上領我去見王爺,你若再推三阻四,我會以擋駕聖諭的名目砍死你!」
說完拔劍抵住少女的喉嚨。
紫雲一時忍不下怒氣,緊盯著惡神惡態的竇宛,彷彿不相信世界上竟有這麼不懂憐香惜玉的男人!
片刻後,她強力振作,微揚起湮開的黛眉,張開緊抿的朱唇說:「奴婢的職位低下,根本無法作主,若將軍爺真舉劍殺奴婢,那奴婢也只好隨將軍爺的意了。」
「這事誰能作主?」竇宛嚴聲道。
「主王的乳母,沈夫人。」紫雲一臉委屈的說。
「好,那你就先帶我去見沈夫人。」虻癟紀鸕諞謊奐到沈夫人時,她暗吃了一驚。
她以為沈夫人該是年過四旬的老婦,怎知她年輕貌美得不像話,其姿容清艷的氣質與賽雪的肌膚更勝紫雲一籌,當然,處世應對也比紫雲更老練了。
彷彿沈夫人早已盤算出這樣的情況,她在竇宛一踏入她的廂房時,便綻出如芙蓉般的笑,對竇宛道:「此地是鄉下地方,咱們粗茶淡飯慣了,飲食起居不比京城精緻,不知將軍爺是否還習慣?」
從沈夫人的口氣聽來,儼然這府內大小事務都是由她打理、分派的。
竇宛稍傾下身行禮,從眼角處瞄到沈夫人那對連濃妝也蓋不住的魚尾紋後,開門見山的說:「這一點沈夫人您就太謙讓了,河東王府裡的佳餚點心,幾乎比王宮裡的還要爽口,簡直讓人無剔可挑;倒是河東地方的待客之道,讓在下無所適從。」
竇宛話才剛說完,身子尚未打直,就聽到一陣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這讓她彈頭而起。只見紫雲一手搭著左頰,淚眼汪汪地垂頭,委屈地聽著沈夫人的訓誡。
「你竟然怠慢將軍爺?你難道不知道竇將軍是皇上特別派來保護王爺的嗎?你好大的膽子!竟擅自作主地瞞著此事?」
說完,不等紫雲開口辯駁,便冷酷地遣她走,「好了,這裡沒你的事,你可以退下了。」
紫雲淚眼汪汪地轉過了身,難為情地瞥了竇宛一眼後,碎著小步奔出沈夫人的廂房。
竇宛同情地盯著紫雲離去,雖然她惱過紫雲的拖延,也想過要賞她一巴掌,但那都是一時的衝動。她知道紫雲是照章行事,方才在明堂前抽劍相逼,給她一個下馬威就是要見能作主的人,卻沒想到沈夫人竟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甚至狡猾地在紫雲還來不及辯解時,遣她走,這心機不可不謂深沉!
「現在的婢女是愈來愈不像話了!」沈夫人回頭瞄了竇宛一眼,以手輕順了烏亮的髮絲,調整了髮簪後,冷瀲的眸光一收,隨即換上一臉的親切,彷彿剛才的事從沒發生過。
「竇將軍您請坐吧!」
「在下已坐了整整兩個時辰,不得不婉謝夫人的好意,還望夫人能盡快將在下的到來傳達給王爺。」
沈夫人依舊笑著,只是她眼裡的熱誠已消失殆盡。
「當然,當然,要不是紫雲那丫頭瞞著我,王爺早出來會見將軍了。只是時機似乎就是這麼地不巧,此時正是王爺好眠的時候,我這個做乳娘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去驚擾他。這樣吧!讓我陪著將軍話話家常吧!日後您若對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有不解的話;將軍儘管找沈娘問。」
竇宛想粗聲拒絕,但是沈夫人在王府裡的影響力似乎不小,若得罪於她,往後的調查行動必定受阻,於是,她只好陪笑地點了頭。
「將軍是打京城裡來?聽將軍的口音,府上該是京城了?」
「不,家祖世居洛陽,只因幼時長住於京郊的別莊,不免沾染京城的口音。夫人好耳力,一下就辨認了出來。」
「不瞞將軍,妾身也曾陪著小王爺在宮裡待過數個寒暑,那時真是無憂也無愁,直到……」一段話還沒開始,沈夫人便忽地住了口,她略清了一下喉嚨轉口對竇宛說道:「皇上實在是仁惠,日理萬機之餘,竟然還不忘關照王爺的安危,特別任將軍為王爺的貼身侍衛,這真是王爺的福氣啊!不過……妾身以為,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她一見到竇宛蹙起眉後,又很快地補了一句,「不過嘛,我僅是個女人家,看事沒個準兒,若言談間見笑大方,還得請將軍多包涵,別跟沈娘一般見識。」
沈夫人談笑自如,輕描淡寫地表達自己的意見,但竇宛聽得出她反對自己的出現。
竇宛淺笑地回了話,「夫人雖是女流之輩,但勇氣可謂不小。不過,恕在下無法認同夫人的想法。上月當聖上得悉王爺出遊差點落水遇險的消息後,無時無刻不為王爺的安危擔憂,他怕公主的悲劇又發生在王爺的身上,於是便派在下來此。所以在下踏入王府後,馬上的略計算府邸的防衛實力,赫然發現空防之處的確不少。」
但沈夫人隨口淡化了竇宛的說法。
「唉!真可謂是十里橈椎啊!王爺不過是在小池塘裡跌個跤罷了,傳到京城竟然走了樣!不難想見公主的溺斃會引起多大的反彈了!」
「呃……皇上相信王爺是無辜的……」竇宛有技巧地回答。
「那還真是徼天之幸喔!我還真擔心這事會起連鎖反應,那麼王爺的處境就更艱難了!」
「不,夫人多心了,皇上從未相信那些流言過。」竇宛急於改變話題,但又不願意表現得太倉猝,於是繞著前個話題說:「咱們言歸正傳,在下認為凡事還是謹慎得好。另外,我注意到府上多是女子,除了幾名門衛、長工與馬伕外,竇某還未碰上任何一位士兵;人丁如此單薄,如何防堵有心人士的覬覦?萬一……」
沈夫人忙掩袖,雙肩微顫地笑出聲。
「這點不勞將軍費心。在這方圓千里之地都是純樸的農民子弟,也是王爺的民兵,他們感激王爺的仁慈與德政,愛戴擁護他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有萬一。至於王爺府上都是弱女子也是時勢所逼啊,表面上,王府看來是缺乏防衛能力,但這些年來咱們還不是平平安安走過來了嗎?若臨時添兵又添馬,恐怕又要引起一場虛驚,惹皇上擔憂了。」
竇宛深深地看了沈夫人一眼,思量著她的弦外之音。
她強烈地感覺到沈夫人並非簡單人物,當年她敢冒險救出小王爺,帶著他逃命,待事過境遷後再領著一批女眷重新建立家園,這般的毅力的確不是尋常女子可比。
竇宛是打心眼佩服起她了,但佩服她是一回事,她會不會成為自己計劃中的絆腳石又是另一同事。
於是,她先壓底姿態,語態誠摯地說:「夫人莫要質疑皇上的用意,皇上派在下來此完全是站在王爺的立場,為他的利益設想,而我當盡一切努力保護王爺;僅以此點,夫人當樂觀其成才是。」
沈夫人淺笑地點頭,「妾身也希望皇上派將軍來此的動機是真如您所形容的那麼動聽。」
竇宛忍著不臉紅,繼續道:「夫人,造化弄人,已逝的事無法挽回,但來日可期;皇上依舊不忘幼時的情誼,依舊惦記著王爺。」
「皇上有將軍這麼忠心的人臣實在是天祐吾民,讓我們期望您所說的一切皆能經得住時間的考驗。現在,讓妾身領您去見王爺吧!」
沈夫人倏地站了起來,高雅地看著竇宛認真的表情,繼續道:「不過有些話我得說在前頭,王爺雖已成年,但偶爾會有孩子氣的舉措,他一使起性子時,誰都拿他沒辦法。最後一點,我們得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竇宛好奇地問了,雖然她的姐夫曾再三警告她別太好奇,但仍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因為好奇是女人的通病,竇宛更是不可免。
「我現在給你機會去喚醒王爺,如果你能讓他在半個時辰內衣冠整齊,神智清明地端坐在席位上的話,你就可以留在此地充任王爺的侍衛。」
「我若不能在半個時辰內完成你所說的條件的話又怎樣?」
「很簡單,只要掉轉馬頭往北行便可。」言下之意,她是要竇宛滾回平城就是了。
竇宛強抑下不悅,「沈夫人,您別忘了我是身負皇上的御旨而來。」
沈夫人眨著杏眼瞅了竇宛一眼,「這點我一刻都不敢忘,因為將軍您已跟妾身再三闡明過了。您是可以挾著天子的聖御來拒絕妾身提出的條件,不過,想想,這麼照章辦事多無趣!倒不如在走馬上任以前,趁著老虎兒熟睡時偷捋虎鬚來得刺激!」
沈夫人下足了餌後,又懷疑地眄了竇宛一眼,「莫非將軍沒有把握?」
竇宛沒有馬上中計,但好強的她心裡免不了要掙扎一番了,她謹慎地問了:
「你如何證明這不是個圈套?王爺也許和你有了默契!」
「我們都知道你會來,但沒料到你會那麼早到。」沈夫人照實地說了,「因為我擅自作主地要婢女暫時對王爺隱瞞你的到來。」
竇宛微帶怒意地瞪了沈夫人一眼,「你只是王爺的乳娘,沒資格管這麼多事吧。」
「喔!當然有,王爺幾乎是我一人奶大的,如果我認定誰將對王爺不利的話,就會用盡一切方法遣走該人。唉!為什麼將軍就不讓妾身有機會去信任您的能力呢?
只是用力搖幾下,王爺就會醒來,多輕鬆。」
「夫人別晃點我了,這差事若是那麼易如反掌的話,您還會拿來做打發我走的條件嗎?老實告訴我,要王爺醒來得折騰多久。」
「不很久!」沈夫人神秘地微笑,「耗費一個時辰而前功盡棄的大有人在,不過還是有人能在彈指間就把王爺喚醒。」
「是嗎?彈指間?那麼容易!那我得感謝沈夫人寬容我那麼多時間了!足足半個時辰。」
「是的,將軍您要好好把握時間。妾身會在明堂前點上一炷長香,望您能在香滅前完成你在王府裡的第一項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