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三秒內被旋拉開來,出人意表地,應門的人不是佟青雲,而是女服務生那綾那張教人一瞟難忘的臉。顯然的,跑路兩個多月的佟青雲不認為見她這個徒弟是件刻不容緩的事,反而先見了那綾。
丁香瞠著一對有待收驚的眼愣看著對方。
相形之下,那綾的反應似乎文明多了,她先對丁香熙洽微笑,才轉頭對著教室回報一句。「佟老師,丁香人到了。」
佟青雲人隨足聲來到門前,眼也不抬,只忙著將手上一疊資料交給那綾,和顏緩聲叮嚀,「你回去翻一下講義記下重點,三天後和于小姐聯絡,她會幫你安排模特兒特訓課程。」話畢,他完全沒有幫兩個女孩引薦彼此的打算,大手一抬,示意那綾離開。
等那綾離去後,他旋身面對一臉蒼白的丁香,臉色幡然一變,辭鋒銳利地說:
「別杵在門邊發呆,你先進教室找個椅子坐,我們有筆帳得慢慢算。」
丁香猶豫一秒才走進教室,挑了中間的椅子坐下,目光往壁櫃上二十來頂剪修成型的假人頭橫掃過去,認出這些作品皆是出於自己的手剪時,身後的門「砰!」地被人彈撞回去,回音震得丁香伸出兩隻食指堵住耳朵。
他冷睨她一眼,一語不發地走回講桌,拿起一疊上了彩繪的設計圖,一張接一張地審視著。
丁香知道悶聲不響的佟青雲正聚精會神地檢閱自己的作品圖,神經頓時蹦得老緊,目不轉睛地盯著佟青雲的一舉一動,但過沒多久,她整個神思便被他一身輕便的行頭引誘了去,她注意到有著古銅色健康膚色的他穿了一件淡粉紅色的短袖馬球衫和卡其休閒褲,不離身的墨鏡被隨意地掛在寬敞的胸領處。
縱然丁香和他似乎有著隱形的不良導體橫在中間,她仍得承認,論身材、相貌、氣質與品味,英姿颯爽的佟青雲,絕不比經過加工包裝成形的專業男模遜色。
這是她第一次碰到有男人敢把粉紅色系的衣服穿上身,以前,她總以為粉紅色會讓男人看起來娘娘腔,如今見他穿得這麼自在舒適,她的想法可要大大改觀了。
儘管如此,她還是抬抬摳了眉毛,掩護著好奇的眼往他的耳垂溜轉了過去。
她先瞄了左耳,沒有見到洞,便撇過頭去掃右耳。結果呢?
也沒有孔!
這能證明什麼?什麼都不能證明,等等……他背過身去了!
丁香馬上將目光調到佟青雲的尾椎上,她依稀記得她們十五分鐘前在員工休息室的對話,打算按圖索驥地找著線索,可惜除了圓挺結實的卡其布料外,她睨不到任何緊身內褲的蛛絲馬跡……或許他根本沒穿!
意識到佟青雲反轉回身後,丁香陡地將目光調開,心虛地轉著藏在桌下的十指,聽著他苛刻的評語。
「坦白說,你這二十來頂作品裡,沒有一件教人看得順眼的。惟一夠得上水準的,卻是生吞活剝來的。」話畢,他走到她面前,將一本法文版的十月Elle雜誌翻到特定一頁後重重地往她桌前扔下去,足跟往後退一步,背抵講桌,雙臂環抱地看著她。
丁香的視線落在該頁雜誌上,發現模特兒的髮型幾乎和自己的一件作品相差無幾時,傻愣幾秒後才反應過來,仰頭反駁他的指控。「我沒有抄襲別人的作品,這本雜誌我連翻卻沒翻過!」
「為什麼沒翻?那我大老遠限掛一疊雜誌回來,不就是瞎忙一場?」
她避開他的眼睛,找了一個理由。「我看不懂法文。」
他將兩臂撐在她前面的桌子,居高臨下地命令道:「姑娘,你看著我的眼睛。」丁香像個被人下了蠱的泥娃娃,慢慢把眼球挪回正中央,才跟他對上眼,他馬上像頭惡犬暴躁地嘶吼一句。「你不需要懂法文也能看圖片,除非你跟狗一樣,有色盲沒讓我知道!」
她平日散歸散,卻無法忍受篡奪別人作品的指控,因此她百般不情願的道出原由,「老師,這一個月來,我手邊已積了不少指定作業,根本找不到空餘的時間翻其它的書。」
「但你卻很有時間跟同事聊天!」他絲毫不體恤她的處境,咄咄逼人地質問。
丁香知道有人跟他打了她的小報告,抑住對他尖叫的衝動,忿忿不平地說:「老帥,我很抱歉發生這種誤解,我可以跟你發誓,我真的沒抄襲別人的作品。」
佟青雲弓著背,將臉欺近她,厲聲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抄襲別人的作品,只是希望你多看、多聽、多想。這種無頭雙胞公案不是就你這一件,而是隨時隨地都在發生,應變之道是你必須掌握信息,擴大自己的創作領域,老是關在自己的象牙塔裡閉門造車是沒法精進手藝的。趁早搞通這點,往後在這行裡才不會吃啞巴虧。」
他話到這裡,旋身抽出丁香的第二張作品圖,隨手拿筆記了一下,三步走近壁櫥,左手捧起一頂全新的美人頭,右手提著丁香的作品踅了回來,順手將對像往她桌前一放,直指問題所在,這頂髮型的鬢邊波浪角度太斜,動感前衛有餘,美感不足,看久了會令人生厭……」
連課都還沒有給她上過,就被莫名其妙地炮轟一頓,丁香心裡實在是怨歎極了,不過在這裡待了兩個半月,耳聞別人提到他對學生的剽悍作風,她方瞭解自己並不是最倒霉的,於是忍下脾氣不發作,僅解釋道:「我是照著自己的設計圖剪的,當時王老師並沒有意見。」她有預感又要被罵。
不料,佟青雲卻緩下脾氣,沒罵人,「王老師是對我負責,她有沒有意見不需要讓你知道。我現在給你五分鐘的時間將設計圖在腦裡溫一遍,你要在二十分鐘之內重新剪出型來。相信你的本能,把心和眼睛放在頭髮上,如果角度不合圖形也無所謂,能剪出理想自然的髮型才是重點。你動作最好加快,若沒把這二十張設計圖做到完美,我今天是不會放人的。」
丁香被他這一警告,趕忙接過設計圖,仔細看過一遍遞還給他後,剪具一抓,嚴肅地面對眼前這項美人頭,動起剪子來。
七點半左右,於敏容送了兩盒便當上來,她想勸這對師徒先填飽肚子再繼續折磨彼此的神經,但被不知好歹的佟青雲斥了一句「雞婆」後,偷偷向丁香扮了一個俏皮鬼臉,才嘟嚷著「好心沒好報」,退出教室。
九點時,丁香剪完第十一頂頭,佟青雲方才叫暫停,讓她休息吃飯。
但她求好心切,扒了三、四口飯,暫時充了饑後,便又回到工作桌上整理起第十二頂頭髮了。
丁香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積極認真作功課過,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橫眉豎眼的師父催功了得,擅用激將法,所以她這麼賣力,完全是要向佟青雲證明自己有那份實力,而非要討他歡心。
終於,丁香在午夜一刻時完成了最後一項作品,當她鬆開剪子,看見起著水泡的右手大拇指與無名指的指關節處皆已紅腫瘀血時,自然而然地轉身想要博取佟青雲的同情,但他一臉淡然置之的冷漠表情,教人見了扎心。
丁香忍淚不下,藉故逃進盥洗室,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水潑上臉後,再也克制不住情緒,忿然哭罵出聲,「佟青雲,咱們走著瞧,哪天若讓我爬到你頭上,我說什麼也要在你頭上做雞窩。」
十分鐘後她拖曳著鉛球般重的腳步回到五○一教室時,已不見佟青雲的蹤影。
反而看見於敏容拿著兩個迷你冰袋等著她。
回家路上,兩個女人皆悶聲不響,直到奧斯汀駛進公寓的地下停車場熄掉引擎後,於敏容才開口解釋佟青雲自行離去的原因。
「我這輛車空間有限,裝不下你師父這號長腳大仙,再加上他跟人有約,所以他沒等你回到教室,便先搭出租車走了。還有,他挺關切你的手。」
丁香跳下車,把話攤開說:「於姊,我跟我老師之間是不可能有『吾愛吾師』那種溫馨感人的場面出現的,所以你不需替我們任何一方打圓場說好話。」話畢,目光落在停放於奧斯汀右側車位的銀黑Audi跑車上,不解的問:「上回你不是說這輛車是他的,難道他自己不開車嗎?怕扭到他那雙貴手?」
前半問句是出於好奇,後半問句則是志在嘲諷,以求得精神上的勝利。
於敏容望著她,秀眉微皺地抽出鑰匙,遲疑二秒後,才匆匆帶過一句,「他最近眼睛容易疲勞,不能開車。」
火氣仍旺的丁香完全聽不出蘊藏在於敏容口氣裡的緊張,例行地吞了一片口香糖後,轉身朝電梯走去。
當夜,漱洗完畢的丁香從浴室出來,路經佟青雲的房間,忍不住便對那扇緊掩的門做鬼臉,雙手一握,擺開拳擊手架式,例行打了一場充滿意識形態的「無影拳」。她左揮、右勾、上掄、下扁,恨不得佟青雲就是眼前的這一扇門。
身著睡袍的於敏容拎著一瓶嬰兒油突然冒出,疑惑地問:「丁香,你這是在幹啥?」
丁香先是僵在原地不動,片刻後才將高舉過腰的手放了下來,扭轉著肩頭解釋,「我肩膀有點酸,想這樣動動應該能達到舒筋活血的效果。」
於敏容半信半疑地睨了丁香一眼後,決定不去探究她的動機,逕自道:「我猜到你會有這些情況,所以不請自來地幫你按摩,順便幫你起繭的手上些膏藥。」
丁香好吃驚,心裡頗受感動,結巴地問:「現……現在?」
「對,就是現在,快進房趴著吧。」
丁香被趕鴨子上架地躺上床,經於敏容的巧手這麼地一揉後,不到十分鐘僵硬的身軀便癱軟下來,半張著沉重的眼皮,嘟嚷了一句,「於姊。」
於敏容專注地搓著她的肩膀。「什麼事?」
「你是怎麼應付我師父那怪裡怪氣的脾氣?」丁香才剛問完話,便連打了三聲哈欠。
於敏容有意思地看著她的背,答道:「他只有對門下的學生才會這樣怪,至於對我們這種無關輕重的角色,你若求他也這樣怪,他還覺得你是要他浪費精神呢!
何況我認識你師父至少有七年了,他那九彎十八拐的唬人脾氣可嚇不著我。」
丁香含著一口蠢蠢欲流出閘門的口水,硬撐著厚重的眼皮,含糊地問:「七年?於姊也是學美發的?」
「不是,我是干模特兒起家的……」於敏容便開始聊著自己。
她在流行界已打滾了十五年,先從服裝模特兒幹起,後來在國際賽場遇上佟青雲,兩人相談甚歡,經他邀約之下便開始充當他的美發競賽的模特兒,隨他闖江湖。
五年前,年僅二十三歲的佟青雲在巴黎奪下年度世界最佳創意造型設計師首獎和裁判獎雙料冠軍時,她有幸上台與他分享柴耀。
那時於敏容年紀雖輕,卻已是經歷不少大風大浪了,對於金玉其外、魚質龍文型的男人總有那麼-屑不顧,但遇上才華洋溢的佟青雲卻完全沒了免疫力,她欣賞他的才華,為他自然流露的魅力傾倒,不過當時他已心有所屬,為了不去破壞彼此之間良好的同事關懷,她足足待了兩年才離開他在巴黎的工作小組,赴紐約專攻美容學與沙龍管理。
在那裡她遇上了一位中美混血的電台攝影師傑生,進而與他相知、相戀並走進禮堂。
然而好夢易醒,結婚不到一年,便傳來他因遠赴喜馬拉亞山脈拍攝專輯遇上雪崩而罹難。
初聞惡耗後,她甚至有輕生的念頭,因為她連傑生的屍首都無法要回,幾乎夜夜都夢見他在冰天雪地裡呼喚自己的名字,直到無情的雪塊吞噬他的聲音。
這解不開的枷鎖讓她徹底崩潰,於是她沉溺於杯中物,拒絕與任何人來往,直到她把積蓄喝到快精光時,佟青雲找上她位於曼哈坦的小公寓,半鼓勵半威脅她振作,說服她回到台灣,並且提供一個讓她重新起步的機會……於敏容話到此,不得不就此將故事打住,因為她惟一的聽眾竟不忠實地打起呼來了。
這丫頭,真不給面子!她又氣又好笑地替熟睡的丁香蓋好被,將嬰兒油瓶蓋上緊,捻熄燈走出丁香的房間來到客廳,赫然發現佟青雲蹺著二郎腿,兩臂大伸地掛在黑皮沙發靠背上,獨自沉思。
於敏容在他對面的椅子入座,微訝異地問:「你不是和寧霓有午夜之約,怎麼這麼早就回來?莫非你沒見到人?」
「見了。」
「見到了竟還這麼早回來,你是不是終於覺悟,這些年來跟一個有夫之婦拍拖很不上道?」於敏容口吻裡充滿了不以為然,話也尖銳起來,「儘管曹盛南當初橫刀奪愛硬搶了你那個見錢眼開的老情人,但死者為大,你們熱戀情奸之餘,好歹也尊重一下那個可憐的老公吧,入土為安不到一個禮拜,屍體都還沒涼,她就這麼快跟你搭上線。小心那條熱線被有心人士偵測到,在雜誌上大肆渲染,你這一世英名蒙上污點不打緊,怕要拖著公司下水。」
佟青雲不耐煩地應了句,「你今天怎麼這麼雞婆?」
「不只今天,是一直都很雞婆。」她擺出一個母雞振翅的動作,提醒他。
「若不是我幫你硬撐著,你這個空中飛人名下的沙龍、美容雜誌社和學院的招牌早給人踢掉了。」
佟青雲知道於敏容並非在邀功,因為直來直往慣了的他不諳社交把戲,若少了她的協助,他的成就有限。
為了讓她寬心,他輕描淡寫地交代了去向。「我和寧霓只在麥當勞喝茶敘舊,還沒到上賓館脫褲襪的程度,於大姊可安一百個心了,」他眼底藏笑,把私人話題轉開,「你那隻小雛雞還好吧?」
「什麼我那隻,是你那只才對!」於敏容先糾正他的語病,才說:「你那隻小雛雞累得連母雞小傳都還沒聽完,就呼呼大睡了。」
他雙眉俱揚。「一句抱怨也沒吭?」
於敏容覷了他一眼,反問:「你說呢?」
他聞言,寬薄的嘴慢慢扯出一抹溫熙的笑,自我消遣道:「難怪今晚我的耳朵老犯癢,原來有人唸咒念的緊。」
於敏容趁著氣焰旺,虧他一句。「早知丁香的咒語這般靈,我日後一定多多鼓勵她罵你。」她皮皮地說完後,一臉嚴肅。「說正經的,你讓丁香剪上十個小時的頭,對她的看法究竟是正還是負?」
「都沒有,只是有點心焦。」
於敏容好訝異。「這怎麼說?」
「原因我大概猜得到,但一時說不出口。」佟青雲不理睬她眉頭略揚,繼續不著痕跡地談丁香,「她紙上的設計作品都很出色生動,但一旦挪到美人頭上就亂了章序。照這樣的進度走下去,我恐怕沒有那種恐龍孵蚩的時間跟她耗下去。」
她一怔,挺直背問:「你打算另外找人?」
「在我的觀念裡,沒有取代不了的事物。」他閒掃了她一眼,直截了當地承認。
「我隨時隨地都在尋找人才,不行就撒換。」
於敏容腦裡浮現著丁香那張孩子氣的臉蛋,懷疑她能否承受這個殘酷打擊。
「你這麼做對丁香似乎有欠公平,要求也過苛了。」於敏容隱藏話裡的遺憾,繼續道:「更何況美人頭和真發的品質總是有段差距在,再說那千篇一律的臉型既刻板又單調,無形中限制了她施展才華的空間。」
佟青雲看了她半晌,半嘲弄地說:「她給了你多少好處,你要這樣幫她說好話。」
於敏容將肩-聳,話中有話地道:「做師父的蠻不講理,總得有人挺身為那可憐的孩子說些人話。好了,你心裡若打著如意算盤的話,不妨開門見山吧。」
佟青雲凝神看了她好一會,毫不遲疑地說:「我要丁香最晚在年底以前正式為客人動剪。」
於敏容聽聞這樣的建議,傻眼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這樣做,首先就會壞了員工陞遷規矩,要引起公憤、遭人怨的;第二,你把顧客當實驗品,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口碑搞砸可不明智,再來,十一月就要乙級檢定,檢定時都是採用美人頭,所考的問題又教條化得很,你不多要她在美人頭上下工夫,反急著要她盡快動剪,如此捨本逐末對她一點助益也沒有,只可能打擊她的信心。」
「正好相反,如果她第一次參賽,就考到執照的話,那我就真是看走眼了。」
佟青雲緩著口氣。
於敏容一臉不-同。「青雲,我是愈來愈摸不透你在想什麼了。」
「於姊,我承認自己有時蠻不講理,但還不至於苛到要求丁香改變自己的風格。老實說,丁香的創作手藝和風格跟國內大型競賽奉行的那套萬年迂腐的標準根本搭不上線。
若把目標放在這上面,她是自討苦吃。」
「你知道這些,竟還要我幫她報名參賽?」
佟青雲順口道:「讓她湊一下熱鬧,有個臨場經驗,屆時推她參加國內外的競賽時也好有個比較。」
於敏容聞言很是訝異,她本為丁香不妙的處境擔憂,但聽了佟大設計師這番話後,才明白為師的已暗暗把前路鋪好,只等憨徒弟搖鞭上路。
她試探性的問:「如果我反對的話呢?」
佟青雲聳了一下肩。「無所謂,大不了跟朋友討個人情,安排她到朋友經營的髮廊去實習。」
於敏容沒應聲,腦子一直在衡量輕重,好半晌才吐了一句。「店是你開的,你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辦。但若有個差池的話……」
他不急不緩地接口,「我自己補鍋。」
於敏容警告地問:「員工若有情緒不穩的話……」
「誰有話想說,要他們直接找我談。」
她仍是不放棄地問:「若是顧客不滿意服務結果……」
佟青雲早做好準備,出口便將她的話堵住,「願者上勾,你請小妹事光告知客人這是免費試剪活動,如果丁香剪完後客人還是不滿的話,我再動刀補強。」
儘管於敏容覺得這樣做會壞了規矩,不妥當,但見他主意已定,心知再提出更多的理由也是白費唇舌,只好點頭答應。「我講輸你,明天開始我會替丁香安排特訓課程。」
佟青雲給她一個萬人迷笑容,輕吐一句。「敏容,那就麻煩你了。」
見多他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笑,於敏容是一點也不領情,當面嘲諷。
「省了,你這個人天生就愛麻煩人,今年過年我說什麼也要出國玩個瘋,不管你的店死活。告訴我,你這個瘋點子得維持多久?」
「可長可短,端視丁香的表現而定。」
於敏容愈來愈緊迫盯人了。「你所謂的長是多長,短是多短。」
佟青雲頗玩味他打量著她。「老天,你和那丫頭是不是結了生死交,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我位處管理階層,得對諸多員工負責,你愛怎麼隨性我管不著,但好歹得給我一個概約的時間表。」
他看著她,隨口應了一句,「也許三天,也許一年半載,總之很難說,恐怕要讓你懸上一段日子。不過我向你保證在換掉丁香以前,會讓你第一個知道,好讓你發揮母性安慰她。」
「青雲,丁香跟到你這種師父算是前輩子欠你的。」她迸出這句話後便從沙發上起身,兩腳鑽進一雙大了三號的米老鼠拖鞋,不睬他地滑著大步回房去。
佟青雲臉上帶著促狹的笑意,絲毫不動肝火地任由丁敏容消失在客廳的另一頭,聽到預期的撞門聲自左側響起後,身子才鬆懈下來。
未幾,右方走廊深處嘎地響起細微的金屬彈簧聲,伴著一聲突然被掩住但卻又捂不緊的漏風喘息,在這夜闌人靜之時顯得格外突兀。
佟青雲倏地-起眼往長廊那頭望去,只見通亮的走道靜無跫音,牆上掛的畫和對立的兩扇門緊緊地掩闔,像是在幫偷聽者守密似的。
他想了一下,身子打皮椅上站起,往長廊底端慢慢走了過去,他的雙足停在自己的臥室門前,大手才剛搭上門把,目光卻往對面的門瞄了過去,他遲疑一秒考慮是否該問丁香聽入了多少不該聽的話,但繼而一想,夜已深,現在去亂敲閨女的門,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恐怕也會嚇到人家。
不是有句話說,偷聽的人總聽不到順耳的話嗎?讓那丫頭以為自己隨時都有被撤換的可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佟青雲決定後,開門踏進臥室,順手將身後的房門一帶,寬衣解帶淋浴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紅著兩粒兔子眼的丁香趁他扭開熱水器,便溜出房在走廊上對著他的門打了足足兩分鐘的「無影拳」。
隨著雙十節的逼近,丁香開始煩惱著如何編個像樣的借口以婉拒阿奇的邀約。
無奈自己剛上台北,交際圈還沒建立,交情深一點的同事如阿玲和林欣媛都已作好安排,插花不得,再加上她和阿奇又同一個工作環境,不能天馬行空的亂編,即使她那天自願當值班助理,也僅需工作到下午六點,於事無補。
這段期間,阿奇曾三番兩次地邀她去看午夜電影或打保齡球,她順口就拿佟青雲當擋箭牌,阿奇聽了總是不多問地便接受了她的理由,唇間隱隱掛著譏諷的笑令她看了就討厭。
她曾向於姊求教,哪知於姊非但不反對,反而慫恿她去就近的百貨公司添購一些約會的行頭,增加阿奇的印象。
丁香對阿奇的邀約總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並非她懷疑自己欠缺吸引力,而是阿奇看著她的眼神總有那麼一種盤算、計量的味道,令她不自在。
最後她只有把冀望放在佟青雲的身上,希望他能開個金口留她下來溫習功課。
雙十節當日,丁香趁著午休時間跑去敲佟青雲的專用工作室,門一開,探頭瞄見他安適地坐在沙發椅上和兩位穿著前衛的外籍人士及一位身著黑皮勁裝的帥男閒話家常後,馬上就要打退堂鼓。「對不起,等老師招呼完朋友後,我再上來。」
佟青雲及時叫住她,「先別急著跑,進來-下,我跟你介紹朋友。對面坐的是雷蒙和莎夏,他們剛結束東京的行程,回倫敦前順道彎過來看看;我旁邊坐的是齊放,他特地從紐約飛回台北歡度佳節。」然後他用英文將丁香引薦出去。
丁香定眼認出蓄了一頭金黃色獅鬃的雷蒙和擁有紫黑色短髮及美麗大眼的莎夏,兩眼不覺大睜。
莎夏和雷蒙是國際美發界的神仙眷屬,除了在世界各地擁有連鎖沙龍外,還創立化學實驗室以調配專業用的洗髮精和保養藥劑。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跟他們會面,勉強冒出一句蹩腳英文跟人家「好賭又賭」的打招呼,想不到莎夏跳了起來,不由分說地在她頰上熱情的吻了兩下,也跟她「好賭又賭」,哈叭哈叭一串英文才坐回原位。
丁香帶著傻傻的笑容愣在原地,耳裡飄飄然地聽著佟青雲解釋莎夏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到英國參觀她和雷蒙經營的店,然後心不在焉地轉頭對整條臂搭在佟青雲肩上捲著煙絲的齊放問好,怎知話才剛要出口,就被齊放粗魯地攔了下來。
「我這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不像你老師這麼有才華,知名度也沒沙夏和雷蒙大,儘管浪蕩,卻也還不至於敗破到『好賭又賭』,所以,你這客套話還是省著點,好巴結洋人吧。」酸葡萄的話說完,他將自卷的煙叼在嘴角,不睬丁香地大肆抽起煙來了。
這人的自尊心也未免過重了吧,她不認識他不是她的錯嘛!講話竟如此帶刺。
儘管如此想,丁香的面頰還是燒紅得像菜攤上過熟的聖女小西紅柿,一捏就要爛。
佟青雲以饒富趣味的目光打量兩人後,才啟齒圓場,「齊放是紐約國際新裝發表會的造型特約顧問,算是咱們這行的前哨兵,有時間多去翻調一下他的作品。你上來找我有什麼事?」
丁香見他有朋自遠方來,想必整天都要忙碌,便改變了主意。「我上來是想問你今晚有沒有課要上?」
佟青雲眉毛微揚,反問她一句,「你不是今晚有節目嗎?」
他消息怎麼這麼靈通?
「嗯,這個:」她面有難色,垮著臉支吾一下,才說:「是有的,不過老師若想上課的話,我可以不參加聚會。」
他聞言,銳利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了好幾秒,把話挑明。「難得你這麼用功,只可惜我今晚有事不能給你上課。」
丁香早該料中佟青雲不會體恤她的難處,避開齊放那張掛滿幸災樂禍的惡魔笑容後,她面紅耳赤地逃離他的工作室,面對現實去了。
七點十五分時,身著牛仔褲和粗布外套的丁香尋著手上的地址踏入裝潢頹廢的「煙囪館」,不需要侍者的指點,她直接走近館內最嘈雜的-隅,加入阿奇與那票朋黨;五男四女,其裝束從頭到尾皆掛著名牌,時髦前衛的程度可將丁香貶成六十年代的在逃難民了,好在佟青雲給她剪的髮型產生了畫龍點睛之效,反把一襲舊衣舊裳帶出一股捲土重來的流行風。
其中一個已半醉的女孩睜著朦朧的眼,欣羨地看著她的頭髮,說話了。
「你的頭髮好美好美哦,哪裡剪的,我拿著造型圖跑了起碼五家美容院,就是做不出那種……美美……美美的感覺。」
丁香坐入阿奇對面的空位子,正要解釋時,阿奇霸道地插話進來了。「你要『感覺』?
我就給你感覺!」他說完馬上就把自己的嘴湊上對方,一手抓著女孩的頭,一手鑽進對方的緊身短褲探索起來。
助興的口哨聲連連響起,足足二十秒後他才鬆開軟成糖漿的對方,大聲說:「給一些醜富婆剪了一整天的頭,心煩氣躁死了,誰要再提頭髮的事,女的我就拔內衣褲,男的我就。聽到了沒!」
他說話的當兒,情慾已被他挑起的女孩一直往他下半身磨了過去,他不耐煩地看了對方一眼,用力把她推開,語帶鄙夷的說:「虧你玉女明星當假的,嗑完藥後,這樣往我身上黏。」
「都是你害的嘛!」女孩撒嬌著,又要往他身上膩。
他不耐煩地對身邊的同伴使了一個眼色,語出驚人地說:「她要,小紀你就帶她去爽一下。
小紀很是訝異,不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你在說笑吧,阿奇。」
阿奇冷冷的說:「這樣在我朋友面前丟人現眼的馬子,不要也罷,你不是哈她哈得要死嗎?她是你的了,隨你處置!」說著他將一串鑰匙-給小紀。
小紀忍怒起身將鑰匙丟回桌上,-下一句話,「我送她回家,你冷靜過後再聯絡我。」
說完,他攙著女孩往外走。
等兩人身影消失後,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地,大伙又開始嬉笑怒罵起來。
阿奇吊兒郎當地坐進丁香身邊的空位,以一種挑釁的眼光直射進她的眼裡,當他探測到她眼裡的駭然後,猛然扣著桌子,抱肚狂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個道貌岸然的丁香嫩豆花會有這種反應!」
「什麼反應?」丁香冷冷地瞪著阿奇。
「一副看人被強暴的反應。放心吧,她會沒事的,就憑那副發花癡的醜樣子,小紀不倒胃口也難。」
她不解的問:「你為什麼要這麼捉弄你的朋友?」
「那你得先告訴我為什麼你還是處女?」他將頭湊上,不客氣地將滿嘴的酒氣噴在她的鼻子上,「你若答得出來,我就告訴你。」
丁香聞到一股酒味。「你醉了,我看我最好回去。」
「怎麼,才待不到1分鐘就受不了我們這票俗透的紅男綠女,想逃了?
告訴你,你若想進步,最好早一點甩掉你那層處女膜,要不然設計出來的造型老是登不上抬面。要不要我幫你破瓜啊,包你不痛不癢,反而意猶未盡!」
阿奇邪邪地瞄了她一眼,見她不動怒色,牙一咬大聲道:「還是你情願由佟青雲來操刀!」
她頓覺受到污辱,「拜託你說話節制一下好嗎?」她為他的這個想法感到可笑,臉卻沒來由得燒紅起來。
「哈,我就知道。」阿奇以手拍了桌子,然後拄著頰看著不知所措的丁香,「你這是癡心妄想。佟青雲從不搞師生戀,他不會要你的,你在他眼裡只是一枚他追夢的棋子,當他明白你跟他先前的徒弟沒差別後,就會放棄你,另尋他人,就像他甩我、和我之前、和我之前的之前的學長一樣。他曾告訴我們,只要我們一心跟著他,他可以讓我們成為跟他同樣優秀的『魔發師』,哼,結果呢,他比吸血鬼還冷血,因為他吸的不只是血,他還把受害者的夢和希望也搾得一乾二淨!」
丁香靜望著他。「你說這些傷人的話是因為你嫉妒。」
軟著語調說:「丁香,他這人為了贏,可以不擇手段,可以不顧好友的死活,他真的不值得你的信任,我勸你趁早離開『雲霓美人』,以免到頭空夢一場。」
她看著阿奇,不瞭解是什麼原因讓他偏激成這樣,只能怔望著他俊美的臉被怨懟扭成醜陋,她忍下摀住耳朵的衝動,強力抗拒他的語惑,冷漠地說:「這點我自己會判斷。
我雖還弄不清自己為何上台北,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來作夢的。倒是你,平時在老師面前表現順從,背地裡卻放冷箭捅他的要害。」
「我對他表現順從是識時務,假以時日讓我超越他後,豈止背地捅而已,我要當著眾人的面把他從寶座踢進他自掘的墳墓裡去。」阿奇憤懣地說著,憎惡的眼神淨是漫燒著火苗。「你知道這場聚會的始作俑者是誰嗎?」
丁香反問他一句。「不是你嗎?」
「是我沒錯。但你不知道的是,在我主動跟你提出邀約的後兩天,佟青雲把我約出去談,他要我有機會多多親近你,帶你出去走動走動。你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假好心?」
丁香盡量不去咬那半浮在水面的餌,但她辦不到,便問了,「為什麼?」
「他這麼做,可不是因為他覺得我們兩個登對,不送作堆會有遺珠之憾;他全是為了自己的得失在防你,就像防我那個有眼無珠去迷上他的老姊樣,確定你不會重蹈其它女學生的覆轍。」
她的邏輯可被他的歪理拐得霧煞煞了。「對不起,你可不可以直截了當些。」
「我說了這麼一大串你還不清楚嗎?」
「我該清楚嗎?」丁香被阿奇的自以為是弄得冒火了。「你斬頭截尾的誰能懂?」
「好,我就說清楚。我老姊雅珍是佟青雲早期在日本所收的最出色的學生之一,她也是被他那套好聽的說辭給打動,進而把他當成偶像,對他心悅誠服,後來她不小心愛上他,對他表明心跡後,他卻毫不體恤她的不可自拔,冷酷地把她封殺掉,讓她的才華在一團破碎的情感裡消耗殆盡,後來為了甩開我老姊這個燙手山竽,他把我老姊推薦給他那個在紐約的好友齊放。
「這個搞雙性戀的齊放是專攻整體造型的吸血魔鬼,單挑一項美發競逐,連替佟青雲提鞋都不夠,但他偏創了一個『齊放三剪手』的絕活招搖撞騙。
佟青雲明知我老姊跟了齊放後絕對沒出路,但還是睜隻眼閉只眼地讓她走了。
結果不出半年,我老姊回來了,她是被殯儀館的人燒成灰裝進甕裡面被運回來的,美國醫生開的死亡證明書上說,她是吸食海洛英過量而去世,死時肚裡還懷了一個三個月不到的胎兒。
「只半年,她的命就這麼玩完了,而那個齊放和佟青雲卻完全不受影響,他們連她的葬禮都不曾出席過,」阿奇說到最後,整個人伏進搭成一圈的臂裡,像念悼文似地重複著,「我老姊就這麼被這兩個所謂的『魔發師』玩完了!被他們的幻術給玩完了……
玩完了……」
丁香雙手掩在嘴上,同情地看著他,沉重的心情剛好和餐廳裡撥放萬芳的那首「Flyaway」應和著--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想要成熟就得接受不完美……「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丁香一邊喃喃念著,一邊站了起來。
阿奇在她起身退出椅子時,輕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句,「老實說,你對我一點好感也沒有嗎?」
她沒答腔,一來是她對他咄咄逼人的問題毫無準備,二來是她真的沒答案。
見她遲不作聲,頹喪的阿奇終於抬頭問了句,「為什麼?我不差啊!我不比佟青雲差啊!只是時運還沒到罷了。」
丁香看著他那張墮落天使般的俊臉,輕搖了頭,「這跟誰差不差無關,我只是對男女之情沒有興趣罷了。我很抱歉自己的出現帶給你工作上的困擾,但我來台北是學藝的,開始如此,到尾也是如此,就算中途被老師撤換掉後,依然會是如此。」丁香說完,獨自走出「煙囪館」,馱著一袋別人的心情故事,踏著自己的影子,慢踱回佟青雲的居所。